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刻钟并不长,说了不几句话,牢头就打开铁门催促要离开了。
沈星扶着铁木栅栏踉跄走出来,再回头,两间牢房黑黢黢的,她已经看不到里面了。
沿着阶梯穿过一道道精铁狱门,呻.吟痛哼声此起彼伏,她先是走,后来小跑起来,顺着阶梯一路小跑上去,心跳咄咄,嘴唇火辣辣的痛。
沈星带着云吕儒驱着马车出去了,空荡荡大理寺大狱西侧门外,远处坊市长街人声喧哗,今日天清气朗,夜空无垠漫无边际。
她却觉得茫然而彷徨,心好像踩不到实地的,一是裴玄素和东提辖司大家目前这即将彻底滑入深渊的艰难处境,他说不死是真的吗?
一方面则是他的告白,其实也不算毫无预兆,只是这段时间,她也根本顾不去想了。
此情此景,空茫茫的天空随着风向她压来,她心头乱哄哄空落落的,纷乱如这夜风如鞭的晚上一样。
怎么会这样?
徐芳他们守在巷口,一见马车和人,立即迎了上去,问:“小小姐,云大人,怎么样了?”
沈星甩甩头,用仅他们几个能听到的声音说了。
她强自收敛心神,在侧面稍等了一会,没多久裴祖父的薄棺就用板车运出来了,她让徐芳上前交涉,很快带走了裴祖父的棺材。
板盖还未钉死,震了几下就露出来了,瘦小老头躺在里面,一头白发,比在宣平伯府见的时候佝偻苍老了很多很多。
她心里不是滋味,打起精神,吩咐由徐守负责,在外城找个合适的宅子稍稍停灵,等明天早上没人注意了,就送到东郊裴家那块墓地安葬。
马车让给裴祖父了,她翻身上马,驻足目送徐守驾车拐进小巷之后,她匆匆收回视线,快马赶回西提辖司。
她告诉的赵关山,赵关山霍地站起来,那在她面前淡定富家翁的姿态彻底装不下去了,大喜过望,压低声:“他真的这么说?!”
沈星点点头,“嗯,是真的。”
赵关山急切在室内踱步,又喜又强压着急:“别急,咱们都别乱动,咱们等着,咱们等着!”
沈星点点头:“好,义父我知道的。”
她从西提辖司出来,去了外城,找到了徐守,给裴祖父上了三炷清香。
她驻足灵堂,心里默默祈祷:若您在天有灵,请保佑裴玄素一切顺利,能卸罪脱身吧。
不管怎么样,她希望裴玄素能好的心是没变过的,不管前世和今生。
站在灵堂里,她不免立马想起了裴玄素那个“未亡人”。
她抿了抿唇,动手给裴祖父烧了一墩纸钱和纸马纸屋等物,在宵禁将至之前,赶回了内城她家。
回到家中,裴明恭还没睡,她强撑着笑脸和他说了几句,又带他对着天空遥拜,上了几炷香。
之后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把烟火的和牢狱的味道都洗干净后,她一身素白的寝衣,坐在妆台前,黄铜镜中那个眉眼渐渐长开的女孩,唇被啃得嫣红,左边嘴角下唇的破损尤为显眼。
苍白疲惫的面庞上,菱形红唇被蹂-躏过的痕迹清晰。
她啪一声撂下铜镜,抿唇往床上去。
当夜,沈星做了一个梦。
她回到了前生最后一次和那人亲近的那个晚上。
褐黄泛金的锦缎床帐笼罩,但床沿的两幅帐门帘子并没有被放下来,一盏烛台放在床前不远的小圆桌上,可以看清彼此的面孔。
那一夜是在攻城之战的前几天,战况很不好,在那个沉甸甸氛围夜晚,她也没推拒,两人一整夜都在一一起。
他宽而遒劲的肩背肌理分明,半昏半明中,他和她舌-吻,她嘴疼快喘不过气,但那时她已经隐隐嗅到不祥,她没说什么。
他一只手,抚过她的脸颊,昏明交加躯体厮磨之间,他摩挲了片刻,终于她睁开了眼睛,一半阴影一半烛光,他的高挺的山根鼻梁和锐利的眉目在极之显眼,他汗湿鬓角,那双凌厉丹凤目用一种暗沉沉的目光盯着她,“如果可以,我死也不放开你。”
暗哑的磁性,带着那人特有的阴沉而微冷的嗓音。
钻进她的耳朵里。
沈星一下子就惊醒了!
她躺在床上,外面淅淅沥沥下了一点微雨,她趴在衾枕上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醒来之后,那人阴柔而锋锐的眉目和那双幽深晦涩的暗黑瞳仁,清晰得好像还在她面前。
她下意识侧头望了一眼床上,衾枕浅杏凌乱,那人并不在。
……是啊,他已经没有了。
沈星用力闭了闭眼,她喘息着,捂着心脏位置,半晌,才慢慢松懈绷紧的肩膀。
她今天也忘记放帐门帘子了。
沈星支起身把两幅帐门放下来,黑暗里,她坐了半晌,这才慢慢倒回床榻上。
……
大理寺大狱,三层重牢最深处。
吭哧吭哧的喘气声,裴玄素双手仍有些微颤。黑暗中,他和韩勃一站一坐,他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彻底听不见了,闭上眼睛,隔壁墙后的呜咽声还在,他两种情绪夹击冷一阵热一阵,表情仍有些狰狞。
韩勃拿篮子盖丢他,咀嚼的声音:“你不吃我吃完了。”
裴玄素长发披散凌乱,赤红沾血的赐服和沾满干涸泥点子的黑色长靴,他瞥了眼盘腿坐在栅栏隔壁的韩勃,阴沉着脸走过来坐下。
黑黢黢气味腌臜的牢狱里,斯索的陈腐稻草声,裴玄素父母身死那段时间什么肮脏地方都待过了,环境毕竟不能影响他,对他巨创的是心理上。
他第一时间先在包袱里找出老刘药丸的瓷瓶,连续吞服了几丸,粗喘着放下水囊。
他连续十多天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胃部一阵烧灼般的绞痛,药丸空腹入胃刺激下这种绞痛越发剧烈起来,连整个心肺和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般的剧痛。
他扯过竹篮,黑黢黢的牢狱里,菜还剩下两个。但不管韩勃端过去放在他那边的几个,还是这两个,都是他爱吃量大又管饱且好刻化的,除了撒掉的那瓮子羹之外,里面还有一个小的水囊,装了稠的肉粥。
粥熬得很黏稠,米都熬成了油,肉剁成很碎的肉糜,他直接喝就行了,暖胃又好克化。
即便他疼得什么都吃不了,还有这囊粥和那瓮羹。
裴玄素打开篮子一看,他不禁仰头,忽涌出一种热意在眼眶。
阴沉沉的内心,阴霾分开,分出一点微光。
裴玄素勉强压抑着情绪,先把水囊的粥都喝了,还有那半瓮子的羹,之后又勉强吃了一点主食和菜。
他把剩下的连篮子一推,推到韩勃那边去了。
裴玄素慢慢栽下,躺在黑暗里的旧草上,他头顶就是方才被他划得连短匕都崩断的墙壁,他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着那深达半寸的划痕。他牙关紧咬,表情有些狰狞。
韩勃这些天饿得狠了,嘶嘶索索几乎把饭菜全吃完,剩下的拨到一个碟子装回篮子里,他凑近铁栅栏,擡眼环视黑黢黢的牢狱,侧耳倾听,这才极小声说:“你有把握吗?”
裴玄素喉结动了下,他声音有些嘶哑:“八成。”
那天邓呈讳自崖下折返,除了是山岗惊讯之外,还给裴玄素带回来了一则重要讯息。
——他们先前,在大公主楚元音那里也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除了邓呈讳以外,同去的其实还有杨慎。同时裴玄素当时极度紧绷之下,杨慎带来的人是在外面随时待命的。
但杨慎从来没有出现过,没有人认识,也没有知道他的。
裴玄素历来有备无患,他当初在大理寺狱也顺手发展了几个狱卒当人手,没想到还这么快就用上了。
暗无天日的牢狱里,他是有消息来源的。
再加上方才询问沈星的确定。
——刚刚出事那几天,他把握最多五五之数,但后续冯维他们一直没有异动的话,那几率该是往上升的。
现在就差,人能不能熬到开口说话了。
如果不能的话,那他只能从他原先放的那几个狱卒下手了。
但,裴玄素不禁紧紧攒拳,那就代表他什么都没有了!从今之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高居万人之上。
换了哪怕去年,他宁死也从未想过这个方向的。正如当初高烧濒死醒后,沈星小声劝他,要不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但他却毫不迟疑一头扎回宫里,冒着随时暴露非阉人的身份身首异处都要回去。
裴玄素服了药之后,胃袋绞痛和体内那种一阵冷一阵热的不适感终于稍微好了一些。
他闭眼眼睛,想起当初医馆的偏房里,那个晶莹剔透稚气有些怯怯的小女孩,和今日长大了很多在外替他不顾一切奔波、刚才含着泪说到他替收葬从今以后替他祭扫父母照顾兄长的妙龄少女。
人还是那个人,清澈的眼眸还是那双清澈眼眸。
微雨纷飞中,黑暗的牢狱中,她的美好从来未曾改变。
要说裴玄素唯一意料之外的,就是沈星所为,他明明让人百般阻拦,可偏偏她还是做了这么多。
连一直眷恋的大姐和徐家都彻底断了藕断丝连转投的可能了。
这样的一个人儿,就像长在他的心坎上那块肉。
他又怎么割得去。
撕扯到了最底部,这一份情感死死扯着,他终究是舍不得死了。
裴玄素很煎熬,身体上精神上的,但思到想到的最后,他紧紧闭上眼睛,心里想着那个人,牙关用力咬着,按住心脏的位置。
……
次日,沈星就收拾一下,正式销假去上值了。
她强行收敛情绪,把属于她跨院和新拨来的人手都先看了一遍和勉励了一遍,大家雄赳赳气昂昂,大声应是,一群精神响亮的女声驱散了监察司大院沉沉多天的氛围。
值房内的赵青也不禁按额,深深吐了一口气,露出一点淡笑。
她拿着马鞭,快步走庭院,对沈星等人道:“走吧。”
皇帝大行,在京所有人军民国孝二十七天,期间东都六品以上文官武将非必要戍守城禁宫禁的,每天早中晚各三次,至两仪宫哭灵一次——这还是因为神熙女帝因国事传召下过圣旨的原因。
不然他们这二十七天,天天一整个白日都得在那哭。
沈星她们的官服外面套上孝服,三山帽簪上百花,一路步行到两仪宫大广场。
她跟着赵青上前跪拜哭灵的时候,明太子早已经到了,正跪在灵柩右下手的首席蒲团之上,他对面是大公主楚元音和小公主及四岁的小侄秦王侄子。
楚元音一身重孝,揽着妹妹和侄儿,她垂着眼睑咬着牙关,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擡眼去看对面的明太子。
明太子亦一身孝服,他跪在蒲团上,眼角沾点水痕,淡然矜贵,不像哭灵,反倒像个宽袍广袖跪坐煮茶论道的魏晋名士。
明太子往下扫了一眼,几乎是马上,就瞥见了沈星。
这段时间沈星做的事情,在一众激烈的朝堂争吵之中,亦是相当的显眼。
明太子目如冷电,视线存在感异常的强烈,几乎是他一瞥过来,沈星就察觉了。
她心脏一缩,却没有后悔,她紧紧捏着拳,挺直了脊梁。
赵青也察觉了,她跪拜再起的时候,挺直身,把沈星挡在了身后。
明太子冷冷哼了一声。
他视线撇开外甥女,瞥了沈星一眼,不知死活的东西,等回头他把徐家的事了了,回头再来收拾你。
然就在这个时候,一则惊变终于出现了!!
哒哒哒策马狂奔的声音!
有足足几路的人马,城门卫的、巡哨东都的五城兵马司的、还有这段时日不得不奔波核查配合着查这登闻鼓东都血案的神策卫,后者策马狂奔的竟是今日负责轮值宫禁的神策卫指挥使蒋无涯。
三拨人,十七八飞骑先后赶至,狂奔至两仪门下,翻身徒步冲往两仪宫的大行皇帝满宫缟素的哭丧灵堂前。
同时还有神熙女帝的太初宫那边,兵分两路,狂奔报讯。
人未至,声先知:“陛下没死——”
“两仪宫皇帝陛下没死啊——”
此起彼伏,大喊出声!连白底黑甲的蒋无涯都一脸震惊之色:“陛下确实没死,马车刚刚入城了!”
但人重伤。
据说神智还勉强保持清醒的。
……
说回当初虎口关。
裴玄素往上一瞥,几乎是闪电间,他就想到了皇帝有可能坠崖落水。
千钧一发泰山覆顶的必死危机之下,他同时望见的还有大公主楚元音在半山腰的仪仗。
电光石火,他敏捷思维,做出了一个此生最正确的决定!
他命邓呈讳往楚元音方向而去,询问可有无其他重要讯息?譬如令牌人手,譬如皇帝身边,譬如皇帝的身体状态有无穿内甲?
然后再中箭的一刹那,邓呈讳终于自楚元音获悉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皇帝身体有一样异于常人之处,那就是他的心脏是长在右边的。
这个绝密,除了心腹的府医和儿女,连仇焰范亚夫等人铁杆心腹都是不知道的。
邓呈讳和大公主楚元音惊惧交加,当即绕路往崖下狂奔而去。
然在路上,他们就发现了尾随的明太子的人。
这种情况若是捞上来皇帝,也就是被人补刀的命。
杨慎也在,杨慎大家都不认识的,只以为这是一个普通宦卫在邓呈讳的队伍中。外面还有裴玄素提前布置的,杨慎带来的大批人手。
绕到崖下,滚滚黄色浊浪,汹涌湍急的河水,大家试着捞了捞,根本不见人!最后大公主不得不把心一横,把捞人的事交给裴玄素那边,自己带着人恶狠狠往明太子那边的尾随者扑过去。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接到裴玄素出事的消息了。
邓呈讳杨慎强忍焦急,一个掉头狂奔带走视线和回去给裴玄素报讯。
另一个直接带着两名亲信把宦卫的衣服脱了,三人一身普通青衣狂奔往下游,赶紧聚集人手抢先去捞皇帝。
他们捞到了。
一路追至下游的牟县段,才成功把皇帝捞上来了。
但皇帝的伤非常非常重,其中救治、拔箭,艰难的转移,这里就不多提了。
皇帝在事发之后第四天醒过来的,高烧通红,但他意志力极其惊人,保持了清醒和理智。
东都飞鸽频频,消息不断。但打捞设卡的从来不止神熙女帝一方,眼下皇帝可绝对不能死,危机四伏的环境下,为了避免被补刀,皇帝的情况也确实非常危殆,几度垂危,他们万分焦急却不得不暂停下来。
这样拚命地救,终于勉强把皇帝这口气保下来了,杨慎一刻也不敢停,伪装一番,赶紧直奔东都而来。
直到今天上午,才小心翼翼护着马车进了城。
那几声呼喊骤起,全场哗然!楚元音大喜过望,当场哗哗落泪,拉着妹妹抱着侄儿在护卫紧紧尾随下狂奔而去。
明太子也站起来了。
他天资聪颖,几乎对面楚元音一动,他就刹那明白过来了。
明太子也惊愕到极点,怎么可能没死?
但皇帝没死的消息,此刻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裴玄素什么时候和楚元音勾连在一起的?
微寒的冷风拂面,明太子披着银白的绒面斗篷,现场庄严的素白已经在踩踏得乱纷纷一片,他独自在高台上站了片刻,不禁笑了,勾唇哼笑了一声,“好啊,好,好一个裴玄素!”
相较于他,沈星简直是大喜过望!她蓦地站起来回首,惊愕惊喜,不禁掩住了嘴,眼泪不受控制,倏地淌下来了。
东西提辖司没一个人在,她明知赵关山肯定收到消息了,还是喊道:“快快!赶紧回提辖司衙门报讯——”
她冲出宫门,和徐芳他们面对面,个个惊喜,徐芳赶紧掉头去了。
……
神熙女帝也是大吃一惊。
“什么?没死?!”
她已经多年不涉足两仪宫这个令她厌恶的地方了,这是十四年来的第一次,帝皇仪仗快速挪移,神熙女帝登上两仪宫台基,绕到第三层宫殿之内。
这里曾经是太.祖皇帝的寝宫,也是她日常起居多年之地。
神熙女帝淡淡瞥了一眼,明太子面色淡淡,已恢复平常,殿内人头攒动,太上皇皇太子及一应文武高官都在这里了。
槛窗推开,但淡淡血腥和脓涩的味道鼻尖的依然能嗅得到。
短短半个月,两仪宫皇帝两颊都瘦得凹进去,双目浑浊,面色潮红,他死死盯着明太子,恨不能吃了对方的皮肉:“朕,朕已经彻查清楚,刺驾一事,与裴玄素及东提辖司全无干系!”
出帝皇之口,苦主本人,神智清醒的情况下,他说查了就是查了,他说没有就是没有。
后面皇帝再说什么,沈星已经听不清了,人群嗡嗡,她头脑“轰”一声,浑身热潮涌过的一瞬感觉。
她用手撑着朱红的殿门,眼泪倏地涌出来了。
赵青把她往后一推:“你带人回去。”
这么多监察司女官站在这里不是事,估计很快就要赶人了。梁喜赶紧往赵青身后一站,她冲沈星挤挤眼睛,她会帮着听后面的事情。
赵青盯着泪盈于睫赶紧抹去的沈星,她神情复杂,但最终说:“但愿他不负你,但愿你和他最终有个好结局。”
跟着这么长的东西提辖司,她也不知一点不知道这群阉宦的苦楚。但愿这群阉宦也能善始善终。
沈星一滞,其实不是这样的。
但她顷刻想起裴玄素的表白。
还有这些解释起来了没有必要,她只得摇头:“赵姐,不是这样的……”
“快回去!太子殿下要出来了。”
赵青一擡下颌,立即转过身去。
除去主动站过来的几个,其余人呼啦啦赶紧沿着侧面台阶出去了。
……
“这个裴玄素。”
昨夜零星小雨,今早地已干透,阴天,有些微燥的风呼吹着。
神熙女帝亲眼看过皇帝出来了。
她历经多少风雨,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只是非常遗憾,两仪宫皇帝状态极糟糕,是无法收拢回来人手势力以及重新和明太子形成对垒之势。
神熙女帝站在两仪宫高高的台基之上,宫中效率很高,灵柩祭堂白幡这些东西已慌忙撤了。
此刻两仪宫主殿内外除了打翻的酒水已经干净一片,空荡荡的,太监宫人急忙伏地请安。
神熙女帝瞥都没瞥他们一眼,她带着人哗啦啦而出,站在高高的汉白玉须弥座之上。
地面若干若湿,天空阴云盘旋。
这段时间以来,神熙女帝的脸色都是阴沉厉色的,局面极度不利于太初宫。
今日一出,算是一则难得利好的消息。
神熙女帝遂吩咐:“既然皇帝已经查清楚了,裴玄素及东提辖司无罪,那就把人给放了。”
……
明太子刚刚自西侧门回到了东宫。
他就接到了神熙女帝下谕三法司的消息。
忽忽一阵风过,甬道尽头一排灌木索索作响,明太子垂下眼睑,复又擡起,盯着前方碧瓦红墙和树影片刻,薄唇抿直,他没有说话,快步往前行去。
……
大理寺狱。
纷踏的脚步声沿着青石阶梯飞快往下,一层又一层的牢狱骚动起来。
不少红袍绿袍的官员和赭衣宦卫,在牢头狱卒和守狱校尉的带领下越过这些人满为患的监房,顺着甬道往底层快步下去。
脚步声和带起的骚动很快就抵达了第三层。
黑黢黢的牢狱内,裴玄素盘腿垂眸坐在最深处,披散凌乱的长发掩盖了大半面庞和喉结,霍地,他和韩勃同时听到了动静。
裴玄素倏地擡起头,两人一下站了起来。
是大理寺少卿虞荣和刑部左侍郎石涛亲自来的,都是太初宫的核心人物,两人也是一脸疲惫,得讯精神一振,亲自来了,大喜:“裴督主,两仪宫皇帝陛下没死,一刻钟前御驾返宫的!”
哗啦啦的锁链声,一层层牢门的开启,关在第三层各处东西提辖司众人被释数放出。
裴玄素走在最前面,他一脚跨出大理寺大狱的牢狱大门,刺目的天光让他眯起了眼睛。
他仰头看天,天空阴云盘旋。
长达大半月的羁押和牢狱生涯,在今天结束了,重见天日。
他擡起手,被他自己划破的赐服前臂,鲜血濡染一圈一圈,绷带下几道深深的伤痕。
剧痛,但他不觉多痛,重重握一下拳,痛感入心。
……
裴玄素回来得很快。
午膳的时候他带着东提辖的人回来的。大家去膳堂吃午饭的时辰,但沈星根本无心午膳,她按捺着自己,坐在偌大的新值房里面等。
——她日前做过的事出来之后,监察司先前拟调过来的二十七名女官和五十八名女卫,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因为她的毅然掺和及站队而拒绝调到她负责的这个新勘察台部。
梁喜何含玉她们笑嘻嘻的,一如既往。
虽是女子,个个义气热血,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星窝心又动容,这样的话,她反而因为同僚和新底下的人,注意按捺自己,不让自己做出更多的出格行为。
她可以跑到东提辖司值房那边等的,但她没有,她就待在自己的值房等着。
一直最外面的青石板街巷传来纷踏的马蹄声,停在东提辖司的大门之外,紧接着整个衙门正堂方向都沸腾起来了,她甚至仿佛听到了好像是贾平的激动喊声,混杂在潮水的声音了。
先前一直紧绷得似死水一潭般的东提辖衙门,一下子沸腾起来了!
紧接着,那纷杂的人声望正堂后面裴玄素值房方向去了,她再也按捺不住了,起身推门望侧面的月亮门飞奔而去。
她从月亮门跑了出去,再往后跑一段,就能望见裴玄素的值房大院的正门。
春光不是很明媚,但那个娇小又挺拔的玉白色身影站在灰色的甬道尽头,挺拔得像一棵小白杨。
裴玄素立在庭院的外面,他的头发已经扎起来了,披了一件黑披风,瘦削了不少,整个人的通身气质好像一下子阴沉了下去,有种阴戾沉沉的质感。
但望见沈星一刹,他神情一动,眉目顷刻绽露几丝的缓和。
他唇动了动,距离很远,但她清晰看见他的口型:“我回来了。”
一刹,两人都泪目。
沈星不敢上前,赶紧抹了抹,掉头从后面的小角门进了他的值房大院后面。
所有人情绪都很激动,包括裴玄素和沈星。
裴玄素梳洗沐浴之后,重新穿戴深紫飞鱼赐服,衣服略宽了些,显得他更瘦削尖锐,眉目添了一种砭骨之意。
他重新在第三进起居的正堂坐下之后,东提辖司的刘大夫已经提着药箱在等了,牢狱多腌臜之气,他手臂伤口得重新包扎一次。
沈星也在堂上看着,深深皮肉外翻的伤痕,日后会变成丑陋的疤。
是他自己划的。
伤口终于包扎好了,冯维邓呈讳贾平有意识带着所有人出去了,偌大的房间内终于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裴玄素重新站起,黑色长靴落地,天光及他侧身,他真的没死出来了。
“我回来了。”
他又说了一次。
沙哑的声音不成样子,但深沉如渊已经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前听着还要不寒而栗几分。
他轻轻张开双臂。
劫后余生,原本很应该有一个激动的拥抱的,不分男女,不分其他,从前两人也这般拥抱过好几次。
但沈星最激动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有些犹豫。但裴玄素似乎还按压着激动,她迟疑了几息,最终还是慢慢走过去,打算很小心虚拥一下就算了,不要真碰到他。
她还是那么心软。
裴玄素却一把重重地抱住她,根本没按她的打算出牌,猝然把她抱了个满怀,深深低头,吸一口气她淡淡香橙的体味。
“啊!”
她短促惊呼一声,立即挣扎,“你放开我,你听我说!”
“你说,我听着。”
裴玄素根本不放手,紧紧箍着她,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所以他不放手。
沈星挣了几下,根本挣不动,她蹙眉,用手臂推来他的胸膛拉开距离,她咬了咬唇,很认真很严肃盯着他的眼睛,说:“二哥,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你有这样的关系。”
“我对你的感情一直都是义兄妹的。”
“你骗我。”
裴玄素直接了当道,他一直没说,但不代表他忘记了沈星种种的异样。
“在祠堂的时候,我亲你,你那么慌是为什么?”
“还有,你察觉我喜欢你,你为什么不错愕反而惊慌失措?”
“还有,你为什么经常会反应这么大?”
裴玄素一样样地说的,打得沈星措手不及,尤其第一句,她蓦地睁大眼睛,可裴玄素不歇气说着,她紧张得不禁攒紧了双拳。
“你要拒绝我,可以,但在此之前,”他视线落在她左心脏的位置,倏地擡起:“你必须把你的心事告诉我。”
他咄咄逼人,敏锐到了极点。
一下子搠中了沈星心底最深处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