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努书坊
返回 努努书坊目录

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 正文 第77章

    第77章

    赵关山浸淫宦场宫廷三十多年的老人了。

    他也足够了解裴玄素。

    他往从前他给裴玄素的情报系统放点消息也并不难。

    进入最后结案阶段,裴玄素身处三法司也并不闲着,他安排东提辖司的缇骑宦卫城里城外核实被勒令停职在府的官员及家眷是否确切待在家中,心里存着事,但面上并不显。

    但傍晚时分他获悉一则信息,耿先玠的遗孀带着家人进京了——耿先玠就是他伪造物证的三名寇氏死人之一。

    裴玄素心一紧,这个时候为什么上京?紧要关头,他惟怕节外生枝,立即就借口核实亲自出城往东郊去了。

    赵关山轻轻把裴玄素支使出城之后,他随即就在西提辖司内部弄了一场短暂的骚乱——他知道一名掌队和一个老番役是神熙女帝放在西提辖司的暗子。

    弄出提督值房被盗了什么重要物品的仓促骚乱,他本人也表演了一番骇怒和急慌,那两名暗子想必马上就往太初宫送密报了。

    转身大踏步回了值房大院,赵关山急怒的表情随即一收,他站了片刻,擡步进了自己的大值房,静静坐了大约有两刻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

    他站起身:“好了,该走了。”

    ……

    雨云越积越厚,但雨还没下来,空气中还存着白日晒了一天的燥炙,但风已有了一丝凉爽。暮色已经彻底不见了,一点点最后的余晖残存在西边地平线。

    赵关山一身金黄色的蟒袍赐服,他行到西提辖司大门前,门前有裴玄素走流程随意放的两名东提辖司宦卫,两人见这动静很错愕,被赵关山微笑一指:“你俩小子可不许给你们督主报讯。”

    陈英顺赵怀义等人跟着从值房大院出来的,不少人眼眶泛红,陈英顺马上带着人把这两个小子扣住了,赵怀义和张韶年悄悄往东提辖司摸去了。

    夕阳还有一点残红,赵关山驻足站在大门前,面前停着他坐了多年的那辆朱红石青精绣金色云蟒纹的奢华大车——标志性阉宦出行的排场。

    赵关山近段时日被裴玄素带得都习惯了骑马。

    一下子回归现实。

    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登上木阶墩子上车——从前的东提辖司督主赵明诚,其实梁默笙也是,这些阉宦老祖宗们都是用的小太监当人凳脚踏,唯独赵关山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小太监他也当人。

    虽然外面经常不当他们这些没根的东西是人。

    说来,也是裴玄素登上朝堂数度进入三法司强势带着提辖司进入正式的大燕政治朝堂舞台,东西提辖司和宦营跨越了某条界限后,地位有了显著的提升,很多朝廷官员渐渐也变得正眼看他们。

    赵关山承认,裴玄素确实比他这个老头子要强多了。

    他欣慰又感慨,这样的话,他把他这些追随他多年的心腹们、也是一群可怜人交到裴玄素手上,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赵关山登车,朱轮辘辘,往皇城而去。

    没有走承天大街,而是从沿着太仓一路走西边的安福门,之后穿过横街,远远越过东宫,抵达了太初宫的。

    车队一路都是沿着拱护皇城的金水河外的皇宫根下走的。暮色与夜色交映,赵关山撩起车帘,一条比平日湍急的河道内,金红巍峨宫城,连绵宏伟,庑顶重檐飞脊,在暮色和夜色中有些黑魆又轮廓清晰,庞然而威仪。

    赵关山在宫墙外,也很清楚红墙里面是哪个内衙,什么仓库,哪里又是宫人聚居的,甚至不少地方有什么小破烂但多年没有修葺的位置,他都知道。

    赵关山撩帘慨看,这座他挥洒了一辈子青春和岁月的皇城啊。

    一路走着,他目不转睛看,一直到最后一线残红消失了,也终于抵达了太初门前。

    赵关山下了车,站在这座他恭谨半生的皇城主人面前,凝望片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往前行去。

    ……

    皇城,太初宫内。

    烛山点燃了,殿内的光线不算很明亮,神熙女帝年迈后再也没有灯火通明到刺目的地步过。

    大殿内相隔一段距离才点一架烛山,在光线找不到的地方,有些昏暗。

    威仪不损,添了幽秘,夜色下白底黑甲的御前禁军持刀无声肃立,红宫灯与夜色交织,这座矗立在西皇城中轴线上九十九级汉白玉台基上的巍峨赤红宫殿,依然代表着掌管天下生杀的至高无上皇权。

    当赵关山获得召见后低头拾级登上台基上的宫廊,踩在那两尺见方的御制金砖上,他依然先嗅到了面对那两扇大朱红隔扇殿门无声溢出的馥郁龙涎香。

    犹如神熙女帝本人一般衮烈霸道的帝皇御香。

    赵关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毅然而去。

    有小太监给他打帘子,不敢说话,但瞪大眼睛疑惑看他,大约是想问赵关山为什么不待在西提辖司进宫了?

    每每这种阉宦部门被卷进去朝堂漩涡,风声鹤唳的时候,这些大小太监不管是不是赵关山的人,难免都会有几分心惊胆战和兔死狐悲的担忧感。

    今日,神熙女帝已经雷霆之怒一场,御案附近的摆设都换了一趟新的。

    但怎么说,神熙女帝登基称帝已经十四年,她稳坐帝皇之位,她是有她的底牌的。

    ——这一点,明太子的有所猜测。

    神熙女帝被迫断臂折膀损失股肱,但远不至动摇她的帝位。

    但这次的损伤不可谓不大,雷霆大怒是必然的。

    至晚间,太初宫已恢复表面的如常,神熙女帝脸色阴沉沉的,进出侍立的宫人太监个个含胸垂首,噤若寒蝉。

    梁恩出来带的赵关山。

    他擡头望了一眼赵关山,梁恩涉及密报的传递和整理工作,他是知道西提辖司傍晚骚动的,底下人和主子都不一样,梁恩似乎隐约嗅到赵关山今天进宫的意图。

    两人两个立场,不会也不敢相熟,但到底认识了这么些年,都是阉宦,梁恩不敢说话,但心里连连长叹,也只能引着赵关山进去了。

    神熙女帝脸色有些晦暗,灯光映照鼻梁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端坐御案之后,冷冷道:“赵关山,你不在西提辖司闭门待着,进宫做什么?”

    赵关山跪在地上,他早年做出宫内伺候人的活,眼前的神熙女帝就是他真正的主子,从广汉宫门前为求一线生机不顾一切跪在地上拽住她的宫裙曳尾至今,已经二十八年了。

    半昏半明的宫殿,过去种种时光和血腥艰险在眼前过,赵关山浑身战栗,他伏身哑声说:“老奴是来想替陛下最后一次分忧的!”

    他也绝对不能把裴玄素拖进今夜他面圣的前因后果来。他的罪名也由他自己扛。怎么样完美扛下?并把裴玄素韩勃两孩子及麾下所有人摘出去,他已经斟酌想好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卷折叠好长长的认罪书,已经签字画押好了的。

    ——神熙女帝此刻相当烦躁,因为明太子除了要逮住裴玄素之外,更重要的那当然的寇氏!

    他恨不得吃了寇德勋父子的肉寝了这对父子的皮!明太子对寇氏的恨毒犹在赵关山之上——因为赵关山这阉宦固然可恨,但毕竟算奉命行事,没得到什么实际好处。

    而寇氏父子觊觎储位,推波助澜,是真正的居心叵测早有图谋之辈。

    除了裴玄素这里,明太子还给寇氏上了多重的保险,确保寇氏无法甩脱罪名。

    宋显祖奉命给寇氏父子脱罪,顶了多项的罪名,但今日三法司的折子呈送三省而御前之后,明太子示意麾下的人连续提出了多点质疑——宋显祖当年是刑部尚书,要做这些事可以,但他到底和诏狱还是隔段距离。

    在明太子早有准备的诘问和对症之下,不少地方实在站不住脚了。

    寇氏的人当场的脸色铁青铁青的,明早继续诘问核对下去,恐怕就要兜不住了。

    另外虽然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但有些事情能被人知道,却不好弄上台面去的,这样反复被抖落,对神熙女帝的帝皇威严是极大的损伤。

    在这个重要的间隙里,赵关山来了。

    他来得恰到好处。

    宋显祖不适合顶诏狱的罪,但赵关山却最适合把事情都揽到他自己身上来。

    如此,完美迎刃而解神熙女帝要保寇氏的眼前困局。

    赵关山伏跪在地:“稍候老奴就到三省去一趟。”

    把供呈砸实,明太子的步步紧迫将立马戛然而止,明早就能正式结案了。

    ——明太子这人,让赵关山都为之胆寒,他挖坑,必会有所准备,是绝不允许裴玄素这边在结案前把东西暗中拿回去的。

    赵关山也不想和裴玄素再争拗这事了。这孩子死心眼得很,又敏锐手腕过人,铁定能弄出大动静来的。

    所以赵关山快刀斩乱麻,因为再拉扯出下去,他必然会将裴玄素乃至韩勃都全部拖下水的!

    他都五十多的人,几个孩子人生才刚开始,他怎么能让他们和他抱着一起殉葬?

    赵关山跪在厚厚的赤红猩猩绒地毯上,龙涎香息在这一刻感觉浓烈极了,熏得他头晕,眼眶鼻端有些发热。

    他死死躬下腰,忍住眼泪。

    神熙女帝翻开长长的认罪供呈,她“啪”一声阖上,双目锐如鹰隼:“赵关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关山的罪名也板上钉钉了,为了什么要多背一些?傍晚西提辖司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关山为了掩盖裴玄素,让一切变得顺利成章,早就准备,他浑身瑟颤,叩首道:“老奴有罪!今天傍晚,应该是明太子的人,从司内老奴的值房!盗走了老奴……老奴存的暗档!”

    他支支吾吾,“这些年的做的一些事,有后续的,老奴年纪大了怕有所遗忘,就记录了下来。本来藏在暗格,只是老奴一个看的,谁知……”

    这是大错误。

    东西提辖司为什么年年要销档?那是因为他们很多差事都涉及帝皇秘辛、帝皇心术,绝对不能外透的。

    赵关山这是犯了大忌讳了!

    而且最重要的,他跟了神熙女帝二十八年,几乎所有秘事都知道。

    半昏半明的大殿内,神熙女帝几乎马上勃然大怒:“赵关山!你竟敢私存暗档——”

    赵关山涕泪交流,哭道:“老奴有罪,老奴有罪!一出事老奴就直奔宫里来了!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老奴想将功折罪!求陛下不要迁怒西提辖司,和那两个孩子,求陛下了!求求陛下——”

    赵关山得给自己一个进宫揽罪的原因。

    他伺候神熙女帝多年,对神熙女帝有一定的了解的。

    神熙女帝还用得上裴玄素,还用得上东西提辖司。

    这杜撰的暗档事件也牵扯不到去年才到提辖司的裴玄素头上。

    他领东宫六百一十三口血案的构陷之罪,虱多了不咬,背不多背那部分结局也没区别,他一个无根阉宦,六亲也基本没有,也没诛连。不过宫籍阉宦除如裴明恭这种亲近至极的,就算还有些不影响了。

    一入宫籍,斩断尘缘,从此就是皇家的奴才。

    赵关山伏跪,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这一刻老泪纵横:“求陛下看在老奴二十八年来的忠心侍奉,再赏老奴这一个恩典罢陛下——”

    说来实在难忍心酸,赵关山也算忠心耿耿数十年,但最后的时刻,神熙女帝放弃了他。

    他怎么也不可能和寇德勋父子及整个寇氏相比拟的。

    偌大的太初宫御书房内,帐缦半垂,半昏半明,呼呼一阵带着水汽的夜风灌进殿内。梁恩死死垂着脑袋,这一刻眼眶发热,但不敢被神熙女帝发现,像桩子立在柱边。

    隐隐的雷声,今晚的夜雨又快开始了。

    神熙女帝站了起来,居高临下,俯瞰痛哭流涕狼狈已头发花白的赵关山。

    赵关山追随她已经足足二十八年,从她和太.祖皇帝龃龉变质的伊始,从她还是皇后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她的心腹。

    从青年到暮年,她如是,赵关山亦如是。

    如果可以,神熙女帝并不会放弃赵关山。

    真的好一个悖逆之子啊!

    神熙女帝思及明太子,目光陡然一戾。

    呼呼的夜风自敞开的殿门灌进来,烛火扑簌簌不断闪动着,一阵大风,吹灭小半,殿内一下子暗了许多。

    半昏半暗的御书房大殿内,神熙女帝盯了赵关山良久,最终一拂袖坐下:“梁恩,带他去三省。”

    赵关山心里一松,他了解神熙女帝,这是答应了。

    虽他身后,神熙女帝肯定还会保住东西提辖司继续用,裴玄素也必然会继续是东提辖司提督。但经一经恳求还是有些区别的,赵关山算把跟随他多年的心腹和大小阉人都摘出来了,裴玄素掌着提辖司距神熙女帝也好歹更贴近一些。

    卖了惨,打了感情牌。

    除去他自己以外,东西提辖司和宦营都不受影响了。

    ……

    雷声隆隆,闪电不断,瓢泼大雨而下。

    这几天的雨水来得好,阻隔了很多传讯,连飞鸽在这天气也不敢往外飞。

    赵关山拦住消息就更容易了。

    他去了三省,樊文英等人被连夜叫过来了。

    次日天亮后,皇帝刺驾案和东宫旧案彻底结案了。

    寇德勋父子及整个寇氏惊险擦身而过,阁臣吴柏幸运因前者的事也被赵关山脱了不少罪名,最后被降职留用,还有一小部分的文武官员。

    余下的绝大部分,羁押、查检府邸,斩首、流放、抄家和夺爵,等等不一而足。

    神熙女帝面沉如水,太初宫一系亦然;但最后杀出赵关山这么一个意料之外的纰漏,明太子暴怒,也不见得高兴。

    但这些和东西提辖司所有人都没太大的关系了,外面腥风血雨,西提辖内亦悲哭难忍。

    赵关山是宫籍,神熙女帝最后驳了斩首拟刑,赐了一杯鸩酒。

    ——反正也不差了,三省和三法司就没在这个问题太多拉扯。

    沈星当天在下值回了侯府去看“生病”的裴明恭,当夜睡在侯府的,她得讯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了。

    而裴玄素韩勃接到这则惊讯快马狂奔折返西提辖司的时候,赵关山已经把鸩酒喝下了。

    他时间算得刚刚好,刚好和两个孩子见上最后一面。

    ……

    沓沓的马蹄,直接冲破了西城门的拒马路障,城门尉和守门兵士见鲜亮华丽的赐服和赭色的宦卫服饰,不敢阻拦,赶紧让开。

    裴玄素带着韩勃贾平等人风尘仆仆刚回来的时候,沈星哭着跑出来,她一身玉白的玉龙补服和三山帽,衣襟和下摆还有刚才哭过和仓促奔跑的污渍,她崩溃的哭声:“我来的时候,义父已经把酒喝了!”

    裴玄素心胆俱裂,他翻身下马,仓促间竟趔趄了一下,和韩勃等人狂奔而入。

    赵关山在值房大院的第三进他起居的地方,人很多,陈英顺、赵怀义、张韶年、侯郭兴、李仲亨、唐盛等等数十名东西提辖司的副提督号头官掌队、宦营掌军,赵关山多年的铁杆心腹,个个都满面含悲,眼眶泛红,不少人在抹眼泪。

    裴玄素韩勃等人跑进第三重院子,赵关山已经和陈英顺他们说完话了,他坐在圆桌边上,微笑冲裴玄素韩勃和沈星,他三个义子女招手,“快来,孩子们。”

    他已经沐浴过,换了新的衣服,本来想有点想换自己喜欢的常服的,但想想要给裴玄素交接,还是换了金褐色的蟒纹赐服。

    掺有银丝的头发还带些水汽,但已整整齐齐梳好了。

    赵关山转身,到床侧坐下,他已经开始有点不适了,就着陈英顺赵怀义的含泪搀扶躺在床上,盖上新的被子。

    裴玄素韩勃沈星三人飞扑到床前。

    沈星已经哭过一次,把位置让给裴玄素和韩勃,男儿有泪不轻弹,后者人还未到,眼泪哗哗而下。

    裴玄素和韩勃一手一个,紧紧攒住赵关山的手,甚至韩勃爬到床上跪上去了,“义父!义父!大人——”

    “爹,爹爹啊——”

    两人痛哭流涕,嘶声恨喊着。

    “别哭,别哭,”赵关山慈爱的目光看着看着三人,尤其是裴玄素和韩勃,等他们哭着质问他,他“嘘”,微笑道:“别哭了,义父要给你们叮嘱事,都别哭了。”

    他甚至开玩笑,“可不能让义父死不瞑目啊。”

    裴玄素强忍悲伤,俯身到赵关山耳边,赵关山低声和他说了暗账的事情,让他过后找陈英顺他们杜撰一本,另外说了几个女帝曾经的大秘密旧事给他听——这是陈英顺他们都不知道的,到时一并写进去,这暗账就像模像样了。

    到时找个机会,就说找回来了。

    另外赵关山低声叮嘱:“你们尽快把鄂国公府里的东西尽快取回来。”

    不能把这把柄落明太子手上发挥,得让其无对证。

    昨夜一夜大雨,今早晨曦喷薄,鸟鸣声啾啾,其实是个很晴好的天气。

    赵关山情绪其实也挺平和的,他半坐起身,认真看着屋内追随他多年的心腹们陈英顺等人,肃容道:“从今往后,你们就跟着上清吧,但凡念着过去一二,视他如视我!”

    该说的,已经说过了,裴玄素能耐手腕所有他们也看在眼内,是很服气的。

    能留在提辖司和宦营掌军的,必是赵关山的多年心腹。

    大家肃容,齐刷刷单膝下跪抱拳,端正对裴玄素深施一礼。

    陈英顺含泪道:“督主,您就放心好了。”

    “我放心,我放心。”赵关山也有些泪目,不管是裴玄素,还是今日在场的所有心腹,还有交给裴玄素其他东西,他都很放心的。

    赵关山唯一隐忧的,只是神熙女帝的寿元和阉人晦暗的将来。

    但这些,说也没意思了。

    赵关山有些难受:“希望,希望你们将来都能好好的。”

    起码七老八十,才来找他。千万别一整批来,也别英年早逝。

    但他今天也不想说这些了。

    裴玄素起身,上前去一一扶起众人,含泪重重拥抱过,再回来,韩勃哭得撕心裂肺:“你为什么不要我了!爹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赵关山无奈:“你都这么大了,好吧爹就受够你了,你啊,也该自立自强了!以后要听你上清哥哥的话,听见没?”

    他擡头望裴玄素,赵关山还是很不舍的,韩勃是他一手养大的,不是他生的,却是他和妻子的亲儿子,他也有些泪:“上清,韩勃这傻小子我就交给你了。这傻孩子有时候顾头不顾腚,你替我看好他好吗?”

    韩勃沈星一左一右,握着赵关山两只手,一个在哭,一个撕心裂肺地喊。

    裴玄素上前,郑重从赵关山手里接过韩勃的手,哽咽:“我会把他当亲弟弟。从今往后,就和哥哥一样。”

    “好,”赵关山欣慰点头,“真是好孩子。”

    “别伤心。”

    赵关山温声安慰三人,以及大家片刻。他重新躺下去,头枕在玉枕上,盯了帐顶的青花暗纹片刻,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对的。”

    赵关山怅然:“我确实有参与构陷东宫谋逆,朝中死了很多人,东宫六百一十三口间接或直接死在我手里的。”

    他还记得午门处决那天,真正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明太子割腕自杀,带着伶仃了二十来个人,坐着一辆青帷旧车,孤零零被押送往宾州行宫。

    所以明太子今日要讨这笔账,赵关山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冤。

    只是坦然接受死亡之余,在这个最后余生的光景里,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有一种难言的委屈和酸楚。

    赵关山这一生,一开始是个被获罪的阉割青年太监,是真的连饭都吃不上。宫廷倾轧,底层太监宫人蝼蚁似的一死一大片,他实在被逼迫得活不下去了,最后从锁拿去慎刑司的路上竭力挣脱枷锁,居然在宫内逃跑了半天,最后被抓获之前,他豁出去一切扑倒寇皇后的脚边,拉着她的曳裙边缘,仰着头,恳求寇皇后给他一个生的机会。

    从此,赵关山兢兢业业,竭尽一切所能,为他的主子效命。

    第一次杀的人时候,鲜血喷在年轻的赵关山脸上,他几欲作呕,回去后拚命洗脸,几天都没吃下饭。

    可终究还是要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他只是一个阉宦,奉命行事,对方不死就得他死;随着神熙女帝一步步掌权最后登基称帝,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到了西提辖司督主这个位置,他不能流露一丝悲天悯天,他不能有半点心慈手软。

    他没法退了,退一步就是死。

    这些年他救了不少阉人,也想法设法收拢了不少人手,他们跟了他,他总要尽全力让他身后的人活下去才是。

    赵关山喃喃道:“东宫旧案,能了结在我一个人身上,挺好的。”

    提辖司和宦营都不受牵连了。

    只是他不自禁伸手抚了下胯.间,那里空荡荡的,这一刀下去,改变了他的人生,自此悲哀酸楚如影随形。

    “其实,我还是有点高兴的。”

    赵关山不禁浅笑了下,想到马上就要摆脱阉宦这个身份了,他居然有些开心。

    但他可不敢告诉孩子们和大家,他希望他们都好好的,再不易,也要好好活下去。

    能当人,就别当鬼。

    该和陈英顺他们说的话,这一宿和刚才都说过了,剩下的一点时间,他特地留给裴玄素韩勃和沈星的。

    赵关山心里高兴,眉目也舒展,冲裴玄素招招手,裴玄素俯身过来挤走韩勃,赵关山含笑看了这俩孩子一眼,又看看沈星,他冲裴玄素眨眨眼,笑道:“若有机会,不用顾忌我。”

    提辖司性质特殊从来没守孝这回事的,赵关山也根本不在意这些,要是裴玄素有本事和沈星趁他热丧成个亲给他看,那赵关山才是真高兴。

    沈星大哭渐渐停了,无声抽泣安静看着赵关山听他说话。赵关山转眼就看见她清凌凌杏仁大眼通红一片,鼻头也红红的,无声抹泪,却安安静静靠边,把位置让出来给裴玄素和韩勃。

    这孩子素来都是乖巧贴心的,时间长了,就像一块肉暖暖的长在你心上似的。

    多惹人疼爱的孩子啊。

    沈星面露惊愕,急忙看裴玄素,又看赵关山。

    义父……知道?

    赵关山怜爱得不行,招手叫她过来,握着她的手柔声嘱咐她:“对,义父知道。这小子不是个坏的。

    “但若有朝一日,他负你,你只管说义父。

    “但凡他有一点良心,就不敢再欺负你,得放开你。你也可以找你韩勃哥哥。”

    说着说着,赵关山也有些泪目:“对不起,义父不能再照顾你了。”

    父女缘分是惊喜,他很珍惜,可惜短暂如斯,才开始不久,就要结束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赵关山临终挖心掏肺一番话,忆起从前他对自己父女种种关怀和照顾。

    沈星刹那泪崩,泣不成声。

    他最后拉过韩勃,和韩勃说:“我要去你娘团聚了,有什么可伤心的?”

    韩勃哗的眼泪就下来了,他嚎啕大哭。

    ……

    赵关山最终是去世了。

    他死的过程很痛苦。

    鸩酒渐渐发作了,其实在和裴玄素说话的时候,他就隐隐开始疼痛,但赵关山忍着。

    渐渐的,他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脸颊开始抽搐,腹部疼得腰背佝偻在一起。

    他的牙缝开始出血,脸色渐渐变铁青,唇色变紫。

    赵关山竭力躺平,但所有人都看出他很痛苦的。

    万幸的是着痛苦相对短暂。

    赵关山深呼吸,睁开眼睛,竭力让声音平稳一些,“你们,你们要团结,不然,不然就不好了。……”

    阉人已经快无路了。

    他现在只盼着神熙女帝能活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赵关山盯着裴玄素,裴玄素含泪点头;又看韩勃沈星,两人拚命点头;又看三人身后的陈英顺等人,后者已经围拢过来,含泪抹眼,大声喊着督主和大人,纷纷用力点头应着。

    赵关山紧紧皱着眉头,“噗”喷出一口鲜血!他栽倒在床上,不知是毒还是剧痛,他视线模糊,恍惚中看到那个娇妍美丽的青年少妇,她梳着同心髻,鬓边是他买的流苏发簪,青青一身披帛襦裙,含笑在眼前看着他。

    赵关山一恸,他喃喃道:“眉娘,我来了。”

    我来找你了。

    没负你当初殷殷叮咛,不管怎么艰难不易,他也咬牙活下去了。

    茶室小院找到了,杯盏也放进去了。

    勃儿也养大了。

    是个好孩子。

    他另还添了个好儿子,有个好女儿。

    可惜他尽力,最后也没有善终。

    希望孩子们日后能得个善终。

    可惜,他看不见了。

    也不知人是不是有魂?如果有,他希望能看到孩子们都好都有善终后,再喝那孟婆汤,去投胎。

    ……

    赵关山咽气了。

    叱咤东都,横行京师,率提辖司缇骑宦卫,让多少人闻风丧胆,让多少人唾骂他是个持着皇权的阉宦鹰犬,赵关山。

    最终死在了他造就的罪孽,东宫血案的反噬;死在帝皇所赐的一杯毒酒上。

    整个西提辖司提督值房大院陷入一片哭声中,连东西提辖司必要的留守的宦卫也或黯然或落泪。

    韩勃和沈星一下扑上去,大声喊着:“义父!义父——”

    可怎么哭喊,人死已不能复生了。

    白幡扬起来,素绦悬在马车上,裴玄素亲自抱起赵关山,他们哀哭着把赵关山送回德毓坊的善国公。

    赵关山半生谨慎,竭尽所能为帝皇效命,裴玄素还记得当初他对明太子銮驾转凌厉态度时,私下教他的那些话——他们这样身份,要以神熙女帝意志为意志,若对明太子继续恭敬,累积不得几次,就该被抛弃,就该活不下去了。

    赵关山被封善国公,但其实这国公府他住得很少,他更多是待在西提辖司的值房里,以待随时奉召。

    和寇氏那庞大如小城的府邸并不能比,但这个不小的国公府,没有一个血亲,也没有一个眷属。

    只有面露惶惶的大小太监。

    冰冰冷,空荡荡,树梢昨夜蓄的雨水浇在身上,浑身的都冷透芯。

    灵堂很快设下了,黑色棺椁就放在上首正中。

    韩勃和沈星痛哭失声,陈英顺等人也是,就连徐芳等人也不禁低头黯然落泪。

    可韩勃撕心裂肺哭了很久,他突然发现,裴玄素自从抱赵关山回来装棺,上了三炷香之后,就消失了,一直都没见过人。

    韩勃把赵关山当亲爹的,赵关山就是他爹!一腔悲恸刹那转为极大的愤慨,他蓦地站起来,冲往后面去了。

    沈星差点被他撞翻,急忙起身追上了,“韩勃,韩勃!你别冲动——”

    裴玄素不可能不伤心啊。

    韩勃冲得很快,两三下就把沈星甩在后面了。

    韩勃抓着一个人问了句,直奔后堂,冲进去,就望见了裴玄素。

    裴玄素已经把整个善国公府肃清了一遍了,赵关山没有被夺爵,但随时都有可能会,他甚至已经备有车驾,随时移灵回永城侯府。

    此刻正撑额坐在左侧一张太师椅上。

    韩勃冲进去的时候,见到这一幕,他刹那恨极,正要怒喝,裴玄素擡起头来,韩勃却一愣。

    裴玄素双目赤红,神态中有一种隐忍到极点的神色,他极克制地擡头看冲进的韩勃,露出的虎口和颈部位置都扎着金针。

    韩勃顿了下,嘶哑:“……裴玄素,你没事吧?”

    他想起了裴玄素的情志病。

    说着,但两行泪倏地自眼里淌下,韩勃哽咽,哭出来了。

    “裴玄素!裴玄素!爹死了,爹死了啊——”

    他痛哭失声!

    韩勃什么时候都是倔强不驯的,此刻蹲在地上,呜呜哭着,眼泪哗哗。

    裴玄素从赵关山死后,脑子就嗡嗡的,老刘担心他会影响正恢复的病情——他已经按赵关山吩咐提前准备了药,立即把药给裴玄素服下,又用金针刺穴通窍。

    裴玄素不用,但老刘说这是赵关山遗言叮嘱,他才受了。

    裴玄素站了起来,他慢慢的,伸手把那些针给拔,针药齐下,他那种一阵阵窜过的热流感已经消失了,只是心中愤恨却前所未有的巨大!

    “彭——”

    裴玄素狠狠一脚踹在隔扇门上,当场把整扇隔扇门踹飞,轰隆地砸在院子上。

    他恨极了!

    什么应该不应该,罪孽不罪孽,这都是皇权倾轧下的牺牲者。

    他是,赵关山是,韩勃也是,沈星都是,这东西提辖司所有阉人全部都是!

    凭什么啊?!

    他想到明太子对他做过的种种事情!无端端几乎死绝了全家,他父亲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想家变后过往种种困难求生和苦苦斡旋挣扎。

    还有眼前的,他义父一生身不由己,却背着他认为该是自己的罪孽被赐下了一杯鸩酒!

    “我不服!!”

    裴玄素恨声。

    他不服啊!

    凭什么那些皇族九五之尊高高在上,帝皇皇太子,他们努力为臣,被利用被害全家。

    成了阉宦,还被迫种种被鱼肉成刀俎,不得善终。

    裴玄素从小就是个执拗的,越压抑越不忿,到了今天终于抵达了顶点!有些不屈不服一点点累积,到了今天因为赵关山的死陡然破闸而出!

    “皇族,太子,帝皇。”

    在唇齿呢喃而过,他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裴玄素一刹那想起了那个权宦!

    沈星嘴里那个最终权倾朝野,毒杀帝皇的权宦。

    好啊!

    很好!

    裴玄素霍地转身:“我要把他们全都杀了!”

    他要爬到权力中心,成为剑指帝皇的人!

    他要权倾朝野,任谁也不能再主宰他!

    韩勃冲上来猛地踹门,狠狠的一脚又一脚疯狂,突然刹住,蓦地侧头看裴玄素。

    雨后的的凉意,檐下树梢滴滴答答,他们这个位置背光,裴玄素一身赤红赐服,那双丹凤目比他的衣服还红,像要滴血一般。

    裴玄素一字一句:“死没什么好怕的,它肆意欺凌我,那我凌驾掀翻这个皇权如何?!”

    一日不行,十日;十日不行,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

    他想起了沈星说过的,神熙女帝的寿命,明太子寿命,不到两年的时间。

    裴玄素倏地握拳,狠狠地厉喝一声!

    他蓦地低头,对韩勃说:“你敢吗?”

    韩勃猝然停住了呼吸,他一刹那僵住了,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这些话,教过他这样的话,包括他的义父赵关山。

    赵关山从小都是教他要好好读书,科考;后来他不听话进了提辖司,赵关山叹气连连,复又教他如何当差,如何才能在阉宦这般前危后崖的位置上,把高权又不易的帝皇之差当好。好好保住自己的命,就是孝顺义父。

    从来没有人和他这样说过。

    韩勃一时连心尖都战栗着,惊愕,浑身过电似的感觉,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

    可他本来就是个不驯桀骜的,一刹那牙关咯咯作响,满腔的忿恨找到了一个出口狂涌冲出。

    他几乎只是停滞了几息,裴玄素大力攒着他的肩,韩勃狠狠一脚踹身侧的边框:“我当然敢!我有什么不敢的!!”

    他重重撞上裴玄素的胸膛,“啊——”喊了一声,“你有什么做的,你一定要吩咐我,不能忘了我啊!”

    总有一天,他要谁也不能摆布他!

    只有他能摆布人!

    他可以等。

    他不会再冲动。

    他什么都能做,他都听裴玄素的,他绝对不会拖后腿!

    两个大男人,韩勃今年也快十九,都双目赤红浑身绷紧到了极致,战栗。

    裴玄素深吸了一口气,他单手,把韩勃大力拥抱住。

    他哑声:“哭完今天,就不许再哭了。”

    义父在天之灵,会不开心的。

    韩勃眼泪唰地下来了,他哽咽:“好,好!哥我听见了——”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1《玫瑰的故事》作者:亦舒 2《颜心记》作者:时音 3《交错的场景》作者:松本清张 4《月升沧海》作者:关心则乱 5《梦华录》作者:关汉卿 6《在暴雪时分》作者:墨宝非宝 7《长相思第二季》作者:桐华 查看图书全部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