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偌大的书房,门窗紧闭,天光不算太亮,但两人距离非常之近。话出口的一刹那,裴玄素清晰看见沈星瞳仁一缩,短暂现出惊慌失措的神色。
她像是被惶惶一下笼罩了整个人,很快竭力压了下来,但微表情看得出来她只是强自镇定。
裴玄素心疼,如果可以他绝不愿意这般咄咄逼迫她,但这件事他寸土不让,他必须弄清楚。
沈星勉力稳住猝然失序的心跳,她说:“……景昌,景昌也不知在龙江之变执行了什么任务?”
她前世就怀疑,就是那个截杀裴文阮派出去接曹氏母子或给裴玄素送信的那批暗阁的人。
她眼睫颤动,说完擡眼看他。她很不想说,但现在也顾不上了。
裴玄素非常聪敏,刹那就明白她说的是哪个任务,他霎时沉默了一下,但很快擡眼:“你肯定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星不肯定,甚至她只是主观怀疑。
她当然不可能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往景昌头顶扣帽子,语塞。裴玄素可是个狠人,从大狱回来他神态和气质明显阴沉翳戾了很多,除了年轻不少,已经和前生后期她认识的那个他几近雷同。
裴玄素轻声说:“我不接受这种不确定的理由。”
他低头凝视她片刻,腾出一只手给她扶了扶歪掉的帽子,对于她藏的惶然,他只得狠心视而不见了。
沈星趁机一挣,挣开了他的禁锢,蹬蹬往后退了两步,有点戒备又紧张看着他。
裴玄素也没有再次逼迫和硬揽她,“我要进宫。”
裴玄素回衙稍事收拾后,第一时间该进宫谢恩,另外还有如今纷杂繁多的要事。
他对沈星说:“你们也该一起去,快回去准备一下吧。”
裴玄素人没出大理寺狱区的正门,何舟等东提辖司枯坐留守的人已经迫不及待把往外面的局势和种种大小情况给他迅速禀了一遍。
沈星也是,今早上值之后,她很快就知道了,赵关山的处境远比他那天轻描淡写说的要严峻太多,他的情况很殆急。
裴玄素叮嘱完她,“我先去看看义父。”
提及赵关山,沈星心头一紧,立即将那些心慌压下了不少,她抿唇点头,“行,那你快去吧。”
裴玄素端起稍稍放凉的药碗,一饮而尽,迅速拉开房门,沈星跟在他身后出去了,冯维他们就守在门外,立马围拢上来。
冯维搔搔头,他和邓呈讳面露愧疚,对沈星道歉:“星姑娘对不起,我们……”
两人是永城侯府和东提辖司内唯二知情皇帝事件并和杨慎暗中联系的人。
沈星虽不清楚这背后藏着裴玄素将她排除出漩涡的意思,但她很理解冯维和邓呈讳,几事不密则成害,这种至关重要的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前世裴玄素很多事也是不告诉她的,她都习惯了。
沈星虽心事重重,但她抿唇冲冯维他们点头笑了笑。
冯维邓呈讳心里一松,嘿嘿笑了起来,赶紧追上去,神色又一肃。
沈星在檐下站了一会儿,也赶紧转身从后门方向回监察司大院。
……
裴玄素从西提辖司出来之后,神态比之先前还要更严峻了两分。
今天太阳终于露头了,却仿佛一下褪去了春日的温和,阳光炽白明晃晃照在青石板庭院内外,极其刺目。
裴玄素一身深紫绣金赐服,修身的剪裁和箭袖让他像一杆标枪似的,他沉着脸快步出了大门,一翻身上马,带着大批的宦卫缇骑快马疾奔往皇城。
监察司紧随其后。
裴玄素很快抵达皇城,在太初门下马,一直抵达懿阳宫的须弥座台基下,神熙女帝很快就把他召进去了。
懿阳宫点灯不多,神熙女帝上了年纪之后,殿内的灯光比从前暗了不少。
御案两侧长明烛山点燃,其余地方隔一段距离才交错点上一架没尽燃的烛山。
徐徐的热风自大开的朱红槛窗和殿门穿过,殿内半明半昏,裴玄素进来行至大鼎之前,他垂眸俯跪谢恩问安:“臣裴玄素,恭请圣安。”
“谢陛下提赦之恩!”
神熙女帝倚在御座的靠背上,居高临下,盯着明显瘦削冷戾了不少的裴玄素,微苍老威严的女声:“起来罢。”
现在局势确实极度不利太初宫,当初裴玄素情况之危殆,神熙女帝曾一度放弃裴玄素,他这个绝地翻身无恙而出,惊险漂亮得连神熙女帝都不禁刮目相看。
神熙女帝也没有废话:“既然出来了,传令中书拟旨,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即日加入三法司,一并对皇帝刺驾和东宫旧案展开稽查。”
说起东宫旧案,神熙女帝脸色阴沉下来,御案上折子堆积如山,几乎全是口诛笔伐昔年东宫血案涉及朝官阉宦,声嘶力竭要求必须彻查到底按律严厉惩处的。
裴玄素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沉沉眸光深吸一口气,拱手俯身:“臣领旨!”
……
裴玄素一出来之后,一口气不喘,立马就加入了三法司对东宫旧案的稽查阵营。
实际上,现在的局势确实非常危殆。
明太子对太初宫步步紧迫,不断举证,证据越查越多越查越实,短短半个月时间,已经逼迫到太初宫几近断臂折膀的地步。
其中,以赵关山、寇承嗣父子,阁臣宋显祖、黄宗仁、吴柏、陈臣锳,南衙都督陈教增等九人为罪大恶极众矢之的,文臣武将个个重量级,后面还牵扯出太初宫一系大小文武内外官员多达三十九人。
吏级,宦卫衙役之类不入流的,更是不计其数。
明太子一个都没放过。
东提辖司是新重启的,裴玄素自刺驾案脱身之后,他和旧案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赵关山不一样。
当年神熙女帝初初登基,明太子的威胁如鲠在喉,她迅速收拾好朝中,立即转头去解决深深威胁她皇权和帝位的东宫及明太子。
宋显祖黄宗仁等高官被提进内阁之前,宋显祖是刑部的,而黄宗仁吴柏等则是大理寺或兵部的,分别调到吏部,之后又步步高升至武英殿内阁为宰,一直都是神熙女帝的股肱。
而赵关山和寇承嗣父子更不必说了。
当年西提辖司正是神熙女帝的一把尖刀,赵关山是阉宦头子,神熙女帝说的是谋反,诏狱就硬生生审到谋反。
如今东宫旧案重掀,赵关山等九人首当其冲。
一旦落实罪名,先前裴玄素的待罪下场,就是明日赵关山的下场。
难为赵关山先前还佯装若无其事,去安抚疲惫的沈星,把她劝回去让她好好休息。
……
裴玄素肃容面沉如水,赵青沈星等监察司的人也是,他们带着人直奔设在匦使院的东宫案三法司官厅。
一进来,太初宫这边的大理寺少卿虞荣和刑部左侍郎石涛就迎了上来,他们拉着裴玄素都一侧低声快速说着,韩勃顾敏衡等人也跟着过去听了。
——这次三法司是委任去虎口关的那个。不过加进了很多东宫一派的官员。窦世安、蒋无涯等原先就在的人也在。
不过今天没见窦世安和蒋无涯,羽林卫和神策卫按着审查进程继续去抓人了。
赵青进来之后,立即望见监察司设在刑部这边的监察使严婕,严婕沉着脸微微摇头,赵青的脸色也一下沉下去了。
沈星这边认识很多人,出过一次顶风冒雨的外差,她和监察司的外部同僚都熟悉了很多。她也认识严婕。沈星升到这个位置了,照理严婕原应该和她笑贺寒暄几句的,但现在谁也没有这个心情了。
裴玄素沉着脸听完之后,他说:“先看一看人证和物证吧。”
匦使院人员非常复杂,每一间提审的临时牢房都有太初宫的人,个个面沉如水,严阵以待。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当时寇国公耳语之后,寇将军就直接往外面去了,而赵提督那边没多久,就出来说,审出来西华门外的厩房曾经存放兵刃。”
第一间值房,是个绯袍四品官员的人证,原来被两仪宫收拢的,后又投向明太子。
——原来神熙女帝的人,先被两仪宫策反,虎口关整个两仪宫一系差不多都算改投东宫。
这些天,不少人陆续被做通了工作,站出来当人证。
这第一位四品清吏郎中,当年正是负责稽查东宫一案的刑部文笔官员。
时过境迁,几经变幻,明太子虎口关崭露峥嵘的同时,把东宫案最后一环的证据链也被补全了。
至于东边另一排的房间,一个早上就审了十几个人,审的都是衙差和杂役。他们人轻言微,当年被神秘人以各种方式细审过并签字画押,现在被拿出来,先是抵赖不承认,后来实在辨不过来,被迫松了口。
另外还有西提辖司的普通宦卫,抵死不从,但大刑下去,不得不吐了口。
底层人知道不多,但大片大片的辅助口供,再配合上面的人证物证,证据链已经形成闭环了。
最尽头的停尸房还停着十三具骸骨,为首一具正是前太子詹事薛显的,森森白骨,手骨脚骨胯骨尽碎,留下无数刑囚逼供的痕迹。
当年正是以薛显为突破口,引崩了整个东宫的。
神熙三年,东宫谋逆案,一十九条大罪,其中最重要的第一条,正是罔顾君恩,内外交通,私藏兵刃,以密谋夺位。
但其实就是政治斗争。
真相如何,大家心里其实都一清二楚。
赵关山愿意这么做吗?以他的为人和素日谨慎的行事作风,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但神熙女帝需要这个结果,他也只能硬生生豁出去做。
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他只是一把刀。
这柄刀要是敢关键时刻掉链子,立马就要被折断丢弃。
……
这个案子其实已经进入尾声了,足足十数名当年涉及的官员出来做证,其中过半是原两仪宫现明太子麾下的,之后又扯出来七八人,被迫着不得不如实做证的。
证物也非常之多,锁在最后一进的小院里,由秦岑及神策卫羽林卫等交杂严密看守。
裴玄素等一一看过两排提审的监房,又点了人出来亲自提审,结果非常之不理想。
裴玄素沉吟片刻,“我们去看看证物。”
裴玄素一来,自是要先摸透现今的实际情况。
一行人迅速来到物证房,秦岑大刀阔马坐在庭院门口,双方碰面,裴玄素面无表情眸色阴沉,秦岑眸光闪了闪,站起。
裴玄素现今三法司的身份,他要看证物,当然看得。监察司也是。
秦岑擡了擡下巴,“去开门。”
窦世安的指挥都事林鳞和蒋平、秦岑这边的人,三方越过守卫,用钥匙打开房门。
不大的房间,清扫的干干净净,左右几口大箱子,中间两张桌子,其上也放着几个超大的樟木匣子。
裴玄素示意贾平,拿钥匙匣箱都打开之后,他亲自上前,一个匣子里面都是已有年月的口供和画押——就是那些逼迫得普通杂役和衙差不得不开口的签字画押。
另外几个匣子里面的东西更重要,是明太子的人当年保存的、明太子事后陆续收集的,当年的卷宗和证物。
大多就是文书。
譬如所谓的兵器进出罪证,甚至有几张当年由西提辖司和鄂国公府伪造的东宫自鹰扬府王恭厂私购兵刃的交易文书。
——恰逢十六鹰扬府私贩兵刃的已经水落石出,已经砸成盖棺定论的铁案,那边也有账本,铜铁使用份量和各种私锻手段造成的兵器样式根本就对不上。
简直顺理成章。
最后配合外面那些官员的证词,彻底把赵关山寇承嗣宋显祖等九人砸实了罪名。
裴玄素阴着脸看过目录,又亲自翻了翻这些陈旧的文书和物证。
他说:“出去。”
秦岑等人也跟着进来了,抱臂目不转睛监视着。
裴玄素“啪”一声扔下目录,冷冷道。
双方剑拔弩张了一下,但秦岑转念一想,裴玄素身份和别人不一样,权阶足够高,在这个两党壁垒分明尖锐对垒的关键时刻,若证据在他手上出现损毁的情况,三法司直接就能把这些证据当真的呈堂。
他知道裴玄素要检验真伪,也不怕他验,因为全部都是真的。
秦岑因为先前虎口关,心里多少有些复杂情绪,哼了一声,最后转身出去。
蒋平迟疑了一下,也出去了。
剩下太初宫这边的羽林卫指挥都事林鳞和他的人,裴玄素冲他点点头,沉声:“烦请林都事帮忙准备些东西。”
裴玄素拇指刮了刮了这些文书证据,具体情况已经了解清楚了,必须尽快找突破口给赵关山脱罪。
林鳞说:“好!裴督主你尽管说,我这就去!”
裴玄素说了一串的东西,如铜盆,灯盏,蜡油、七成浓度的米浆,薄刃等等。
沈星低声和赵青说了一句,赵青提声说:“加个红麻油!”
林麟已经跑出去外面了,高声应了一声。
裴玄素涉猎很广,他自己就会鉴别书画真伪,甚至自己就能伪造,但涉及指定年月的,他不算精尖。
十年,不算多不算少,其实是最难鉴别的。
他立即叫人回去侯府,叫董道登等人。
至于监察司这边,新成立的勘察台本来就是做这个的,赵青对沈星寄予厚望,裴玄素命人把房门掩上了,方才不说话他就是不想让沈星引人注意。
他侧头问赵青身后的沈星,“这个你会吗?”
沈星一路看过来,心里也着急得很,她一路都避着裴玄素的视线,这会擡眼,认真点点头,“我会!”
并且很精。
她看起来非常有把握。
裴玄素想了想:“那你等董先生他们过来之后,再一起动手。”
其实这属于沈星上辈子感兴趣并钻研过的奇淫巧技之一,她很有天赋,前世后期裴玄素麾下有个造假的顶级高手,不拘纸张文书,甚至丝帛作假都信手拈来天衣无缝。她跟他学的。
她很会勘察纸张是否做旧。
当初裴玄素命人做出来的宣平伯府的那些,其实已经很好的了,但她能看出来是假的。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裴玄素和赵青这边叫的人很快就到了,赵青这边不说,匆忙之间这样的人才可不好找,来的是她两个心腹幕僚。
至于裴玄素这边,跟着董道登来的几个文书之中,确实有一个是对鉴别真假很有几分心得本事的——宣平伯府那次的东西正是他做的。
但一上手,讨论一番之后,他们几个人,很快就以坐在方桌左边的沈星为主导了。
屋里门窗紧闭,灯火通明,沈星神情凝肃,手平托着摊开的一张文书,先对着灯光细细端详纸面陈旧状态和墨痕侵染痕迹,之后赵青又推开一扇窗,凑过去对着阳光映衬细细看了一遍。
她对着印泥哈了一口气,用干净的白棉布轻轻印了印,反手,棉布干净无痕;之后隔着热水,撚纸轻轻暖烘数了五十息,再用棉布印,这次终于有一点印子了。
但这是完全合理的状态。
她用最轻薄的柳叶刃,小心在中间把纸张平剖开来,把原来是一张的文书揭起一层皮,细看内里的墨迹浸染情况。
她和董道登等人对视一眼,不禁脸色沉凝摇了摇头。
她又和那个会造假的文书一边一人各蹲在桌沿,近距离端详纸张解剖面。
之后轮着用蜡油、红麻油,甚至挑了一张平放进温水盆中。
她神情专注,动作娴熟,裴玄素自己也会一些这些,他很快发现了沈星各样动作又快又轻,手法非常谙熟,和她看图整理文书一样,很是专精的样子。
一下子就让人笃信了她的查验结果。
沈星说,她以前在宫中藏书楼做过好几年,这是是跟一个老太监学的。
大家不疑有他。
但裴玄素不禁垂了垂眸。
……
查验持续了大半下午和晚上,晚饭都是在这里吃了,匆匆扒两口,大家又重新折返房间忙碌。
这期间裴玄素还找来了其他的人,查验房间之内的如铜绞令牌等等物证。
裴玄素赵青试图从这些证据的真伪入手,结果非常让人失望,己方鉴定结果,这些物证都是真的。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裴玄素其实熬不得夜,他闭目靠在靠椅上小睡了一个多时辰,听见这个结果,也不废话,端起冯维飞马回府取的药一口饮尽,把碗望往几面一扔:“我进宫一趟。”
他旋即快马进宫了。
这个案子,其实就是局势,已经胶着了这么长的时间,终于在裴玄素悍然重出之际,他为太初宫大力撕出一个口子!
彻底了解了所有情况之后,裴玄素重返太初宫。
神熙女帝已经起来了,她立即召见了裴玄素。
裴玄素“啪”一声撩下摆跪地:“请陛下允许,臣代表太初宫前去两仪宫探望皇帝陛下。”
神熙女帝鬓发微湿,心领神会:“可,你这就去!”
……
裴玄素被梁恩引着,去太初宫一侧找了个偏殿庑房,略路整理仪容衣饰。
之后立即快步而出,带着人直奔两仪宫方向了。
裴玄素既是代表神熙女帝的来的,谁也拦不得他,他直接被请进了两仪宫的第三重寝殿。
御医太医十二个时辰都在这里守着,进进出出的宫人不多,但每一个都是铁杆的心腹,两仪宫皇帝这境况,实在容不得任何差池。
皇帝已经重伤瘦脱了相,真正的病入膏肓状态,高热不断,呼吸如丝,躺在偌大的龙床明黄朱红的衾枕间,一动不动,他强弩之末撑着保持清醒回到东都,当天就彻底昏迷过去,一直没有清醒过。
不过没关系,得知皇帝见过楚元音之后再力竭昏迷的,这就可以了。
裴玄素华美深紫赐服的束袖外,双手旧疤斑斑,但这双手依然修长苍白,极具美的韵律,眉宇间有种化不开的阴翳,但他今天行止下来,却刻意压敛了不少。
他撩起床帘,俯身垂眸由上而下瞥了一眼深陷明黄龙床的昏迷皇帝,冷电般的目光在皇帝的烧红的面庞停顿片刻。
就这么短短一会,就又恰逢皇帝呼吸再度紊乱短促了起来,惊得御医太医急慌奔走冲上来,内殿年幼的皇孙和小公主害怕得哗哗落泪。
御医和太医忙碌了好一轮,才总算又将皇帝的生命体征勉强维持了下来。
但明眼人都看出来,皇帝熬不了多久了。
皇帝一死,这个曾鼎盛一时的两仪宫就该轰然倒塌了。
内殿药味和脓腥挥之不去,裴玄素让出位置,静静等待皇帝情况稳住之后,他站在殿内,瞥向病床前的大公主楚元音,淡淡道:“公主殿下,谈一谈如何?”
楚元音十八岁,也是个弓马骑射都会的公主,外事她没参与,但该知道的她都知道。
她蓦地转身,绷着脸盯着眼前这个阴柔艳美无声而立就气势骇人的紫衣阉宦。
裴玄素微微侧首,示意,去偏殿?
楚元音死死盯了他半晌,直接转身,率先往偏殿而去。
裴玄素不疾不徐紧随其后。
外面有些宫人太监,不多,但裴玄素也不怕他和楚元音私谈的消息被透露出去。
——两仪宫现今这风雨飘摇的境况,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要是连这个口子都还扎不住,那就干脆别混了,等死吧。
偏殿很大,但桌子椅案已经全部清理过了,金红仍在,但一室空荡荡,只有垂下的金黄石青帷幕能诉说过去的辉煌。
裴玄素站在朱红槛窗前,他回转身来,淡淡道:“想来陛下能位登九五,必也有其过人之处。”
他打量了楚元音两眼,后者一身赭青扎袖合身男子袍服,不再穿叮叮当当的裙裾环佩,连耳环都去掉了,秀丽面庞一片审视戒备,瘦削而英姿,这段时间两仪宫主事的也是这位大公主。
如无意外,皇帝撑着一口气,把所有东西交代给的也是这位大公主。
从今以后,妹妹、尤其是仅存的小侄能否在夹缝中生存下来,就看她了。
皇帝登基称了帝,绥平王府一脉再无退路。
王孙是男丁,顺手剪除是基本都有的操作,而两位公主也就此凋零。
明太子腾出手之后,当斩草除根,免了两仪宫这边的归降势力尴尬,最重要的其他千丝万缕的麻烦。
裴玄素可以说的上是来得刚刚好。
一天多的时间,足够这位公主冷静下来想明白己方的处境了。
这名紫衣权宦找了张椅子坐下,双手放在太师椅两边扶手上,慢慢转着右手大拇指上一枚暗绿色碧玉扳指,阴柔凌厉又艳丽的面庞有种无声的危险。
裴玄素道:“你我合作如何?”
他并不废话。
楚元音垂眸,脸色阴晴不定,半晌,她蓦地擡眼:“和谁?”
裴玄素道:“和我。”
和他,而非太初宫。
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好,惊涛骇浪只身过,裴玄素一向都是未雨绸缪的。
他对皇帝这边相当感兴趣,也志在必得——皇帝手上必然有很多他想要的、将来也很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况且裴玄素深知,于楚元音而言,和太初宫不能用合作这个词,只能当丧家犬依附。
此情此景,楚元音怎么肯被人彻底把最后的爪牙剥去?
神熙女帝谁知能活多久?
裴玄素和明太子是绝对的你死我活,没有任何可能投于对方的。
楚元音冷冷道:“你父亲处决折子是我父皇勾的,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这姓裴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凭对方这么执着投身宦场,就足看出对方眦睚必报。
裴玄素淡淡一笑,顷刻收敛:“若有朝一日我要和你们算这笔账,我就提前告诉你,让你们先跑三日如何?”
楚元音表情一收,心里冷哼一声,但裴玄素惊艳的能力和擢升速度,倒也不算狂妄。
“若奉女帝陛下的旨意也是?”
“那得看情况。我的承诺是我的。”
楚元音冷脸呸了一声,但心念几转,其实她并没有更好的选择,最后咬着牙关说:“好,成交!”
她也把自己第一张筹码打出来了,“原两仪宫出去的,涉及当年东宫一案的那九个证人官员,其中有五个,我手上有他们的把柄。”
“他们必会改口!”
皇帝并不是毫无底牌的,这些想方设法才从太初宫那边撬过来、在龙江之变前后去配合和各种其他的人,皇帝自然不会多信任他们的忠诚,还是拿住把柄更实际。
楚元音开门叫人取了笔墨纸砚来,当场研墨书写,并回去取了一些东西给裴玄素。
裴玄素一目十行,淡淡挑唇,“很好。”
“合作愉快。”
一男一女,一凌厉一戒备,两人对视一眼,裴玄素挑眉说罢,他其实并无什么笑的心情,顷刻收敛,转身快步离去。
楚元音抿唇,站了片刻,也跟着走出殿门。
……
沈星默默站在第二进和第三进宫殿的交界的宫廊门前——监察司和绝大部分的宦卫都不允许进入两仪宫,在须弥台基底下等着。
赵青带着严婕和她和梁喜。到了这里,就是拼身份的地方了,连和赵青同品级的严婕都不能往里带人。另外还有裴玄素带着韩勃何舟梁彻冯维十来人。
赵青也不被允许进入第三重殿。
沈星等女官就在宫廊门外停下了,裴玄素带着人,在她身边而过。
深紫的身影步伐很快,擦肩很快进入深深的殿宇。
龙脑香味和淡淡的皂荚味道仍在,但人已经不见了。
楚元音,裴玄素前世喜欢了一辈子的女人。
上辈子,沈星和他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他脱了她的衣裳百般玩弄,难受又汗湿的时候,她甚至曾经想过,他伏在她身上做那种难以启齿的事情的时候,会不会想的是楚元音?
求之不得,生恨,才对她玩得这么狠。
但她立即甩头,把这个作践自己的念头甩头脑海。
暮春过半,但清早的风还是有些凉,淡淡晨曦落在金瓦红墙的影壁和影绰花木上。
沈星有些出神盯着裴玄素一行消失的背影,她知道楚元音就在里面。
两人将会有一场独处和谈判。
这应当会是两人真正的初见吧?
沈星不知道为什么,很难受,突然有眼泪,她有点恶狠狠的抹了去。
那个坏人。
她悄悄侧头,睁大眼睛,佯装若无其事。
等了大约一刻钟不到,黑色缎面长靴落地的脚步声,裴玄素带着人重新出来了。
他稍站,冲赵青严婕微点了点头,视线掠过沈星的脸,沈星忙扯唇笑了笑。
裴玄素鹰隼般沉沉的目光对上她,总算缓了缓。
众人只是稍停了一下,立即快步往外行去。
沓沓脚步,紧促而沉,裴玄素走在最前面。沈星望着他深紫色的冷厉背影,他和前世那人越来越像了,但她又清楚知道,他是他,他又不是“他”。
沈星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心绪,提脚快步和大家一起跟上去。
下了台基和大部队汇合的纷踏脚步声的时候,梁喜小声说:“星星,你刚刚是不是哭了?”
她目露关切和担忧,叫的也不是沈监司或大人了。
沈星霍地侧头,她赶紧说:“没有没有,刚才有沙子吹进眼睛了。”
梁喜一想也是,沈星在两仪宫也没啥好伤心的,于是笑了,小声说:“两仪宫少了很多洒扫宫人啊!唉。”
沈星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
裴玄素一出来,立即就投身于东宫旧案及两宫胶着压得喘不过气的朝局当中。
因着有救皇帝脱身的这个前情,他迅速和两仪宫大公主楚元音达成合作协议。
拿着东西回太初宫复命,当天那五名官员就改口了。
神熙女帝下旨,给大公主加了封号,元嘉。
五个人,并没有彻底改变如今的太初宫的劣势。但赵关山、寇承嗣父子、宋显祖吴柏五人,及底下相关的一连串人的这条证据链当即就断了。
明太子是必然要见血的,但裴玄素他们也顾不上别人了,只紧着赵关山。
裴玄素和沈星拿到那张手书和相应把柄到手之后,两人都先后大松一口气,
因为有赵关山。
连续剑拔弩张了三天两夜,众人累得不行,那五名官员当场改口,东宫那边人脸色一变。
大理寺荣和刑部石涛立马乘胜追击,加紧把这件事情砸实了——五名官员回府一趟后个个面色晦暗,反口说看不清,不清楚,年老老眼昏花之类的,过后被黜了官职回乡都顾不上了。
张隆阴着脸和薛如庚对视一眼,他们知道裴玄素去两仪宫了,也知道对方很可能拿了什么东西出来。但这十来名官员是证人不是犯人,他们无法不让人回家或不许家人接触的。
“回去,先禀了殿下。”薛如庚冷冷瞥了无声坐在左上首的裴玄素一眼,后者眉目阴沉,冰冷瞥了他们一眼。
这五名官员一锤定音,反口一次并把话说死,随后就被训斥并被挂了官职勒令回府。
东宫这边沉着脸,薛如庚立即离开了三法司官厅。
良久,裴玄素方收回阴冷的视线。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道:“我们也走。”
……
他一口气没歇过,一天三次药都是在路上喝的,脸上疲惫明显,但此刻总算有些结果,绷紧的心口一松,立即回去给赵关山报讯。
在赵关山那边具体就不提,总之西提辖司整体都不禁松了一口气。他们这些人,净了身没了根,提着命在当这刀俎差事,被人日夜戳着脊梁骨唾骂,还随时都会没命。
但能活着,谁又想死呢?
义父子女儿之间,到了今时今日,也不必多说了,算一家人好不容易围着圆桌吃了顿饭,赵关山就赶紧催促裴玄素和沈星回去休息。
裴玄素脸色明显不好,沈星也是连日奔波没彻底歇回气来,这又熬了两个大夜。
夕阳西下,裴玄素和沈星牵着马往西提辖行去。
——他们吃饭,监察司女官和东提辖司那边也累得人仰马翻,各自回去抓紧休息了。
目前监察两司已经不是赵青等人的最重点工作,重要是整个太初宫局面,监察司难得和东提辖司同一个立场,赵青带人进西提辖司一下很快就出来,散去睡了。
晚饭过后,暮色四合,残红斜阳把两人的身影拖得长长的。
沈星有些心事重重,她现在都很怕和他独处,在裴玄素值房大院门外她就说要回去了,却被裴玄素一把攥住手。
白皙软腻的手腕,她赶紧一抽,抽到手掌,却被他攥紧了,沈星心慌,急忙擡头,扯了两下,“怎么了?”
裴玄素说:“我有话和你说。”
又有话说?
但她根本拗不过裴玄素,裴玄素直接一转头,拉着她快步进了他值房大院的正堂大书房。
“咿呀”一声房门掩上,“啪”地裴玄素点燃了一只烛,驱散昏暗,他回头,见沈星贴着门扉有些紧张看着他。
“你是不是想看这个?”
裴玄素从怀里掏出他自楚元音那里得到的手书和部分把柄文书。
一路上,他注意到,沈星不自觉往他怀里望了好几次。
沈星一愣,她确实很隐蔽地望了裴玄素怀里这这叠东西好几次,他一直都精神高度紧绷,没想到竟也留意到了。
她有些讷讷,接过那叠文书,低头慢慢翻着看。
裴玄素把灯烛点了好几只,又亲自去提了开水,给她沏茶喝。
她什么茶都能喝,也温柔说很喜欢,但其实她不很爱红茶,也不爱绿茶,她喜欢像前朝那样,往淡六安瓜片或普洱里面加一些奶喝炒香的瓜子仁。
除了沈爹,可能就裴玄素留意到了,前者她说过,但后者她根本没表现出来。
裴玄素沏好六安茶,徐徐添进奶,又从他的书案抽屉取出一小匣,打开里面是炒好的瓜子仁儿。
就是有些时日了,没有换过,有些不脆了。
他轻声说:“有些焉了,我明儿让他们再炒一些。”
他把那盏瓜仁儿奶茶端到她面前,其实他的手有些微颤,他狱中发病几次都很严重,连续服了几天药才算勉强按下来,又疲惫过度。
但他技巧掩饰了,那奶茶放在沈星身侧的小几上,他说:“别怕我好吗?”
他声音嘶哑得很,没有复原又连日熬夜的,脸庞瘦削了很多。但两人私下相处的时候,他褪去所有架子,就像两人最开始的时候一样,亲自去提水烧水沏茶调茶,细致又认真,他都能干。
他知道自己胁迫感很重,甚至半蹲身下来,仰脸和她说话。
沈星心里那种紧张不禁去了几分,在她心里,裴玄素不该这样的,她伸手要把他拉起来,“你先起来啊。”
裴玄素却执意不起来,他就蹲在扶手椅前,两手抓住两边的扶手,他这个姿势,好像把她困锁在里面。
裴玄素忽问:“你怎么会鉴定文书真假的?”
他心疼她,但他还是要说,在这个问题上,他寸土也不能让。
他不逼一逼,他渴求的绝对不会有机会得到。
其实沈星会的很多东西都超出了永巷长大的小宫女,原来他不怀疑,只是笃信她下意识忽略。
裴玄素这么敏锐的一个人,细细回忆过去,很多地方都似是疑非。
沈星心脏一缩。
她原本端起奶茶的,瞬间撒了,有些烫的奶茶洒了裴玄素一手一身,甚至泼到他有伤那只手了。
她惊呼一声,急忙把茶盏扔了,把他拉起来,用衣袖和帕子给他擦左臂,心慌意乱。
裴玄素其实可以去查,沈星那番老太监的说辞能瞒得过别人,但绝对瞒不过他。他现在是太监头子,只要他去查,他绝对能把沈星的成长生平查了个底朝天。
但裴玄素不会去查,他拒绝这样,他和她之间,肯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想她亲口告诉他。
“告诉我好吗?你说了,我就信。”
他轻轻扶住她的手,有些烫的奶茶,烫进他的心,他一动不动像雕塑一样,抓住她拿帕子的手,克制着,轻声和她说。
他喉结上下滚动,沙哑的声音未曾痊愈,有一种隐忍的华丽的和低喑。
裴玄素这个人言出必行,“你说了,我就信”,沈星最知道这句短短的话沉甸甸的份量。
沈星捏紧拳,不禁眼眶发热。
她睁大眼睛,眼泪却盛不住往下滑。
裴玄素也喉头发哽,立即伸手给她拭去了眼泪。
他现在拇指食指内粗糙了不少,笔茧薄了,剑柄却磨粗虎口内一片。
“别哭,”他克制轻声,“我不想你哭。”
他这一辈子,就盼着能不让她落泪。
烛光炎炎,一身一臂的奶茶,拇指摩挲她带泪的眼下在脸颊过,裴玄素轻声说:“我可以等,但我不想太久。”
他狠了狠心,他知道,他必须逼迫她。
裴玄素松开手,扬声:“冯维进来,收拾一下,把星星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