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白色的引魂幡高举,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簌簌风过,纸钱纷飞一地,哀乐哭声阵阵而行。
扎了白色大孝结的黑色的大棺椁在前列,后面整齐跟着数十各色赐服的臂腰白巾擡着纸马祭品而行的人,再后面是同样缠了白巾列队赭衣宦卫。
整个送葬队伍沉默而哀戚,满目纸钱纷飞,饶是这几天见了很多大小出殡的长街两侧东都百姓,见此也不禁安静下来。
赵关山三月二十五去世的,按他遗言,最多停灵七天,今天四月初二出殡入葬。
在神熙女帝眼里,赵关山是犯了错的人,但裴玄素若让他冷冷清清地走,那也不行。
——说来可笑,宫人阉宦有宫规,行走宫廷的人,只有国丧才能戴孝露哀。这条规矩延伸到东西提辖司,也差不了太多,甚至连参与葬礼,也不允许脱下身上的赐服或赭衣。
既要当把无牵无挂的刀,又忌惮你过分无情无义。
裴玄素索性做到尽,也顺了他的心和本意,赵关山的善国公衔没多久就由三法司再度按律上呈拟夺,三省票拟批复同意上呈神熙女帝,神熙女帝最后是允了,裴玄素遂带着韩勃直接把赵关山的灵堂移回永城侯府。
停灵七天,大办丧事,之后今日出殡,也是很大的规模,韩勃捧灵,他亲自擡棺。
黑色的灵柩沉甸甸压在他的肩膀上,裴玄素目泛泪花,一步一步带着送葬队伍沿着西城大街,出了西城门,一直走到二十多里地外的元乡一带。
——这是赵关山为自己选的长眠之地,韩勃的母亲张夫人墓碑经受风雨已呈旧色,在无声温柔等待着她的丈夫。
连续多天的夜雨,地面被浇了一个透,到了郊野,一踩一个黄泥坑,但擡棺的裴玄素陈英顺等人依然把灵柩擡得稳稳的,深一脚浅一脚,最终走到这片芳草萋萋的幽静地。
三两祭屋,一片祭田,两个守墓人,远处炊烟和雾霭袅袅,一大群无声哀戚的送葬人。
黑色灵柩被擡进这几天修葺过并打开了墓道,擡进最深处的墓室,放在最中央的棺床位置。
之后离开,墓道会被彻底封死,从此祭拜只能在外面了。
捧着盆的沈星和捧神位的韩勃哭得停不下来——本来盆该男孩捧的,但已经是阉人了,不在意这个,赵关山想来更愿意他的三个子女都为他捧盆灵擡棺。
原本沈星哭了几日,情绪好歹平复些,渐渐接受了现实,没怎么哭了。
但出殡这天,从头哭到尾,到抵达墓地落葬的时候,她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
走到封墓的石闸位置,回首再往那个黢黑里孤零零的黑色棺椁的时候,大家眼泪喷涌而出。
连一直勉力维持平静神色裴玄素,此刻泪如泉涌,他竭力忍着哽咽的声音,用手臂掩住面门。
众人在这里站了快半炷香,最后还是陈英顺先忍下来眼泪,拉着裴玄素等人出去,“有过仙桥,张夫人在,督主不会孤单的。”
窦世安这时也上前来,帮着拉裴玄素。
一行人终于退出去了,墓门放下,彻底封死,填上土砖,立了墓碑,哀乐哭声不断,焚烧了大量的香烛冥镪,中午的时候,完成了整个葬礼。
四月的天了,只是由于连日的雨水方歇,气温不算炎热,满目芳草萋萋,像暮春一样还存着几分嫩绿郁葱之色。
远处寂静,好些农家的孩子在树林里探头探脑,想待送葬队伍离去之后偷一点祭品肉菜,摆够时间之后,守墓人也不会太阻止。
满地的素白纸钱,白幡白柳迎风簌簌而动,窦世安和裴玄素并肩站在墓前一侧,望着那边郁葱的小树林,窦世安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裴玄素的肩膀,“节哀。”
说太多其他,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次太初宫这边死了不少人,五品及以上文官武将的足足十四个,其中三名是二品以上的,抄家夺爵牵连无数。
这些天,窦世安等太初宫一系朝臣都不断奔走在各个灵堂和帮忙收拾安置上面,出出入入都是白色。
原本赵关山身份特殊,很多人都和阉宦保持距离的,但由于裴玄素的原因,那种隔阂是少了。再加上赵关山真的是数十年的老人了,所以这次他出殡,太初宫一系全部官员不管在不在东都给了路祭。
窦世安因为裴玄素,阁臣吴柏则因为赵关山顶罪直接把他的罪也顺带卸了,得以侥幸全身而退。
两府不但设了多台路祭,还送了数十担的祭品祭礼,亲自一路送葬到西郊了。
寇氏也来人了,鄂国公府被顶罪最多,不管内里什么原因,送葬都做得足足的。不过鄂国公寇德勋没来,寇承嗣也没来,据说是鄂国公重病不起情况危急,寇承嗣在家日夜焦急伺候着。
但寇勋德的堂弟、北衙镇抚司提督寇德智带着四个寇氏的嫡系子侄辈来了,擡了六十八擡扎了白花的祭品祭礼。
葬礼结束之后,各家送葬的人陆续离去,裴玄素也下令梁彻赵怀义等副提督号头官掌队等带着送葬的宦卫回去。
吴柏没走,正和韩勃沈星他们在墓碑前蹲着给赵关山最后烧纸,低声喃喃,不知和赵关山说些什么。
窦世安勾着裴玄素的肩膀走到边上,说了句节哀。他还想提醒裴玄素几句的,但转念想想,裴玄素这般厉害的人,不可能没想到,就没说。
他最后拍了拍裴玄素的肩膀,转身去给赵关山也最后也烧点纸钱。
等纸钱烧得一点不剩,窦世安和吴柏终于起身,告别离去了。
厚厚的黑色纸灰,黄土地上和不远处的草从一地白色纸钱,新立的洁白墓碑,一穴簇新的坟茔。
纵横东都半生的赵关山自此盖棺定论。
……
裴玄素带着韩勃沈星及最后的数十名心腹及近卫缇骑,葬礼彻底结束后,最终返城。
他现在随身的人,不管大的小的,一半他原来的心腹,另一半则是赵关山的心腹。
这样的举措,一下子让赵关山那边原心腹的心都稳了下来。哪怕还在外,没轮得上跟在裴玄素身边的人。
大家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实话说,在宦营和提辖司的所有人心中,包括宦营那边的掌军等阉人头目——赵关山历经两朝,这些年那么多的各色权宦和身边人死去,几度风雨飘摇,但赵关山都始终屹立不倒。他除了是提督督主之外,一定程度还是大家潜意识上的精神支柱。
这次赵关山的轰然而逝,让所有阉人都真切清晰地意识到,他们走向末路。
——神熙女帝在时都这样,神熙女帝一驾崩,不管谁登基,他们都将彻底倾覆消亡。
在这样孤绝又愤慨氛围和悲戚里,带来的是从上到下所有人心高度凝聚,现在整个东西提辖司和宦营互相抱团,紧紧追随在裴玄素的身后。
来的时候是走路,回的时候骑马坐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回到了驿道,沾满泥点子的长靴也没人有心思换。
回到永城侯府之后,裴玄素立即吩咐把寇氏的送来的祭礼祭品扔了处理掉,他一眼都不想看到。
阉宦不服孝,府邸也不挂白,送葬这段时间,永城侯府匆匆收拾已经恢复原样了,不过管事指挥人把大红大紫显眼摆设和帷幕都收起来换了。
裴玄素吩咐陈英顺何舟等人去休息。
现在侯府内也如昔日赵关山府邸一样,设了陈英顺他们院子。
裴玄素对韩勃说:“去休息,洗了喝碗安神汤,好好睡一觉。”
韩勃用力点点头,眼眶还是红了,他走了两步,掉头又拉上裴明恭的手,一起回去了。
他现在也不嫌弃裴明恭了。
真正一家人了。
裴玄素命人收拾了裴明恭隔壁的院子,韩勃日后就住这里,若有政治需要再搬回他自己的府邸。
沈星神情也有些萎靡,也去洗澡换衣了。
她出来的时候,裴玄素已经梳洗完毕了,长发微湿披散,正坐在她寝卧外面的明堂正厅里。门掩上,他一身黑色没有纹饰的棉袍,坐在圆桌边,左手驻着桌面撑额,低头盯着桌面沉思什么。
“二哥?”
哭了大半天,沈星声音嘶哑,喝了胖大海熬的汤也不管用。这样的变故后,两人又生出了偎依之情,就好像二人蚕房出来后曾今过去的那段日子,她一句二哥就自然而出了。
裴玄素回头,点点头,他连妆都没描,直接翻墙过来了,都没出去。
沈星喊了一声,也拉开了桌边一张圆凳坐下。
屋里门窗阖上,东窗侧的烛山点了七八只长明烛,柔和的烛光投在她的隽美的侧颜和哑碧色的衣裙上,夏衣单薄,她看着瘦削了很多,但轮廓柔软下颌一段隽永的线条。
裴玄素侧头,他声音也哑,他的情绪并没有竭力维持的表面那么平静。
裴玄素突然说:“星星,我准备进宫,求陛下为你我赐婚,我们先简单完婚如何?”
随着赵关山的死去,除了伤心,给裴玄素带来的还有一个极其要害的坎!
——如何得到神熙女帝的进一步信任,继而以取代赵关山的位置,成为真正女帝之下掌控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一把手。
窦世安的提醒没有出口,但裴玄素当然明白。
可赵关山去后,不就是裴玄素接任吗?难道还有别人能当此任吗?
是的,神熙女帝确实会让裴玄素接任过赵关山的位置。他本来就是东提辖司提督啊,这是神熙女帝亲自委任擢升的啊?
可那是因为当时有赵关山在,神熙女帝自然能放心用裴玄素。
——东西提辖司和宦营乃神熙女帝所设,一把心腹位置的阉宦剑刃。
光有能耐本事还是不够的。
差的就是信任和放心。
对比起赵关山,裴玄素就是个生人,还是个相当厉害的半陌生的人。神熙女帝固然很了解裴玄素的生平轨迹,但对比起这个要害位置,那可就差了点。赵关山一死,这个问题立马就凸显出来。
这一点非常关键,不然裴玄素的权柄和位置不会稳的,女帝早晚会找人来给他分权,或许既用又显著防着,隐患无穷。
赵关山跟随神熙女帝三十年,从寇皇后时期就开始,一路风雨起伏至今,这是别人都没法比的。
裴玄素这柄尖刀割手得很,但有赵关山镇着,神熙女帝就放心。
这是一种很天平般的微妙心理状态。
眼下赵关山一死,就失衡了。
裴玄素能耐足够惊艳,但他现在必须要先跨过这个坎。
所以他不能无懈可击,他必须把一个把柄和软肋之处送出来,送到神熙女帝的手中,让其放心,这是迫在眉睫的必行!
如此,才能顺利迈过这个坎,让东西提辖司和宦营进入裴玄素时代。
要是从前,裴玄素无论如何都不会把沈星推出人前。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沈星已经彻底暴露在明太子的视野下了!将近一年的相处,裴玄素太清楚他这位曾经的“义兄”有多么的敏锐,多么容易洞悉人心。
裴玄素简直如芒针在背,相较起藏,已经藏不住了,他现在迫切需要的是往沈星身边放人保护她,光徐芳几个已经不够了,徐家那边的人再安排上来他根本没法放心。
他要放心腹保护沈星,且他日后要尽可能把沈星放在自己身边。
这都需要一个正常的身份和理由。
义兄妹不伦不类。
裴玄素这些天悲恸,但他的思虑根本不能停下来,他前两天就拿定主意了。
他不能再失去沈星了,不然他真的会疯的!
沈星唰地侧头了,不可置信:“什么?赐婚?成亲?!”
她惊慌失措,“……你疯了吗?”
裴玄素却一把攒住她的手,紧紧的,“对!我有私心,最起码把名分定下来,我才能安心。”
他是疯了,快疯了。
有一只手紧紧攒住他的心脏。
这辈子得到的太少,没了的太多,他唯恐再度失去,务必要抓住了才能安心。
裴玄素快速把他的理由和个中原因都说了一遍,沈星急忙说:“那有其他办法啊!”
可这个人说:“可我就想用这个办法!”
年轻的面庞,艳丽隽秀,眉目斜飞,褪去妆容,遒劲瘦削,却有着成年男性特有的阳刚锋锐。没有去势,随着年岁渐长带来的外貌影响越来越大,区别越来越明显。
和那人经年不变的阴柔苍白和微带尖柔的磁性嗓音是越来越不像了。
沈星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万分熟悉又添陌生的面庞,发涩的眼睛忽涌起泪意,她百感交集,心里不知道是难受还是涩然,她拚命摇头,“不,我不同意。”
可裴玄素不顾她的抗拒,重重把她扯进怀里用力箍住,把脸用力贴在她的颈脖侧,他的身躯也战栗起来了,过分激动情绪交涌冲击,眼眶发热,声音更哑:“我已经没了义父了,我不能再没了你。”
不管她藏在心里那人是谁?
哪怕是蒋无涯。
让他去死!
这辈子,谁也不能在他手心夺走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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