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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 正文 第52章

    第52章

    冬阳大炽,照在青砖黑瓦上覆盖的皑皑白雪上,折射出大片刺目的金光,商铺林立的喧闹长街,人影幢幢,声音纷杂模糊,似远似近似假似真。

    裴玄素单手收紧缰绳,速度稍稍放缓,他表面神情冰冷,一身染血红衣貂披杀气腾腾大批宦卫随扈簇拥相当骇人,实际脸却是僵硬的。

    今天于他,不亚于一个噩梦般的存在。

    他当初在衙门突然中药,强撑着逃离沛州刺史府,被鹰扬卫协助抓捕归案,之后就是长达三个月的牢狱囚刑之灾,死去活来上天入地无门,重镣日复一日的摩擦血肉伤口多处见了白骨。

    这是怎么样的一种痛苦?人的保护机制会刻意遗忘超了负荷的苦痛,裴玄素真的是凭借不忿的那口气和对父母的执念死活撑过来的。

    之后拖回大狱反复高烧,又被打入宫籍拖到蚕房受刑,父母尸身惨绝人寰的那一天。包括龙江案的过程,在进入西提辖司前的每一天,他都是咬着牙关才熬过来的。

    他恨极了宣平伯府,他的亲祖父亲叔父亲兄弟们,裴家还没有分家,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啊。

    可以说是这种不忿和恨意支撑着他走到前期最艰难的那段时期,一直走到今天。

    在最初,他做梦都在想将这家人千刀万剐,一点点把血肉剁成肉酱,冲进下水道里,让他们死在最肮脏的地方永不超生!

    可现在突然告诉他,这个所谓的背叛,其实是父亲和祖父提前商量好的并实施的。

    他父亲是知情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中间出了变故,才大房一家子人全部遭殃?

    大冬天的,浑身战栗之际他不可抑制出了一身热汗,连善翼冠之下的梳得发髻都是湿的,北风迎面一吹,他又冷又热,脑海隆隆耳边嗡嗡,愤慨混乱悲怆翻滚难以形容。

    不可能的,我不信。

    他怀里的两封信似烫着他一样,裴玄素几欲反手掏出来狠狠扔出去,但他最终没有这样做。

    一头一身的热汗,策马疾冲过了长街,他突然勒住,膘马长嘶一声沓沓前蹄落地。

    街口朔风异常凛冽,呼呼伴着雪沫扑面扑身,在寒风席扑眼睛都睁不开的此刻,他仰面,深深呼吸,想呐喊想狂啸,他紧紧闭目,深吐一口气睁开眼睛。

    ……

    裴玄素策马折返皇城,在朱雀门后的承天大街停了下来,他神情已经平静下来了。

    朱雀门与中朝的承天门之间长达数里的皇城外朝,正是如今大燕中央的核心——三省六部内阁政事堂九寺五署十七监三十六府的衙署皆设在此处。

    往来无白丁,大小皆官身,哪怕杂役宫侍都是挂名在各部衙和宫籍之上的。

    这个大燕朝中央核心部署之地,昨日还平静一片,但今天已经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一片。

    神熙女帝下旨,直接把外朝东侧空置已久的东宫官厅设置为十六鹰扬府大案的稽查初审之地,不拘是谁,只要涉案,一律严查严审不待。

    在常山王私兵案牵扯出十六鹰扬府的最初之际,谁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掀起滔天巨浪如斯。

    “裴大人,兵部和吏部的卷宗已经大致清理出来了,人基本都在这里,你的意见……?”

    东宫官厅已经满满都是人,大批羽林卫、神策卫、左右骁卫等亲军被临时划拨为专案的衙军之用,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奉旨组三法司联合执法。

    为首的正是准备入政事堂的刑部尚书樊文英、御史大夫谢允卿和三院院首夏祈盛、卞元太、黄裳,大理寺卿、左右少卿向敏中等人。

    樊文英谢允卿向敏中正和裴玄素坐在东边的审讯大厅里头,内里挣扎辩解不断,但站在他们面前的官员初判定证据确凿的都已经直接去了管帽官袍,被卫军和狱军押出去打入大理寺和刑部大狱了。

    顾敏衡在那边,梁彻也已经赶回来了,奉了裴玄素的命一并在两狱那边。

    借此十六鹰扬府大案的核查审判正式拉开帷幕,神熙女帝昨日没让裴玄素领旨出京办事,当然是因为他必须留在东都。

    十六鹰扬府大案全程他都有经手,尤其是陆通船行和梵州,后期更是他亲自掀翻。因此案情具体需要他留京和三法司交接沟通,接下来的十六鹰扬府李江魏世南两位正副都指挥使押解入京,梵州的证据证人和嫌犯陆续抵京,这都需要他同堂协审。

    至于两座鹰扬总府那边的稽查进展,神熙女帝已令赵关山押着人一并回来了。

    另外,神熙女帝还下了口谕,若裴玄素在协审过程中发现什么疑点或隐瞒之处,他具有视情况随时追查的权利。

    不但协审,还有监督追查之权。

    裴玄素一朝上朝,紧接着又涉足朝廷和三法司的对重案的稽审判。

    今天日头很大,大开的槛窗照进冬阳,东宫官厅很久不用了,初开有种陈尘的味道,但人走人出这种感觉一下子就消褪了。

    樊文英神色复杂,那个殷红赐服身披紫貂的青年权宦正端坐在槛窗侧的太师椅上,面庞瘦削而阴柔,如雪般的肤色和艳丽摄人的五官和锐利眼神,他往那神色淡淡一坐,常人难压下的厚重熏然的朱色窗牖宫墙和炽烈冬阳一下子成了这阉人的背景色。

    樊文英盯了那个年轻的红衣权宦一眼。两人的座椅相距不过一尺,大理寺左少卿卿向敏中和刑部侍郎张致桓等几人还得往后面坐。

    他不得不承认,连他都对这姓裴的忌惮正视起来了。其他官阶低些的更是慎之又慎。六部朝堂这边厌恶又顾忌,正面的唾骂声一时却销声匿迹。

    不知不觉,不得不重视起这个人来,再不复以往蔑视的态度了。

    从俯视到不情愿的仰视屏息,就在这几天悄然发生。

    裴玄素这两天带着他东提辖司的人在这稽审官厅大院来回进出,大家都不敢不当回事。

    樊文英也是年过半百的老官宦了,从太.祖朝到如今,想起现今朝局又看眼前登堂入室的阉宦,百般滋味,心里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这两个,也先行羁押吧。”

    裴玄素瞥了一眼一直缩在角落的两名清吏司郎中,他目光如电,感觉这两人格外畏缩,审审或许有惊喜。

    现在吏部几乎清空小半了,樊文英翻了翻面前的卷宗,沉吟一下,“也罢,押起来了吧。”

    他厉声:“把话说清楚了,没事就能回家,但倘若……哼!”

    今天总算勉强把吏部的涉案卷宗大致理了一遍,明天还有兵部的,想到案情和朝局的复杂情况,在场官员个个头大如斗,但也顾不上多说,匆匆起身告退紧着去提审了。

    具体的提审权不在裴玄素手上,他只负责监督,每个审房都安排了两个人进去,和监察司的人一起旁听,他挑了两个审房看了半个时辰,无声出来了。

    冬阳的挥洒热量,连续多日晴天之后,风好像没那么冷了。

    午后的东宫官厅大前堂外,安寂了不少。

    裴玄素站在后堂穿出前堂的台阶之上,他接过贾平递上的湿帕子,擦了擦手,把帕子丢门框侧的箩筐里。

    斗篷金扣有点紧,他扯松了松。

    冯维低声问:“主子,接着去哪?”

    裴玄素都出来擦手了,显然今天是不打算继续再在官厅这边了。

    去大理寺,还是六部那边?还是去给女帝陛下禀报进展?

    裴玄素扯了扯唇,眼底毫无笑意,他淡淡道:“去大狱。”

    冯维邓呈讳一愣,两人对视一眼,但裴玄素已经迈步下了台阶,两人连忙跟上去。

    身后呼啦啦一群宦卫随扈其后。

    裴玄素出了东宫官厅的衙署大门,一翻身上马,他垂了垂眸,慢慢擡起眼睫,一扬鞭,雷鸣般的马蹄声声很快消失在横街的东侧。

    ……

    这已经是查抄宣平伯府的两天后了,当天一天,次日第二天,今天是第三天。

    裴玄素总算有空腾出手去大理寺狱了。

    昏暗冷潮的狭窄狱道,一层层一间间木栅栏的牢房,老的囚犯,新的嫌疑待罪官员,一家大小,哭声震天,不时有狱卒不耐烦地用鞭柄敲木栅栏,“别吵,闭嘴知道吗?!”

    下到最底的第三层,吵杂声就小了很多,老犯新犯各占一部分,还有不少空牢房,小声的啜泣,或麻木平静的表情,三层通风很差,一阵异味,没了天光,只隔一段距离插点一盏松油灯。

    很暗的黄色灯光,大段大段的昏暗,一条条狭窄的狱道,裴玄素把宦卫大多留在大狱前堂内外,只带着十来个人进了狱区,之后一层留下几个,最后跟到他身边的只剩冯维三个。

    最后一个狱室里七八个栅栏牢房没有装满,前两间有人,中间空的,最后一间关的正是裴家人。

    紫貂披风和云锦曳撒下摆在昏暗中摩擦过台阶和麦秆的微响,在这个长长的狱道中被放大,裴家人这两天一直竖着耳朵听着,一下子就听到了,他们急忙抓着木栅栏往狱门的方向望过去。

    狱门外拐弯不远有一盏灯,狱室里也只有一盏灯,晕黄的油灯微光驱不走大片的黑暗,半昏半明的松油灯下,有个艳红如火艳丽摄人但眉若冰霜的年轻男子信步而下,冷厉的目光和神色昭示他阴暗不虞的心情。

    裴玄素行至裴家人的牢房之前,引路狱卒十分识趣,停在阶梯下的位置,还十分慇勤带来了长鞭辣椒油等刑具。

    “玄哥儿,玄哥儿!”

    裴祖父也望见这些人,他不敢发声让他们听见,压得很低的声音,“你应该细看过那些信了罢!真的,真的祖父没有骗你!”

    他们进来之后,有人扔了两瓶药,之后再无动静,裴祖父等人也不知裴玄素心里怎么想的,焦急了两天,终于等到人了。

    裴玄素立在牢栏之外,他居高临下,冷冷盯着这个扶着木栅栏站起的老年男子。

    不知不觉,他比他这祖父都高了。

    他慢慢俯身,隔着栅栏,凑在他这祖父的耳边,“谁让你告诉我的?是两仪宫吧。”

    裴玄素冷冷挑唇。

    他这祖父一向以来都是谨小慎微的性子,正面来说是慎重,但反面就有些瞻前顾后了。

    宣平伯府多艰难才投进两仪宫啊。

    哪怕当初出岔子大房没了,但后面还有一大家子人和整个裴氏一族近千口人。

    裴祖父最初怀疑次子,之后辗转查实,总不会是恰好是抄家前一天才查出来的。那为何不遣人南下,去第一时间告诉他真相呢?

    裴祖父当然是有两仪宫皇帝方面的顾忌。

    本来就是背主投靠的,怎么敢轻易鼠首两端,和身属太初宫阵营风口浪尖的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暗自接触?

    犹豫,迟疑,挣扎不定。

    那又是什么让他突然下定了决心?

    除了性命在旦夕,倘若他是两仪宫皇帝,应当还有其他因素吧?

    裴祖父一顿,抄家夺爵的旨意几乎是当朝下来的,只不过裴玄素查抄六部的存档室确实前一天的傍晚发生的事。当夜,他确实接到了皇帝传来的密谕,宣平伯府抄家在即,但不要惊慌,把真相告知裴玄素。

    ——裴家几代都是寇氏的人,一直以来都为神熙女帝效命,突然反水,总要有个能说服人确信的原因,毕竟这可是设计行刺女帝的关键核心啊。

    裴祖父肯定把种种原委都说了一清二楚的,并带着他昔年剩下的几个手下一并投过来,皇帝那边又查了一下,才最终确定下来的。

    皇帝是知情的。

    裴祖父有些难堪,但他急忙说:“前日祖父就想告诉你的,但监察司的人就来了!”

    裴玄素勾唇,有些讥诮盯着他。

    裴祖父渐渐消音,他沉默片刻,说:“是的,我是打算过两天再和你说这个。”

    因为裴玄素当时情绪太激愤,一股脑倒出来不是好方式,很容易引发不好的后果。

    “但你要相信,祖父绝对没有不好的心思!”

    裴玄素这冰冷讥讽的目光太过冷漠阴翳,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难以承受,他悲恨又怨,顺着栏杆滑下,紧紧抱着裴玄素的大腿,他失声痛哭,就急忙解释:“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好不好?”

    神熙女帝那边也未见多好,如果裴玄素投过来,那就一家人在一起了。

    实话说,当时皇帝的人传完口谕,他虽明知情况复杂,但心中却不由升起一种苦尽甘来的希冀,希望一家人在一起。

    但这种希冀却很快被现实击垮了,裴玄素冰冷的神色,裴祖父也不是不知朝局的,他心里不禁万念俱灰:“对不起,对不起,玄哥儿。”他颤声。

    可是他作为一个祖父,一大家子的领头人,他根本没有路可以选啊!

    “我也是想一家人能活下去罢了,可,可是……呜呜呜”长子的牺牲,他不痛吗,他很痛很痛,但牺牲一人保住其他全部,是一个大家长最无奈最痛的选择。

    他含泪答应的。

    “信哥儿还没成亲,三郎更是小,还有你二婶,求求你饶了他们吧!”

    到了今时今日,裴祖父归根到底,还是舍不得孙子们就此都没了命罢了。

    裴玄素变了很多,冰冷漠然,一双丹凤目噙着淡淡的嗜血杀意居高临下俯视,不为所动。

    裴祖父对自己生死其实已经不在意了,活够了,死了就算了,当初如果能用一死摆脱,他早就死了。

    现在弄成这样,小儿子死了也算了。

    可两个孙子,裴祖父想他们活下去。

    儿媳妇好端端嫁过来,真是倒了大霉,他还能顾上的就这一个,也谋条活路。

    昏暗的大狱里。

    裴祖父痛哭流涕:“杀了我们吧!孩子,祖父该死的,早就该死了,但求你给她娘仨一条活路就好!”

    不求官,不求爵,几代人努力一朝成空,也无所谓了,只求娘仨有条活路就好了。

    想起当初长子剥皮楦草的惨况,裴祖父心如锥刺痛极了,“为什么?为什么啊老天爷!”

    他裴家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损阴德的事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啊?!

    裴祖父背着这一大家子,真的很难很难,手心削肉手背刨,竭尽全力了,最后还是这个七零八落的惨况。

    他简直痛不欲生。

    但裴祖父只得搂着裴玄素的大腿和膝盖,苦苦哀求:“玄哥儿,玄哥儿,是祖父的不好!你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

    两个堂兄弟裴信鸿和裴信泳,一个青年一个少年,一左一右紧紧跟着祖父看着裴玄素,此时也不禁失声痛哭,“祖父,祖父——”眼泪鼻涕哗哗直下。

    裴玄素冷冷一脚踹开了裴祖父,他厌恶到了极点,掸了掸被搂抱过的大腿衣披。

    裴玄素蓦地转身,冷声下令:“给我打,别弄死了就行!”

    狱卒一直安静等待着,也没听清尽头说的什么,闻言立即慇勤上前,“是,裴督主请放心。”

    保证赏他们好一顿鞭子。

    别弄死留着慢慢折磨嘛,他们都懂。

    冯维进来,掏了银锭扔过去,那两个狱卒就更高兴了,千恩万谢。

    裴玄素已经一拂斗篷,快步上了台阶。

    冯维三人紧随他之后,穿出牢门,正沿着狭窄的狱道刚走出七八步,一拐过弯,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这人一身青色官服,站在裴家人狱室拐弯的位置,两边空荡荡的牢房显然不是偶然。

    那人笑了笑,“裴督主。”

    裴玄素刹住了,眼前这个,显然是两仪宫来人。

    ……

    上升到一国高度的权斗和党争,每一次的沉重倾轧和激烈碰撞,没到最后一刻,都有出现突兀翻转的可能性。

    最后鹿死谁手,眼下犹未可知。

    皇城,两仪宫。

    金檐落雪,日光耀目,偌大的两仪宫大广场气势恢宏占地广阔。

    在太.祖皇帝还活着的时候,皇帝曾经很多次从那边的内仪门出来,快步走到大广场汇入朝班,心悦诚服又满心自豪地伏拜他的长兄。

    只可惜经年过后,人事全非。

    这座昭示大燕建国的威煌皇宫已经很久没有百官上朝的景象了。

    他初初登基,有过短暂的小半年,但随着神熙女帝的清醒,百官尴尬不知所措,这个大广场又安静到如今。

    皇帝也不是吴下阿蒙,他联合宗室登基为帝走到今时今日,也绝对不是侥幸的。

    “怎么样?裴玄素去大理寺狱了?”

    楚淳风和传信的人低语几句,转身快步入殿,站在槛窗前的皇帝蓦地转身,沉声问道。

    十六鹰扬府案到了这个地步,案情上几乎可以说是没得救了。

    表面两仪宫一党的官将势力在全力拉扯,实际上皇帝本人已经放弃了这件事。

    只不过,他和太初宫那边对抗的从来都不是案情真伪。

    皇帝很快想到了翻盘的关键。

    裴玄素!

    现在案情如火如荼,可如果裴玄素突然反水呢?

    随便推个人出来背锅,只要是东西提辖司里的人就好。事情都是裴玄素经手的,他操作起来是能迅速把大部分东西都掩盖的。

    神熙女帝非常之时,给权裴玄素太快太重,不但恢复昔日东提辖司一应特权,让后者疾转大江南北,甚至还一朝登上朝堂,协理三司,诏狱邢狱大理寺狱出入自如,甚至还有怀疑追查之权。

    简直比当年东提辖司前任督主赵明诚还要更炙手可热权柄更重啊。

    几乎整个国朝,视线都聚焦在裴玄素的身上。

    朝斗、政斗,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只要裴玄素突然反口,局势将瞬间逆转!

    皇帝一向讨厌阉人,但他登基不久也没有表现出来,如今非常之时,他也不是不可以接纳。

    “禀陛下,是的,未初从东宫官厅大门前离去,从延喜门出的。”

    楚淳风应了一声,伏跪见了个礼。

    虽据说沈星喜欢这裴玄素,但小女孩的情感六月的天没太放在心上,况且他和妻子都不赞同的。只要没有涉及沈星的安危,正事之前,即便是楚淳风也得严阵以待,他并没有多少矫情和优柔的余地。

    裴玄素现在就是标靶,这人从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他只是皇帝义子,不是亲儿子。

    此刻褪去在妻儿家人面前的温情,楚淳风平时温文尔雅的神态亦一肃。

    皇帝点点头:“行,那等孙颖的消息。”

    皇帝把楚淳风叫起来,转身落座,冷哼一声,双眸如鹰,神态凌厉。

    他即便放弃十六鹰扬府,改制也得归他。正好,裴玄素只要一翻转,必然是轩然大波,只要神熙女帝受挫理亏,那么接下来的改制就顺利成章由皇帝安排了。

    危即是机。

    那样的话,他反而能彻底接手十六鹰扬府的四十万兵将。

    在改制的过程中,他至少能将大半的兵马变成自己的亲部。

    如此,他才真将立于不败之地。

    神熙女帝一直虎视眈眈十六鹰扬府,一直想将所有主将汰换成太初宫的亲信,不正是因为兵马军队很重要吗?

    大燕常驻兵藉约一百二十万,四十万兵马,差不多能占全国兵力的一半了。

    皇帝道:“也该让他知道太初宫是什么好东西了!”

    高子文道:“陛下英明。”

    他和郑御比楚淳风先到一步,彼此对视一眼,不禁长呼一口气。

    也实在是裴玄素太厉害飙升太快。

    想当初,包括皇帝在内的对这所谓惊才绝艳三元及第的前沛州刺史裴玄素不很当回事,哪怕对方少年就有个算无遗策的溢称。

    可能登上这个舞台的,哪个是没有点才华计谋的?多年牢牢把着西提辖司风雨岿然的笑面虎赵关山,贫贱而起的却成为第一权宦的司礼监御马监监司的梁默笙,还有女帝那边一众厉害的文臣武将,哪个不比个才及冠的小子厉害?

    但现在,没人再敢以小子称裴玄素了。

    这个姓裴的简直就是一柄人形兵器,短短时间让人猝手不及,孤注一掷拚杀而出厉害得让人瞠目结舌。

    宣平伯府和裴家两房究竟怎么回事,在场的人其实都清楚。当初把宣平伯府作为弃暗投明的代表,裴家人待遇还是不错的。

    在权衡和观察之间,不料那裴玄素已经抓住机会一跃而起,简直以骇人听闻的速度上位掌权,实在是太快太厉害,不然两仪宫这边也未必会让他成长到这个地步,把局势弄成这个程度,他们才下相关决定。

    早就把这人提早毁了。

    不过现在这样,或许是好事也不定。

    皇帝慢慢盘着他手上沉香手串,这是当年太.祖皇帝赐给他的,他盯着太初宫方向,须臾,才收回冷沉的目光。

    ……

    昏暗的狱道里。

    青色官服的孙颖淡淡一笑:“神熙女帝反口复舌,你裴家为她卖命多年,最后落得了这么一个下场。”

    “值得吗?”

    孙颖走到那个红衣紫披的权宦身侧,对方背光而立,昏暗中一动不动却气势衮然,他笑笑:“两仪宫陛下虚席以待,该说的我都说了,裴督主可以好生考虑。”

    但不能太久。

    “两天。”

    两天时间,位于京畿东安县西郊及虎口关的鹰扬总府并不遥远,即便风雪路不好走,但两天也足够赵关山将包括正副都指挥使李江魏世南在内的一众鹰扬总府的高层将领押解抵京。

    梵州那边,快的话,第一批证据也该六百里加急送抵了。

    重头戏将在两天后的三司会审。

    两人并未说了太久的话,昏暗的狱道之中,裴玄素瞥一眼身侧的绿色官袍下摆,薄唇紧抿,快步离去。

    登上最顶层出了大狱的正门,刺目阳光重新出来在眼前,赭衣宦卫番役鱼贯涌上列队,牵过膘马。

    裴玄素单手握缰,上马之前,他侧瞥一眼狱门,冷厉眼神。

    “走!”

    长靴一踩马镫,翻身而上,马蹄猎猎疾驰而出。

    ……

    现在时辰不迟也不早,裴玄素直接回府了。

    裴明恭一听见前院大侧门打开,滚雷般的马蹄声直入,他马上丢了蹴鞠藤球,掉头往那边冲过去。

    裴玄素强颜欢笑,勉力安慰了哥哥,好不容易把他哄回去自个洗澡吃饭去了。

    日暮余晖,残阳似血。

    裴明恭一走,他的笑容顷刻敛了,脸上像涂了蜡一样僵硬一片。

    这个偌大的院落青松苍苍巍峨,还有不断自动注入烧热的温水的假山池子,九狮争珠的那颗滚球在水蒸气中不断翻动着。

    裴玄素喘息却很重,他咬紧牙关站着。

    伸着手,慢慢抚上自己前襟放置那两封信的暗袋。

    万万没想到,他竟然遭遇这等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他呵呵冷笑两声,“想不到啊,我竟这般抢手。”

    他讽刺一笑。

    但确实,今时今日裴玄素,已经没什么人能够忽视他了。

    连两仪宫皇帝都视他为致胜武器,对他裴玄素抛来了橄榄枝。

    只可惜这橄榄枝是黑色的。

    “究竟是谁?!”

    他胸中恨如火烧,经过两天时间,他已经彻底消化这件事,究竟是谁?!这个幕后黑手第三者是谁?

    一瞬间,裴玄素敏感想到瀛州陆通船行的那第三拨神秘人。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又为什么能知道这么多的秘密?

    还有那个失踪九皇子,又是哪个?还活着吗?

    这个幕后黑手的第三者和第三拨人会不会就是他的?!

    裴玄素一瞬间想起当初他自龙江初返之际,在懿阳宫神熙女帝居高临下审视他的那个异样眼神。

    刹那他几乎汗湿重衫,毛骨悚然。

    裴玄素现在可以肯定,当初他从蚕房出来后,若是去太初宫的速度再慢一点,他是必死无疑了。

    他这是多少次和死亡擦身而过啊!

    “是谁?!”

    “是谁——”

    他厉喝,锵一声抽出长剑,狠狠砍在花坛上,很快将一圃的青松矮树砍了一个七零八落。

    他扔了剑,慢慢栽倒在台阶上,掩面失声痛哭。

    怒恨极致,惊疑到了尽头,正事几番起伏想过,这种种情绪到了尽头,转为一腔悲怆。

    他的父亲啊!

    他那么好的父亲,原来只想牺牲自己,保全妻儿和一家人。

    他有满腔的抱负,他兢兢业业为民请命,他温厚而儒雅,他一腔爱子之心,他还想着看他娶妻生子呢,笑着说过以后老了含饴养孙,曾孙也行。

    他那么好的一爹爹啊!

    竟然死得这么不明不白,白白牺牲了。

    若他九泉之下有知,该有多难受啊!

    裴玄素泪如雨下,他转身,往西路第三进大院飞奔而去。

    那个院子被裴玄素改为了祠堂,正中放置了他父亲裴文阮和母亲曹夫人的神位,两侧小些的阶山之上,则放在一同在这场变故中死去的族人灵位。

    祠堂很大,一共十来个神位空荡荡的,正前方的主阶山孤零零只有两个神位。

    裴玄素慢慢在供桌前的蒲团跪下,他哽咽,膝行上前,一把抱住那两个神位,痛苦失声。

    他打翻了供桌上的酒水,黑釉碗里的冷酒兜头淋下,浇了他一脸一唇。

    他把父母的灵位小心放回去,疾步拉开祠堂的大门,“拿酒来!给我拿酒来——”

    酒水入眼,刺激得他两眼火辣辣的,唯有烈酒入喉,才能宣泄他此刻翻滚的情绪和凄然的悲怆。

    两个很大的黑釉酒坛被搬了进来,冯维在廊下放了一个,只搬了一个进去。

    “都搬进来。”

    冯维无法,只能都搬进去,他暗骂那个不懂办事的仆役。

    裴玄素拍开泥封,他要烈酒,现在他要的什么都不会缺,搬来是最烈的高粱酒。

    裴玄素捡起地上的黑釉碗,直接舀着喝,他很久很久没碰过酒水,这是家里出事后第一次,瀛州阁楼祭奠那半碗不算。

    烈酒入喉,火辣辣直冲胃腹,一下子他眼泪哗哗尽数逼出。

    他把黑釉碗扔了,举起酒坛冲着嘴里灌,扔下坛子伏在坛口痛哭。

    如此往复。

    门外的冯维邓呈讳孙传廷三人急得不行,他们眼睛也泛着红,冯维低声交代一句,赶紧往大门外冲。

    他们拦不了的,唯有寄望星姑娘早点下值回家,好歹劝一劝。

    该杀千刀的烂人,那个该断子绝孙的幕后黑手,去死吧!

    冯维自己也狠狠一抹眼泪,稍稍整理一下,用雪揉了揉眼睛和脸,这才冲到门房。

    “星姑娘回来了吗?”

    ……

    沈星在东提辖司的监察司院子上值,做的也是监察司的平常工作。

    今天没轮到她出外勤,她和两个叫陈雨和贺云溪的同僚来回跑西提辖司,总算这边的值房大院布置起来了。

    申正上下,裴玄素从大理寺狱离开之后就直接回永城侯府了;赵青巡了巡西提辖司那边在外朝和刑部大理寺的人,也绕回来了。

    呼啦啦一群女官女卫下马,赵青拿着马鞭快步进屋,在值房坐下。

    下值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沈星收拾一下,就准备回去了,她出差很久,排班轮到她可以正常下值的。

    她要下班了,赵青突然喊了她一声。

    沈星回头:“赵监察使?”

    赵青却说:“你回永城侯府?”

    “是啊。”

    沈星老老实实说:“义父还没回来,我暂时住裴督主那边。”

    她现在也有自己的宅子了,她的班底就是安置在里面的,当然,有一半心腹些的也跟着她到裴玄素这边居住,譬如徐芳他们、云吕儒的侄子云谨斌这些人。

    那边宅子还在收拾,不过等收拾好之后,她大概会两边住。距离裴玄素这边也不远,挺方便的。

    不过她答应了裴明恭,会在侯府住着陪他的,至少得一段时间吧。

    不过这些内里的因由,就不和赵青详说了。

    赵青喷了一口气,看沈星坦然清澈的神色,她最后没说什么,挥手,“去去去,赶紧走吧。”

    沈星皱了下鼻子,好了不管了,她下值了,她和裴玄素那边的关系也不可能和赵青细说了。

    ……

    沈星其实大概知道有这么一遭的。

    上辈子裴玄素就很少喝酒,尤其是烈酒,仅有那几次,都是情绪大爆发大起伏之后的。

    她也喝过一碗,那种火辣辣穿肠的剧烈痛感,确实非常能让人借此宣泄情感。

    鞭尸剥皮明太子之后,裴玄素就酩酊大醉过一次,狂灌潮红,凤目赤红滴血般,把半坛子掷在地上粉碎,把酒坛子全都摔在那具七零八落的尸身和棺椁之上,亲自泼上火油,把那些东西都烧成一把灰。

    疯狂一般,在熊熊烈焰之侧。

    他满面潮红,满身烈酒的气息,野兽喘息一样的呼吸,冷冰又失控。

    那个样子真的骇人,沈星如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不过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沈星知道裴玄素缓下来后肯定会难过,谁能不难过呢?她也不知道,这些艰苦又辉煌的前事之中,竟还藏着这样让人痛悲的真相。

    路上一起下值的同僚约她吃面,这是第一次她也不好拒绝,于是几个女孩子就一起在街口面摊子吃了一碗面。

    她不饿,回到侯府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这个院子原来就是做祠堂的,两排合抱的大青松,柏树针在夜色中轻轻舒展。

    她跑过来,轻轻推来祠堂的门。

    裴玄素静静抱膝坐在蒲团上,对着供桌和两个簇新的牌位,他闻声回头,两眼通红,白皙的两颊也是潮红,他怔怔半晌,哑声:“回来了?”

    “嗯。”

    沈星轻声应,也拉着蒲团坐在他侧边,两人脚边中间是那个大酒坛子。

    裴玄素轻声说:“不要劝我,我们一起喝酒好不好?”

    人生如戏,几经颠覆,他神色之中,有些惨然,也有悲意。

    今晚他什么都不欲想,他也不想呆坐,他想就这样陪着爹娘,好不好?

    “好啊。”

    他半月的药已经喝完了,但补身子还未开始,不怕冲了药性,偶尔喝一次,她觉得还是可以的。

    裴玄素本身就很有自制力。

    沈星攀着供桌的腿爬起身,取了一个黑釉碗下来,她也在大酒坛子里舀了一碗酒,低头啜饮了一口,好辣好烈啊。

    她有些龇牙咧嘴。

    裴玄素轻笑一声,唇角翘起来,眼里却溢了泪,他伸手接过她的碗,仰头一饮而尽,低头用力抹一下眼角。

    “你别喝了,陪我坐着就好。”

    在这个孤冷的寒夜,他不想虚伪地自称二哥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碾过,最后顺从他的心,换成了“我”。

    裴玄素一碗接一碗地喝,他十二岁的时候,曾豪情万丈和他爹说,等他再长大的一点,就与爹对饮三百杯,不酩酊大醉不归。

    那时候他有点年少,父亲不允许他喝酒。

    他生气了,但父亲又闻声哄劝了他,让他展颜。

    那个神光湛然又俊美逼人的小少年,就这么拍桌和他爹放下豪言。

    只可惜后来因为各种事忙,他上京赴考又委官游历,父子俩始终没能实现着一诺言。

    他还记得呢,想着下次也不晚。

    可下次,已经没有下次了,他死了。

    裴玄素举起酒坛,冲坛口就灌,他想质问他的父亲为什么不守承诺,不等等他,不告诉他?!

    但又怕吓到沈星,自己闷头灌酒,灌进嘴里灌到身上,湿透了前襟和下摆,酒水撒了一地,他也双眼迷蒙。

    “好了,够了。”

    裴玄素喝了很多了,酒坛子终于见底了,他放下,勉强站起,跄踉了一下,一直安静陪伴的沈星赶紧起身扶住。

    她见他还想过去拍开另一个大酒坛,连忙拽住他。

    他已经醉了。

    裴玄素是有些醉了,但他神志还在,别拉着一回头,沈星玉白鱼龙补服衬着的一张小脸格外白皙,毛绒绒一圈的兔毛披肩。

    “……怎么不穿好的披肩?”

    他喃喃地道。

    有道是酒壮怂人胆,清醒的时候,裴玄素总是诸多顾忌,这些担心那也担心,又嫌自己笨拙,又担心试不好影响两人关系。

    但此刻,酒水让人少了很多顾忌,也更加大胆了。

    他跄踉一步,差点栽倒她身上,沈星赶紧退后一个小弓步,单手扶着供桌才稳住两个人没摔跤。

    烛光苒苒,她柳眉杏目,那双喝了酒粉颊绯花的漂亮面庞,一颦一诧一蹙眉,皆入他的心入他的骨。

    她小小惊呼一声,赶紧扶着供桌的一角才站稳。

    但裴玄素视线一瞬间,却落在她扶着供桌角的左手上,轻轻搭在上面,一下子收紧,纤长细嫩的手背上筋络猝然绷紧凸起。

    一刹,裴玄素头脑嗡一声,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那个有颜色的梦,他突然觉得沈星的手,和那梦中的女子的手很像。

    “他”狠狠一插,那女子双手猝然用力抓住横栏床边,就是这个样子的。

    酒行血气,几乎是马上,他身体竟有了点反.应。

    裴玄素愣愣着,看着她,烛光下,那个眉目婉约如诗却坚韧勇敢的少女,烛光映着她的脸颊,粉嫩得连绒毛都看得见,嫣红绯粉的,那两瓣红唇,轻轻张开。

    裴玄素看得有些痴了,他也不用想试探的方法,这一刻福至心灵,他胆子前所未有地大了起来,顺势栽倒在沈星的身上。

    沈星惊呼,赶紧扶住他,没扶住,两人栽倒在地上,幸好有蒲团。

    裴玄素微微垂着眼睫,一瞬不瞬盯着近在迟尺的嫣绯面庞,他佯装迷糊不醒,慢慢凑过来,亲在那两瓣红唇之上。

    温软甜香。

    一刹那,他脑海烟花炸了。

    只是沈星:“???”

    沈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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