第79章
裴玄素是第二天进宫请旨的。
赵关山去世后,他该有圣旨加恩或褒奖赏赐再勉励一番的,代表他正式被委以重任的。
但他递折销假在东提辖司等了一个白日,至下值,还没有任何动静,裴玄素敛目沉沉,遂进宫求见不再迟疑。
暮色四合,雨下了一个下午,有点潮热在空气中闷闷滚着,这座威肃的金红宫城宏伟巍峨高高伫立,禁军林立巡哨,旌旗猎猎和禁军的黑色披风在暮色中衮然翻飞。
暗与黑交加,仰望阔大的宫廊,朱红金顶太初宫高高在上,红、暗黑,棱角分明,岿然耸立在天地之中。
懿阳宫,御书房。
殿内灯烛光线依然半昏半暗,仅御案一圈最是明亮,厚厚的精绘九龙戏珠纹的猩猩绒朱红色地毯,鎏金的四足大鼎无声徐徐透溢馥郁的龙涎香息。
神熙女帝正坐在御案后看密折,橘黄灯光下神色显得晦暗莫测,她已经戴上了花镜,闻禀摘下往御案一扔,往椅背朱红引枕一靠,眯眼:“裴玄素?”
神熙女帝眼角已见细纹,但锐利双目并不浑浊,她垂眸,须臾擡起,语气听不出喜怒,却有一种淡淡的晦暗和危险感,“召进来罢。”
裴玄素站在高高的须弥座台基正面最底下,高高在上的朱廊宫灯并照不到这位置,被深深的暮色覆盖,他一身朱红色的云锦飞鱼过肩赐服,殷赤得似血的颜色,在昏暗中呈现一种红。
衣料摩挲,清微的索索声响。
裴玄素一步一步登上了这种宏伟至极的金红宫殿,跟着梁恩越过一个个持刀御前禁军和垂首无声侍立的宫人太监,踩进偌大御书房内殿的朱红地毯,厚厚的猩猩绒把他黑色长靴所有细微脚步声全部吸附掉。
裴玄素也不废话,跪地问安被叫起之后,他呈上一本折子,是他今日白日整理的赵关山昔日手上的西提辖司和掌控的宦营事务情况。
梁恩无声上前接过,垂首呈上御案。
神熙女帝神色淡淡的,不动声色慢慢翻看——她确实如裴玄素所料一样,赵关山一死,顷刻进入微妙状态。
如今局势,她是必会委裴玄素执掌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梁默笙有点意动小心翼翼试探了一下,被神熙女帝当即冷脸呵斥,梁默笙吓个半死,连连跪下叩首请罪,
这是下午时发生的事情。
但她确实对裴玄素信任度有欠,她不能放心让裴玄素代替赵关山执掌东西提辖司及其下的四万宦营亲军。
宦营本来有负责一小部分的皇城外圈宫禁守卫的,赵关山一死,就被暂免了,以失首整肃为由,由颜征的果毅营暂时替代。
这一场微妙的君臣心理,由裴玄素率先打破。
神熙女帝慢慢翻看折子,折子很长很详细,但总有翻完的时候,神熙女帝把折子阖上,随手扔在看过的折子堆上面,裴玄素还跪着,没有起来,颀长劲瘦的殷红阉宦正一动不动跪在大鼎侧,她瞥了眼,声音听不出喜怒:“裴玄素,你还跪着干什么?”
君臣之间,有种说不平道不明的氛围在,无声而开始蔓延紧绷。
龙涎香鼎就在身侧,过分浓郁的香味非常让人有些不适头晕,裴玄素感受到神熙女帝两道锐利的目光有如实质落在他的头顶上。
裴玄素心里素质是过硬的,他进来之前,也早已经有了腹稿和心理准备,照理他应该不会过强烈得过分的情绪波动,但实际上,他开口的一刻有种战栗在体内翻涌,刹那涌向他四肢百骸!
裴玄素俯身,哑声:“臣今夜前来,还有一私事,臣腆颜求陛下,为臣与监察司三品女官沈星沈三娘赐婚!”
半昏半明的偌大殿宇,他跪在地上,浑身血液往上涌,在这一刻抵达的顶点,他浑身战栗,一刹后脊出了一后背的热汗,他连呼吸的抑制不住泄露了粗喘。
——一是因为沈星的。
不管私下怎么下定决心一意孤行,但当真正出口说想娶她为妻那一刻!宣之人前,吐露心声,宣之帝皇,他难以言喻的情绪难以自抑,过电一般连心脏都酥麻战抖了起来。
另外还有一个!
进殿伊始,裴玄素不动声色用余光瞥过明黄玄黑御案后端坐的一身明黄龙袍的神熙女帝。
他自己就是天天描妆的,自龙江回来后日以继夜几乎没有停顿过,甚至已经到了熟能生巧的地步的。在知道神熙女帝身体真实境况并且知悉其马上不得不去行宫调养之后,他着意观察,果然窥到了其脸色和眼下有轻微的肤粉痕迹。
然可恨的是!这个伤病交困的帝皇,依然牢牢掌控着他的生死!
稍有差池,什么都没有,包括他的性命和身后的所有人!
他不禁紧紧握拳,青筋在这刹那暴突!
两种情绪交织,激烈热炽,他以为自己需要酝酿佯装,但事实上完全不需要。开口一刹那,他血涌上脸,浑身战栗,连声音都变了,一瞬一脸一额的热汗,他没有压抑之后,眼里源于渴求的激动连掩都掩饰不住。
真情流露,一加一远大于二,真的演都没法演得出来,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真的渴望娶沈星到了极致,那种阉人仰望明月的极致爱恋,在他的压抑中表现到了极限。
裴玄素也没有遮掩了。
他除了真的渴求赐婚之外,他深深知道,他不能走和赵关山一个路线的。
他没有这份三十年的风雨追随的信任。
他得把自己变成一个鲜活的人。
一个不仅聪明绝顶手腕雷霆而只有仇恨冷脸不动、难以掌控的人。
而是一个有着浓炙情感,至情至性的被阉割男人。
他极致的艳丽优越的外貌条件和昔年惊人才华,残缺的身体,深深恋慕的心上人,能让人脑补谱写无数悲歌和死去过来的浓炙情感。
他的软肋是那么地明显。
一下子由无处下手钳制的冷硬危险,变成了血肉丰盈的凡人。
才能让人放心。
当然,在神熙女帝眼中,裴玄素一个阉人,是根本配不上徐妙鸾的。
哪怕徐家已经抄家夺爵很多年。
过去沈星说过她喜欢裴玄素,但神熙女帝不置可否,并没有很当真。
她自己没有把沈星很当一回事。
但不得不说,当初沈星毅然东奔西走去救裴玄素,给太初宫拉拢了一些本来中立的人。
确实有几分徐家女之风。
让神熙女帝略略高看一眼。
神熙女帝并没很把沈星当回事,但其祖父当年与她并肩作战多年惊才绝艳,一瞬短暂忆起,她却绝不认为一个阉人配求娶羞辱的。
神熙女帝蓦地站起,她审视情绪难以自抑的裴玄素,后者战栗极力隐忍,她眯眼:“这是你们都商量好求赐婚的?”
“还是你自己?
裴玄素一顿,不待他说话,神熙女帝沉声:“给我把徐妙鸾叫来!”
……
沈星接到小太监宣召时微愣,但她转瞬就有所猜测,不禁一下攒紧双拳!
昨晚到今天,她说了不同意的,裴玄素模棱两可,说他再考虑考虑。
她就以为他好歹松了一些。
但谁知他真的!还这么快这么突然。
沈星踩着湿漉漉的地面骑马赶到皇宫,忐忑极了,进殿后跪在隔两步跪在裴玄素左侧。
上首神熙女帝:“徐三,裴玄素要求娶你,你愿意吗?”
惊雷一般,沈星头脑嗡嗡,她霍地侧头望身侧的裴玄素,愕然恼怒。
裴玄素也侧头,紧紧盯着她,那双漂亮凌厉的丹凤目此刻蕴着浓郁翻滚的隐忍情感,眼皮子上下一层的热汗,他紧张盯着她,眼里有孤注一掷的决然,还有一丝祈求。
那双黝黑的瞳仁,一刹情绪翻涌开了暗涌的花。
殿门大敞,暮色的风灌进来,两人一瞬不瞬的对视着,沈星呼吸也很重,她被急召召进宫的,快马一路此刻还喘着着,两人都一头一脸的热汗。
她紧紧攒着拳,一刹那想了很多,她可以拒绝,但她知道裴玄素越过赵关山之死带来的坎正在要紧的关头。
她要是拒绝,他不会怪她,但对他的影响必然相当巨大。
这个坏家伙!
肯定是吃定她顾忌这个了!
但沈星也没办法,私下彼此的小矛盾和别扭是私下的,眼前这样的情况,她肯定不能给他拖后腿的。
给他拖后腿,也就是拖自己后腿,连大家都牵扯上了。
这怎么行!
沈星气得不行,但她咬唇一会儿,最后还是擡头望上上首。神熙女帝一身明黄色团龙龙袍,负手站在御案侧,盯着她。
沈星情绪也翻涌起来,她咬着牙,最后哑声说:“是的,陛下,我也愿意!”
神熙女帝盯着沈星那张脸,其实她越大,鼻梁和嘴巴就越有几分她祖父的影子,一刹神熙女帝恼怒:“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简直辱了你伯祖一世英名!”
神熙女帝一拂御案,笔架飞了过来,不过没砸中沈星。
神熙女帝恼怒过后,冷脸喝道:“滚下去!”
梁恩上前一步示意沈星,沈星低头着,起身退出去了。
偌大的金红大殿内。
神熙女帝盯着裴玄素片刻,冷哼一声,半晌:“召何钰进来,这就拟诏。”
何钰是今日当值的中书舍人,当场就拟了赐婚圣旨,神熙女帝擡了擡下巴,直接交给裴玄素,让他自己拿去中书省走流程。
那种无声的紧绷氛围在圣旨开始拟写一刻,陡然消失不见。
裴玄素紧绷的后脊慢慢松下来。
他知道,自己过关了。
裴玄素接过那卷明黄圣旨,双手捧过头顶,跪叩谢恩,沙哑的嗓音,很难形容这一刻的翻涌的情绪和感受。
等他起身,慢慢退出殿门之后。
神熙女帝道:“把加恩圣旨一并给侯府颁下去。”
何钰躬身,稍稍询问,回到小桌前,提笔快速书写。
神熙女帝瞥了一眼小桌和何钰,曾几何时,少年裴玄素也曾在这张小桌上当过何钰拟旨的工作。
当初谁也没想到,那个深得她赞赏的两分年少骄持的飞扬少年状元郎,最后会成为东提辖司督主和宦营的掌军,取赵关山而代之,掌无数特权的阉宦特衙事。
不过,神熙女帝淡淡收回视线,忆起方才裴玄素和沈星的那个眼神对视的交流。
两人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情事从这个眼神倾泻而出。
不过,这倒也是好事。
……
沈星半小跑出了殿门和长长的宫廊之后。
宫廊朱红,半人高的偌大宫制绢灯烟黄色,在风中晃动,雨后的潮湿,暮色已经彻底笼罩的大地,远处高矮的金色琉璃瓦和朱红宫殿没入一片黢黑之中。
她这个方向,斜对着永巷。
她很久没见过爹爹了,望见永巷就很想念,有一瞬很想去看看爹爹,但理智很快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她不能给爹爹带麻烦。
想起爹爹,就想起去世赵关山对父亲的关照,现在裴玄素接手了。
想起这个人,她就生气。
但无论如何,她到底亲口答应了。
沈星很久没有做过小女孩的动作了,她跺了跺脚,双肩绷紧片刻,又垮了下去。
前面引路的小太监回头催促,她只得跟着小跑了下去。
……
前后脚,同样的出殿门,不过裴玄素的品阶和身份,他走的是须弥台基的正前方。
雨已经停了,暮色到了尽头,西方天际阴云被风吹开一线,露出一缕残阳,橘红色微微染上了傍晚最后的暮色。
风很大,呼呼卷起不远处蒋无涯的白底黑甲黑披风和裴玄素红艳赤的曳撒下摆。
宫灯晃动的橘色灯光下,他的飞鱼服下摆的金红彩蓝绣纹在粼粼微闪。
过了这一关,彻底把东西提辖司和宦营攒在手里,裴玄素紧绷的心一松。
丝毫不在意料之外,更是清理之中,但真身过这一趟,生死和皇权的重压之下而过,心潮没法不起伏不翻滚。
尤其是裴玄素才决然不久,皇权肆意欺凌他,他就竭力凌驾掀翻这皇权又如何!
种种情绪夹击,但当迈过了事业上的坎,拿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沉甸甸在手心,他站在高高的须弥座台基上的时候,他低头看,心里却是无法抑制的涌起了激动和喜悦。
——他真的把赐婚圣旨拿到手里了!
那一瞬的从苦难中开出了华丽的花朵,满满涩苦中终于尝到了一丝沁甜的蜜。
他热泪盈眶,情绪根本压抑不住,裴玄素仰头,隐忍了片刻,才算控制下来。
然后,裴玄素一低头,就望见了蒋无涯。
驻守宫禁一直都是神策卫的正责之一,太初宫大广场外,也是神策卫巡岗的巡守范围之一。
三法司差事已经告一段落,蒋无涯今夜当值。
他巡检到了太初宫不远,一擡头,就发现了拿到殷红艳赤如火如荼的身影。
距离太远,看不清彼此的神情,但蒋无涯这一刻感觉对方淡淡勾唇,带着一种凌驾于他的恣意感觉。
两个天底下最优秀的男人之一,远远对视一眼,陡然定住目光。
裴玄素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到和蒋无涯平衡的地方,驻足在太初宫大广场之前,宫灯照不到的地方,相距不过十数步远,裴玄素手中的赐婚圣旨往蒋无涯一扔:“不要再纠缠她。”
蒋无涯手一擡接住,打开一看,脸色勃然大变。
“你!”
你一个阉人,你真的竟敢!
裴玄素勾唇:“陛下刚召见过她,问过她的意愿才下的圣旨。”
这一句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把蒋无涯的愤怒浇了个透。
……
赐婚圣旨也没什么可驳的,很顺利在中书和门下过了流程。
阉宦娶妻,也没什么稀奇的。本朝是阉人光辉灿烂封侯封爵的时代。东西提辖司和宦营有铁牌除外,但前东提辖司督主赵明诚被处决之前,外面朝堂地方的宦将宦官并不少,娶妻过继子嗣,其夫人按品级封诰命和普通官员一样。
在东西提辖司和宦营铁牌出现之前,就连赵关山也是明媒正娶过张夫人的。
赐婚圣旨当天入夜就由一队宣旨天使至永城侯府颁下。
同时下来的,还有裴玄素的加恩圣旨,赐五色蟒袍,褒赞,赐金赐帛赐帑——昭示神熙女帝属意他,彻底接掌昔日赵关山的一切,成为新一任的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掌舵者。
圣旨抵达的时候,府里才刚刚用完晚饭的时辰,赶紧大开府门,擡出香烛供案等物,迎接圣旨。
府里所有人,上至主子幕僚董道登和韩勃陈英顺何舟等人,下至普通的仆役太监和宦卫近卫,连跟着沈星在侯府的班底子云吕儒何兴望等人,只要是人,悉数至前庭恭迎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尔永城侯、东提辖司提督、宦营提督监军兼第三第七掌军裴玄素,国朝股肱,为朕分忧,朕心甚慰,今已届适婚之龄,当择贤女而配之。朕闻三品监察司勘察监司女官徐妙鸾,亦届婚龄,与卿甚相配,……琴瑟和鸣,宜家宜室,永结秦晋之好,今特赐婚徐妙鸾于裴玄素。钦此——”
既然是自己答应,不管什么原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沈星抿唇,她和裴玄素跪在香案最前方,她也没看他,但头顶尖细的宦官嗓音一句一句将圣旨宣读而来。
其实都是些制式的赐婚套话,但“徐妙鸾”、“裴玄素”。
她有些陌生的本名,和“裴玄素”三个字,联系在一切,赐婚!入耳一刻,她的心不禁一震。
夜色中,有种战栗,仿佛穿越的时光,她和上辈子的那个人、这辈子的裴玄素,两者都有,紧紧地牵连在一起。
被赐婚了。
仿佛一下子有了一种新关系的感觉。
她不禁擡起头,微阴的夜空,梁恩亲自来宣旨,飞龙明黄圣旨,银蓝朱红的赐服和品阶太监服,还有拂尘,一句接着一句,最后一个“钦此!”
——前世她见过无数圣旨,甚至“仰皇太后圣谕”以她名义下发的圣旨也不少。
但这一刻俱远离。
只有这一卷正宣读才和她紧密联系,让刹那她忆起前世今生,两个、或许两个半三个人,她难以形容此刻的感觉,喉头像堵了棉絮,情绪翻涌,心里又乱哄哄的。
梁恩宣读圣旨完毕,把圣旨卷起来,所有人谢恩起身,梁恩把圣旨递给裴玄素,笑吟吟地道:“恭喜恭喜,裴督主,你是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呢?”
这是赐婚,什么时候婚期是会有记档的。
裴玄素觊了沈星一眼,沈星低头不知在想什么,闻言立即擡头,板着脸隐晦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不敢奢求成亲,于是折中一下。
裴玄素道:“请禀陛下,因为……”他顿了顿,回头望了供奉赵关山牌位的祠堂,他说,“明年再定婚期,请梁总管代禀。我们稍后祭拜禀告先人,供奉圣旨,以待明年,请梁总管代为见证。”
明年,明年如无意外事情一箩筐地多,说是明年定,但其实也就是不定了。
沈星陡然紧张的心情,这才一松。
都是阉宦,也无旧怨和利益冲突,这点也能折中的事情,梁恩当然不会为难,笑吟吟道:“既然如此,那好。唉,咱家也给赵督主上柱香吧。”
梁恩想给赵关山上柱香的,到底这么多年了,但他不能也不敢过来这边灵堂,正好一起上了。
气氛一下子有些黯然。
裴玄素沉默半晌,深吐纳一口气,“诸位,请。”
然后,裴玄素和沈星就在亲友和心腹属下,韩勃裴明恭梁彻陈英顺、云吕儒徐芳他们的见证之下,并肩跪在祠堂的牌位前,圣旨供奉在香案上,三拜对先人叩首,告知了这件事。
董道登是裴玄素的老师,他主持了这件事,小心翼翼将明黄的圣旨接过,再挪正两个蒲团,其余的都撤了,他看着眼前一双璧人,不禁目泛泪花。
他刻意忽略裴玄素已经是阉人的事实,深吸一口气:“上清,三娘,来给你们义父和爹娘叩个头吧。”
裴玄素跪在蒲团上,沈星没办法,也只好跪了。
她听见身边的裴玄素仰首轻声:“义父,爹、娘,我要和星星结为夫妻的,先告知你们一声,将来再请你们见证。”
他这句话,说得虔诚,仿佛捧在合拢的手里的,小心翼翼,万分珍视的感觉。
听得沈星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恼还是恼的,但生气好像又瘪了些下去。
两人对着寥寥的神位,拜了三拜。
之后,他们起身。
韩勃跪下叩头,他近段时间苍白瘦削了很多,此刻仰头看着簇新的朱漆牌位,禀道:“爹,哥哥和星星妹妹被赐婚了,你应当很高兴吧?”
他露出一个笑:“你要喝酒吗?我待会给你带点儿。”
接着,韩勃又端端正正给裴玄素的父母裴文阮和曹夫人叩了三个头,称义父和义母,把刚才的话又认真地禀报了一遍。
最近变化最大就是韩勃,沈星挺担心他的,现场氛围一下染上几分伤感,沈星心里生气和其他情绪不禁了缓几分,等他站起身,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庞,韩勃好像一夜长大了,那种少年不驯感一下子就去了。
韩勃对上她的眼神,笑了下,低声和她说:“你不想在这就出去吧。”
裴玄素和梁恩已经在寒暄了。
韩勃轻轻拉了下沉星,两人离开了核心的人圈,站在黑漆屋柱的靛蓝垂帷侧边。
沈星眉宇眼眸有几分恼怒,在自己人面前她也没掩饰,韩勃看见了,他摸了摸她的发顶:“你别太怪他,他很喜欢很喜欢你的。”
“喜欢很久很久了。”
烛火炎炎,晕黄苍白,韩勃深吸一口气,今天过后,他不能再伤心,他要振作起来了!当然,他盼着裴玄素和沈星好的,即使他年少桀骜,经常吐槽裴玄素看裴玄素不顺眼的时候,也没盼过裴玄素被甩。
他知道裴玄素有多苦。
“他也吃过很多苦头。”因为这份感情的。
韩勃细细说了一下,他曾经知道的,但只不过,他摸了摸沈星的脸颊:“要是他真负了你,欺负你,或者你真想清楚了不想和他在一起,你就告诉三哥。三哥就算豁出去也给你出头的!”
韩勃说着说着,有些眼热,沈星他也当亲妹子的!
沈星被他得眼眶发烫,韩勃擡手,两人轻轻拥抱了一下,她扣着他的背,“嗯,三哥,我知道的。我会想清楚的。”
她没说谢谢。
说谢谢太生分了。
两人分开,韩勃侧头望了一眼,裴玄素和梁恩带着陈英顺梁彻和一众大小太监已经开始往花厅去了,他轻轻拍了拍沈星的背,“你去罢,别跟着一起了。”
沈星点点头,她也没打算跟着去。
两人于是在分开了。
……
韩勃其实是顾忌沈星嫌弃裴玄素,毕竟再好的关系,阉人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受的。
但其实沈星不是,她二姐夫就是阉宦,据前些年打听,二姐和二姐夫挺好的。
上辈子的裴玄素,也是真阉人。
她真的不是因为阉人的原因。
只是里头种种缘由,也太过复杂了,她自己心里纷纷乱乱的。
不过再怎么样,有件事情是马上就要做的。
沈星带着徐芳他们几个从侧门出去之后——云吕儒陶兴望已经十分自觉跟着去花厅观察梁恩这个神熙女帝的御前大总管了。
祠堂里很快安静下来,远处后方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远去,侧面院子芳草萋萋松柏苍翠。
徐芳他们小声安慰她:“既然圣旨赐婚了,那也就罢了,至少老邓他们过来方便多了。”
圣旨赐婚,没得拒绝。
因为有沈云卿在前,徐芳他们对阉宦接受度比别人高,裴玄素也确实对沈星上心上眼好极了。
这么一想想,好像也好多了。
更重要是沈星的安危,明太子让徐芳他们很紧张很警惕,邓呈讳等人能过来他们绷紧的心弦能放松不少。
安危是最重要的,徐芳他们觉得还行,兼开国不太长时间,鼓励生育政策现在还在实行,改嫁之风盛行。实在不行,将来回归市井,再分了另寻就是,这不算什么。
沈星有点心事重重,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赶紧回院子房间写信去了。
赐婚是大事儿,有心留意,大姐肯定会知道的。
现在她早不敢轻易联系大姐那边了,但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得赶紧写一封信给大姐。
大姐有心疾。
她只有违心写道,她真爱的裴玄素,被赐婚很高兴,希望得到大姐祝福云云。
这封信递给徐芳,让他吩咐人赶紧传出去。
最后还写了一封,是给蒋无涯的。
——上一次分别,她是打算先让两人平复一下情绪,以后见面再说的。
她最开始答应蒋无涯考虑的时候,她虽有心思,却是个青葱青稚、对未来有着美好期待和憧憬的少女。
那时候,她也没站队太初宫。
那时候,她也没意识到自己心里藏着人。
她还是一个轻盈得像飞莺候鸟般的小少女。
真没想到,短短半年,发生了这么多这么多的事,好像别人过了一辈子似的。
屋里已经挑了烛了,她愣愣盯着烛火一会儿,深吸一口,低头提笔。
但无论如何,也要说清楚的。
她写两封信,一封给蒋无涯的,另一封给蒋无涯的父亲、这么些年一直关照宫里她爹她和二姐景昌几个雪中送炭、不嫌疑还愿意坚持婚约的蒋绍池蒋伯父。
她写了很长很长的两封信,写得眼眶微湿,努力眨了又眨,但才刚写好,装封递给徐芳,徐守却进来,说蒋无涯来了,就在侧墙的后巷里。
蒋无涯告了假,一刻不停往这边来了。
沈星一愣,拿信的手颤了一下,她不禁深呼吸了一下。
……
沈星赶紧洗了一把脸,敷了敷眼睛,去见蒋无涯。
但没用,一见面,她还不禁红了眼眶。
蒋无涯也是。
但两人都竭力忍下了。
蒋无涯其实目前局势最好不过来,要是被人看见就会有麻烦的,但他还是匆匆回府换了衣服,就赶过来了。
他来是想看沈星一眼,想问她一句话的。
有点狭窄的长巷,雨后有点潮湿,青苔的味道,黢黑的夜色,华灯被阻隔在高墙之后。
其实现在赐婚圣旨都已经下了,现在也没什么好说了的。
蒋无涯轻声问:“星星,你是自愿的吗?”
他不是嫌弃阉人,只是,不管是不是阉人,只要她说不是自愿的,那他就肯定会采取行动的!
乌云被大风吹开,点点星光,朦胧落在两人的身上脸上,沈星凝视五步外的俊朗青年,这个代表着她两辈子朦胧少女时期的心事和最多善意的人。
沈星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没有说具体事情,只说她被明太子注意到了,后来商量过,裴玄素也有处境需要,他最后这么做的。
“我有点突兀,但……”
她没有继续说。
在开始答应考虑的时候,沈星没想到二人两辈子都会这般有缘无分擦肩而过,由不得当事人留恋半句。
想着那一封封偶偶密语的私信,她心里也难受。
但沈星不是羁绊别人的人,既然不考虑了,就要说清楚,不能耽误别人的。
她把两封信递给蒋无涯:“无涯哥哥,对不起!我……抱歉。”
沈星心里不好过,她觉得自己不对,也抹了两下眼睛,星夜暗巷,白皙少女一身蓝衣穿戴简单,她疲倦也瘦削了不少,眼下青痕有点明显。
蒋无涯强忍难受,温柔说:“怎么就道歉了,当初说好只是考虑的。”
沈星其实没什么做得不对的。
施恩胁迫别人嫁,绝对不是蒋家作风。
最后,蒋无涯还是盼着她好的,“若有……什么,”他忍不住说了这句话,但不管如何,他这话是真心的,“需要帮助,一定要来找我。”
温柔坚毅的青年,那个大白牙回首笑,此刻军姿肃然而立,有些哑声和她说。
沈星心里难受,但她不敢多说了,说多错多,她说:“希望我们最后都好好的。”
这句话是真心祈愿的。
上辈子她去世之前,蒋无涯好好的,但仅限身体。
父子反目,甚至曾兵戎相见,他想必心里是长久难过的罢。
希望这辈子能好一点。
大家都好好的。
最后,沈星和蒋无涯说:“请你也替我告诉蒋伯伯。”
“是我的不对。”
“蒙你和蒋伯伯错爱,照顾多年,三娘铭记五内。”报答不敢说,也不盼着有这一天,“我会每天盼你们好的。”
“请原谅我。确实有苦衷。”
她深深一个福礼,端正,一身简洁的女式蓝布胡服,面露愧色。
这辈子还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确实愧疚。
“没事的,我爹昔日追随你祖父的麾下,照应乃应有之事,绝不是为了胁迫婚嫁。”
蒋无涯强忍难受,轻声安慰,这么眉宇有些淡淡愁怅伤感的女孩。
——其实,他过去总有种担心,担心两人擦肩而过。
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结果,果然。
他渐渐冷静下来了。
朝局如斯,局中人,蒋家都如此不容易,更甭提孤身飘零在外的她。
最后被裴玄素占了这个便宜。
夜色长巷,星光微微照在苔藓青砖两侧高墙和二人的身上,两人最终告别了。
沈星走出长巷,转回侧门之际最后回头,那个黢黑的长巷里,那个善解人意的硬朗青年手持两封信,还冲挥了一下手。
沈星有些泪目,但终究一个转身,彻底走出了两人生命交集过的范围。
一支青杏探出墙,在夜风中无声晃动。
雨后夜凉如水。
伊人已去,杳然无影。
再也看不见了。
长巷瑟瑟的夜风里,只有他一个人。
蒋无涯这才真正露出难过之色,心脏有种钝钝的痛,连绵无绝期,他低头掩面,拿着那两封信胡乱栽坐在身侧一户人家的侧门台阶上。
风很大,积云在盘旋着,不知被吹往何方。
他有时真的恨,恨这个朝局。
席卷多少人,多少人身不由己被夹裹。
偏偏他无能为力。
蒋无涯张开眼睛,盯着风云变幻的夜空,可天是浑浊的,是那么高那么远那么莫测。
他坐了很久,想了很多,最后不免想到了目前这个朝局和蒋家,不禁颓然。
他连蒋家最后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
未婚妻也没有了。
他思及年少的自己,不禁呵呵苦笑,曾经那种理想中的海晏河清,就像天一样远。
他直接往后半躺在台阶上,掩面。
不,不对,甚至很快连目前这局面都维持不住了。
蒋无涯“啊”低喊了一声,他低头看着两封信,把自己的那封拆看了,心里难过极了。
风吹,青杏枝条剧烈摇晃,一个小青杏“啪嗒”落在地上,他捡起来,狠狠地往前面扔出去。
……
蒋无涯怎么样,进了府的沈星不知道了。
但难过总比拖着的好。
总算把这件事情理清楚了,她深吸一口气,心里轻松了一些。
草木在夜风中刷刷轻动,雨后泥土的腥味,沈星低头回到自己的套院的房间里头。
她让徐芳他们回去梳洗休息,自己点了盏灯,就着冷水就把脸洗了。
刚浇了两下,裴玄素就回来了。
日前这几个大院子都粗改调整了一通,以沈星原来的寝卧为中心点,连着内房里间外间小书房内书房小厅明堂一路连着过去,裴玄素现在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要和她一个房的内外间住着。
之前他没进来,今天是第一次。
沈星见得他就气得不打一处来,喝道:“滚出去!谁许你进来的——”
她一见裴玄素没有走房门,是从新打通的外间那边撩帘进来了,她本来的伤感立马飞了,恼得不行。
推他,喝他,这人不走;非但不走,还想搂着她哄她。
裴玄素说:“我说了考虑,但我没答应!”
“现在不管往你身边放人,还是安排大家房间,不是方便多了么?徐芳他们也说好的。”
“大不了,将来你真的不喜欢,等以后……再分开了就是。”
屁!
沈星气急,恼得心里都骂一句粗了,最后一句,她一个字都不信了。
“你肯定是又骗我的!”
说到这里,她心里真的难过,因为上辈子试过很多很多次,她都经验丰富的了。
“你每一次都这样,使尽了各种手段,终归要遂了你的心意才算罢!”
他想要的,哄骗、恫吓、软硬兼施、胁迫,甚至无声卖惨,各种手段,总之一定得达成他的目的!
想到这里,沈星眼泪喷涌,最后是带着哭腔说的,她狠狠地拍打他,把他的手打开!
裴玄素一愣,每一次?使尽手段?他没有啊,他发誓这辈子他真的是第一次啊。
“我没有!我没有星星——”
他也急了,急忙辩解,以前他隐忍看了多长时间,这次真的暗藏的惶恐和迫切太多,他第一次这么做的!
两人拉扯了一阵子,沈星闻言一愣,她把两辈子混合一起了,她语塞,甩开他,生气道:“出去,不许进来!”
她跑自己的睡内间,直接把隔扇门从里面栓上了。
她倒没这么金贵,从前永巷的家两间屋子小多了,挂个门帘夏天不是一样那么睡,她爹就睡到七八外隔了小厅的小房间里,同样没关房门,景昌也睡过。
甚至最开始的裴玄素也睡过。
有房门本也没什么。
只是里外间的意义不一样罢了。
裴玄素在外面喊她,她没搭理,他道歉道了好一会儿,声音就停了,出去外间了。
沈星用湿的毛巾抹了脸,生了生了好长的时间,但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了。
生气归生气,骂也骂过,打也打过,相信她这会出去再打,他也站着给她打。
但打也没什么意义了。
现在木已成舟。
还有韩勃说的那句,“或者你真想清楚了不想和他在一起。”
沈星伏在床上,她咬着唇,现在这个样子,后续她真的还能和他保持距离吗?
又或许,她不禁握住心脏位置的衣物,在发现自己的心意之后,她还要继续和他保持距离吗?
她心里乱哄哄,其实沈星自己也没有想明白。
外面的男人,是他,又不是他。
二哥叫了这么久。
也确实发现越来越多的迥异。
过去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是有作用的。
但他不是裴玄素吗?他是!
沈星被他一个请旨赐婚砸下来,最开始下意识就不可能同意的,但现在已经木已成舟,她更多是生气,而不是厌恶,但要问心里的情感,百般缠杂,她真的没拗过弯来。
她问了自己两个问题,发现一时之间,自己也给不了自己的答案。
她思绪纷纷乱的,咬唇绷紧了一会儿,颓然泄气,揉了揉有些热涩的眼睛,蒙上被子。
不想了,她睡觉!
唯一肯定的是,两辈子的裴玄素气人的时候都很让人恼火。
……
裴玄素气人的时候去气人的得很,但他重新调整过打通过和预备重新砌墙搭屋的这个五六个院子连成一体的这个大院子,却是以沈星和裴明恭为中心的。
将沈星牢牢护在最中心。
裴明恭的话,裴玄素反复思虑过后,最后也没把他痴儿的原因希冀别人把他轻拿轻放,把裴明恭也纳在中心。
他在中间,左右徐芳徐喜四个、冯维邓呈讳孙传廷,还有韩勃的院子,明暗错落团团环绕中间。
裴玄素要睡外间,不光只有私心的。
更重要他当初担心沈星,有一个最高密级的地道口设在沈星的院子的正房稍间内。
万一有什么,好让她能马上就跑。
现在他又反过来,担心万一地道口泄露,有人万一能开启机关从地道口摸进来,沈星第一个遭殃的。
他自己亲自睡在外面守着,就有这个意思。
裴玄素深谋远虑,他设置的绝密地道,被人发现并开启重重机括门毫无声息摸上来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但他就是担心了。
并且是真切的。
他还私下安排了人,重新调整地道内里的暗门机括。
实在让沈星五味陈杂。
要骂他要打他,气头过了之后,又真的有些打骂不下手。
并且他很忙很疲惫,经常敛目沉思一坐很久,在这么风起云动的隐约前期,沈星其实也并不想因为这些私人事情一再翻来覆去让他更加疲累。
沈星模模糊糊刚要睡过的时候,她听见外间传来很轻的开门声——新改建的连着的大通房间,每隔一两间都是有门的,不妨碍日常起居。
她卧室这里头出入在他外间的门。
紧接着听见裴玄素低声和冯维的说话声。
她就一下子醒了,披衣站起来。
她打开里间的门,外面裴玄素就听见了,他立即进来,“你先睡,时候还早,我去找楚元音一趟。”
他看了看天色,“约莫……亥正左右回来。”
沈星不禁擡眼瞥了他一眼,楚元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