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要是平时,裴玄素肯定听她的,不管什么事他都总会给沈星的面子。但今天他第一次没听,甚至有些生气,她竟然被这些狗东西给哄住了。
裴祖父终于把话说出两句,落在裴玄素的耳中,他呵呵冷笑,怒极爆表:“竟还敢胡言乱语?”
竟然敢说和他父亲商量好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猝不及防之下,简直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忿懑直冲天灵盖,裴玄素恨得都笑了,他怒极如冰,裴祖父顾不上伤口勉力一撑连爬带滚往后方跄踉而去,他提着剑一步一步逼近。
“我要割了你的嘴,还有你孙子的,还有儿子,让你们下了地狱以后再不敢胡说八道!”
以免黄泉路上,还要污他父母的耳朵!!
逆境绝境中的成长远非寻常年月可比,裴玄素如今的政治素养胆色应变气势乃至身手远非当年的那个时任沛州刺史的他可比拟。而室内这裴家祖孙数人,个个惊慌胆骇,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裴玄素鹰隼捕猎般的骇然气势,一步一步逼近过去,那滴血的剑尖收割生命的凌厉气势如影随影。
但那裴祖父绝境中却凭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怆悲急切!他不顾一切往后堂正中的方向冲过去——这后堂原来摆放榻椅让大家长坐的位置是一张供桌,上面摆放的一个灵位和几盘素果。
——这是裴玄素祖母的神位。裴玄素祖母去世已有十来年了,这正堂后院原是伯府女主人她的居所,裴祖母去世之后,有两房儿子儿媳,最重要宣平伯还是裴祖父,这正堂给哪个儿媳住都不合适,于是干脆清理空置,设了祖母的供桌神位,一家人平时聚头说事和聚餐都在这里。
偌大堂上空荡荡的,只摆放了简单有熟悉的两排黑褐椅子和榻案,少了人起居有一种陈旧的味道。
那裴祖父直奔神位的供案,抢在裴玄素剑刃再度落在他身上之前,一手拿下神位,连人带神位扑倒在地上,他浑身血污满头灰发狼狈到极点,伸手一掰,神位从中间裂开,辟啪落地,露出藏在中间的两封信。
裴祖父痛哭流涕:“祖父没有骗你!你看看,这是你爹写给你和你娘的信——”
裴玄素一句鬼话都不信,他怒恨至极呵呵冷笑,但电光石火,裴祖父举起那两封信在他的面前,他充血的丹凤眸却难以避免瞥到了。
他父亲裴文阮端方守正,儒雅清隽,没有不良嗜好,平时除了公务之外,最喜欢的就是书法。篆书、行书、草书、行楷、正楷、馆阁体他都写得非常之好。
裴玄素童年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坐在小书桌上提着毛笔写大字,父亲则是大书桌后站着俯身也在练字。晨早初熹、雨天微凉,傍晚、午睡醒后,种种的场景,父子俩待着那个静谧的书房了,父亲时不时微笑擡头看他。
小小的他把笔一扔,跳下大椅子跑到父亲的身边,仰头抓住父亲的大腿撒娇或抱怨,沾了墨的手抓了父亲衣摆好大一个墨印子,一贯爱洁而俭朴惜物的父亲却从来没生过气,笑着抱着他,父子俩一起踱到他的小桌子前,他抱着小小他,看小小裴玄素写的字。
不好的地方,父亲温柔点评,而后总会有很多褒奖,小小的他,矜持笑着,满腔自豪和得意。
然后,父亲可能答应他的要求,就抱着他上街,不过出发前总会吩咐人把哥哥也牵过来。
两个小男孩渐大,抱着有些吃力了,但父亲总是一抱就两个都抱着逛街,比他大两岁的哥哥笑呵呵的,小小的他拉住哥哥的手,兄弟俩在父亲怀里手拉手。
所以裴玄素对父亲的字迹是异常熟悉。这辈子他化了灰也不可能不认得他爹的字。裴文阮书法造诣很高,平日处理公文是四平八稳的馆阁体,而平日书信则用的事行楷,笔画纵连,有一种端正又恣意洒脱之意。
——他的父亲是一个有着热血理想的青年,期待家国升平,百姓安居。投身宦场不拘浮沉,认真而行为民请命;又有一萧一剑走江湖的少年恣意畅想;他还盼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夫妻心意相通,情感婉转如诗,家庭和乐养儿育女。
可惜最终夫妻感情不如年少期待,他和曹夫人是一对怨偶,但他竭力做好,非涉及原则问题从来不和妻子红脸。
人到中年,世事变迁,多少嗟叹,但青年的裴文阮成熟稳重了,上述的东西却始终未曾改变。
裴玄素还记得父亲坐在书案后,他坐在父亲的膝盖,父子两人一起看书的那个午后。裴文阮笑着和他说自己年少仗剑江湖的梦想,他问,后来呢?后来为理想让步了,裴文阮觉得理想更重要,更有意义。
父亲清朗的笑声,如一帘清风,在那个悠然的午后。
可以说,父亲对裴玄素影响极大,他当年很多理想和期待都和父亲如出一辙。
甚至他中状元后决定暂辞游历大江南北,去做一回侠客,最初的梦想大约正是源自于那个午后。
可惜当年种种少年理想和抱负,衬在如今他宦官之身成了讽刺。
不过,裴玄素对父亲的痛惜眷恋和怀念却从未改变。
父亲在他的记忆中亦从来未曾褪色过。
所以他是真的非常熟悉他父亲的字迹,熟悉到每一个起手收捺,每一个横撇竖钩,各种书写的小习惯,每一个字父亲是怎么写的,裴玄素都相当熟稔。
那两封信突然怼到他眼前!“我儿上清亲启”,还有后一封信露出的一个“妻”字,惊鸿一瞥,裴玄素却刹那就认出来了,这还真是他父亲的亲笔!
难以形容这猝不及防的突兀感受,极度恨怒的情绪当中,他猝不及防一愣,停顿了大约两息,他劈手夺过了那两封信。
翻手一看封皮的蜡封,还完好的没被人动过,他反手直接把封口撕了,一叠厚厚的信纸被抽出来,他立即翻开,入眼全是他父亲的笔迹,他一目十行快速翻看。
“上清吾儿:
当你看到此信之时,为父约莫已经不在了。请原谅父亲没有提前告知于你,也请原谅父亲违诺了,未能晚年致仕随我儿赴各地外任,含饴养孙。
实在是事出突兀,为父亦是去年方知晓此事,家中竟是梅花内卫。倘若为父不如此做,当全家老小之命休矣。悲哉,痛哉,耽吾儿大好前程,盼你从今逍遥江湖,仗剑走马,亦能得乐。
玄儿,照顾好你母亲和兄长,……
你祖父昔年遗失九皇子,一被查实,帝皇之怒,宣平伯府一家两房必死无疑!不得已,为父时任龙江府尹,与你祖父叔叔商量之后,唯出此下策,以保全全家之性命。
只是从此之后,吾儿惜恨隐姓埋名,盼吾儿恤之父祖,莫生怨嗔。善矣,吾儿之愤,莫要太久,盼汝与汝母汝兄长安乐。
……”
我的孩子,请你莫生怨恨。
好吧,你生气的话,别生太久,要尽快开心起来啊。
照顾好你自己,和你的母亲兄长。
盼你们长安乐,人生之途,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且行且欢。
父绝笔。
裴玄素根本都不相信,但明晃晃的信笺,笔迹可以伪造,蜡封可以重封,甚至他本人就是伪造了裴祖父父子的笔迹私信和卷宗,他都懒得查,他知道的东西,直接给造一封直接了当!
早一些晚一些不差,他分.身乏术,没空奔赴各州去具体细查取证。
先提前把宣平伯府这群人送进地狱,他好专心去应对如今风高浪急的局面。
——他现在想要的,已经不仅仅只是复仇了。
复仇很重要,但绝不会是他这一生的全部。
可现在,裴玄素飞快一页页翻过,越来越快,撕开了给母亲的那一封,也飞速翻过。
字迹可以伪装,蜡封小心一点也不是弄不出来,但裴父却在这封长长的书信当中留了一个小标记。
这是他孩提时期,父亲教他写书信那时,父子嬉戏般来往写给对方写信弄出来的暗号。每隔一行最后一个有捺的字稍稍往上提一点点,父亲是单行,他是双行,那就算没有封皮,父子俩也一看就知是对方的来信。
他小孩霸道,母亲却不喜,小小的他私心想要一种独一无二,父亲大约是知道的,但他总会无声纵容那个小小的他这点小毛病。
这个标记就是众多的纵容之一,父子私下约定的接头小暗号,绝对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裴玄素一页页翻过,每一张信纸的单行都有,甚至连母亲那封都有,他父亲大概猜到他肯定会先撕了全看。
他不可置信,哗哗翻着信纸,巨大的愤恨和这种不可置信的情绪骤然冲击,他双手都战栗了起来。
裴玄素脑海“轰隆隆”,像一个如山般的石碾用快马拉着在他心脏脑子反复来回的急速重碾,碾得他脑海混乱一片,连嘴唇都战栗起来。
他连呼吸都忘记了。
心肺爆炸一般,窒息巨震!
……
“公子,公子,主子!”
冯维眼瞅着裴玄素都不对劲了,他没看到信纸的内容,但裴玄素突然僵住,信纸哗哗越翻越快,他感觉到主子突然浑身战栗了起来。
他本来也嗤之以鼻的,痛恨血液冲涌的不仅裴玄素一个,冯维三人亦愤慨到了极点,手持长剑,眉目狠厉。
可突然。
冯维很熟悉他家公子,眼见裴玄素微表情和动作,这信竟可能是真的?!
三人顾不上僭越,簇拥到裴玄素的身边,睁大眼睛看着他手一页页快速翻过后半信纸和另一封信。
裴文阮熟悉的口吻和笔迹,什么“九皇子”,什么“一经查实,宣平伯府两房必死”,“盼携剑江湖,长安乐”。
三人脑海像轰轰放烟花似的,一时之间,天旋地转!孙传廷反应最快,他立即拉着邓呈讳掉头冲出去了,和沈星裴明恭一起守住门外,两人急忙分两边先绕着整个正堂巡检了一圈。
纷踏急促的脚步声和开关门声,沈星拉着裴明恭,“嘘嘘”,急得不断回头自门缝往里瞧,又急忙佯装镇定顾盼左右前方。
偌大陈旧的正堂之内,死寂一般,只听见裴祖父和堂兄裴信鸿短促的粗重喘息声音。
裴玄素双手拿着信纸,胸膛剧烈起伏,人一动不动维持那个动作。
冯维回头望了门的方向一眼,一个箭步上前,揪住裴祖父的衣领,他厉喝:“说!怎么回事?!”
裴玄素竭力遏制着双手的战栗,神情甚至是狰狞的,他充血泛红的漂亮丹凤目着这一刻是可怖的,他慢慢擡头,喘息着看着面前地上鲜血淋漓的裴祖父。
裴祖父颈脖侧的伤口仍在溢血,肩膀上身殷红淋漓,但他甚至感觉不到痛,更顾不上包扎,捂着脸痛哭失声,呜咽片刻,竭力忍下,才哽咽地道:“咱们家是昔年陇西第一大族寇氏的附族,想必你是知道。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咱们家还是梅花内卫……”
裴玄素倏地擡眼,这是他第二看听到这“梅花内卫”。他人极聪敏,即便这等骇震交加,一刹他浮起从赵关山梁默笙手里拿过的那个黄杨木匣子里的那些石青色封面的密折——就是神熙女帝给的,她多年来抓住的十六鹰扬府的人和把柄的那个匣子。
和东西提辖司的杏黄色密折不同,那时一种陌生的密折,石青封皮,特殊绢布做里,雪白,折子内部左下角署名的位置统统是一个很小的鲜红梅花印鉴。
而梅花之下接一个数字,譬如玖,壹三壹这样。
“石青绫折,六瓣梅花泥印,九,一百一十三?”
裴玄素突然说道。
他的神色仍是可怖得近乎狰狞的,双目充血形如厉鬼,裴祖父却吃惊到了极点,突兀擡头望了长孙一眼。
但转念一想,裴玄素现今的职位,有可能接触到那边一点,也不出奇。
裴祖父慢慢松下身体,他颓然说:“是啊,正是石青梅花折,就是梅花内卫所用的密折!”
“裴家自开国以前,就为寇氏搜集信息。后来女帝陛下当家,”也就是当年的寇大小姐,他们自然而然为大小姐所用。
后来神熙女帝将他们重新调整了归置,以梅花为暗号,之后称之为梅花内卫。
当年,谁也没想到,最后寇氏能走到建朝开国的高度,甚至为后为帝。
当初王朝末年完了又乱世,小家族生存很不容易,裴祖父的祖父那一辈就依附寇氏得以生存,为寇氏效命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一开始,裴祖父的父亲路子就走错了。当然,可能当时也由不得他选择。只是当时谁也没想到,后代子孙会深陷内卫的苦困之中不得出。
这种心腹的内卫,不影响封爵,不影响做官,有人觉得好,有人却觉得不好并认为深受其害。正如东西提辖司和宦营御马监这些地方,有人被困其中,惆怅难受;亦有人深以为然并以其权柄为傲的。
前任东提辖司督主赵明诚就是后者,鲜花着锦权势如炽,最终落地一个被弃用斩首的惨烈下场。
宣平伯府裴家则属于觉得不好的前者。
实话说,裴家跟着寇氏和太.祖皇帝打拼多年,最终开国后被封爵宣平伯,不算顶阶勋贵,但也确确实实改换门庭了。
“谁不愿意光明正大承爵、做官,不拘什么样,都是好的。”
“所以我一直都没告诉你爹你叔叔和你们,想着自己多活些时候,再熬一熬,你父亲和叔父就该致仕了。”
开国之后,太.祖皇帝和寇皇后一起组建的暗阁,把身边追随自己的和暗卫中的高手集中组建,原来建制的目的只是皇室暗卫。只是就来随着夫妻反目,暗阁用途又变了味道。
这些波澜凶险的旧事就不说了,说回裴家,神熙女帝除了一部分的暗阁,她还另有一支暗中的人手,那就梅花内卫。
太.祖皇帝知道妻子手里有一支暗中人手的,不过寇皇后再怎么倾心相恋,却不是那种恋爱脑,这具体有谁太.祖皇帝不知道,后来寇皇后把联络方式暗号等东西都换了,就彻底隐匿起来了。
“昔年帝后斗争剧烈的时候,我们也经常办一些见不得人的差事。”
不是一些,是很多。
涉及皇权争斗门阀倾辄的,都是死去活来的惊险隐蔽的。暗阁成员做的事情他们也做过不少,甚至涉及很多要命的皇家秘辛。
所以裴祖父才不想自家继续卷入这个漩涡了,常在江边走,总有一天要完蛋。况且裴家也算书剑传家,正经的勋宦人家谁干这个,裴祖父和他父亲自然不甘心不愿意。
裴太爷临终念念不忘,就是这桩事情。
到了裴祖父,怀揣父亲临终遗愿,也接过了内卫的传承身份。他存了这个心思,就一直没有告诉过儿孙这个事情,再加上迈入老年后自己身体硬朗,就不禁希望大增,更是闭口不谈。
毕竟他当时儿子是能臣,长孙更是惊才绝艳,深得神熙女帝赞赏栽培。
裴祖父就想自己熬着,多活些时日,最好能够活到两个儿子都到了致仕的年纪。
儿子都老了致仕,接过内卫的身份也没什么大用,隔辈传承,孙子不知情,又没那么顺利成章。
况且他长孙裴玄素那么能干,到时候要么封疆大吏要么入阁封相。至于另外的孙子,能干些的就让干,不能干找机会让其称病辞官,回老家“养病”就好。
到时候,他孙子明面上的价值,绝对会比暗中当这个内卫要高得多,权衡过后,皇帝非常有可能会暗自直接罢了裴家这个点的暗卫身份。
那到时候,宣平伯府裴家就成功洗掉内卫身份上岸了。
计划得是很好,实践性也很好。
“可偏偏,前年年末时候,不知为什么,九皇子的事情突然就翻起来了。”
裴祖父痛苦掩面,老泪纵横,“我得了消息,陛下突然下令察查当年九皇子的任务,谁将从宫里将九殿下拿下的?又是谁接手将九殿下带离?之后谁处理的?哪个是领队?”
而那么不凑巧,裴祖父正是当年那个领队啊!
好死不死,那个任务还真出了岔子的!裴祖父胆战心惊,悄悄给捂下。
这么些年,本来平安无事,谁知神熙女帝不知在哪里起了怀疑,突然要翻查核对。
这下就死定了!!
“九殿下是戚妃娘娘之子,你不知道,当年一度有风声说太.祖皇帝要封九殿下为皇太子。”
太.祖皇帝前期,其实子嗣不多,除了神熙女帝生的四个嫡出子女,也就两三个不怎么在意的老通房生的庶出,神熙女帝也就容下了。
只是后来,太.祖皇帝掉头要铲除寇氏之后,夫妻情深意笃表象顷刻撕破,太.祖皇帝纳了不少美人入宫,皇嗣很快就不是寇氏所出独占。
其中戚妃娘娘出身前朝后族,是太.祖皇帝联合前朝门阀先铲除寇氏的重要纽带,最受宠爱,九殿下出生之后,封太子的呼声一直都没停过。
当然,太.祖皇帝心里想封的其实章怀太子,但他也没澄清。
这些纷纷扰扰就不详说了,反正知晓帝后反目成仇斗争的激烈程度就行了。
神熙女帝对太.祖皇帝恨毒到了极点,不管是私人情感还是国朝局势上,她势必要出手除掉太.祖的这些非她所出的新子嗣。
当年兰庭宫大火,神熙女帝成功把这个行九的小崽子拿下,梅花内卫接手转移,到外面去把他给处理掉。
“我到今日,还记得那天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那座号称前朝第一行宫的百里兰庭,全部付之一炬。”
但问题就是出在这里!
当时混乱中,裴祖父小队接过那个孩子之后,遭遇连续的追击,甚至有一个人被挑下面巾认出来了。
遁走过程,裴祖父亲自带人去殿后,那时候他们还没接到处死九皇子的命令,就带着孩子一直跑,分成几队人遁撤。
最终脱身之后没多久,裴祖父就接到了处死的命令。
他心里默念一声罪过,但一门心思奉命行事。
但谁知这跑出一路,九殿下竟然丢失了,不知所踪。
裴祖父永远记得那个斜阳刺目的午后,他刚扯下染血的黑红面巾,手下惊慌失措跑过来,说:“糟了!九皇子不见了!”
他们把他藏在马厩的草堆中,捆着昏迷的,待引开追兵,回头人却空空如也,九皇子不见影踪。
人不是裴祖父弄丢的,但他是队长,他绝对要负全责!
以当时的局势,神熙女帝一旦得知,他们绝对死定了。
不得已之下,裴祖父谎称杀死了。
并去乱葬岗找了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病童尸身,搬过来掩埋,当做九皇子的尸骸。
几个人心惊胆战等着好几年,但好在九皇子一直都没有再出现了。
他们转念一想,也是,那些郊道野店,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人贩子更不缺。有可能九皇子中途醒了挣扎,稻草掉下来,九皇子就被人贩子捡走了。
不管九皇子有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落在没个好心肠的人贩子手里,他都回不来了。很可能说了,人贩子吓得直接把这小孩处理了。
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太.祖皇帝驾崩,神熙女帝临朝坐稳了帝位,他们都不见事发,于是逐渐放下了这块心病。
裴祖父借口伤病,兼也确实年岁渐老,于是就转到勘探消息的岗位,安心在将位上待着,不用再出任务了。
谁知这样过了十年八载,突然有一天就事发了。
神熙女帝偶然之下,好像有点发现了,她突然下令翻查当年的旧档,还有察看九皇子的骸骨。
不知道查出来的结果是怎么样,但神熙女帝态度陡然转厉,勘查的动作一下子就大起来了!
裴祖父刚刚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得天旋地转,完了完了,死了一家子都要死了!
——当年裴祖父留了个心眼,负责处死九皇子登记的是那名丢人的手下名字,后来几经辗转,人员变迁,私档又丢失焚烧掉很多。
那名手下在一次任务也死了有十来年了。
但要查,早晚能查出来的。
就算他现在自杀,以神熙女帝一贯雷厉风行斩草除根的风格,裴家也得完蛋。
当时,已经去世的、和这些事情有一点能牵扯上关系的昔日内卫同僚,先后因为各种原因丢官抄家了。
裴祖父心惊胆战,他不想全家抱着一起死,迫不得已称病把两个儿子都叫了回来,和儿子们商量,最后父子三人想出来了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当时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们也想过当时绥平王那边,但我们家和寇氏和陛下纠葛之深,和其他官员是不一样的!”
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样私下依附靠传信立功的方式根本不适合他们家,黄花菜都凉了。
裴祖父其实是收到一点风声的。当初龙江,宗室有孤注一掷奋死一搏的决心,神熙女帝何尝不想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最后百思无法,那边的查探却越来越迫在眉睫,如火灼身越来越近。
裴文阮能请到的假期不多,裴祖父永远记得那个午后,一身褐黄襕袍方正儒雅人到中年依然俊美气度的长子,他站在窗后,良久,轻声道:“没有办法了,爹,还是投靠宗室王吧。”
裴文阮痛苦闭目,过后,很平静地说。
他是长子,总不能看着亲爹、妻儿、胞弟侄儿弟妹,一大家子就这么抄家夺爵死在牢里。
一定要死。
那便牺牲他一个人就够了。
“你爹!原来都准备好了的。一旦事发,马上安排人飞马去沛州给你送信,让你赶紧走!也安排了人送你母亲和你哥哥离开的!”
说到这里,裴祖父激动起来了,一骨碌坐起,脖子的血口哗啦啦往外淌,他用力捂着:“谁知道你竟然没有跑,你母亲和你哥哥也没有被送走!”
事发之后,裴祖父大惊失色痛怒交加,拚命去打听去查,方才得知,“去给你送信的人,不知为什么竟换了?你父亲原先安排去送走你母亲母子的人也不知所踪!”
当时曹氏和裴明恭在郊外别庄的,裴文阮特地给安排,就是方便逃跑的。
他早早安排的人,人也必定是可信的心腹。但事实上这十几个心腹不见了,有动身但没到庄子,半途人不见了。
很可能是死了。
裴玄素那边也是。
去给裴玄素报讯的心腹护卫和家仆跑死了三匹马,在秦镇都还是他们在的,但抵达沛州的,却换成了另外一个家仆和护卫带头。
后者也许裴文阮身边的人,但不算很贴身,事前是不知道这等绝密的。
他们肯定是被人收买或者用其他手段拿下了。
裴祖父事发之后,甚至还一度以为是小儿子为了家里的爵位坑害兄长侄儿一家。
裴叔父惊慌失措,连连喊冤。父子俩大打出手,裴叔父蒙了千古奇冤百口莫辩被打得也受不了,最后父子俩滚作一团,都见了血。
后来裴祖父开始查,百般辗转,知道裴玄素从龙江回来入了西提辖司,从监狱蚕房等地方把大房很多旧人提出来,并陆续筛选,让不少人荣归故里实际淘汰。裴祖父才总算找到一些知情的旧人,拼凑出送信沛州和送曹氏母子中间出的这俩变故。
“不知是谁,把前往沛州的人换了,把通知你离开的人换成了冲你撒了一把药的!”
裴玄素倏地擡眼,当日怎么一个撒药的情形,他是最清楚不过了!父亲那边的护卫和裴家家仆风尘仆仆赶来,任谁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会有这茬子事。
裴文阮最知道小儿子和煦君子之下藏着的执拗性格,裴玄素和父亲感情又极深极深,他无奈之下被迫选择这样做,但小儿子知道后必定要阻止。而那时候的形势,一旦有什么异动,很可能就露馅的。
过年的时候,裴文阮隐晦叮嘱过两句,目送儿子乘船远走,久久注目。
之后安排心腹家仆飞马去沛州给裴玄素送信让他赶紧离开去接母亲兄长。
但裴玄素当时闻讯龙江来了家人,急禀说他父亲突发卒中,他大惊之下,急忙冲出,迎面却被重重喷了一脸的药粉,他当时情急之下加上不设防,奔跑后急促呼吸一下子就吸一个正着,一脚踹翻那人,人就晕眩了。
堂兄裴信鸿也不禁捂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了。那段时间真的太难了,父亲死活说自己没有,他和弟弟最后选择相信父亲,被祖父打得脸肿鼻青,强行用脂粉遮了去上值。
在龙江遇上裴玄素,却不敢擡头说话,挨了揍也不敢还手,其实追根究底,还不是心底那点不自信,和既得利益者的愧疚惊慌。
裴祖父:“是谁?!是谁——”
这第三者究竟是谁啊!
我日你全家祖宗十八辈啊!
什么仇什么怨?
是谁在背后盯着他们裴家啊!!究竟得了什么好处啊你!!
但裴祖父真的拔剑四顾心茫然,有力气都不知往哪处使去,他想破脑袋,也不觉得有哪个有嫌隙的人家能知道这等秘事有这样的能量!
他想起长子,简直悲怆得不大一处来,“我儿子是个好孩子啊!为什么啊——”
裴祖父命途也算坎坷,成亲三次,因为战事死了两任妻子,到了三十岁的时候,才有了第一个孩子。
他的长子,是个懂事孝顺又能力斐然的好孩子,最是贴心不过,儒雅又俊美,能文能武又抱负又理想,即便仕途因党争几度起伏,都依然金子般闪闪发亮。
裴玄素样子像娘,但其实天赋能力风度都像极了他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当时家里第三代从武跨文的主意是裴祖父他爹定下的,裴文阮当年是探花郎,风度文采连太.祖皇帝在深知裴家是寇氏的人情况下,都不禁褒奖过。
长子从来贴心,外放多年,但从来把父母放在心尖,年礼节礼送来过来,那头几车一看就知是长子亲自准备的。
裴祖父想到大儿子昔日点点,抓紧挠肺搬的难受,捂着脸抓胸痛哭流涕。
“玄哥儿,玄哥儿!你要相信祖父,祖父真的没有骗你啊!你看看信,你看看信——”
裴祖父眼泪鼻涕血腥糊了一脸,伸手要抓裴玄素的脚,裴玄素穿着绒缎及膝官靴的两只脚猝然一退,他避开了。
裴祖父急忙擡头,泪眼模糊中,裴玄素左颊肌肉抽动了两下,“我不信。”
很难形容裴玄素此刻什么感受,嗡嗡头脑轰鸣,冲击太大,心口脑海像被雷石反复碾过似的,他双目血丝犹在,形容甚至称得上可怖,他厉声:“你胡说!我不信——”
拿着信的那只手,却筛糠一样地战抖了起来。
他退后几步,狠狠一脚踹在供桌一侧大方桌上,整条楠木桌腿都被他踹断了!轰隆一声桌子侧翻重重砸在方砖地面上。
他不信!!
他不信啊——
……
沈星在外面,其实不是听得很清楚里面的对话,尤其是呜咽说得那些,她只勉强听到了一部分。
裴明恭也是,他大眼睛突然蓄满泪,流下来但他飞快抹了,睁大眼睛看星星妹妹,佯装小孩没有哭的样子。
沈星也顾不得安慰他,紧紧牵着他的手,邓呈讳孙传廷不断巡睃这屋子外墙四周。并且邓呈讳还出去厉喝几声,找借口把守院的宦卫驱里门口,并让他们误会里面正行一些报复之事。
邓呈讳继续沿着屋角往后面巡圈,他和孙传廷两人都没在前院,沈星心里紧张得很,大院门外的宦卫不站在原位之后,她赶紧拉着裴明恭冲到前面去,站在门里侧的地方窥视着外面。
骤然,她望见赵青带着两名身穿金黄鱼龙补服的女官往这边走过来了。
佩剑戴帽,大长腿,英姿飒爽,一行人下了回廊榻上甬道,目标明确往这院子走过来,腿长速度还很快。
沈星急忙掉头,沿着回廊飞奔推门进屋!她说:“快,快!来人了——”
冯维急忙抽出长刀,刷刷直接被裴祖父裴堂兄弟和婶娘黄氏都来了几下,衣裳支离破碎,浑身染血看起来狼狈到了极点。
邓呈讳孙传廷也赶紧一推窗从后门跑回来了,抽出长剑也沾了点血。
裴玄素退后几步,把信往怀里一揣,他喉结上下滚动片刻死死盯着这几个人。
裴玄素厉声:“来人!把这xie人押出去——”
……
查抄宣平伯府大约持续了一个时辰左右。
宣平伯裴定方、二房裴信鸿裴信泳兄弟、裴文陵的夫人黄氏这些主犯都全部押上了囚车。
另外,裴定方次子裴文陵,刑部大理寺及东提辖司在来宣平伯府之前已经有人快马南下去抓捕归案了。
裴玄素一身红衣紫貂斗篷染血,眉目冷硬如冰,杀气腾腾,连眉侧都溅了一点血,看着刀锋般艳俊凌厉得极其骇人。
他出门的时候,顿了顿,道:“几位,留着他们。”他恶狠狠地说。
冯维顺手给了一包从宣平伯府包出来的银锭珠宝。
刑部大理寺那些人心领神会,其实不用银子也懂,不过也接了,“我们明白,我们明白。”
神熙女帝让东提辖司参与抄宣平伯府,意思谁不懂?裴玄素想怎么搞怎么折磨只管随意,大理寺狱犯人马上要人满为患了,搁牢底的一年半载想不起多寻常的事。
只管随意,只管随意。
……
冬阳明晃晃的,但落在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
裴玄素勉强说完,接过冯维递来的马缰,他咬着牙关,和沈星四目相对,他想和她说些什么,但深喘息,半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星能看见他握缰的手用力得指关节发白,斗篷下另一只手在战栗。
沈星也很紧张,她小声:“别急,先回去。”
她佯装拉自己的缰绳,整理马鞍,身边的人遭遇大的打击变故,她反能当别人的主心骨,沈星处理这么长时间的外事,也非常条理清晰,连续说了两次,“按原来的打算,你先回衙。”
怎么来,怎么去!
她小声:“我等会送明哥回家,你别担心。”
裴玄素强自收敛心神,勉强点了点头,翻身上马,下令收队。
宣平伯府贴上封条,奴仆婢女乌泱泱站在大门前,重新发卖这些裴玄素自不理会,他一扯缰绳,马蹄疾疾如奔雷,率人离去。
沈星长吁了一口气,其实她没听完全,不过冯维在,“我们赶紧回去吧!”
问问冯维,还得叮嘱裴明恭一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