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匆匆处理完商行的后续事宜之后,裴玄素折返了铸造局。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沈星了。
但再回到铸造局,他发现有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整个瀛州王恭厂都已经停摆接受稽查,钦差团乃至提辖司监察司的占据范围早已不限于江边的铸造局,沈星他们工作和居住的地方也宽裕了很多。
这辈子沈星不再仓促奔走,有了支撑她的成长台阶,她也确实不知不觉有了变化。
她有成绩,也分了一块专门由她负责的,她甚至和钦差团对话协作,有裴玄素赵关山乃至赵青,最重要是实际成绩撑腰,那些人也并不能不把她当回事。
她在云吕儒的协助之下,也确实拉拢了一些想要拉拢的人。
她甚至因为工作需要,已经归置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班底。
她甚至已经出了两次短差,昨天才刚刚回来的。
整个人神采飞扬的。
裴玄素进铸造局大门的时候,一个昔年徐系的官员正低调从她值院的门走出来,拐弯往铸造局的侧门方向离去。
赵关山梁默笙裴玄素虽人不在,但属于他们的指挥房却没人敢动。
但现在裴玄素隔壁的一个两进跨院已经清理出来,作为沈星的工作值房。
半个月时间,变化大得让人恍惚。
裴玄素初时还不觉,他快步跨进院门,一步上了台阶,却见明堂点了灯,里面摆了十几张值案,里面人不少,沈星徐芳徐喜,更多的是不认识的。
有七八张陌生的面孔,中年青年男性,高矮胖,还有一个学着沈星那样扎了发髻但没有三山帽的矮小女孩。
有的整理文书,有的打算盘,沈星正在说什么,她举着手示意着,大家都立即停下来听她讲。
裴玄素就是这个时候进门的。
今天有点飘雪,忽然有马蹄声,紧接着膘马勒停的纷杂长嘶,“彭”一声半掩的院门被推开,一个金黄夺目赐服黑狐大氅裹身的颀长年轻高阶宦官脚踏黑雪出现在门廊,身后随扈一大群赭衣配刀的宦卫番役涌进。
“二哥!”
沈星很久没见裴玄素,他这个架势,真的越来越有久居上位的气势,她高兴喊了一声。
但裴玄素感受可就差多了。
他突兀发现,沈星身边变化非常之大,她甚至已经有了自己的班底,工作上的成绩让她自信飞扬,那张小脸焕发着光,从前那种微带怯的不自信已经不翼而飞了。
他错愕。
一擡头,鹰隼般的冷戾目光盯着那七八张冲他望过来的陌生班底面庞。
不过短短半个月时间,沈星身边添了这么多他不认识的人,突兀一种距离感油然而生。
携风雪而入,他站在室内与室外的交界线,暖烘烘的炭盆热热意扑面而来,身后却朔风寒冬,裴玄素这一刹那感觉室内的灯光刺眼极了,他本来因为见沈星强自调整勉强压下来的情绪一下子有点崩。
他勉力控制自己,跨门槛而入,裴玄素今时今日的地位,他这行为简直就是不顾身份,先强笑和沈星说了两句,他立即转身冲着这几个人而去,站在人家面前,垂眸打量,沉声询问,对方赶紧站起身自我介绍,他居高临下强迫症一样立即认识了这些人。
他观察,他冷眼审视,他坐在沈星的位置上,抽出这些人刚调过来的履历反复去翻看。
之后又避出去,不但叫了徐芳徐喜,还叫了贾平,反复询问,思索,一直到他认为了解透彻,那种陌生和距离感因因此减缓了一些,他才勉强停了下来。
裴玄素这人的存在感可非常强的,他表面微笑,但笑意根本不达眼底,沈星上辈子就认识他了,她太清楚这人不高兴时候的表现。
事业上有不虞也正常,但他像阵风一样刮进来刮出去,把她新拉进来的自己人盘问了一个底掉,她不自禁感觉到了点异样。
“裴玄素……不二哥,你怎么了?”
沈星有点吃惊看着他,裴玄素三字脱口而出,实际上,他现在这样,真的很有点前世裴玄素的样子。
她不由得捏了下拳。
她拿着笔,坐在书案之后,错愕地看着他的样子,就像一阵冷风灌进裴玄素天灵盖,他一下子就醒过来了。
裴玄素刚重新撩帘而入,这时候他本来应该去补眠的,但他不想去,他阴着脸微垂眼睫步入厅中,被沈星这么一问,一下子刹住脚步,他蓦擡头,和坐在书案后的惊愕的沈星四目相对。
裴玄素刹那回神,一霎他慌张,又倍感狼狈不堪,赤果果,仿佛被她看透,他的沟渠老鼠般的阴暗和两面三刀的行为。
但好在没有。
裴玄素反应很快,他勉强撑着说:“二哥是来告诉你,咱们估计马上就要上京了。”
他也没法解释刚才的行为,慌乱之下,只得糊弄过去,裴玄素说完一句,胡乱找了个借口,掉头匆匆就走了。
那一刻他甚至是狼狈的,甚至不敢擡头细看沈星的目光,她站了起来,但他已经快步冲出了门槛,室内微雪飘飘,冬寒侵身,他更加清醒了。
裴玄素一步都不敢停,旋风般卷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指挥大房去。
他掩住房门,低头捂着自己的脸。
半晌,裴玄素推开窗扇,“擡水来,要冷水。”
他觉得自己真的很需要清醒一下。
……
水很快就擡过来了,一桶桶注入隔间簇新的樟木大桶,冯维几个不敢违逆他的意思,但生怕他的身体,加了一点热水进去,水微冷的程度。
裴玄素一碰水就发现了,但瞥了一眼低着头的冯维几个,他不由泄了气,哑声,“行了,出去吧。”
房门掩上,裴玄素自己亲自把门窗卡上检查了一遍之后,才去了浴房,一件件把衣物卸下,最后只剩一条贴身的绸裤,上了木级跨进浴桶中。
微冷的水浸透身体,他把脑袋也沉进冷水中,良久,他才哗一声浮上来。
水珠沿着他乌黑亮泽的发根淌过光滑的脊柱和肩膀,遒劲的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动作张翕,他深深喘息着,双臂趴在浴桶边缘,擡手抹了一把脸。
裴玄素忍不住伸手,把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脉门。
——他自己也发现了自己好像有些病态。
他发现自己对沈星除了情爱,好像还有一种执念,夹杂着阴暗的情绪快爆表了。
朦胧绝望,高烧垂死,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他真的脆弱过。熬刑熬得他死去活来,强撑穿地道出宫,那一日变化之大,目睹父母惨状,之后豁出去杀那一伙番役狱卒,身体和意志濒临崩溃重病那两天,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去。
她强迫大夫背着他,冒雨回到药房后院小房子去苦熬的那两天两夜,沈星不知道,他曾模模糊糊醒过,耳朵听不清,老大夫和她在床前对话,他耳朵只有隆隆的声音,眼睛也是,竭尽全力睁开一点眼缝,可一切都是模糊不清。
他拚命想发声,可身体纹丝不动,喉间没有一点声音。
短暂又模糊,恐惧又悲。
唯有那个始终抱膝、时不时探身给她掖被子和他喃喃说话,很瘦弱很疲惫,却始终坚守在床前保护他的瘦小身影在。
初时模糊人影,后来看不见了,她喃喃的声音,很小又很大,在他高烧垂死中,时不时出现。
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和归附感。
他就是想拚命抓住那个声音,一直挣扎,才最终得以醒转过来的,大汗淋漓,浑身湿透。
执念、动容,情爱。
三者混合在一起。
一旦意识她真的要离开自己,他就生出一种恐慌,他有时候甚至真的恨,他身边剩的人已经不多了,为什么还要夺走她!
他甚至产生了很多的敌意和阴暗情绪,整个人一下子被阴郁覆盖。
那个该死的梦好像把他心理阴暗那一面都勾出来了,梦里梦外,两种相似的情绪叠加,他有时候有种冲动,恨不得豁出去一切,把她当成“她”,不惜一切手段去死死抓住。
这种病态,一刹清醒后,让他狼狈极了。
他自己都感觉难堪,没有脸皮,像个疯子。
裴玄素心里很难受,伏在水底的时候,他甚至溢出泪,但有种附骨之疽一样的执着仍然紧紧硌在他心里,他经常一阵燥热一阵冷,昨夜和今早都失控了。
裴玄素涉猎过一些医术,他意识到自己这个状态是不对劲的,他可能有些情志病了。
他想治。
他不能继续这样了。
更不希望伤害他和沈星之间的感情和关系。
像方才那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一次了,不然他绝对糊弄不过去的。
但不能叫大夫,裴玄素现在已经渐渐明白那块铁牌存在的意义了,他发现自己生病之后,第一时间的想法就是掩下。
裴玄素自己把了一阵的脉,思索了一会,随意洗了洗上水,穿戴整齐检查过后确定没有遗留痕迹之后,他把门窗松开,叫了冯维进来。
裴玄素以前看过一本相关的医书,他有一瞬下意识想吩咐冯维拿以前看过的医书来,但顷刻反应过来,家都早已不复存在了。
他面色阴了阴。
最后裴玄素凭着记忆,慢慢写了一些药,递给冯维,让他们几个找机会私下去抓。
……
淅淅沥沥的细雪,落在屋檐和庭院的青砖地面上,室内这几天的炭火,墙角居然有一簇小草顽强冒出头来了。
不过很快被人拔干净了。
瀛州南郊,距码头不远处的一个三进别院,外表与普通民居无异,但内里,庭前屋后,无声站了不少布衣但矫健的布衣护卫。
屋内已经点了橘子味的香丸,这香丸添了药是隔水融了垫在小上煮的,不然干烧会让主人感觉燥热。
饶是如此,屋内依然时不时有低咳的声音。
那个素衣洁手的青年已经取下了竹幂篱,雅致的面庞如星,但非常瘦削,掩嘴咳嗽,让他左半边脸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喝了半盏姜茶,才缓和下来。
这时候,有心腹疾步进院,挑起门帘后,在门前缓了缓身上寒意,才敢快步走上窗畔的素衣男子前,呈上刚刚收到的消息。
“病了?”
素衣男子接过纸笺,微微挑眉,嗓音清朗尾音微哑,非常特别,“朱萸子、郁金、香附。”
这是……情志有伤?
素衣男子通晓药理,仅凭三种药,略略沉吟,就有了判断。
槛窗前还站了一名身穿蓝色锦缎广袖长袍的青年男子,约莫三十年纪上下,转过身来,见他眉目疏阔大气,颇具英伟的俊相。
蓝衣男子走过来,问:“什么事?”
素衣青年把纸笺一推,“没大事。”
对他们的计划而言,完全不影响。
蓝衣人拿起纸笺看了看,只有三种药材,不由挑眉:“哦,这么确定吗?”
冯维等人确实非常谨慎,饶是这样的盯梢,也只追踪到三种药。
心腹面露愧色,刚要请罪,素衣男子擡了擡手,微挥了挥让人站一边去。
明太子淡淡一笑:“久病成良医。”
那蓝衣男子也坐下,他真名叫夏以崖,是江左夏氏的现任家主,两人都是裴玄素的旧识,他和明太子是旧交,也是这次的合作者。
“你的人昨夜被发现了?”夏以崖今天过来,就是问这个的。
“那倒不至于。”
不过裴玄素确实已经知悉第三波人的存在了,明太子淡淡道:“不过也无所谓了,已经差不多了。”
“裴玄素,确实相当了不起。他还真做到了。”
十六鹰扬府马上就要被他彻底弄垮,他做到神熙女帝麾下那些能臣能吏花了快十年时间都没有完成的事情。
明太子扯了扯唇。
身边的人都很高兴,但他还是淡淡的。
也没有看出太多的愉悦情绪。
夏以崖挑眉:“怎么,你后悔了?”
明太子一只素白的手搁在炕几一侧,瘦削见骨,白皙皮肤下手背青筋的线非常明显。
他擡起眼睑,淡淡道:“你想多了。”
但他的情绪到底受到了一些影响,只是面上不显,两人品茶简单交谈几句,突然有点索然无味。
明太子除了他的母皇,不隐忍任何人,信手搁下茶杯,夏以崖一笑,起身告辞了。
明太子在炕上独坐许久,起身踱步到窗畔,他不顾手下人劝阻,微微推开一点窗缝。
絮雪纷飞,房檐树梢,远方黑山白雪,覆盖上一层如梦似幻的朦胧。
冷风从细细的罅隙灌进来,明太子立即咳嗽了几声,他掩住嘴,左半边脸一面潮红如涂脂。
他盯着那寒冬冷景细雪纷飞半晌,哼笑两声,敛了,沉默阖上窗扇。
……
有人情绪由高转沉,却有人是恰好相反的。
裴玄素情场失意,但事业上却是在高歌猛进。
陆通船行之行,彻底打破了目前胶着的局面,裴玄素后来先进,以极其迅猛的手段,让整个瀛州冬日滚雷平地而生,轰得那些保皇党中立派以及太初宫一派头晕目眩!
当天黎明,裴玄素已经遣了身边的四大副提督及头号官各掌队掌司率人立即奔赴最近的鹰扬卫所在地,紧接着,他折返瀛州鹰扬卫,赵关山梁默笙匆匆而出,后者当即加派了人手一同前往!
目标正是那各大鹰扬卫所在地的陆通船行。
他和蒋无涯是在斗快,最后结果彼此都尚算满意,裴玄素陆续得到了七套账册,撕掉的部分都是在他尚算接受的范围。
连续这七八天,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三人不断具折上奏东都。
给朝廷的明折以及给神熙女帝的密折都有。
最后一天的密折,裴玄素想起那蒋无涯,他有种冲动把这人的所作所为都给写上密折,但想了又想,终究是忍住了。
朝廷怎么掀起的轩然大波暂且不提,反正位于瀛州的政事堂阁老范亚夫及大皇子秦王楚治一行,在陆通船行爆出当天,范亚夫脸色骤然涨红,又铁青,他闭眼捂了捂额头,直接栽倒,晕厥了过去。惊得旁边的大皇子楚治和高子文等人惊呼,急忙搀扶住他。
这几天,淮安侯郑御以及沈星的姐夫楚淳风已经快马折返东都了。
两仪宫那边的事情就不详说了。
裴玄素在上完最后一次明折和暗折之后,次日,神熙女帝的彻查一整个十六鹰扬府的明黄圣旨就抵达了瀛州。
走的是六百里加急,传旨的是太初宫御前总管梁恩,同来的还有裴玄素的加恩圣旨。
裴玄素封侯,永城侯,赐原长恩侯七进七出的敕造大宅,赐帛,赐帑金,赐妆三色花云锦飞鱼过肩罗,圣旨特此赦免他的父母之罪,不复官爵功名作惩处,从此便为平民。
同时他的兄长裴明恭特赦脱去宫籍,重入民藉。
神熙女帝下这道圣旨引起多少纷议不提,但她确实相当之有魄力,说到就做到了,裴玄素如此强而有力,她力排众议兑现了帝皇的承诺。
梁恩这一次,再不小觎裴玄素半分,把他和赵关山梁默笙并列再一次招呼的。
梁恩私下传了神熙女帝的口谕:“陛下希望诸位再接再厉,争取在年末封印之前,解决这件事。”
梁恩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满面红光,冲赵关山梁默笙裴玄素,尤其最后者,道。
……
当天下午,四十艘大官船在瀛州大码头起锚扬帆。
东西提辖司及两监,以及钦差团的大部分主要成员都离开了登船离开了瀛州,目的地位于京畿和虎口关的十六鹰扬府总府!
东西提辖司及两监接旨之后,直接冲除瀛州以外的各地鹰扬卫而去。
其中重点,剑指位于京畿的两大鹰扬府总府。
裴玄素素白曳撒,妆花云锦上精绣繁复的龙首鱼身飞翼的龙鱼团纹,两肩大片大片的过肩瑞兽云海团纹,身上披着黑色衣领修银的披风,脚踏同色银纹的玄黑皂靴。
天高江阔,高大的红漆楼船做背景,他玄黑披风和绣银曳撒在江风中猎猎翻飞,有一种日暮苍山玉面修罗的的冷傲感。
他带着人快步上舷梯登上楼船。
冯维低声说:“孙传廷说去买药的时候,似乎有人尾随他。”
裴玄素的药并没有一次性买,冯维目标大,他和邓呈讳都没敢自己去,而是交给长相路人平时又相对少出头出面的孙传廷。
孙传廷当然也不敢自己就这么去买,但好在阉人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经常会私下去买一些药物,他分散着托了几个人去买了几贴药,然后才偷偷自己改装溜了出去。
孙传廷异常谨慎,换了多次装束,又去青楼又去赌坊,买药物也挺顺利的。
只是他分别在几家药铺买了三种药之后,忽想起杜仲胶,赶紧回头想一起买了,却远远发现,有个高瘦的男人正在询问药铺掌柜什么。
药铺掌柜从算盘上擡起眼睛,说着说着,手还指了一下,指的正是刚才给他称香时附拉出来的那个百子柜抽屉。
孙传廷心一突,反应极快,佯装没有发现,就势直接拐弯,去买了一点其他东西,杜仲胶也不敢买了,拎着东西就直接回来了。
冯维把药从套了棉套的陶壶里倒出,端上来,对裴玄素说。
“主子,您说,会不会是宣平伯府的人?又或者是上次那伙人一拨的?”
宣平伯府裴家,裴玄素的祖父叔父堂兄弟们。昔年裴文阮父子身边的人,不拘是文书幕僚、护卫管事、侍候下人,当然是很多出身宣平伯府的。
裴玄素刚刚从龙江出宫挣得副提督之位的时候,他手里急缺人用,况且这些确实也比不明来路的人用得放心多了,于是就把狱中、已经没入宫籍、或者已经在流放路上的旧家人就文书护卫之类全部提回来了。
这段时间,他不断调整身边的旧人,表面安置实际剔除了不少,基本已经稳定下来了。
但也不排除有漏网之鱼。
宣平伯府那边关注裴玄素的动向太正常了。
故冯维有这个猜测。
裴玄素对此不置可否。
至于另外一个怀疑对象,那天被蒋无涯率先发现的第三波人。裴玄素这段时间除了鹰扬府的公事,他对沈星私下磨人的情感,另外就是思索着来路不明的第三波人。
裴玄素:“杜仲胶先别买了,还能用一阵子,别急。”
他眯眼,在发现了这第三拨不明人士之后,裴玄素私下迅速做了一些调整安排,但总体来说,他是个艺高人胆大的,裴玄素淡淡:“不管是谁,早晚是要露头的。”
他反复忖度过,态度是慎重多疑的,但走到今时今日不亚于深入虎穴,危险的东西太多了,他父母死绝人在东提辖司中,能被人谋算的寻常东西都没了,也就没什么惧怕的。
当然,他迅速重新调整了沈星和裴明恭身边的护卫,并且私下叮嘱过徐芳了。
他碰了碰药碗,温度差不多,端起来一口饮尽了。
冯维问:“主子,好些了吗?”
裴玄素微微点头,冯维奉上的茶盏涑口,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咽下去了。
服药之后,他感觉确实好过了一些,阴郁和低沉的情绪也似乎少了一点。
就是还不敢见沈星。
他起身,转身立在舷窗之前,垂眸抚了一下手上那卷明黄圣旨。梁恩是个很懂办事的,把裴明恭的新户籍纸夹在装放圣旨的匣内。
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掌心的圣旨不重,却沉甸甸的,他心情难得舒畅。
十六鹰扬府很快完蛋了!
裴玄素调整心情,他伸手舷窗推开了。
这是整艘主船最中心的大舱房,舷窗非常大,一推开,广袤长空和两岸郊野城镇远景,江面浩汤,大小的红漆楼船簇拥着最中心的三艘主船疾速航行。
他位于主位,居高临下,俯瞰船上一切。
红船上值守的宦卫番役掌队见主窗开了,他站在窗后,立即俯身见礼。
千里江河,破滚滚波涛。
但要说不如意的,也有,裴玄素点头无声叫起之后,他站了一会,转身亲自把圣旨收进他的衣箱之中。
把它放在一堆赐服厚衣的上面,他静静注目良久,才俯身阖上箱盖。
但他才刚把这衣箱亲自锁上,就听见舷梯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沈星的声音:“二哥,二哥你在吗?”
他心肝一拧,病愈之前,他根本不敢见她。
裴玄素立即直起身,“说我不在。”
他一个转身,连脚步声都不敢大,从隔间进去,打开倒秽物的小门闪出去。
只是刚出去,他却刹住脚步。
赵关山在门后,微笑看着他。
船板是木板制的,沈星的脚步声以及她和冯维对话有点失望的声音这里还隐约听得见。
裴玄素下意识想遮掩,不是不信任,而是铁牌,尽可能少让人知道。
赵关山却轻声说:“随义父来,咱俩说说话。
“韩勃那傻小子,都和我说了。”
裴玄素的肩膀一下僵硬,但赵关山只是笑了笑,他拍拍他的肩:“来吧,别担心。”
……
三艘主船,其中两艘在尾舱悄悄架了悬板,赵关山带着裴玄素回了自己那边的船上。
那里没有沈星,不用裴玄素说个话都不放心。
这么点距离,裴玄素一跃就过去了,用不上悬板,但他也跟在赵关山身后走过去了。
赵关山笑道:“老喽,比不得你们这些个年轻人。”
裴玄素说:“义父你别这么说,你才五十。”
“五十还不老啊?”
江风拂面,这几年暖冬,江水都没有见冰,大船走得又快又稳,就是风大了些,吹得两人一银白一赤红的曳撒和几缕碎发猎猎而飞。
赵关山带着裴玄素走到另一边,找个避风的地方,两人就坐在舷梯之上,赵关山吩咐一声,把附近的所有人全部清干净了。
两人聊了一阵公事,说得有半盏茶,但裴玄素听了前面那句“韩勃都说了”,他就知道赵关山想和他聊哪个话题,他心里有些不愿的,举目眺望江水,他想起沈星,心里又难受了起来,很简短回答。
赵关山长叹一声,他也不废话了,他说:“你是担心害了她对不对?怕自己会死,没有未来。”
言简意赅,简直一下切中了裴玄素心底最深处的情感!
他蓦地转头,从滔滔江水对上赵关山已见风霜之色的温和面庞。
两人一瞬不瞬对视。
对的!
没错。
赵关山简直一语中的,裴玄素这人从小就是个霸道执拗的,他能执着到年复一年去强求母爱,直到裴明恭发生意外才戛然而止。
所有和煦温柔都是表色,能制止他让他如此痛苦内耗的只有他自己。
沈星对他的好,让他根本没法忽视他没有未来,哪怕侥幸不死也注定被万人唾骂的处境。
他冷然而行,他毫不在意。
可沈星呢。
当义妹还好,当一个阉人的妻子、甚至地下情人。
凭什么呢?
她对你那么好,你凭什么这么做呢?
越在意,越珍视,就越先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这才是他所有退让所有决定的根本。
裴玄素这段时间情绪确实有点异常,带来的是身体上不适感觉,此时他忍不住紧紧捏着拳,一双漂亮的丹凤目有些发热,他用力甩了甩头,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喉间的哽意。
他终于承认:“我讨厌蒋无涯。”
“如果他死了就好了。”
他有些阴暗地说。
这是裴玄素第一次把这句话往外说,从牙缝里挤出来,说得晦涩无比,描绘过视觉效果比从前看着略小一点的喉结在上下滚动。
他低头看了看这身素白华丽飞鱼服,袖口至前臂大片大片繁复华丽的银色绣纹,黑披风垂落在他腿侧,凌然,也孤孑。
“只可惜,蒋无涯不会死,反倒是我更容易死一些。”
说不定,下一个转场就死了。
裴玄素擡起前臂,修长、骨指分明的手掌上新疤斑驳,身上银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赐服。
这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他锐意进取、复仇的一切根本和倚仗,同时也是他背负的沉重枷锁。
赵关山一直听着,直到裴玄素沉默下来,他轻轻一叹:“确实很容易死啊,”这些年,他身边死的人有如过江之鲗,当初他拜的师父,他初初被阉割那年凑上去攀关系的几个哥哥。
有风光,有得意,也有落魄,但都已经死干净了。
并且死得很惨。
五马分尸的有,身首异处好几个,魂归荒野或宫禁也多。
“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我都五十了。”
赵关山也不敢给太肯定的建议,这是几乎扭转两个人的命运人生的决定,但他轻声说:“如果她愿意,两个人一起努力,一切还是可以的。”
赵关山盯着滚滚江水,他也有几分感慨,裴玄素霍地侧过脸来看他,他笑了下:“韩勃这小子,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铁牌禁谕是真的,前副提督邓全锳也是真的,韩勃的母亲张夫人被赐死更是真的,他当年神思大乱出了差错险些没命也是真的,他悲痛欲绝更是真的。
赵关山伸手摩挲了一会颈间的项链,那是一条红绳,末端系着一枚有些旧摩挲出了包浆的银的玲珑扣。
换个人,赵关山是绝对不会把这东西拿出来,也绝不会提起这件旧事。
他把玲珑扣摘下来,递到裴玄素手中,微笑鼓励他,“你打开来看看。”
裴玄素有些疑惑,但还是立即打开了它。
玲珑扣是一个圆形的饰物,内里中空,可以存放一些小东西随身携带。
裴玄素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个折叠得很小的信纸,先用油纸包着,用蜡封了,怕进水,他小心揭开蜡封,便了见了这团有些泛黄的信纸。
赵关山有些惆怅,但始终鼓励的微笑未变,裴玄素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它。
这是一封遗书。
——“喜你如盛夏白瓷,天凉待你归;慕你如朱雀深巷,温茶诗书,盼君与我同归矣;如青藤绕树,至死方依,愿万世轮回,换你十年红尘相伴。
今天天晴,有一碧青空,擡头仰望时,当是微凉好个秋。
从骏景轩到前堂,大约有二百五六十步,我想我每一步,都会走得开心的。
文砚哥,别伤心,我先走一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勃儿。
我想告诉你,这三年来有一千一百二十一天,比我过去的十几年都过得开心。
我不后悔,你也不许。
你记住了,要好好活着,把我一份一起活了。你要替我找齐汝窑那套杯子,替我找到合适当茶堂的小院给我打理好了,东西都摆上去,没有七老八十,不许来找我,……”
赵关山在旁边看着那张泛黄的信纸,他轻声说:“她读书不认真,前面一段都是抄的,你状元郎你别笑话她。”
娟秀的字迹,有点匆忙,但看出写信的人很认真。
这是张夫人的临终遗书。
两仪宫的天使包围直入前堂,张夫人已经得讯了,她最后匆匆执笔下了这封信。
秋阳,黄叶,晴空,她还擡头望窗外,想像他的脸。
有点轻快活泼,但更多是温柔,缱绻。
她从不悔,她说,再来一次她也愿意,这三年多,是她这辈子最美好最快乐的时光。
这段人皆鄙夷的婚姻,比从前她那三段人人都说好的好姻缘,都要好都要快乐美满太多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十数年三任前任光阴,换她一天都不换。
殷殷叮咛,快乐又俏皮,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她回忆过往,一点都不伤感,她恬静开心极了。
“你别听韩勃说,他当年还小。”
赵关山认真对他说:“虽不能相守,但我们从来不认为这是一件错事。”
他痛彻心扉过,至今想起来都依然难受,懊悔过,但终究不认为这是错事。
“你别先打了退堂鼓。”
赵关山说:“吃一堑,长一智,铁牌是在,但不声张就行了。将来,将来未必没有其他变化。”
东西提辖司想出去是很艰难的,但也不是不能想个法子,就像邓全锳,犯个错调进内廷去,当然,这是下下策。
“你将来可以谋求入朝或外放。”从东西提辖司出去。
是很难很难,但事在人为,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好呢?
即便是死了。
留下来的可不仅仅只有伤心啊。
只要她不后悔不就行了。
万一排除万难之后,两人都好好的呢?
这个前提,就是她清楚,只要她情愿,那一切就是甜的,一切都可以了。
裴玄素心一下乱了,他擡头看着赵关山,赵关山拍拍他的肩,笑道:“那丫头胆子小,蒋无涯来了也不怕,你还有时间和机会。”
赵关山人老经事多,蒋无涯想和沈星成婚,还早着呢。
他接过信纸,小心把它折叠好,收回玲珑扣里。
裴玄素看了看玲珑扣,又侧头望江水,他回过头来,风吹他披风猎猎贴在脸侧,他都没顾得上拂去,“……可是,蒋无涯比我好太多了。”
赵关山就笑了:“他好他的,你也有你的好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咱们这种人,一辈子能得一个真贴心掏肺又喜欢的可不容易。”
他问他:“你真的想就这么错过她吗?”
这个问题直击灵魂,几乎是马上,一个“不想”几乎脱口而出。
裴玄素心乱了,他张张嘴,想说什么,但乱哄哄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手上残留纸笺的触感,他忍不住动了动手指。
赵关山已经站起身了,他把裴玄素也拉起来,“你想一想,先问清楚自己再说。”
他看着裴玄素明显变差了很多的脸色,“现在跟我来,先把病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