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裴玄素一愣,急忙两步追了出去,就在门槛外就拉住了沈星。
“星星?”
檐廊下的风灯被吹得骨碌碌乱转,风雪扑入廊下,撒了两人一身,沈星险些滑了一跤,裴玄素眼疾手快又扶了她一把,总算稳住了。
黄色灯光忽闪中,她脸色骇得惨白,那双温柔闪亮的杏眸惶然一片,单手捂住心脏位置,一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的样子。
可是她不是没见过己方取敌人性命啊?一路从常山王金矿到十六鹰扬府多少打斗,甚至两人在龙江还一起杀过寇承婴。
裴玄素不解,又急切:“星星,星星,你怎么了?”
她好像在噩梦里一样似的。
沈星胸腔里那颗心脏彭彭狂跳,她一度分不清今夕何夕。上辈子她和那个人纠缠真的太深太多了,她因为外甥同意过徐芳派人刺探过他那边,他发现后暴怒,专门把人拉过来她面前宰了的,很血腥的场面,好几次。徐芳被踹断七条肋骨,昏迷不醒垂危,她差点连徐芳的命都没能保住。
那段惊惧痛哭又惶恐守着床一天天一夜夜的不堪回首时光。
直到裴玄素那张放大脸就在她的面前,他虽一脸鲜血,但脸上急切和关切,和前世迥异,他还急忙用衣袖往脸上抹了几抹,怕再吓到她。
沈星才渐渐回神,将两个人分出来了,眼前这个是她喊了很久的二哥,这辈子新的裴玄素。
她还有些心有余悸,喘着气,但她急忙摆手,开口才发现嗓子有些涩,后背出了一脊汗风雪一扑冷冰冰的,但沈星忍住了,她咽了咽小声说:“……没事,我没事,你赶紧去处理你的事吧。”
她其实也不是不知道,立场相对问题,她和前世那个他也不能说谁错了,只是留下的惊悸恐惧却也是真实存在过的。
但都过去了,沈星揉了揉脸,努力把那些画面记忆抛在脑后,她小声说:“我会带好明哥的,你别担心。”
沈星这样子看着不舒服的样子,泛白脸色还没恢复,鬓边竟微微见汗,摸她的手冷冰冰的,裴玄素紧张她,但只能一咬牙转身去了。
他这边的事情确实不能耽搁的。
他提着剑迈进房门,直接把孙颖的头颅割下来,提着头发拎在手里。
他站在沈星面前,低声说:“我去了。”
身后同去的冯维邓呈讳已经穿戴整齐,三人沉沉中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气氛,头颅还在滴滴答答淌血,裴玄素一个转身快步迈进了漫天的风雪之中,很快消失不见了。
众人目送,追出了院外,一行鲜红血迹犹在,没入黑暗和铺天盖地的风雪之中。
大家很紧张折返,直接去了裴明恭的院子里守着。
沈星已经渐渐回神,脸色也恢复正常了,暗地里忍不住骂了自己两句,方才真的太异样了。但方才一瞬是下意识反应,她脑子是蒙的,她真的以为是他。
不但负伤脸色还苍白的徐芳徐守和徐喜徐容,连心里焦急得不行的孙传廷都不禁围拢过来,他们关切问:“小小姐/星姑娘,您是不是不舒服?”
大家推门,就在裴明恭睡房隔壁的小花厅待着,怕惊醒裴明恭没有很做声,只点了一盏烛火,沈星只好说:“是有点不舒服,可能白天被吹到了。不过没关系,不用请大夫!”
要是平时,徐芳孙传廷等人立即就去请大夫了,但今晚确实不合适。
一旦裴玄素那边没能过去,他们原定计划得立即离开这里。
气氛紧绷又沉甸甸的,询问沈星身体真的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重新被那种氛围掩盖了。
沈星心神已经彻底缓回来了,把才才的事情糊弄过去之后,在这个风雪咆哮声不断的小花厅里,大家让她坐着休息,她都根本坐不住,站起来回踱步。
事实上,也没有谁能坐得住的,简直度秒如年,不断有消息传回来,一直到裴玄素冒雪进了承天门,消息在这里就断了,报讯的人只能在宫门外远远守着。
闪电撕裂昏暗的夜色,铺天盖地的风雪疯狂怒卷咆哮。
所有人的心,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里。
沈星的心沉坠坠的,那个惊悸插曲这会已被她抛在脑后去了,所有人都焦急等着,没有人再说一句话了。
……
裴玄素除了重新取得神熙女帝的信任这条路,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他孤注一掷,铤而走险!
狭窄的一线天,两边的深渊,他毫不犹豫往前走过去了!
黑魆魆的夜里,狂卷咆哮大风大雪,闪电划拨半边昏乱的天,他跨骑在黑色膘马上,单手提着头颅,仰首捏拳,他必须把这一关跨过去!
裴玄素快马加鞭,直抵太初宫大广场外的承天大门,他翻身下马,抓着孙颖脑袋的乱发,一步一步,往承天门行去。
……
裴玄素提着人头进了宫。
这个漫天风雪的夜色,赵关山刚刚睡下,被急促的敲门喊醒了。
他都来不及披衣,“你说什么?!”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陈英顺和张韶年这里,两人一个在西提辖司值班,另一个在府邸,两人一下子也被惊醒了。
路上疲惫,个个睡眼惺忪,霎时醒透,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了?”
神熙女帝还没睡。
冬雷滚滚的暴风雪夜里,巍峨宏伟的金瓦红墙宫殿岿然不动。
杂乱的风雪声,最多让人心情多添了点不虞罢了,偌大的宫殿内宫人太监脚步轻盈无声,宫灯垂帷一如往昔,宫人轻手轻脚添上炭盆,低头退下。
神熙女帝腿上盖着绒毯,正斜靠在窗畔的紫檀罗汉榻看书。
戌正时分,她还没睡。
神熙女帝作息一如既往,没有人能从她的脸色窥见帝皇心绪。
唯独知情的梁恩等人,这两天个个都屏息提脚,多一步多一句都不敢说不敢走。
神熙女帝垂睑看书,眸光暗沉如墨。
她在东西提辖司除了监察司之外,还另放有暗子。
但裴玄素确实了得,不长的时日已将东提辖司整肃一清,牢牢握在手里。
暗子能改变的只有局部,因为不管是瀛州许多人事,不管陆通船行,抑或梵州,都是裴玄素亲自经手并事后安排人看守着的。
局势使然。
裴玄素竟成了最关键。
这也是神熙女帝没有动作的原因,局势拉扯,竟连她都得等着。
今天傍晚,裴玄素说人都在各地得去提,他亲点了人出京。
太初宫这边大多的人都还沉浸在隐隐的兴奋氛围中,只有少数几个,心下一沉。
在神熙女帝有目标性的留意之下,她甚至已经得到了有黑斗篷人去敲裴府小侧门的消息。
永城侯府开门,那人进去了。
龙江一役,太初宫这边剩的暗阁成员不多,但暗卫和贴身高手还是有的。
神熙女帝屏退众人,黑衣蒙面的江元跪地禀告的时候,空气好像一下子被冰冻住了一般。
神熙女帝挥退了人,她照常看书,但心里想的是何只有她自己知道。
然就是这个时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轰隆一声雷响,紫蓝闪电阴沉沉划过半壁风雪夜空,无数电枝闪烁,天裂了一般的骇人。
外面有宫门护军顶风冒雪飞跑来报,御前禁军又飞奔上台基,紧接着,梁恩急促的脚步声冲向殿门。
——在孙颖进了永城侯府不足半个时辰,裴玄素竟然提着他的头颅冒着大风雪来了。
算算时间,孙颖几乎是刚刚进去就被杀死割下脑袋的。
殿门开,冰冷风雪疯狂灌进来!
神熙女帝倏地擡起眼睫。
那张稍显年岁的容长面庞,霎时凌然一片。
她眯眼,“把他叫进来。”
……
一身的冰冷和风雪,脸上头上身上的血迹犹在,仿被冰冻住了,但裴玄素并没有擦,他提着孙颖的头颅进了太初宫大殿。
他把那颗头放在身侧,撩起下摆,伏跪在地。
“臣裴玄素来见。”
吹了了一路的大风大雪和战栗又沉沉的到极致的情绪,裴玄素的声音极度暗喑。
上首斯索衣料摩擦的微声,大殿内并没有点多少灯,狂风暴雪不断卷起他身后的暗蓝门帘,殿内暗沉沉的弥漫着血腥味,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冰冷可怖氛围。
神熙女帝从暖阁出来,明黄下摆在香鼎后的台阶踏上上首的龙椅,坐下来的响动,上首传来神熙女帝不沉不怒不辨情绪的声音,似不解:“哦,你来是做什么?”
裴玄素一听这个语气,心下当即一沉,一刹后脊热汗冷汗出了全身。
他判断没错,神熙女帝果然知道了!
他无比的庆幸,自己的行动足够迅速,不然将不会有挽回的余地!
裴玄素沉声:“启禀陛下,人确实已经遣出去直奔各地的陆通船行了,”说的暗地里的,“但却是为了保护证人证物确保顺利进京的。赵监察使已一同遣人同往。”
“臣之所为,不过为了掩人耳目,以免两仪宫再做更多的其他阻挠动作,节外生枝。”
这时赵青也进宫了,她亲自去安排的人,甚至为了隐秘连遣人送折子都没有,安排完之后马不停蹄自己亲自进宫去禀报的。
小太监直接撩起帘子让赵青进来,赵青单膝下跪,神熙女帝招手让她上去,赵青就低声说了。
赵青站在龙椅一侧,她瞥了一眼下手血淋淋的人头和伏跪的高大赤衣权宦。
神熙女帝道:“你下去罢。”
神熙女帝没留赵青,赵青便拱手,从侧门出去了。
大殿内安静下来,昏暗的灯火不断在闪烁,神熙女帝慢慢靠在龙椅后方的引枕之上,她脸色晦暗不明,盯着底下的裴玄素。
裴玄素心知,自己真正的难关才真的来了。
裴祖父涉及丢失九皇子,神熙女帝甚至怀疑过九皇子就是他,这些因时局和用他迫切性蓦地渡过去了,但今天宣平伯府告知他的一切以及两仪宫的接触,已经彻底动摇了神熙女帝对他信任的根基。
他选择了神熙女帝。
但这事儿远没有完。
他很可能此事毕就要卸下东提辖司的一切,剥夺权柄及所有。幸运的留下小命,运气差一点的他知道太多皇家秘辛了,一杯毒酒就是他的归宿!
裴玄素可能逃得脱这杯毒酒,但他怎么甘心亡命天涯啊!
他的仇人,他都走到今时今日了!还有徐家,他甚至私下想过,希望自己尽快从漩涡挣出来,去帮沈星拉一把徐家。
还有裴家那群让人厌憎又恨还待在大狱他并不想救满腔排斥的人。
不管是爱,还是恨,厌憎而不得,种种的种种,他所有所有的一切,如今都在这里头了!
他父母死后家破人亡之后,一切都在这里了,裴玄素只想过事成抽身,从没没想到什么都没做成就被迫逃亡!
他不可以这样!
他必须留下来!!
裴玄素伏跪叩首,一字一句:“臣裴玄素,对陛下之忠,日月可鉴!”
昏暗的大殿里,外面风雪声咆哮,殿沉寂一片,冷雪扑上他的脊背,浑身热血鼎沸,一刹那,他攒紧了双拳。
此时此刻,他深刻地知道神熙女帝正在居高临下审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心念一线之间。
他厉喊出声:“孙颖说,太初宫这两月传了三次御医!臣不信!但即便陛下真的传了三次御医,臣亦不悔不怨,为陛下誓死效命——”
一线心念,需石破天惊!
需悍然僭越。
裴玄素今天是提着孙颖的人头来的!孙颖是谁?不管他是是否太初宫的人,哪一宫哪一派,他首先是个朝廷命官!他割下孙颖的人头直接这么进宫,并且孙颖的人头就放在他身侧。
这一举措,等于把自己的生死随着这颗头一并奉上!
杀死朝廷命官,证据确凿,胆大妄为,令人发指。
神熙女帝现在就能直接让人把他拉下去砍了。
他当场就喝破了神熙女帝召御医的秘事。
裴玄素厉喝出声!
即使神熙女帝六十一,即便她两月传了三次御医,他也要拚一拚!
裴玄素走到今时今日,全是拼出来的,他不拼早就什么都没有了,早就死了!
神熙女帝霍一声坐直。
裴玄素慢慢直起身,擡头,玉阶上下,他对上神熙女帝一刹锐利无匹的视线,他喘息着,不躲不闪。
他在赌,赌他这柄刀足够趁手,如果可以,神熙女帝还是很愿意用他。
他要竭力跨过那条帝皇猜疑的线。
神熙女帝先是暴怒,须臾慢慢敛下,无声锋锐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裴玄素!大殿之内,除了呼啸咆哮的风雪声之外,只有烛火噗噗闪烁的微响,梁恩屏息等少量太监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只有常年待在帝皇的身畔,才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帝皇一怒,伏尸百万。
一阵狂风夹着雪花吹起门帘扑进来,刹那吹熄了一半的灯烛,大殿内霎时一暗,裂天般的闪电贯穿天地,半边天呈现紫蓝色。
神熙女帝突然说:“你去杀了大理寺狱的裴家人。现在就去!”
裴玄素胸腔轰一声,但他毫不迟疑应了一声,叩首起身!他退了七八步,一掉头跨出门槛,冲出大殿,下了台阶,越过大广场在解兵的朝晖门接过他的长剑,“锵”一声抽出,掉头直奔宫门方向,奔大理寺狱而去。
神熙女帝擡脚,行到殿门位置,她擡手撩起一点门帘,太初宫居高临下,她垂眸看着。
大风大雪隆隆雷声闪电中,裴玄素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一直出了朝晖门,过了日华门,一直抵达承天门,直奔外宫门而去。
她终于道:“把他叫回来。”
裴玄素是被快马追上了,他已经策马出了外宫门了,长街尽头一拐弯就是大理寺狱,终被叫掉头折返,冰冻的寒夜,身上的血迹已经凝结成冰。
他重新跪在太初宫的大殿内。
神熙女帝居高临下俯视他,道:“好,朕姑且相信你一次,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裴玄素:“臣绝不会让陛下失望!”
“好了,下去吧,裴家人判罪之后,再议。”
神熙女帝淡淡道,提及宣平伯府裴家人,她面有不虞,但必要时,放一两个活下去也不是不行。
御人之术,恩威并施,赵关山先有韩勃后有裴玄素,梁默笙也偷偷安置了他的家人血亲。
只要这柄刀够快,够合心意,都有施恩的,在她允许范围之内。
神熙女帝还想用裴玄素,不妨再给他一个恩典。
“臣领旨!”
“谢陛下。”
裴玄素深深一叩首,额头贴着地面,上首没有再发话,他慢慢起身,倒退几步,侧身出了大殿。
狂风暴雪席卷,殿内殿外两个世界,冬雷隆隆电闪,风雪呼啸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裴玄素粗喘着,一步一步步下莲花台基,一冷一热,风雪扑面。
他和神熙女帝曾经君臣相得,神熙女帝雷霆手段该血该恩政令通明又有足够的帝皇城府和手段,可以说得上是巾帼枭雄。
女帝的帝皇心术他过去曾很欣赏,但当这帝皇心术有一天用在了他身上,他才知道有多难熬。
好在,他赌赢了。
裴玄素是提着血淋淋的人头进宫的,冯维及一众随扈宦卫在外宫门就被拦下了。
裴玄素一个人出来的。
一见他,冯维等人立即冲上去。
裴玄素单手接过马缰,他出声,才发现方才声音太厉,有些伤到嗓子,他哑声:“回去。”
裴玄素一踩马镫,夹马腹率人离开了大宫门。
这样的暴风雪夜天,还有很多窥视的视线,但他一律视而不见,稍缓了缓,很快提速,直奔回家的方向而去。
……
沈星他们在家里简直是望穿秋水。
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这么难熬过。
宫里可以传消息出来,但这样的关口,被神熙女帝察觉触怒她反而会引起不好的效果。
让裴玄素处境雪上加霜。
所以宫中的消息停了,他们人跟到外宫门,最多能望见承天门,再里面的就看不见了。
简直度秒如年,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焦灼越来越难熬。
裴明恭不知道为什么醒了。可能兄弟俩真有点血脉的感应联系,这个心智才不过七岁大孩子,睡着睡着突然掉下床,他就醒了,自己跑出来,刚好和闻声冲出花厅的沈星孙传廷等人迎面遇上。
还有裴玄素从前的一个老文书和几个幕僚,陆续被裴玄素放回来的,也在大厅那边等着。
裴明恭既然醒了,哄不住,沈星简单说一下要等阿玄,索性带着他去前厅一起等了。
偌大的前厅灯火通明,门帘不断被狂风雪吹起扬到半空,但这会儿也没人让把厅门关,就这么焦急等着。
几个老文书和幕僚眉心紧蹙还能坐在椅子上,沈星他们根本坐不住,一直在来回踱步,连最镇定的孙传廷和徐芳都站起来了,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灯架旁边。
就这样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好消息!
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几乎所有人都起身往厅门冲了出去。
守在门外的贾平已经飞奔进来了!
“是督主!是督主!督主没事——”
“他回来了!!”
只是稍稍慢了一拍,那雷鸣般纷踏马蹄声已经倏地在府邸大门外勒停。
朔风咆哮,暴雪在冽风中撕裂翻滚着,裴玄素一身血染赐服,冬雷滚滚,他踏大雪而归。
裴明恭几乎是刹那飞奔出去。
兄弟俩紧紧拥抱对方。
裴明恭哭得稀里哗啦,不停说这里不好,我们回去吧。
裴玄素低声安抚他,他擡起头,视线越过纷扬乱舞的风雪的夜色,落在连披肩都忘了披、一刹露出喜悦至极的笑脸的沈星身上。
他说:“我回来了。”
明明人这么多,风雪声雷声也很大,但偏偏沈星看他唇动了动,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她露出了十几个牙齿的笑容,回应道:“回来就好了!”
……
是啊,总算过去了。
一通的纷纷说话,没多久赵关山也亲自过来了。
先前他就想过来,但裴玄素已提前叫人过去守着,赵关山一醒就禀,把事情大致说了一下,情况不明不合适轻动,劝住赵关山没有过来。
裴玄素前脚出宫,赵关山后脚就得讯,马上就过来了。
最后一通说话,总算把他送回去了。
倒不是裴玄素不想留赵关山,但今晚的事才刚刚过去,赵关山过来就算了,住还是不要了。
赵关山也明白,再三叮嘱,带着人回去了。
这时候已经深夜了,裴玄素总算得空和沈星好好说一会儿话。
“我也只能拚一拚,我想,陛下还是会想用我的,那我就有斡旋的余地。”
外书房里的灯跳动着,方才人很多,这会都告退回去了,偌大的书房一下子安寂下来。
方才和幕僚说话轻描淡写,裴玄素沉着自持,但在沈星面前却不必端着架子,灯架上的蜡烛点尽了几只,噗噗闪乱着,沈星去换,他也跟在后面,把残烛吹灭用小铲子铲起来。
他把大致的情形都说了一遍。
事前他没告诉沈星全部的,因为这孙颖他只是猜他会来,不确定是否真来。
“幸好他来了。”
劫后余生,书房内的气氛终于松快起来了,裴玄素甚至还用玩笑的语气说了这一句。
他侧头冲沈星笑了下。
靡艳俊美的眉眼,他刚才洗了把脸换了衣服,但入夜在家描妆浅了一些,看起来更和前生不像了。
没有妆容调整,少了阴柔,更添一种男儿的遒劲。
刚才送赵关山离去之后,沈星也送裴明恭回去了,好不容易把这个噘嘴的大孩子哄听话睡觉,回来时裴玄素已经在和几个幕僚在说话了。
这几个幕僚,是最近这段时间陆续到来的,由于裴玄素去梵州,这回京之后沈星才和他们初次见面。
她想问很久了,就是没找到机会,“董先生他们?”
裴玄素一笑:“董先生是我爹的师爷,很多年了,很有些本事的,事发时恰好有事回乡了。”
现在想想,应该是他爹不愿意连累董道登,才找了点事让他回乡避开的。
裴玄素的启蒙老师,就是董道登。他天赋过人,董道登也教得得心应手,是位相当有能耐学识的人物来着。不过董道登年少意外跛脚,也就没出仕。
裴玄素原本不打算再拜师的,还是董道登认为需要,官场有官场的套路,老师人脉很重要。师徒两人研究了很久,最后选了宋濂。
不过当初再好的打算,现在都成空了。
这些就不说了。
“还有汤永吉几个,要么是我爹身边的,但大多数是我旧时的幕僚,跟了好些年,都颇有些本事在身。”
反正这几个幕僚,都是裴玄素到了西提辖司之后,经过反复的斟酌和观察,最后才陆续接触放回身边的。对于幕僚谋士,他比护卫这些慎重太多了,可以确定没有问题的。
他说:“过分谨慎也没用,我需要用人。”
该用的人,他必须用起来,畏手畏脚,弊远大于利。
“那女帝陛下呢?然后她是怎么说的?”
沈星胆子不大,神熙女帝灵通的耳目让她有点心头发楚,私下谈论神熙女帝都不敢去了敬称,说这话时还下意识望了望左右。
裴玄素回忆今晚的情景,都依然几分动魄惊心,但他也没有把这些和沈星说。
说到这里,他笑容一下子淡了,裴玄素长长呼了一口气,“她让我去大理寺狱杀了裴家人。”
短短一句话,听得沈星都不禁屏住了呼吸,好在裴玄素接着就说:“后来过了承天门,有飞马把我喊回去了。”
沈星也不禁长出一口气了,她把烛台上的蜡疙瘩抠干净,把粗粗的新蜡烛一个个插进去,她忍不住回头问:“要是,要是真得杀了裴家人才能……”
神熙女帝才相信裴玄素的决心呢?
裴玄素哑声:“那他们只能怨自己时运不济了。”
时至今日,他有家人,有很在意的人,不过已经不是宣平伯府那伙人了。
在他和他在意的人的生存面前,所有人所有东西都得退一射之地!
裴玄素闭眼,深吸一口气,他不想假设,但要是没有人来追上他的话,他真的会直奔大理寺大狱的。
家变之后,他人生每一步都这么难,每一次的二选一,他一步步迈过血腥走过来活下来的,满手血腥,在所不惜。
他轻声说:“我可能会很难受,但我会最终走过来的。”
因为他身边有她,他的心上人,柔软温热的心上人,有哥哥,有义父。
说到这里,裴玄素立即想起出发前的那事,他眉心一蹙,不禁面露关切:“星星,你今晚这是怎么了?”
“不舒服吗?”
可他不是第一次感觉到沈星异样了,还记得阴山钞关前船上绘图那次,他看沈星一眼,虽他当时心慌意乱,生怕露馅,但也多少觉得她反应大得有点怪怪的。
加上那天他借醉亲吻后,她的异常表现。
这是第三次了。
这也不是身体不舒服可以解释了。因为爱着她,裴玄素其实已经忽略了小的违和了,但这次真的没有办法忽略过去了,他不禁皱眉:“星星,怎么感觉你怪怪的。”
这句话说完,裴玄素清晰看见,沈星仿佛被蛰了一下似的,一下子捏紧小铲子。
猝不及防,沈星心里一慌,“……你为什么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