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星夜转凉,夜色没过庭院树梢。
裴玄素看着冯维把沈星送回去,贾平把屋里的碎瓷轻手轻脚收拾好,邓呈讳又上了新的热茶,无声掩上房门退了出去。
他独自在房内站了很久,直至有只将燃尽的蜡烛“啪”地跳动一下,噗噗闪烁了起来。
裴玄素转身,把朝东的窗户推开,暮春的晚风褪尽微炎,带着沁凉,呼呼灌了进来,掠动他的鬓发袍袂。
正檐的灯,投不到数丈外的侧墙,花坛树梢及墙顶院外的房檐瓦顶渐去渐远,没入一片黑魆魆的夜里了。
风声掠过夜晚,枝叶摇晃,寂静一片。
裴玄素出大狱后一直忙碌,直至此时此刻,才有空舔舐一下伤口和稍稍整理情绪。
他知道他逼迫沈星了,但没办法,他必须这样做。
不逼一逼,他渴求的这段感情不会往前推,更不会有开花结果的可能。
晚风不断吹拂,想罢沈星,他不免想起他的亲人、仇人。
老刘的重药很好使,连续服了三年,他那种不受控制的冷热交替感已经褪去,只是褪去的仅仅只是生理上的不适,精神心理上完全没有。
裴祖父已经下葬了,徐守去办的,裴玄素连去看一眼送葬的罅隙都没有。
这几天太过忙碌,可是只要稍稍得空隙,他就想到了那安坐东宫之内的明太子。
紧咬的牙关都尝到了铁锈的味道,愤懑恨意噬咬他的心和血脉骨髓。
在这个长夜,今天才刚刚接获裴祖父已经下葬妥当的消息。
他站在这个晚风窗畔,看花坛树梢和房檐瓦顶在夜色中渐去渐远黢黑一片。
有白日,就有黑夜,有的人人生黑白交替,有的人一直在白昼里,却有的人却被越来越深的黑暗长久笼罩。
他有时候不知道人世间走一遭究竟为了什么?
太过痛苦。
过分的惨痛让人难以承受,对活着的意义都一度产生了怀疑。
裴玄素站了很久,大约小半个时辰,“啪”一声关上窗户。
他快步来到隔间的脸盆架子上,温水已经凉了,他也没有再兑热的,抄起冷水就洗了洗手。
正当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冯维拍了几下门,“主子,主子!”
裴玄素啪一声把房门打开,冯维有些紧张,小声说:“主子,星姑娘在屋里哭,”他晚饭后特地折返,附耳在窗台听到的,“哭了很长时间了。”
裴玄素心一紧,“你说什么?”
他声音还有些哑,立即把冯维一拨,往后房门方向快步去了。
……
同一片星空,同一个夜晚。
在东提辖司里面,徐芳他们不方便在她屋外的房间守着。沈星现在升职了,她可以自己睡一个房间,但她体恤别人,挑的是休憩大院外偏小一些的排房。
不大的排房,制式的家具椅搭,一棵老槐树罩在这件不大的青砖瓦房上,把它和其他排房分隔开来,阴差阳错有了私密的空间,让沈星可以不用担心哭泣会被别人听见。
今夜心潮翻涌,他诚恳的样子,他的喝破搠中沈星躲避的一处要害,骤然之间翻天覆地的的关系她一点都不适应,还有今天这两天遇见的楚元音。
裴玄素的咄咄逼人,让她无法抑制地想起了前生和他纠缠的种种。
想了很多很多,华丽衣裳艳丽摄人,苍白阴柔又凌厉的阉宦男人,他坐的,他立的,他高居庙堂,他跨骑战马亲自统帅三军,红披猎猎,艳赤似火。
最后难以遏制想起两人之间的种种发生羞-耻的事,她越不想,她越排斥,他就越暗恼,越阴着脸要亵-弄她。
她想起每一个让人羞-耻-难受的情景,在她不得不软和之前,他每一次都要她剥-干尽,一缕衣衫都不能留,美人榻两侧有扶手,千百般花样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她没做过。她光-身果-体,两条腿岔开放在美人榻上的扶手,让那人玩弄着她的小花。
她一边忍着,一边哭。
他却阴着脸,冷冷问她,是在嫌弃他吗?
每次这样,他就会弄得她特别恨,第二天小腹内钝钝的阴痛。
但当她被外甥背叛,致使战局一挫的时候。
他没说一句话,抱着她回来了。
把她放在床上,她高烧,模糊不清那几天时不时听见他的声音。
她病好之后,他自背后搂着她,华丽凉薄的声线:“有什么好难过的?走了就走了。”
“我早就说过你,你总是不听。”
说到最后,又是不愉,她呆呆坐着,听和不听,没什么区别。
他说了许久,最后不悦说:“我替你讨回来就是。”
他确实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可是,最后他也死了。
那个形象性格都极其鲜明咄咄逼人的阴冷男人,对她做过太多太多的事,气愤的,怨怒的,恐惧的,强势入侵。
却猝不及防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一盏昏黄的孤烛,不大的房间里,沈星眼泪哗哗,她抱膝坐在床沿,喃喃哭着骂:“裴玄素,你这个坏人!”
可骂着骂着,声泪俱下,根本控制不住。
她捡起被子,捂住自己脸,让抽噎和眼泪全部蒙在里面。
小时候,小心翼翼的稚龄女娃娃,盼着长大;可长大后,蹁跹宫裙,孤独而行。
这心事让她怎么说?
这是她最大的秘密。
沈星想起这辈子叫二哥的他一再的逼迫。
她胆子不够大,新的未知下意识就害怕。
犹如拨开自己,取出了小心藏着能保护自己的东西。
沈星泪如泉涌,根本止不住,想着想着她就很难过,她总是在体恤别人,可每每总被人逼迫她,让她十分难受。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好像也没有很久,直至风吹窗棂咯咯,有急促的脚步声,一把推开了房门,裴玄素携夜风直扑而入。
“彭”一声,惊到了她。
沈星惊得擡头,露出一双通红像兔子一样的眼睛和满脸的泪水。
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泛红,猝然擡头之下,盛满一种他看不懂的悲伤。
但裴玄素也顾不上去细辨,他心口一拧,又惊又急,一个箭步坐在床沿搂着她,“你哭什么?”
沈星惊慌失措,赶紧否认:“我没有哭。……我就哭了一会儿。”
可沙哑的声音,满面的通红,她绝对哭了很久。
沈星急忙说:“我,我想起爹和娘亲了。”
裴玄素一个字都不信,他箍着她,深呼吸,又急又气,蹙眉,百思不得其解。
这究竟是什么秘密的心事,有什么是为难到这种地步的?可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只会包容她心疼她啊,竟让她哭成这样?
裴玄素是真的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了。
……
外面的局势,树欲静而风不止。
东宫。
明太子起居的内殿,石青浅杏帷幕层层高低,宫殿东侧的小书房内,朱红槛窗大开,暮色残阳无声。
薛如庚已经把今天匦使院官厅发生的事情详细汇禀了一遍。
明太子倚在书案后太师椅的龙首扶手上,他不禁长长吐了口气,“果然。”
裴玄素不死,马上就磕磕绊绊出来了。
明太子神色间淡然已尽去,清俊眉目凌厉一片,他阴着脸道:“用备用文书补上吧!”
明太子偏头,虞清立即走到身后的大书柜架子上,掀起挡尘的蓝布,巡睃片刻,取出装着罗三多备的东西的那个梨木大匣。
虞清把梨木大匣放在书案上,大开匣盖,略略思忖,翻出能堵住这次缺口的,一一抽出来,摞成一叠,呈于明太子过目。
明太子翻过之后,沉声吩咐:“你明天递上去。”
他把那一叠微微泛黄的文书递给薛如庚。
薛如庚双手接过,眉目中也是愤慨,一敛:“是!”
明太子眼珠子动了动,眼睑微垂,那清俊优雅的面庞沉沉一片。
皇帝不死,两仪宫那边的归投官员的隐患立马出来了。他深知裴玄素是个极聪敏的,昨日去两仪宫一趟,绝对不仅仅替他那母皇收拢大公主楚元音。
种种细枝末捎的麻烦,浮动了起来。
不过目前,这些都不是重要的。
这一次,他必要重重一刀,把他母皇半数的臂膀和股肱卸了下来!
十一年了。
不,快三十年了。
他忍得,等得,也足够久了!
夜风如鞭,明太子端坐紫檀木太师椅上,唇角扯了一下,眉目凌厉到极点!
……
昨天太初宫刚刚还以一击,解了小半的围,把赵关山连带寇承嗣父子宋显祖吴柏五名位高权重的高官、神熙女帝的部分心腹股肱解救出来。
连带五人牵涉扯着的一连串大大小小官吏。
可不待朝中真正中立的最后那一小撮文臣武将稍稍松一口气。
次日常朝结束之后,薛如庚及几名东宫冤属,再度往三法司递交了补充的文书证据。
正确的说法是,明太子再度出手,迅雷不及掩耳,再度把这个缺口填补上了,一下子把局面拉到这先前一样!
简直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那明太子手上,都不知还有多少证据待补,声势之凌厉,有部分涉案的官员都不禁心生绝望。
太初宫内。
神熙女帝刚刚换下冕冠朝服,端坐在御书房之内,正垂眸端起药碗就唇,闻言“啪”一声碗重重摔在地上,碎瓷飞溅。
神熙女帝脸色勃然大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什么?新证据!”
她这个儿子,简直一而再,再而三超出她的预料!
太初宫氛围只短暂缓和了短短一个晚上,霎时重新紧绷压抑了一片。
所有太监宫人夹紧了尾巴。
消息很快扩散,不少地方得讯后,赶紧往东西提辖司送了口信。
赵关山昨天才算睡了个好觉,他年纪大了,旧患交季总要酸痛,表面乐呵无事,但人后压力总是缺不了的,连续多天都没睡得很好。
他被解职勒令待在衙门内,也去不得其他地方。
轻快了仅仅一个晚上,次日立即被这封急讯搠中了!
陈英顺赵怀义等人一脸急色,赵关山沉默半响,不禁苦笑一声:“咱们这位太子殿下,确实有备而来啊。”
反复多次,他的心不禁有一种不祥的阴霾覆盖。
现在只能说,幸好东提辖司是裁撤六年后重启的,也过去了很多人,万一……真有什么,他这边的事再怎么样也牵扯不了裴玄素。
也牵扯不了韩勃,韩勃当年还小,还没进西提辖司。
……
裴玄素得到这个消息是在朝天殿往外的路上。
朝散,群臣纷退。
这段时间风波太多,满朝文武都已经无暇愤慨提辖司阉宦上朝这点小事了,看的时间长也有些习惯了。
尤其太初宫这边的,同舟共济时间多了,裴玄素年轻没什么恶名昭著的事件,大家虽多少还对阉人有些异样的,但官场也算可以的,绝大部分人都在这种环境下都渐渐和裴玄素熟络起来了。
另有一同出过外差的,本就不太侧目阉人的,武将豪爽些的,譬如窦世安。
散朝,一行人自朝天殿大广场往东走,裴玄素和窦世安、南衙都督陈教增几人同路,后面各自跟着几名近卫,窦世安和裴玄素并肩而行,他拍了拍裴玄素的肩膀:“谢了兄弟。”
他的舅家姨母家都深陷这次风波,家里一直紧张母亲愁眉深缩,昨日裴玄素解救赵关山,连带窦世安这边的亲眷都一并解出来了。
并且这条鹰扬府购买兵刃的路径已经被砸实是断了,哪怕后续再有什么变化,也不会再度被牵扯到了。
属于很幸运的一拨。
就在这个时候,太初宫内侍飞走来喊:“等一等,诸位大人,陛下急召!”
……
太初宫出来,短短两刻钟,几乎所有人脸色陡然变化。
包括裴玄素。
这次递呈的证据,再度将赵关山无人拉进漩涡,而作为当年诏狱之主,明太子当然不会放过赵关山,赵关山寇氏父子几乎首当其冲。
裴玄素面色剧变。
一出太初宫,带着一脸焦急的韩勃何舟等人直奔三法司官厅方向。
和刚刚自匦使院聆听审证的明太子仪仗迎面相遇。
暮春时分,阳光如炽
整个承天门及承天大街白花花一片。
那明皇的华盖和朱红皇太子仪仗刺目到了极点。
一身杏黄皇太子袍服的青年就立在华盖之下。
承天大街笔直一条,双边各衙部的高高青砖墙。
虎口关之后,裴玄素这还是第一次再见他的这个恨到极致的仇人。
双方迎面遭遇,再退也来不及了。
窦世安就站在裴玄素身边,裴玄素僵立,死死不动盯着前方渐行渐近的仪仗。
窦世安赶紧伸手在背后推了推他。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慢慢俯下身,单膝跪在地上,微微垂首:“臣,裴玄素,见过皇太子殿下。”
明太子薄唇微扯,居高临下,淡淡道:“起。”
一行人站了起来,包括裴玄素。
裴玄素脸是僵硬的,他费劲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了身躯的战栗。他眼珠子动了动,触了触明太子背后不远的匦使院大门——明太子此行,毫无疑问,是监督证据验证入档。
他昨天才险险把他义父拉出来,明太子今日一记重证,又重新把赵关山卷进漩涡。
新仇旧恨交缠,裴玄素脉管里的血液都在沸腾一般,他竭力告诉自己不可以。他身后还有人。沈星、赵关山、让人嫌弃的韩勃、冯维邓呈讳董道登等人乃至受伤的孙传廷。
不多。
少得可怜。
但都给了他仅剩的关怀和温暖。
还有豁出去了性命都要跟着他的后者。
他要杀明太子,但饮恨现在还不可以。
明太子身边几名禁军服饰的高瘦近卫,紧紧贴在明太子身后,不动声色高度戒备当中。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
两人近距离面对面,明太子留意到裴玄素眼珠子微动瞥到匦使院大门的眼神,他也面无表情:“你要杀我,可以,尽管放马过来。”
死在裴玄素手上,他不怨。
他也实话告诉过裴玄素,他会杀他,他实际已经下手两次,眼下是第三次!
但赵关山。
明太子神色陡然一戾,他倏地擡起眼睑,厉声:“赵关山屈打成招,和寇氏父子宋显祖那些贱人,构陷血洗东宫六百一十三口!朝里朝外,死伤无数!”
“赵关山难道不该死吗?!”
明太子暴喝一声,眉目一刹狰狞,优雅矜贵气质刹那侵入骇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自他决定按原定计划用裴玄素那一刻死,他们就注定你死我活。
那就让他瞧瞧,裴玄素能不能救下赵关山罢?!
手下见真章。
明太子神色一敛,阴着脸拂袖而去。
这对曾经的义兄弟,擦肩而过。
明黄仪仗往东而去。
回到东宫,明太子的暴虐情绪依然未曾平复,他一脚重重踹在偌大的黄花梨多宝柜上。
唬得郑安虞清等人一个飞扑抱住他的腿,明太子的双腿可经不起这样的剧烈踢踹啊,“殿下,殿下!您息怒,息怒啊——”声泪俱下。
明太子低头看他这双终于恢复灵便的腿,还有这双腿,十年不良于行,都是拜神熙三年那一次变故所赐!
他都瘸了十年了,东宫死了这么多的人,赵关山寇德勋这些人凭什么不死?!
……
承天大街,匦使院大门外。
裴玄素深吸气,努力按捺下愤恨,现在不是想他个人事情的时候,他得尽快解决赵关山的事。
身后所有宦卫都沉默着。
裴玄素进入东西提辖司和宦营这么长时间,他太清楚这些阉宦究竟是怎么一个处境了。
寇氏父子当然为了权势和私下心生储君希冀,宋显祖等人也不可以不说为了平步青云权位高官。
他们都有退路,有选择。
唯独赵关山和他身后的这群宫籍阉宦没有。
这群没根的人,就是一柄尖刀,神熙女帝想让他们怎么做,他们就必须怎么做?否则就是死路一条,根本毫无往后退的余地。
辞官回乡,不存在的。
幸运一点的,殉职已经是很好的下场,斩首五马分尸比比皆是。
像东提辖司前任督主赵明诚那样的,固然有他气焰炽天不知收敛,但何尝没有神熙女帝的放纵。该给这件事画上句号的时候,赵明诚就是堵住安抚朝臣和帝皇表示妥协的工具。
午门斩首,身首异处。
惨烈无比。
东提辖司的大小头目和宦卫异常沉默,韩勃很快也自承天门那边带着人赶过来了,他也已经得讯了,一脸焦灼脸色难看得厉害。
还有尾随两边的监察司女官们。
沈星带着勘察台的女官们已经在匦使院了,存档之后,她立即就把新的证据拿过来了。
裴玄素带着人呼啦啦进来的时候,梁喜赶紧招手:“快,在这边!”
新的证据可以预见很多人会来看,没有收到最后面,而是由三法司的监看着,放置在匦使院东侧一个大厩房内,里面凌乱的桌椅一大片,中间一桌放置新的文书,沈星带着何含玉等人就坐在一边。
裴玄素韩勃面沉如水,两人一进来,先举手让三法司的人检查身上手上没有能破坏证据的东西,接着信步走到大桌边,站着就接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纸质证据,一目十行快速翻看。
——这里要先说一说,这证据链的组成。
神熙三年废太子,有一十九条大罪,其他诸如三府妄言悖行之类的罪名都不过是附带的,最重要最重要的一条:“内外交通,私藏兵刃,密谋夺位。”
明太子是神熙女帝和太.祖皇帝的嫡出皇子,当时朝中的太.祖旧臣还有很多,要废明太子谈何容易?非得谋逆大罪不可。
一是内外交通。
意思就是东宫和这些名义上已经是神熙女帝的臣子的太祖旧臣暗中沟通,商量取而代之密谋逼宫的大小事宜。
第二,私藏兵刃。
那就是说,明太子在东宫私藏有大量私铸私购的兵刃。东宫借着内廷各司进出的物资泔水黄白脏污的车、以及当时二十四亲军汰换补充军服的车辆,往东宫暗中藏匿了大量的兵刃。
再收拢的亲军之中的金吾左卫、虎贲左卫、虎贲右卫、左御卫和上翎卫。
准备在神熙四年正月初一新年大宴后,内外热闹走动频多,而神熙女帝宴后醺醉之时,进行逼宫。
当年那桩东宫谋逆,神熙女帝顺势把五亲军都全部裁撤了,把二十四亲军整合为八亲军,另外又设南北都衙。
扯远了,回到赵关山。
口供都是从诏狱审出来的,昨日裴玄素利用和楚元音合作得到的把柄让五位朝官证人翻供,把那些供述自己目睹赵关山和寇承嗣父子种种详细行为的文笔和刑部官员弄闭嘴了。
这条证据链就断了。
也不会轻易补得上来的。
只是还有另一边,就是那个“私藏兵刃”。
都是赵关山寇德勋父子从诏狱中审出的,拉藤扯蔓,从负责洒扫藏匿兵刃所在东宫宫人太监,再到何人开门?再到泔水物资车、军服车,内廷二十四局大半掌局和内官全部都到诏狱走了一趟,谁负责安排这些车辆的?
五大亲军中的哪些将领?二十四局中那些掌局内官?
之后一路到外城的存放仓库,再有城门尉中谁被买通放藏了兵刃的车辆进入?
一路到东都外的运输线路,再到最后的鹰扬府王恭厂的采购。
完成一整条证据链环环相扣,最后才构成一个“私藏兵刃”的罪名。
“私藏兵刃”又成了“密谋逼宫”的至关重要一环。
当初是从太子詹事薛显为首的九名东宫重要属官作为突破口,将这些种种的罪名都合理分在他们身上。
神熙女帝彻底诛了东宫所有人,幽禁明太子。
现在“私通兵刃”这条反构陷的证据链,由明太子补充得已经甚完整。
裴玄素刷刷翻看,韩勃也急忙凑过去,接过他看过的来看。
第一份是典膳司的,负责宫中膳食的,也就是泔水的出处。一共七张,分别是典膳司内七名大小内官和宫人的,在神熙七年至九年间陆续找到这些回乡的内官宫人供述并画押的,甚至现在还有人在,也作证人送过来了,一共三个。
他们证明了,当年典膳司的掌司女官李利并没有做这些事情,甚至很多被审出来偷渡兵刃的日子,李利和她的几个心腹都多数有不在场证据。
但有一天突然被拖进诏狱之后,一段时间,就什么都招了。
同理还有承运司、虎贲左卫等亲军五军、外城设置的隐秘仓库,城门尉,运输的镖局,等等
大大小小,非常完整。
而当时的诏狱内提审,由西提辖司督主赵关山和鄂国公寇德勋寇承嗣父子负责。
裴玄素越看脸色越阴沉,韩勃也是,裴玄素擡眼望向沈星,沈星和他对视心里有点紧张,但她还是马上摇了摇头,“没问题。”
在他们来之前,她已经带着人检查过了,董道登他们就在外面。
检验的结果,这些证据并没有发现伪造的痕迹。
裴玄素面沉如水,霍地转身,直奔正在问讯那些新证人的提审室。
他站在问讯的长桌后,盯着单独椅子上坐着的证人。
第一个是个鹤发鸡皮的老宫人。
第二是个这十年内经历生育的女官。
第三个也是个回乡被侄儿磨搓过苍老了很多的宫人。
换而言之,都是些容貌上有了很大的改变,但能五六成旧日一样,让昔日宫中的同僚可以把人辨认出来的人。
庭院里,宦卫密集驻守,围出一个空间。
韩勃一脚踹翻庭院的桌椅,他大怒:“怎么可能有这么完整的证据链?”
这都多少年了!
而且最后的一环鹰扬府暗中采购却恰好没有了——就是窦世安舅家涉及的那一段,但因为鹰扬府王恭厂去年几乎已经被查了底儿朝天,昨天一被推翻就等于脱罪了。
但这一点并不影响前面,最多就来路不明罢了。
可韩勃就不信了,怎么可能这么凑巧呢?鹰扬府王恭厂太过透明就没有了。
但其余因为年代久远,几乎辩无可辩。
可这些个旧宫人,要是私下和涉案者关系真那么密切的话,他们真能这么人都顺利走出宫廷?
神熙女帝不可能出这样的纰漏吧?!
韩勃根本就不信。
他暴怒焦急,于韩勃而言,他自己的命都没那么重要,一涉及他爹他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韩勃冲裴玄素说:“你说这些东西,有没有可能是伪造的?!”
这时沈星跑回来了,赵青严婕带着人往内宫去了,她们直接跟着三法司一起内廷和证人相关的人等,顾敏衡梁彻也一起去。
沈星把脚步放慢,到大门时坠到队尾,她掉队后立马就往裴玄素他们那边急忙跑出。
她气喘吁吁,韩勃见了她,急切抓着她的手:“妹妹,你说对吧?这些东西真的没有伪造痕迹吗?一点都没有?!”
沈星跑得快断气了,拚命招手,裴玄素一眼就看出她有话想说了,劈手就从韩勃手里夺回她的腕子,瞥一眼伸身后的何舟冯维等人,后者心领神会,立即不动声色亲自带人巡睃扫视了。
裴玄素拉着沈星的手,快到闪进一个花坛后的青砖墙侧,韩勃急忙跟上。
两人侧耳倾听,裴玄素点头:“你说。”
沈星气息稍匀了点,她抿唇,但这会也顾不上了,她说:“我知道明太子麾下,有一个非常厉害的造伪书生,叫罗三多,不拘文书、帛书、公函舆文等等,俱能以假代真!”
非常非常厉害,她上辈子就是跟这个人学的,他是明太子的人。明太子驾崩之后,裴玄素废了很多心思才把这人弄上手。
“他应该住在南城的敦义坊,好像一个叫青龙大巷的地方。”
太过久远的记忆,沈星想了好一会才把这些当年完全不重要的信息勉强翻出来,要不是这个青龙大巷名字太霸气,估计她都不会有印象。
沈星这句话一出口,就感觉裴玄素的视线倏地落在她的头顶。
她没有擡头,不禁咬了一下唇。
裴玄素深深看她一眼,蓦地挪开视线,“马上派人回东提辖司!准备微服,去敦义坊!”
韩勃已经一支箭般冲了出去,被裴玄素一把攥住衣领,“现在别去!”
他压低声音厉喝,转头问沈星,“那人居所稳定吗?”
沈星说:“应该稳定的,他脾气介怪,独居。据说他在敦义坊居住了很多年。”
裴玄素心念电转:“好,那就今晚去。”
他略略思索,对沈星说:“你也一起去!”
现在已经过午了,匦使院里人来人往耳目众多非常不方便,就这么一会,裴玄素率先闪身而出。
今晚若有什么,可能会问到沈星。
……
裴玄素作了非常周密的安排,他甚至找机会询问过沈星,得知这个罗三多是个屡试不第的书生,他心里稍稍一松,对撬开对方的嘴希望大增。
另外他也作了对方冥顽不灵的准备,下午的时候嘱咐过窦世安,由窦世安推动,往南城和东城分别放了神策军和羽林军两支的缉拿其他辅助人证的卫军的队伍。
以备不时之需。
三人私下说话的当时已经午后了,如今日作晚息,天未亮就大朝,但下衙也早,申正就是各部衙下值的时辰。
裴玄素几番审视这些新证据,实际暗中推动被点作三法司衙军的羽林卫神策卫那边的动向,完事以后,已经到了申初了。
他阴沉焦虑的表演也已经完成了,算风头稍过,随后立即找了个借口直奔折返西提辖司,佯装找赵关山。
进去之后,赵关山已经把东墙后全部清空了。
赵关山一身金黄色的蟒袍,面色也沉凝,韩勃裴玄素他就不说了,握了握沈星的手:“孩子,辛苦你了。”
沈星一身隔壁清吏衙门的杂役服,里面套了靛蓝的男式棉布褐衣,到时候从清吏衙门出去后把外面的衣服一脱,就能直接融入人群。
她穿了两身的衣服,热得脸红,有些鼓鼓囊囊的,衬得脸特别小。
沈星摇头:“不是的义父,我不辛苦。”
她已经作为经历了一趟的人,她深知皇权下被支使的人有多么无奈。
东宫旧人很惨,但赵关山及他身后的阉宦就不惨了吗?
明太子恨有道理。
但和她亲近一直照应她和她爹的是赵关山,人心是偏的,两辈子的明太子,她肯定坚定站在赵关山这边的。
徐芳已经走到沈星身边了,一行人迅速一跃跳到隔壁,借着下值的当口,和一众清吏衙门杂役先后涌出侧门,很快离开了赞善坊。
——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快!
那个人要独居,但明太子肯定不会一个人都不放在附近的!
裴玄素藏匿踪迹,就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最好能当场解决那个罗三多,撬开他的口!
然事实上,这个过程和结果远比他们预料的要难。
……
裴玄素一行离开了赞善坊,顺着傍晚人流快速出了内城,直奔敦义坊方向。
孙传廷已经带伤回来了,他接讯后亲自爬起来,带着人已经去敦义坊一趟踩点,找到了那个青龙大巷。
那个罗三多,平时摆摊给人写字写信的清傲书生,不过出一天不出一天摊子,实际是用祖传手艺谋生的。
这条巷子很多人知道他造假的古书画的。
但那些都不是罗三多的真正手艺,粗制滥造罢了。
孙传廷不敢靠近,找到青龙大巷就不动声色折返了,在敦义坊西坊门的位置找了个临街茶楼等着。
裴玄素一行用最快的速度抵达了敦义坊,孙传廷立即起身,“主子,这边——”
他走不快,身边带着的裴玄素亲信张合等人一个箭步冲出来,立马带路往青龙大巷所在的青云街狂奔而去。
一路穿街过巷,还未抵达青龙大巷——他们不知道罗三多具体住哪一家,还得打听。
但人还没停下来,沈星眼尖,离得远远,见一个中等个子穿着半旧棉布襕袍带帕头、背着藤编书箱的书房青年书生,侧脸一晃。
沈星指着那人:“就是他!他就是罗三多——”
裴玄素等人定睛一看,那个书生走到巷子第四间,已经推门进去了,门扇开合,晾了半院子的新旧纸张字画。
裴玄素神色凌厉,低喝一声:“你别去了!”
别出头路面。
裴玄素和韩勃等人旋风般疾冲而去,“匡当”一声推开门,直接进入院内。
几乎是同时,好几个能俯瞰到整个罗家小院四面围墙的制高点茶楼客栈的窗户边,有人应声霍地站起来。
沈星站在街角,转到一边巷口,她身后跟着徐芳徐喜徐容三人,四个人几乎同时都注意到了,立即侧头望去,急忙对视一眼。
四人的心都绷紧起来了。
信鸽立即被放飞出去了,噗噗振翅冲天直飞皇城。
然明太子来得他们想像中还要快多了。
信鸽才刚刚放飞不足两百息,沈星突然感觉身后似乎有些异样声音,她猝然回头,竟然看见一身淡青素衣的明太子快马疾奔至身后尽头的巷口。
人群太多,驱马不进,明太子直接翻身之下,步行越过人群。
他身后除了身边的随侍近卫,还有一个全身戴甲的武将正是左骁卫指挥使秦晖。
——左右骁卫也属本次三法司的衙军,是能名正言顺把罗三多拿回去了。
沈星甚至有隐隐听到远处人群左骁卫衙军突然出现的喧哗惊呼声了。
她心中一紧,赶紧吩咐徐喜徐容:“快!赶紧去找窦世安——”
带羽林卫来,不然罗三多就得落回明太子的手了!
她想冲过去给裴玄素他们报讯,徐芳拉住她,“小小姐,我去!”
他赶紧撕下一幅衣摆,把脸蒙住,沈星往后退了好几步,徐芳低着头冲了出去。
沈星站着,她躲在横巷里,明太子速度估计快到外面到了,她赶紧掉头,饶近了另一条小巷,靠着墙,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又紧张往罗家方向那边望。
……
明太子确实来得很快。
他的嗅觉比想像中还要敏锐,外朝就这么大,裴玄素想回去最多就借口回去和赵关山说话。
明太子沉着脸在殿内踱步片刻,立即传讯清吏衙门他们的人!
很快就发现了库房的杂役服少了几十套了。
明太子霍地站起:“不好!他是去找罗三多了!”
虞清等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明太子既惊且震怒,裴玄素那边是怎么知道罗三多了?!
他固然不怕罗三多吐口,但罗三多这个伪造的天才,是他多方打听,从他的师叔伯一直找到他本人。罗三多不好名利,人又书生清傲,一门心思苦心钻研技术,明太子亲自出马拜访,甚至撕下了脸上的假面皮,才寻到的异人。
明太子三顾茅庐的人才,所以他亲自动身去了敦义坊!
并且微服出了皇城之后,立即传信在东城的秦晖和左骁卫衙军。
……
今晚的敦义坊罗家之行。
并不算顺利。
主要是因为这个罗三多。
裴玄素一手推开大门,一众乔装过的宦卫鱼贯而入,满院子的新旧宣纸,有很多是明显造旧在晾晒的空白宣纸。
还有墙角很多龟裂在晾晒的发黄陈墨。
这罗三多其实是个很年轻的书生,也就二十三四,但正是因为年轻,也没有家眷负累,书生意气非常之重。
裴玄素冷电般的眸光一扫这个人,心里已经了然七八分,他直接一声断喝:“今日东宫上呈的那些旧文书,是你伪造的吧?”
这个罗三多一瞬目露惊慌,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我没有!”
裴玄素这次来,还特地拽上了两个三法司的官员,不是东宫也不是太初宫的党众,而是护国大将军蒋绍池那边的拐弯亲眷,官不算很大,但都是真的中立的,平时大家也没去碰。
两人一听,目露震惊,也面露“这次麻烦大了”,对视一眼。
裴玄素咄咄逼人,“你师傅,你爹娘,教了你这本领,就是为了在朝堂上蒙蔽天下蒙蔽圣上的!”
裴玄素一步一步逼近,可这罗三多是个强种,除了最开始猝不及防被诈了一下,他一句话都没说了。
被这个凌厉艳美又明显又两分阴柔苍白的高位权宦逼迫,他一步都不退,“老子说了没有!”
罗三多气愤挥手,打翻了一条晾晒杆,哗啦啦新旧纸张飞了一院子,夕阳下,他一脸正义:“你们这些人构陷太子殿下谋逆,东宫六百一十三口冤死!活该!死得好啊——”
他还哈哈大笑。
裴玄素一恼,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罗三多傲然对视,裴玄素突然闭嘴了,心下沉沉,和这人就是废话!
他正要下令立即传令羽林军,让窦世安赶紧带衙门来,墙外急促的奔跑上,徐芳冲进来,“不好了!明太子到了,左骁卫快到了!不过徐喜徐容已经去叫窦将军了——”
……
接下来,纷杂一片,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羽林军神策军和左骁卫几乎是前后脚抵达,把整个青龙大巷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裴玄素和窦世安耳语几句,窦世安和神策卫指挥佥事傅骁立即下令将整个罗家小院掘地三尺。
暮色中,衙军林立,裴玄素一身深黑色扎袖的胡服,云锦暗纹,眉目冰冷,沉着脸扫视夕阳残红下的整个小院子。
明太子没有进来。
韩勃跟着押送罗三多的在院外。
徐芳早就翻墙避出去了,气喘吁吁的徐喜徐容不等进来就和窦世安傅骁分开了。
然而裴玄站了没一会,徐芳找了个相熟的宦卫赶紧往院内传了个信。
沈星不见了。
徐芳先回去的,但原来沈星站立的位置她没在,他连忙又往附近七拐八拐的小巷转了一圈,但都不见。
徐喜徐容也很快回来了,三人在附近找了一遍,都没找到沈星,心里不禁紧张起来了,立马使人给裴玄素报了讯。
裴玄素心下一紧,交代两句,立马带就侧身出来了,避开人很快找到徐芳他们。
他几乎是立马想到了没有进院的明太子,裴玄素带了贾平等近卫出来,马上撒开人手,往稍远些的地方急忙找去。
“她可能避明太子,走远了一点。”
裴玄素扫视了一眼,亲自遁了一个方向。
大家急忙四散找去。
……
裴玄素还真是猜中了。
沈星避开两个巷口,她有些不安,甚至在巷口的小摊子上买了木屐和小孩子的虎头面具,给自己套在脸上。
她往后又退了一点,不和看热闹的百姓人群挤,躲在巷口再往后的一个横岔小巷里,贴着墙,紧张伸头往那边张望。
猝然,她感觉身后有些异样。
沈星霍地回头,小巷尽头的巷尾,大约二十丈左右的距离,一身青衫素衣的瘦削青年站在那里。
夕阳残红,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背光看不清面庞,但感觉冷电一般目光恰好停留在她的身上。
沈星登时连魂都吓飞了。
好在遣返巷口人非常多,她几乎是马上,往巷口方向狂奔冲去。
她穿着木屐,改变了身高,怀里揣着自己的靴子,没命挤过人群,直接把木屐扔了,套上自己的靴子,往前面狂奔而去。
明太子一直很惊疑裴玄素究竟是怎么知道罗三多的。
他一见到这个矮小的身影,心中就是一动,对方夺路狂奔,他立马追了上去。
明太子要追人,他身边有的是高手。
好在沈星这个位置朝着东边的坊市的,人非常多,不断有人往那边冲去看热闹,给她制造了不少便利。
但终究坊市和菜市都有尽头,她冲进巷子里,那种对方紧追而上的感觉让她紧张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但幸好!
她遇上了蒋无涯。
前面说过,蒋无涯也属三法司,他除了稽查审案之后,还带着他手下的神策卫不断按三法司的稽查进度在拿人、城里核查。
他的神策卫和窦世安的羽林卫先后接到徐喜和徐容的报讯,立即往敦义坊青龙大巷方向急赶。
傅骁的距离更近,比他到得要更早一些。
蒋无涯刚刚率人赶到。
沈星一头冲了出来,差点和神策卫迎头撞上。
她带着虎头面具,但眼神一对,蒋无涯立即就认出她了。
他立马就给她使了个眼色。
沈星往另一条巷子冲进去。
蒋无涯侧身遮住,巷子紧窄,紧随他身后的都是他的心腹譬如蒋平等人。
蒋无涯立即迎着青龙大巷的方向,也就是沈星钻出来的那条巷子,他亲自往这巷子迎进去。
纷杂的军靴落地声和马蹄声迅速就将沈星的脚步和痕迹都掩盖了。
蒋无涯迎面而去,看到的居然是明太子?
一身便服素衣的明太子。
蒋无涯心内惊诧,但面上没露,露出讶异的表情,一翻身下马,哗啦啦单膝下跪见礼,他惊疑:“末将见过皇太子殿下。”
明太子往前睃视片刻,垂眸瞥了蒋无涯一眼,凑巧吗?
但蒋家的人,他淡淡一笑:“起罢。”
到这里,已经没必要再追了。
明太子没有废话,直接转身离开。
蒋无涯恭送太子,起身翻身上马,重新往青龙大巷而去。
但青龙大巷已经水泄不通了,罗家小院也不能挤太多人,待着也没什么意义。
蒋无涯低声问了傅骁两句,示意后者继续。
他站了一会儿,把头盔和披风解下来塞给蒋平,没了这些显眼的东西,他掉头绕路往来的方向去了。
这时候已经暮色四合了,他遁着沈星进的那条小巷的方向,找了没多久,就找到了她。
沈星跑得气喘吁吁,总算觉得安全了,她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面,给自己扇风喘气,时不时往左右张望,就望到了蒋无涯。
白底黑甲的青年,一撩裤腿半蹲在她身边,有些急切:“怎么啦,你怎么会被明太子追踪的?”
沈星就小声把才才的事说了一遍,不过把讯息来源放到徐芳他们偶然得知上面了。
“唉。”
蒋无涯不禁长长吐了口气。
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残红了,映在两人的脸膛上,暗红暗红的。
这个时候,蒋无涯对明太子并没什么好感。
但是,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包括她彻底站队了神熙女帝,今日说出罗三多的事情。
沉甸甸的,有什么改变已经将要按捺不住,差不多马上要出来的感觉。
蒋无涯问完这些事,沈星也站起来,他柔声问她:“最近你还好吗?”
他此志不该,但沈星意识到不可能后,她就不想耽搁他了。
她舔了舔唇,忽有些泪目,但她小声说:“无涯哥哥,我考虑好了。还是,不了。”
夕阳下,暮色中,黑与红交错,她仰起头,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认真说:“谢谢你,无涯哥哥。”
很难不落泪。
谢谢你喜欢我。
也谢谢你,让我知道自己值得被爱。
蒋无涯算两辈子都给她释放了很多很多善意的人。这辈子更是喜欢上她。
可惜,她不能答应他了。
沈星冲他俯身,掉头跑了。
蒋无涯怔怔站在原地,他惊愕,急忙要追:“星星,星星——”
但下一瞬就被人打断了。
裴玄素从暗处走出来,这么眉目有些阴冷又艳丽摄人的黑衣遒劲青年,挡住了蒋无涯的去路,他有些冷冷道:“明太子还在找她,你最好不好追。”
他扫了眼蒋无涯一身高阶将领的神策卫军服。
蒋无涯刹停脚步。
他脸色也沉下来了。
情敌的情绪是敏感,这一刻,蒋无涯倏地擡眼睑,两个优秀的男人一瞬不瞬对视。
盯着裴玄素那张艳丽摄人的面庞,青年阉宦眉目含冰,他心中忽一动,隐隐察觉些什么,蒋无涯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蒋无涯没有再追。
裴玄素瞥了他一眼,冷冷勾唇,掉头追了上去。
他很快追上了沈星。
夕阳下,沈星用力抹了几下眼睛,眼眶还是微红,但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
他们还准备了马车,跑到青云街尽头,沈星就钻进去了。
她这算彻底摆脱明太子了。
裴玄素没多久也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往青龙大巷方向,罗家的院子不大,这么多的人手下去,别说埋在地底下的造假工具和堿粉桑皮茶水等物,就连屋梁都被卸下来劈开看过一遍。
附近的宅邸和邻居,全部被查验和传讯过一遍。
到了青龙大巷附近,裴玄素就下去了,沈星心里紧张,也顾不上想方才的事,急忙撩起一点帘子张望着。
但驾车的宦卫得了裴玄素的令,马车都直接没停,徐芳跳上车辕,徐喜徐容远远坠着,直接返回赞善坊去了。
沈星去了西提辖司一趟,又给赵青传了信,回来就在裴玄素的值房焦急等着。
青龙大巷一直到戌时才结束,裴玄素直到亥初才回来的。
韩勃留在三法司,和窦世安等人连夜监视着罗三多,和左骁卫那边一起都在。罗三多明日再审。
裴玄素有点疲惫的样子,但两人心里都存着事。
沈星虽然很担心,但她还是往厨房张罗的饭食,不过裴玄素在赵关山那边已经吃了。
大书房内灯烛点得不是很多,两人在东窗畔的椅子和罗汉榻分别坐了。
沈星立即就问:“青龙大巷和罗三多怎么样了?会好起来吗?”
裴玄素脸色有些沉,把束袖解了仍在榻上,他摇了摇头:“不坏,但也不好。”
现在端看明天能不能撬开这个罗三多的口了。
“我让韩勃和何舟盯着,绝对不能让人死了,也不能让东宫那边的人接触罗三多。”
对此,裴玄素情绪还是稳定的,他经历的大事风雨太多了,而罗三多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罢了。
要是罗三多这边撬开口,先前那一大堆东宫提供的证据谁能说得清真假?别说赵关山,即便是整个太初宫的压迫局面,都将能马上迎刃而解。
神熙女帝都亲自遣人至匦使院监守罗三多了。
东宫也是。
匦使院今晚灯火通明,注定是个不眠夜了,裴玄素稍候还得赶回去。
但这些,裴玄素就不和她说了,有个话题,因为白日时机不合适,两人一直都没聊。
他擡起眼,夜色静谧,仅有他们两个人,甚至进屋之前,裴玄素把整个前院都命冯维清理了一遍。
他无声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星。
这个烙印在他心坎上的少女,此刻微微垂着眼眸,正有些焦躁不安在左右顾盼坐在窗畔的椅子上。
他轻声问:“星星,你有什么和我说的吗?”
沈星骤然擡起眼睛,晕光灯火,两人一瞬不瞬对视。
她急忙又垂下眼睛,良久,才慢慢擡起来。
沈星小声说:“义父今年会去世。”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难掩焦虑,肩膀绷紧在轻颤。
裴玄素蓦地坐直身:“你说什么?!”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的是一句话。
他惊疑困惑,罗三多开始,这可不是普通的异样了。昨天以前,他还猜她可能是什么难以启齿的师傅,甚至借机侵害过年幼的她。他从前听说过这样的事的。
但谁知?!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这话什么意思?不是罗三多吗?你怎么知道罗三多的?!”
罗三多,明太子的人,观其亲自到敦义坊去,很可能是他亲自出发收拢的异人。
她上哪知道的?
沈星抿唇,长翘的眼睫像受到惊动的蝶翼不断轻颤,但关于赵关山,她真的害怕了。
据小道消息和档案记载,赵关山是在神熙十四年病逝的。
一开始,沈星和赵关山感情不深,但后来经历送护卫和种种照应,她开始对赵关山上心。
她关切他身体,关心饮食习惯和旧患等等,还专门催促着让老刘大夫给赵关山详细检查了一遍的身体,最后排除了一个可大可小的头风隐患。
老刘大夫说,赵关山身体虽有旧患,但还算硬朗的。而赵关山本人也很注重保养,饮食什么都没有大问题。
那就应该是头风的问题了。
给把这个身体的隐患排除掉了,她那时很高兴。
但经历过皇帝死讯和裴玄素入狱那一役,她开始担心,这些档案记载不过是粉饰太平的东西。
赵关山有可能是其他死因。
今天她真的太焦急了,没有过多的犹豫,她就把罗三多说出来了。
她也知道会被裴玄素问的。
她已经没有办法隐瞒了。
她终于晦涩出口:“你相信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梦里眼前皆新生吗?”
一出口,她的心都不禁瑟缩了一下,她今天要剥下身上所有皮肉,袒露自己藏在心里最深处的秘密。
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已经活过一辈子了。”
“不过很早去世了。”
“只是,我经历了这场政变倾轧中后期的全部。”
灯火晕黄,沈星眼睫轻颤,但她极力不动:“所以我知道义父原本是今年去世的。”
“女帝陛下,明年九月驾崩。”
她的声音很轻,有着轻颤音,落在裴玄素耳中,他脑海却“轰”一声。
裴玄素蓦地站起来,手边的炕几都“匡当”一声打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