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隆隆雷声,东都今年第一声闷雷在夜空下乍起。
炙热了一个白天,瓢泼大雨撒了下来。
据前生档案记载,赵关山是在神熙十四年三月二十五死去的。
今天是神熙十四年三月二十二。
突如起来的炸雷把沈星吓了一跳,外面惊呼喧哗声立马就起来了。
隆隆的春雷,像要击在人的心坎上一样。
整个东都很多人都被惊醒过来了。
沈星根本没睡着,她立马跑到窗畔把窗户推开了,黑夜里,一道闪电在半边天空开出无数枝杈。
裴玄素他们还没回来。
她本就坐立不安。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要将苍穹都击穿,重重砸在人的鼓膜和心脏上。
狂风大作,暴雨倾泻。
沈星心脏都险些失序,她捂住彭彭跳动的位置,听见隔壁裴明恭屋子的骚动,她赶紧跑过去。
圆脸福娃娃般的大孩子窝在蓬松的枕窝里,紧紧搂着盖身上他喜欢蓝色被子,面露紧张,屋里灯火点亮,太监仆从走动。
裴明恭装病很努力,但这样的夜晚让这孩子一下子想起家变被锁拿到东都大狱和蚕房的那段日子,他彷徨。
沈星坐在床沿俯身,她努力笑,“好哥哥,没事的,打雷而已,咱把耳朵堵住好不好?快睡吧。”
好不容易把裴明恭哄睡了,暴雨倾盘,雷声隆隆闪电不断,她回到隔壁自己临时安置的房间,站在忘记关上的窗户前,窗台地面已经溅湿了一片。
水花飞溅在她的脸上,她伸手把窗户关上,闪电再度再黑夜开出半边天空的紫蓝色的分叉。
“轰隆——”
一声巨响,她背靠湿漉漉的窗台,捂住心脏,春雷乍响,究竟是好还是不好的兆头?
这雷声让她心慌,但她也不敢去想
裴玄素没管那么多,隆隆雷声,血液在脉管汩淌奔涌。
他和韩勃邓呈讳各带了五六个心腹,在鄂国公府附近一直转到下大雨才找到进入机会。
鄂国公寇氏,当真是个一个庞然大物,鄂国公府犹如龙盘虎踞在东都西城之首,在风雨巨雷闪电的黑夜都依然给人一种岿然不动高不可攀之感。
这个兴盛了足足六百年的陇西巨族,在大燕神熙一朝,最终推至了巅峰。
在这个庞然大物般的府邸面前,不管是从前的宣平伯府裴氏,抑或东西提辖司和宫廷的那些阉人内宦,都显得那么粗陋和渺小不可及。
但夜色中,裴玄素只望了这座宏伟如小城般的巨府一眼,立即就掉头开始沿着这一带开始寻找进入机会。
鄂国公府墙高四丈,守卫森严,至今仍保留一千寇氏府兵和近卫,负责夜巡的好手也不少,巡逻路线一点空隙都没有。
裴玄素等人准备充分,伪装成居住在后巷的国公府下人和家眷,穿着粗布和仆从的服饰,进出行走,最后上值下值时间点过去,不得不隐蔽藏入仆役家中空屋子中,小心游走。
一直到雷声大雨下来,他们终于找到了进入机会。
他们走的是下水道,这么大的雨,国公府内的排水盖子肯定得开锁提起,不然积水根本没法及时排出。
狭窄进一尺多见方的黝黑水道,微微倾斜向下,湍急雨水翻搅几乎灌满了整个窄管,他们匍匐着,逆水而行,连呼吸都难,一喘不好气,岔了呼吸,冲出去人就完了。
最后也就三人,裴玄素、韩勃、邓呈讳,身手最好的这三人能坚持下来。
杨慎等人钻了不足一丈就不行了,只得赶紧折返,以免再进里一点被冲出还有露馅拖累的风险。
黢黑的下水道,迎面的湍急雨水冲得呼吸都不能,在里面艰难地爬行,浑身一下水就湿透了。
裴玄素小心翼翼护着怀里的油布封。
这样的雷雨夜,他同样想起家变期间的那些暴雨倾盘的一个个绝望夜晚。
他已经保不住一个爹,不想再保不住另一个!
在这样狂涌冲面的水流和暗无天日不知尽头的下水道,眼前闪过很多过去的画面。有他亲爹的、有他亲娘、有赵关山、有韩勃沈星的,天伦之乐,最后是赵关山在红漆大官船上和他悄悄坐船舷私话,拍在他肩膀上的重重一下,然后拉着他起身去看了大夫。
裴玄素不断偏头呼吸,在这样的环境里,谁也说不了话,后面韩勃突然岔气了,他返手一把拉住韩勃,逆水把后者拖近,用背部挡住湍急的水流,让韩勃赶紧呼吸把气重新调均。
之后无声放开,继续匍匐前行。
终于到了府内的下水道出口,雨太大了,把天捅破了一般,闪电不断爆开巨雷,负责开下水道的小管事早就撑伞避到抱厦去睡了,也根本没人想到,居然还有人能从下水道潜入府中。
他们最后被呛了水,全凭一股意志力挺到最后钻出来的,黝黑的小花园里,他们窜进一处漆黑的花房,压低声音剧烈咳嗽着,狼狈至极。
终于缓和过来,三人不敢耽误,立即往府邸内摸索而去。
他们也没敢靠近鄂国公和寇承嗣等人的书房和居住院落,守卫太森严,不是他们仓促间进来的这短短时间能完成的。
裴玄素早已忖度过,他们摸到藏书阁去,在藏书阁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个还算理想的位置,最后小心翼翼取出那个用蜡封住的油布包,一层一层揭开油布和油纸上的蜡封,最后取出那几封伪造的文书物证。
在寇氏家史的底层,把它们塞进去。
这是以这十年间各种原因死去的鄂国公的两个心腹和内史身份和口吻写的,三者后来经寇氏举荐出朝任官,都有参与神熙三年的东宫之变。
日以继夜翻查太.祖朝旧档,摸清这些人在寇氏的大概地位和轨迹,并模仿练习笔迹,字是裴玄素写的,印鉴文书是沈星焙烤做旧的,他已经连续多年没有阖眼了,此刻眼皮发涩脑子有些嗡嗡的。
他明知自己在冒险,但他没有后悔,他甚至已经安排过裴明恭和沈星了。
完事原路出来,有惊无险。
闪电雷声少了很多,暴雨哗哗下的。
他们离开了鄂国公府一带。
黢黑雨夜,通济内渠的石拱桥边,他伫立在风雨中,瘦削脸庞,风雨飞溅在他的脸上,他说:“我不后悔。”
隆隆雷声滚过,他声音并不高,但韩勃听见了。
一句催泪,韩勃眼泪爆出,他用力一抹,狠狠一锤裴玄素的肩。
两个浑身湿透的人,用力单手拥抱撞了对方一下。
裴玄素和邓呈讳拥抱拍了一下;韩勃和裴玄素分开后,又狠狠地和邓呈讳拥抱一下。
韩勃和邓呈讳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兄弟!”
暴雨中,这个阉宦年轻人热泪满眶,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玄素回望远处的鄂国公府,黢黑雨夜,一角重檐飞脊高高翘起。
他此刻想不到沈星说的前世未来,也想不到其他东西,喉结滚动,深吐纳一下。
裴玄素一把抹脸上的雨水,低喝一声:“走!”
黢黑雨夜,三人迅速消失在黑乎乎的狭巷中
东宫。
暴雨如注,哗啦啦蕉树花木在风雨夜中急促摇曳的声音,雷声隆隆,仿佛要击穿天地,闪电划开半壁长空。
室内点灯,带着雨水的狂风自半开的槛窗灌入,书案上哗啦啦纸张纷飞。
明太子疯狂大笑:“没想到啊!真没想到啊——”
他一得永城侯府给东提辖司报讯说裴明恭生病,裴玄素带着人赶回永城侯府消息的时候,他就猜到裴玄素的选择和今夜的后续了。
真没想到啊!
裴玄素不可能没有猜疑,但他真的为了赵关山铤而走险了。
明太子疯狂大笑,笑着笑着,剧烈咳嗽起来,他眼泪出来了,不知是咳嗽的,还是喷涌的情绪的。
“这么好的一个兄弟啊!可惜,可惜,我不配啊——”
明太子捂着咽喉剧烈咳嗽,躬身,脸色一刹铁青又胀红,他还在笑着,笑得眼泪疯狂滚下,他哈哈大笑,不知笑别人,还是笑自己,笑声有种惨然的极悲疯癫。
虞清郑安伺候在内,两人哗一下眼泪就下来了,急忙过去抱着明太子的腰,扶他,一个急忙去端茶取药。
明太子剧烈咳嗽,服药之后,才勉强停了下来。
他脸上还带着残笑,半倚在太师椅上,青白瘦削的一只手握住扶手青筋暴突,他喘息着,把捂住咽喉和胸腔的那条手臂慢慢放下了。
他敛了笑,面无表情盯着风中噗噗闪烁的烛火许久,喘息终于平了。
明太子终于挪开视线,他盯着虞清郑安两人年轻又满满泪痕悲伤的面庞——虞清郑安是他保父奶母小儿子和玩伴的最小的弟弟,他疯了一样闯进懿阳宫割腕才保下来的。
他轻声说:“马上就要把第一笔血债讨回来了,你们是在高兴吗?”
明太子半边脸苍白,半边脸潮红,斜靠在太师椅上的瘦削身躯微蜷缩,长发半披,清雅妖冶,又有一种外人不得见的病损孱弱。
虞清郑安见状心中酸楚到极点,眼泪哗哗下来了,也不敢抹,拚命低头掩饰,喉头哽咽。
明太子没有管他们,他面无表情移开视线,朱红槛窗开了半扇,被风雨吹得不断辟啪。
透过这半扇开合的大窗,外面暴雨倾盘,漆黑哗啦啦翻搅着,雷声雨声闪电不断。
明太子想起神熙三年,他讽刺扯了扯唇。
想当年,母亲登基之初,他一度欢喜过,以为终于摆脱那种无休止的父母成仇和囚禁倾轧,现在回想,简直傻得可怜。
不过他终于回来了。
踩着他兄弟全家的血,殚精竭力筹谋十年,终于要在今日开始把这些血债恨仇一笔一笔讨回来了。
明太子站了起来,他淡淡道:“收拾一下,就寝吧。”
他没有熬夜的资格。
在把他想做的所有事情做完之前,他不能死!
明太子不再看一室风雨半眼,他转身,进寝殿去了
裴玄素已经去过鄂国公府了,该收网了。
一切也按照原定的速度往前推过去,东宫旧案的证据很清晰,放弃了罗三多之后,樊文英重新把整个案情都盘了一遍,写了宗卷,把案情、证据和所有人的涉案人员都记录在案。
所有参与稽查审讯的官员在自己所属部分签字用印。
之后,交由三法司内的大理寺官员进行覆核。
覆核完毕,交由负责监督的三法司御史台部分进行再核准。
上述过程一直在御史台的监察下进行。
三法司内部确定无误之后,将长长的卷宗和折子上呈门下省,上呈皇帝,上呈中书省的政事堂和武英殿内阁。
已经进入最后的结案阶段了,内阁和政事堂无异议,上呈皇帝批复,待朝廷的旨意下来之后,就进行最后的人员羁拿入狱和查检府邸了。
然后宣判了。
这一场母子对垒。
国朝中的剧烈碰撞。
最终以明太子的胜利告终!
懿阳宫,御书房。
下朝之后,明太子特地来了御书房一趟。
天青玉白皇太子常服襕袍的高瘦青年背光而立,外面暴雨后湿透的地面和炽烈的阳光成为了这位天潢贵胄的背景色。
他缓步而去,此时此刻,一点弱不胜衣都不见,如同一只优雅嗜血的猎豹。
明太子优雅俯身行了一个标准的面圣礼,自顾自站起身,他微笑着,却渐渐敛了,面无表情盯着端坐御案后怒发冲冠冷冷盯视他的母亲,他说:“儿子这些年在行宫茍延残喘过得艰难,母亲这龙椅坐得可开心了?”
他心道,这只是个开始前菜。
神熙女帝御案上放着内阁和政事堂刚刚呈上来的厚厚卷宗和奏折。
她脸色铁青,勃然大怒:“你这个逆子!”
神熙女帝霍地站起来,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给朕滚——”
一个砚台重重砸过来,毫不留情的力道,明太子可以避,但他没有!
那个砚台砸在他的额角,“辟啪”落地碎成几块,浓稠的一股鲜血顺着他的白皙的面庞淌下来。
他不禁笑了一下。
有些讥讽,但他发现自己没有多少愤怒。
他的母亲给他的伤那么多。
这点小伤又算什么?
明太子面无表情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去了。
神熙女帝盯着他血流满面的伤口沉默了片刻,明太子转身走了,她重重坐回御椅上!面前御案厚厚的卷宗着折子,她顷刻又勃然大怒,“这个该死的逆子——”
帝皇暴怒,戾意填胸,“哗啦”一声,御案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扫到了地上!
神熙女帝久经风雨,数度起伏浮沉,东宫旧案开始了这么久,她也不断应对着,这个结果当然不是意料之外。
但当断臂折膀的局面最终呈现,她依然暴怒。
太初宫内外噤若寒蝉。
但明太子已经快步下了须弥座台基了。
他也没擦脸上的血,走到皇太子夏辇之前,他蓦地站定。
眼前偌大的太初宫大广场,远处宫城、外朝和皇城外若隐若现的民居官邸。连续两夜暴雨,汉白玉地面东一块下一块湿漉漉的,没有东宫小花园和外面街巷的枯枝残叶凌乱,白日炽烈阳光直照,却有一种刺目和潮闷。
明太子静静伫立在他的仪仗和这个偌大的皇城汉白玉广场边缘。
其实他给裴玄素挖的坑并不复杂。
前两天,神熙女帝果然选择了救寇德勋和寇承嗣父子。
最后关头,阁臣、当年的刑部尚书宋显祖,现今神熙女帝的股肱心腹之一,宋显祖突然开口了,把当年构陷薛显、捏造薛显罪名以及朝中几桩牵涉鄂国公寇德勋的迫害太.祖遗臣的罪名都背上了。
如此一来,鄂国公寇德勋的罪名就轻了一半。
——要知道,鄂国公寇德勋也是开国顶级功勋之一,当年太.祖皇帝和年轻时的神熙女帝共结连理,寇家携十万兵马和一整个陇西首族所有资源倾力支持太.祖皇帝,成为太.祖皇帝麾下第一个也是始终最强劲的组成势力。
当年得寇家倾力归附和十万精兵,太.祖皇帝给寇氏一个令牌信物和亲笔书信的承诺,开国后汰换成丹书金牌。
不至于什么都免死,涉及谋陷东宫是大罪,但罪名轻了一半之后,这个丹书金牌是足够抵的。
鄂国公府和鄂国公父子,最多被勒令闭门反省几个月,损了个丹书金牌,回头就出来一切照旧了。
这怎么行?
明太子恨毒了寇德勋父子乃至整个寇氏!他有这个遭遇,绝对少不得寇氏推波助澜。寇氏自神熙女帝继位之后不免暗生希冀,他这个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亲生的嫡出皇太子,自然是眼中钉肉中刺。
思及此,明太子不禁讽刺一笑。可惜寇承嗣实在差了点,足足十年有余的时间,居然都没能让他那母皇感到满意,决定立其为皇嗣。
明太子要摁死寇氏啊!
不管是明面局势还是私人情感上!
他这个计划,其实是一石二鸟。
裴玄素那些东西,最好做得天衣无缝,给寇氏的罪名重重加码,他必诛死寇氏!!
而裴玄素,破坏了神熙女帝安排的顶罪,他大概会把这事推到自己头上,但神熙女帝真的一丝都不会怀疑吗?
他适当推波助澜一下。
裴玄素这个位置和东西提辖司,拼的就是帝心,到时候都不用明太子出手,神熙女帝就会干脆利落解决掉裴玄素。
哪怕不直接死。
一卸下这身赐服和权柄,裴玄素也玩完死定了!
后面的是阳谋。
明太子冷冷勾唇,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
他慢慢抹了脸上额头的鲜血,用丝帕捂住额角,锐利眼眸扫视一圈,正要登上座辇,视线却顿了一下。
远处宫廊,赵青正带着十几名女官往懿阳宫疾步而来。
一半残雨,一边炽阳,闷热潮意在滚动,一层热汗覆盖在脸上身上,沈星走着走着,猝一擡头,望见了不远处的皇太子銮驾。
明黄朱红,旌旗猎猎而动,华盖座辇之侧,明太子一身天青玉白的皇太子常服襕袍,银色龙纹在阳光下流动微闪,优雅威势青年正单手用丝帕掩住额头,正望着这边。
沈星一擡头,对上就是那双让人胆寒的冰冷视线。
没错,明太子眼珠子一动,盯的正是沈星。
如虎狼盘踞,冰冷无情,突兀发现,视线一对,沈星心脏就是一缩。
明太子冷冷审视盯了她片刻,转头登上座辇,不等她们过去见礼就走了。
留下沉星就像心脏射了一支冷箭似的,一刹紧缩起来,这两天雷雨留下的心慌在一刹无端转为一种不祥的预感。
明太子为什么会注意到她?
真的只是因为她在裴玄素下大狱期间为他奔走吗?
这种的突兀注意,已经连续两次锁视,总会让人忍不住想,他是不是知道了她是透露罗三多的人?
她这两天都很忐忑,忐忑到感情事都顾不上多想了,担心赵关山,担心裴玄素。
沈星拚命吸气呼气,告诉自己千万别慌,千万一定要注意绝对不能露出一点不对的神色。
她努力保持原来的样子,赵青神色复杂站了一会儿,皇太子銮驾走远,方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她跟上去。
……
一切都往一个不可逆的方向倾泻而去。
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赵关山在这最后的时刻,他终于察觉了端倪了。
这段时间,西提辖司的氛围都很沉闷。
朝堂风起云涌,掀起腥风血雨,可提辖司乃至十二宦营,除去裴玄素带在麾下的人,一直游离在外。
明明是决定他们是否粉身碎骨的事情。
偏偏他们被排除在外。
命运倾轧。
半点不由人。
每当这个时候,西提辖司不管高还是低的每一个人,都清晰又悲哀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阉宦走狗。
如同一柄刀俎,平时再怎么锋锐,也不过是一个器物,他们品阶有高有低,一定程度却是连官场的人权都没有。
赵关山人后不说,人前却一直表现得很沉稳,他静静等待着自己命运。
这些年,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死法各异,他知道随时有可能轮到他。
在去年动十六鹰扬府的时候,他就有这个自觉了。
可这一天,他正在前衙的明堂和陈英顺几个说话的时候,梁彻突然从东提辖跑过来了!
梁彻曾是赵关山的心腹,赵关山仔细斟酌精挑细选之后,最后选中了他和贾平等人给了裴玄素,自此跟在裴玄素身边。
梁彻是其中身份品阶最高的,所以后来东提辖司重建,他顺利成章成了裴玄素的副提督。
相较起晚一点提拔何舟和顾敏衡,梁彻从一开始就是裴玄素的左臂右膀。
梁彻很快为裴玄素所折服,真正成为裴玄素的人。
但,东西提辖司不是一家人么?
裴玄素是赵关山的义子,亲密无间的,这也不是什么背叛。
梁彻知道裴玄素的焦虑,很清楚东宫旧案的进展,他也心焦如焚。
这段时间裴玄素私下的忙碌和已经送进鄂国公府的文书假证据,他是不知情的。
但昨天裴玄素和韩勃同时有了点风寒,轻微的鼻音,私下吃了点成药就没事了。
但梁彻太了解目前的局面了,也深知裴玄素韩勃的焦灼如焚,这么凑巧的事情,他心当下就漏跳了一拍。
裴玄素这人太厉害太敏锐,梁彻不敢试探,但好在还有韩勃。
他装作忧心忡忡唉声叹气,偷偷观察韩勃的反应,韩勃得了裴玄素叮嘱确实掩饰得很好的,但心弦一松的那种眉宇间的焦虑舒展的细微变化,梁彻很熟悉韩勃,很快就发现了。
梁彻私下驴拉磨似转了一轮,终究按捺不住,趁着轮到他回去睡觉的时间,赶紧私下去西提辖司给赵关山报讯。
“我也不知是不是?但我直觉,督主大人和韩勃肯定做了些什么?”
梁彻有点无措说了:“还有,督主大人这几天总觉得很疲惫,说起来冯维几天都没见人了,说是病了,星姑娘看着似乎也有些累的样子。”
赵关山蓦地站起身,他当场就有种,这两孩子该不会是背着他在做什么冒险的事吧?!
他心下大急,赶紧去查。
赵关山是多年的太监头子,甚至太.祖朝时他的就深植宫廷了。他要全力去查一个东西,揣度着方向,还真很快就发现了蛛丝马迹。
——裴玄素要搞假证据,他不但需要那三名鄂国公府心腹和内史出身官员的一定量笔迹,他还要深入了解鄂国公的过去,而判断这三人的位置,从前后事件和这三人轨迹揣度他们应有的地位和口吻。
所以他才会找楚元音,开启了太.祖朝的皇帝旧档,翻阅明暗折子寻找了解。
——历朝历代,皇帝批阅过的折子和卷宗都会用一个专门的宫殿收纳存档起来的,这是皇朝和先帝们的轨迹,不会销毁,这也是继位之君的学习场所之一。
大燕开国四十余年,神熙女帝登基后修葺前朝皇宫赐名太初,整个政治中心转移十多年,自皇帝登基后两仪宫才重新鲜亮起来。
这个尘封的太.祖朝旧档足足三层一个大宫殿,现在当然是在楚元音这边的。
当时用的都是心腹。
但赵关山在宫廷经营很深,他有了大致的怀疑方向之后,很快就确定了,尘封已久的太.祖朝存档广元殿,确实在近日被开启过,里面的有不少被翻动过的痕迹。
蒙尘被动得最多的地方,小太监不认识字,但照着歪歪扭扭把折子擡头和卷宗名都抄录下来了。
厚厚一摞纸很快送回赵关山的手里。
赵关山一见,当场眼眶骤热,点滴老泪就下来了。
“这两个孩子怕不是要气死我了!”
可嘴里骂得多狠,这一刹心里的拧痛动容就要多厉害!
没想到他年过半百,胯.下空空,这辈子却是个有儿子的命!
还有俩!
两个把他当了亲爹的好孩子。
可他一个做爹的,又怎能让孩子冒险给他替死呢?
——对比起裴玄素韩勃的冒险不悔,赵关山要冷静太多了,明太子这个让人胆寒的存在。
万一,万一啊!
这个可能性很大啊!
他都五十多的人!一般人活到这个年纪,都算好寿了。
他又怎能让两个年轻的孩子替他死呢?
——即便这次过去了,他们提着脑袋的差事,凭借的全是简在帝心,一旦失去了神熙女帝的心,结果就是死!
裴玄素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这个位置,他要么保持要么进,不能退,退哪怕一步都是万丈深渊的死!
这孩子,明明自己身负血海深仇,竟都不顾惜自己!
赵关山老泪纵横,“傻孩子啊,傻孩子,还说想和星星白头偕老呢,怎就这么傻了呢!”
“义父都一把老骨头了!”
一张一张翻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印入心,印入骨。
事已至此,他能死,孩子们不能死。
谁想死呢?
蝼蚁都尚且偷生。
但这本来就是他的罪孽,怎么能让孩子们给他背?
“我造的孽,还是我来吧。”
赵关山一张张翻过纸,翻到最后,深吸一口气,让情绪平复下来。
他仔仔细细思忖过局势进度前后,还有明太子微妙放出的这个空子,心里是越想越笃定。
赵关山很快拿定了主意。
他仔细将这些纸张折叠起来,本想细细收入怀里的,但想想不妥,很不舍但还是用火折点了烛台,端着它走到书案旁的火盆边,一张张烧了。
看着这些柔软泛黄的纸张变成的灰烬,火星舒展燃烧过,渐渐熄灭。
外面已是暮色四合了,有乌云挪到西边遮住大半残阳,又一夜大雨将至的样子。
赵关山打开书房大门,他擡头望了望连日被雨阳灌透而舒展的树梢枝叶,夕阳残红照在他的脸膛上。他笑了一下,良久,收敛起来。
赵关山转头,环顾这个他待了十多年的西提辖司提督值房大院,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而他的鬓边已花白,双手有了苍老的斑纹。
有这么好的两个,不三个孩子,他这辈子没什么好遗憾的。
赵关山深吸一口气,沉声吩咐:“明早之前,尽量把西提辖司和宦营我的人都召回来。”
“另外,来人,准备车,我要进宫。”
陈英顺一惊,但很快按下来:“……现在吗?督主?”
赵关山整理了一下领口衣襟,金黄色蟒纹赐服在残阳下绣金粼粼,他说:“半个时辰后吧。”
让他稍作一些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