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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 正文 第44章

    第44章

    这一场交锋短暂而全程高能,结束得也相当突兀。

    偌大营厅还乱哄哄的,尖声步履和枷锁叮叮声不绝于耳,但裴玄素蒋无涯视线一分之后,两边都没有多停留,带着人掉头就走了。

    裴玄素只扫了大厅一眼,梁默笙等人还很不甘,但他没有废话,营啸的事情在他这里已告一段落了,他黑色及膝官靴一转,直接往后房门穿过去走了。

    难以形容他此刻心里的不适,他和蒋无涯都是黑色及膝长靴,但一个磊落军靴,宽檐硬皮;而另一个靴头翘起,描金纹紧致,又长又窄。

    他身量颀长,锦衣红披,但这一刻被蒋无涯的正式厚重军服一衬,显得身姿如鹤,却过分艳绯浓深,他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反派。

    东西提辖司这些阉宦其实走哪都是反派角色,但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让裴玄素介怀过。

    他的脸冷冰冰的,没有再待着,直接就离开了大厅。

    ……

    进了后房门之后,便是空荡荡营房,除了门外站岗的宦卫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韩勃踹一脚桌子:“这姓蒋的真让人讨厌!”

    金错银马鞭狠狠一挥,韩勃少年桀骜,裴玄素都看不顺眼,更甭提外面天天骂他们西提辖司戳脊梁骨的那些朝堂文武。

    蒋无涯的神策卫是亲军之一,拱卫皇城、京师,还兼缉拿、执法之权,和东西提辖司职能有一定的重合之处,只是一个阴暗面,一个阳面,东西提辖司和神策卫龃龉不小,韩勃历来都看那边都碍眼的。

    也就站在沈星三哥的角度去想,才觉得蒋无涯还行,比他们好多了。

    但讨厌不减,不掺和沈星的话,敌意又回来了,此刻飙升。

    裴玄素站住,不大的营房里,身后呼啦啦刹住一大群人,两人在说旁人听不懂的话。

    他淡淡道:“别这么说,他确实很优秀。”

    裴玄素目视前方,淡淡说罢,快步走了。

    他出了营房的门,带人沿着回廊快步走了一段,直接转弯下了台阶。

    韩勃把脚拿下来,转头望过去,风卷起那赤红披风猎猎翻飞,明明鲜艳张扬的颜色,随扈人亦极多,他有种错觉,黑色系,那人在孤独前行。

    他不禁嘀咕,真是见了鬼了。

    韩勃使劲揉了揉眼睛。

    裴玄素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跨院尽头的门洞了,但这种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韩勃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太对?当然,劝分肯定没错。但,是不是药下得太猛了?

    徐徐图之会不会更好一点?

    他暗骂,裴玄素这人怎么这么脆弱了现在?!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不过想起他家的事,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要不,问问义父?

    于是韩勃后续还真找个机会和赵关山说了。

    被赵关山敲脑袋疼得龇牙咧嘴,赵关山心说,怪道感觉最近裴玄素情绪沉沉的,整个人都不对劲了!原来问题结症在这呢。

    他也不禁叹了口气,唉,铁牌禁令都是真的,但,能不能展望未来?

    不行,他得找个机会和他聊一聊。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韩勃低头想了一会儿,眼见裴玄素一行不见踪影了,他身边的手下看看那边,看看自己,“看什么看,还不追上去,人家现在是督主呢!”

    韩含吐槽:“原来您知道啊。”

    天天挑衅,逮住机会就冷嘲热讽,还以为您不知道呢。

    韩勃狠狠敲了一下韩含脑壳,恼羞成怒,“滚!”

    他撇撇嘴,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带着一伙人呼啦啦追上去。

    ……

    再说蒋无涯那边。

    他是从反方向的营厅大门而出的。

    牵着马带着十来个人走了两步,辕门方向滚滚马蹄声,神策卫一千精骑卫兵稍慢一步刚刚赶到。

    蒋无涯低声吩咐指挥都事傅骁,“去,安排人搜寻四散的府兵和士官,务必要全部搜寻归营,安抚到位。”

    傅骁领命去了。

    蒋无涯刚要翻身上马,政事堂阁老范亚夫及淮安侯郑御等人的快马就到了,两仪宫速度也非常之快,前后也就相差个百来息的功夫,并且范亚夫一行还是刚自码头和郊外分别折返的。

    范亚夫郑御等人翻身下马,个个面露欣然态度热络,鹤发童颜素来一脸严肃的范亚夫此刻难得面露几分微笑,老头颔首,言简意赅:“这次有劳蒋指挥使了。”

    淮安侯郑御笑道:“幸好有蒋指挥使大人,不然这次就要被提辖司和两监的阉贼得手了。”

    蒋无涯退后一步,神情冷肃,态度官方:“范阁老淮安侯误会了,瀛州卫并没有营啸。”

    瀛州卫本确实没有营啸之心,兹事体大,就算神熙女帝,想必也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的。

    蒋无涯一直不想出头扎眼,就是这个原因,他、他爹身份兵权太敏感了。

    这次是不得不出这个头。

    但做了就做了。

    蒋无涯心中有数,他肃容道:“钦差本负监察之责。”

    和两仪宫可没关系,请不要想太多,蒋无涯心里明白对方顺利想拉关系攀上来罢了,他断言冷肃的态度给拨回去。

    和郑御等人短暂官方对话了两句,蒋无涯道:“告辞。”

    直接翻身上马离去。

    身后一行人亦如是。

    此时已经明月高悬,银白清冷的月光幽幽洒在远处积雪枯草和马蹄下的黄土大校场上。

    身畔喧嚣震天马蹄疾疾,傅骁已经将一千神策卫分成数十队,紧着去寻那四散的瀛州府兵去了。

    整个瀛州营乱哄哄的,身后远远的正营大厅外的宦卫番役赭衣黑披,鲜艳衣着,提着灯笼成了一片昏黄和点点艳色远影,没入一大片夜的幽色中。

    范亚夫等人只是一个小插曲,众人也没有理会,蒋无涯的发小兼同是中立派的队友、白天在帐子里扔橘子皮那个大眼军装青年,右威卫指挥都事陈清游,他回头望了宦卫鹰犬围拢灯火通明的营厅一眼,不禁皱眉:“……你们说,十六鹰扬府这次会没事吗?”

    大家都望向最前面的蒋无涯。

    马蹄踢踏,最终勒停在辕门,自江边的风呼呼吹着,远处月光幽幽,积雪枯草长道镇甸,远近灯火隐约。

    蒋无涯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看好。”

    裴玄素和东西提辖司两监如狼似虎,裴玄素这人太厉害了,并且他曾任沛州刺史,监察鹰扬卫长达两三年之久,他必然对对鹰扬卫乃至整个鹰扬府非常谙熟。

    有这么一个虎狼般的人物在虎视眈眈在侧,神熙女帝那边多年积攒也不知还有什么底牌。

    他和裴玄素正面交锋一次之后,可以说这方面的认知急速下坠。

    蒋无涯说:“鹰扬府只怕撑不多久了。”

    一语出,左右惊心四顾对视。

    蒋无涯深深呼了口气,沁冷冬夜,呼出的一团白雾,他隐隐忧心,鹰扬府看着问题不少啊。

    蒋无涯父亲位置够高,他知道得更多一些,这些年,神熙女帝高压之下,十六鹰扬府并不容易。

    现在只盼着别有人胆大包天,干些把鹰扬诸卫上下都拖垮完的事情。

    他翻出名单,自己那一大摞,还有沈星那张,后者是他回头后默写的,但并未露署名信息。

    其实沈星那张,和他那摞是重合的,后者本也包含在内了。

    沈星那张估计没啥大事,裴玄素直接把徐芳带在身边了。刚才蒋无涯出来的时候瞥见徐芳,后者正穿了宦营军服很低调站在门口和宦营将士及提辖司的宦卫在一起。

    他自己这张才是大的,囊括了整个十六鹰扬府的中低层和很大一部分的高层将领,另外,再加上全体四十万兵士。

    蒋无涯现在对保住鹰扬府已经不抱多少希望,府兵制改募兵制可以接受,四十万府兵打散成多股也没有问题,编入宿军也好,京军也罢,但必须大体平稳过渡。

    得把事情控制在一个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可不能填了炮灰。

    ……

    裴玄素缓了好一会儿,才把胸臆间那股阴郁的情绪缓了了下去。

    何舟递上一封信,低声说:“是沈姑娘传过来的。”

    裴玄素“嗯”了一声,接了过来,瞄了一眼蜡封,拆开来看。

    何舟和顾敏衡都是裴玄素亲自提拔上来的副提督,他深知御人之术,这种私人事情的经手最能拉近彼此的亲密度,两人都很努力想向他表忠向他真正的心腹阵营靠拢,裴玄素也非常愿意接纳,他和沈星之间的私信不涉及他隐蔽情感的,他,他已不光交代冯维几人经手了。

    裴玄素打开信,是沈星给他说铜铁案追踪进展,她说,目前已经拿住多个王恭厂和铸铁局的管事军官了,证据确凿的,偷掉的大量铜铁如当初裴玄素所料一样,卖给常山王当私兵兵刃的只占较小一部分,这是价格很贵的;

    另外更多的,确实是卸船上岸和转运旧矿石之际,趁机直接让转船用吊臂就运走了。卖到各地去,零零散散,铸铁锅铸农具各种铜制香炉大鼎等饰品用具,基本少量分批,什么都有,最远最大买通了建州的宝船厂管事,把铜铁当官铜官铁卖到宝船厂里去。价格都挺便宜的。

    钱都汇聚回瀛州王恭厂这边了,不过查起来,涉事的这些管事军官家中也没啥大财,日常花费也就那样,要么这些人藏得好,要么……沈星猜测,可能钱都汇聚到他们上头去了。

    她猜得,上面应该还有人,有个大的,她写信的时候还不知道营啸的事,但她猜测的范围就是刚被逮住的最上层的那一小撮将领。

    林林总总,写了不少,她很聪明,已经非常有官面私信的模样了。

    除了她亲笔写的,后面还附了一大叠文书整理的追踪详情。

    生怕他有什么需要的细节,会被漏掉了。

    裴玄素不禁笑了下,都有文书代笔了啊,不过顷刻扫过那文书的笔迹,是他没见过了。

    他笑容一敛,“这什么人,查过了吗?”

    何舟立即道:“沈姑娘那边确实添了好几个人,咱们昨日在铸造局时候,属下见了,就顺嘴问过徐喜了,徐喜说,都查过了可以放心使的。”

    等顶头上司来问的时候才急忙去查问,已经晚了好不好?何舟和顾敏衡都在努力成为督主大人的心腹,当然是早早关注,备着裴玄素询问了。

    裴玄素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把信慢慢折叠起来,塞进信封内,十一月的寒月下的江风很冷,呵气成冰,一阵阵脸面像刀割一样沁寒。

    裴玄素盯着踩踏的一片狼藉的泥泞,及渐渐没入夜色昏暗的积雪和灰黄营墙树梢,天地一片摇曳混沌的冰冷,远处喧哗,似静似闹。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私人感情,渐渐沉下心来,眸色一片暗黑冷然。

    他并没有多少恣意放肆谈情的资本,此刻已到了这个至关重要的关口,他必须成功的!

    在这个幽静的寒夜,他很快收敛心神,父亲的稻草人和母亲的遗躯在眼前一晃而过。

    他倏地捏紧拳,一种暴虐而亟待复仇嗜血在胸臆直冲顶门。

    ……

    因为营啸,东西提辖已经进驻了瀛州鹰扬卫。

    指挥使寥兴宗等几名在营厅被当场拷下的瀛州鹰扬卫高级将领,已经进了东西提辖司和两监设置的临时诏狱。

    赵关山和梁默笙正在刑讯寥兴宗等人。

    裴玄素没有参与,他站在后面看了小半个时辰,满地血腥视而不见,冷漠收回视线,对赵关山和梁默笙说,“我出去走一走。”

    这所谓走,自然不是散步,而是去看其他途径。

    赵关山擦了擦手:“你去吧,这边有什么消息我通知你。”

    梁默笙盯着血葫芦一般却始终不吭一声的寥兴宗等人,冷哼一声,转过身来,闻声立即应了,“去,你去,人够吗,多带几个。”

    梁默笙尖细的嗓音,经过营啸一策显本事他对裴玄素是异常重视,不但忙不叠应了,还真心实意点了御马监好几个能干好手和人马供裴玄素使唤。

    裴玄素没有多说,旋即离开了临时诏狱。

    下半夜的风更冷,他身上披着厚厚的狐毛大红绒面大斗篷,蓬松厚实的斗篷拥着脖颈合拢垂下来,隔绝了十一月夜间的透骨夜寒。

    兵士已经陆续回营了,因为已经第一时间安抚知晓无事以及东西提辖司的存在,都没有发出什么大的声音,只三两一队默默回自己的营房。

    裴玄素带着一队着装鲜亮的提灯宦卫番子站在大校场上。

    他慢慢地,踱步在瀛州鹰扬卫走了一圈。

    天快亮的时候,他回了临时辟出他的房间,一圈宦卫番役守卫在外,他打开赵关山梁默笙手上拿到的那个匣子,仔细翻看大大小小的明折和暗报。

    最终,他选择了女帝当时言道、彼此亦心知肚明必有暗箱操作的曹州疟疾——彼时两仪宫皇帝登基的借口。

    曹州毗邻瀛州,不远不近,他直接过去了一趟。

    裴玄素在曹州待了些时日,查过疟疾严重的区域,谁经手的,又是谁扫尾的,再有就是病疫的起源,病源的运输等等等。

    两仪宫扫尾很干净,但他也零零碎碎查到一些东西和疑点,只是俱不是他想要的。

    期间寥兴宗等人那边终于撬开嘴巴,断续往外吐,赵关山知他,瀛州进展不断送过来,并让他回去。

    裴玄素最终没去。

    一起查,不如不去。

    他想要的并不是联名。

    韩勃一直念叨,他也不为所动,继续思考和查探手上的线索。

    裴玄素有种近乎兽类般的直觉,曹州和瀛州就在隔壁,并且这边环绕着常山王、越王好几个宗室王的封地,如今这些宗室王就在大多站队两仪宫。

    疟疾,靠的蚊虫传播,但这些携带疫病的蚊虫不会凭空生出来,曹州去年至今年并没有出现异常气候和状况,这些蚊虫肯定是从外地运输过来的。

    裴玄素查到的隐约线索加上他的判断,他认为,这些疟疾蚊虫很可能是瀛州鹰扬卫这边的官方运输船运过来的,这才能避过一路的钞关查检。

    前有疟疾蚊虫,后有铜铁贩卖,看来这瀛州鹰扬卫的私下的运输能力颇强颇成熟啊。

    只是,这种成熟并不会突然就有的。

    裴玄素有种直觉,他隐隐触及了鹰扬府核心隐秘的边缘了。

    十六鹰扬府,只是一个统称,实际各地鹰扬卫加上水师卫所,并不止十六个。在京畿和虎口东关外的东都、乐平的这两处鹰扬卫所,是十六鹰扬卫的总府。

    裴玄素的终极目标,当然是位于京畿的这两个鹰扬总府乃是整个十六鹰扬府了。

    瀛州鹰扬卫的这个强大的私运能力和鹰扬总府有什么关联?关联点又是在哪里?

    最终,裴玄素在十一月上旬的最后一天,终于有了重大发现!

    是有一小撮种子发现的。

    府兵制和募兵制的根本区别,后者大体和现代相类,兵役抽丁,只是服役年限更长,都是职业军人。而府兵则是兵农结合,授勋,授田,后者是每一个兵甲都有的,叫永业田,世代传承,兵藉也世代传承,如今已经开国四十余年,基本各兵家中人口繁衍,永业田是家人在种,除了最农忙的插秧和秋收,其他时候兵员都在鹰扬卫正常操演在营。

    曹州西北,瀛州东南,两州在此隔河接壤的一片区域,瀛州这边一直延伸至瀛州鹰扬卫的一大片长条的田地,都是属瀛州府兵的永业田。

    三三两两的村落炊烟,大片大片的麦秆积雪和隐约微绿,田里种的是冬小麦,每块田基本都有府兵家属在忙碌,没有长出苗的地方重新锄松伴上草木灰,正在补种。

    黄昏,一行人东提辖司的赭衣黑披宦卫番役下船站在农田边缘俯瞰,让很多府兵家属都往这边望过来。

    裴玄素并未理会,他心情一般,神色沉沉在田埂踱了两步,从远处大片大片的永业田到梭巡到脚下。

    骤然,他那双锐利丹凤目一凝。

    倏地擡起眼睫!

    裴玄素突然站住了,他视线一瞬不瞬落在泥地刨开补种还未覆盖上新土的条坑里那一行饱满微微泛红的冬小麦种子之上。

    他立即俯身,撚起几颗种子,近距离,“这不是这边的种子,这是北方良种!”

    裴玄素在沛州当了好几年的刺史,他知道沛州这一带普遍用的都是南方和本地的麦种,没有这种泛红一看就特别优秀的北方良种的。

    而且看府兵家属放置每个条坑的小窝均匀十颗八颗,非常珍惜小心翼翼的样子。

    裴玄素立即扔下手上的这几颗种子,厉声:“梁彻韩勃何舟顾敏衡,你们立即带人,巡察这永业田的补种麦种!还有瀛州一带普通农户种的种子!”

    结果当天就出来了,府兵的永业田和瀛州地区其余普通农户用的种子果然是不一样的。

    后者如裴玄素所知,普遍都是用南方和本地的麦种。

    只有府兵的永业田用这种明显不是产于本地的北方良种。

    并且有邻近些永业田的普通农户说到这一点的时候,还不掩羡慕,说府兵的田庄稼确实长得好些,为什么?因为府兵上面有人啊,知道市面来好种的时候。我们这边贩售种子的商行杂货店北方良种很稀有的,说是北方都不够用,每年量很少,只有一家下县种子粮油行有售,但府兵家属总会早早收到消息,我们买到的少啦。

    人家上头有人,没办法的,羡慕妒忌。

    裴玄素一听,当即勾唇露出一抹笑,顷刻敛了,他当即下令:“马上飞鸽传书我们在南方各鹰扬卫的人,看是否用的都是北方良种!”

    “还有,何舟,你亲自带人去,看住了这家种子行,把所有人全部拿下!”

    裴玄素几乎是马上,就联想到了瀛州鹰扬卫的强大私运能力以及京畿的两个鹰扬总府。

    由于铜铁案,东西提辖司及两监已遣人和钦差团这边一起,日前出发到各个鹰扬卫去稽查王恭厂和铸造局的详情,在各地掀起不少风波。

    消息很快折返了,飞鸽速度飞快,不过次日就开始有传书折返了。

    一连最近的三封之后,果然全都是用的北方良种!

    并且,根据描叙以及携带的种子样板,和瀛州鹰扬卫这边的永业田用的良种是一摸一样的。

    但种子行那边没什么有用消息,说是走商在北边过来卖给他们进货的,他们看着种子确实好,这些年都合作良好,但宦卫赶去的时候,这些走商在瀛州的家已匆匆人去楼空。

    但没关系。

    至此,裴玄素终于将他在瀛州鹰扬卫的底牌打出来了。

    ……

    裴玄素昔日与人交往极广,他在很多地方包括军方朝廷地方都有朋友和自己人。

    有昔日慕名而来与他交往的,也有他刻意或不刻意相交和施恩推动的。

    其中也包括曲州蕖州瀛州三个鹰扬卫所,当中曲州最多,而后两者则少。

    他家出事了之后,很多人早已避之则吉了无联系了,人情冷暖自不必多说。

    但事后紧着往东都寄信打听的也还剩些。

    裴玄素因为曾任沛州刺史的缘故,在这一代尤其曲州鹰扬卫有刻意经营过的,其中一个名为张时羁的中层将领,及零碎几个裨将。

    这张时羁昔年受过裴玄素大恩,关系很铁的,裴玄素当年找了关系把他调进曲州鹰扬卫中,后来两年一任,轮调到瀛州鹰扬卫去了,已有一年。

    当初在东都裴玄素刚刚自龙江回来进入西提辖司时,冯维去镖局取回来拿包袱信里面,就有张时羁的,言辞焦急也算情真意切。

    裴玄素来了瀛州鹰扬卫后,双方并未有联系,毕竟他们的利益此时是相冲的。

    对方默不作声,裴玄素也只当没这回事。

    终于到了他去找张时羁等人的最佳时机了!

    裴玄素当天就率人折返瀛州鹰扬卫,并私下传信,换了一身黑斗篷,当天夜里,就与张时羁等四人私下会面。

    幽静校场的偏隘井院,月光幽幽洒在仲冬的黢黑井台之上,风声索索,夜深人静。

    裴玄素也没有废话,他直接了当道:“伯文,世郇,大头,其安,如今两宫争斗之剧烈,鹰扬府保不住是早晚的事。早晚是要站队的。”

    假如还想在朝堂和军中混的话。

    早些站队,头脑能清醒地判断选择,就算得到的好处还多些了。

    其他几个裨将还好,张时羁刚刚晋升为中郎将,在鹰扬府中也算中上层将领了,很难不被夹裹的。

    裴玄素道:“你们不会怪我对付鹰扬府吧?”

    月色幽幽,裴玄素锦衣黑披,头戴宦官专用的黑纱描金翼善冠,他瘦削了不少,整个人的面庞都消瘦锋锐起来,五官艳丽但摄人阴沉,那种如懿君子的感觉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骤眼一见,变化翻天覆地。

    张时羁等人不禁叹气,“早晚的事,怪你什么?”只是到瀛洲来扳倒鹰扬府的是裴玄素,确实有些出乎意料而已。

    “当初没你,我早也活不了了,还拖累全家。”

    有人坚定站在裴玄素身边去了,张时羁和他相对站在井台边,忆起昔日意气风发的裴上清,心里也是暗暗难过。

    不过小一年时间,人事全非。

    几人低声商量了一会,很快就决定了,一致决定站神熙女帝。

    于是张时羁就说了:“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去年才升上来的,只是这种子每年都有发,是瀛州鹰扬卫买回来再通过下县那家种子行,分卖给大家。收成确实会好一些。”

    这些年,府兵兵甲家中人口孽生,吃饭的嘴多了,但各地经济发展,渐渐地少人多,再加上女帝在朝,没法拓展永业田,更不敢给女帝裁撤府兵的借口。

    只能这么解决。

    张时羁说出他知道的最关键信息:“种子是通过一家叫陆通船行的运回来的,还有其他菜种、农具之类的大小东西。我们派人跟着这个船行的船北上采买,买到以后,再用船行的船运回来,用各种方式分发或售卖下去。”

    裴玄素立即问:“你观,那些船行的伙计和管事,是行伍出身的吗?”

    从过军的人,站立行走姿势都是不一样的。

    像张时羁这样的将领,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张时羁一愣,回忆了一下肯定摇头:“不是。”

    裴玄素点点头,很好,非常好!

    裴玄素立即侧头低声吩咐了两句,站在他身侧的韩勃和身后的何舟飞快转身带人出去了。

    沓沓的脚步声,裴玄素并没有马上就离去,他转过头。

    张时羁该说的都说了,长长吁了一口气,到了这里也不必露出什么复杂之色,他神色颇坚定。

    唯一就是看向垂眸吩咐左右的裴玄素之际,张时羁面露愧疚之色,“上清,你不会怪我们没有早告诉你吧?”

    裴玄素一笑:“怎么会?”

    张时羁等人这个立场,怎么说?都是有家有小的人,不得不谨慎的才是正常的。

    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沈星一样不顾一切飞蛾扑火一样来帮助他。

    重新收拢张时羁等人,亦是裴玄素瀛州此行的目的之一,他展开双臂,慢慢拥住张时羁,以及另外其他三人,收紧,“我永远记得你们的来信。”

    其他三人,不知道他的镖局去信东都的渠道,但张时羁和他们的信一起寄了。

    张时羁等人心潮涌动,也用力紧紧回拥,拍对方的肩膀,良久,才穿喘着气分分开。

    现在好了,不用纠结了,又是一党的人了。

    张时羁一肚子的话,分开后,忍不住,“伯父……”赶紧闭嘴。

    月光清寒,无声没入黑暗的夜色中,裴玄素喉结动了几下,他知道张时羁想问什么,他哑声道:“没有,等以后立个衣冠冢。”

    裴文阮的遗体收不回来了。

    曹氏倒还可以,只是黄泥粗席覆身,目前还在乱葬岗,连个棺椁都没有。

    裴玄素低笑一声:“我真是个不孝子。”

    淡淡道来,很平静的语气,听在人耳中,却让人沉沉心酸。

    张时羁几人不知说什么才好,一时沉默,只能再给眼前人一个无声的拥抱。

    ……

    裴玄素很快就出来了。

    滚边黑毛大斗篷翻涌扬起,他立在井院的后门之外,漆黑的天极,沁寒的夜风猎猎刮过,他很快敛起了多余的思绪,神情沉沉,凤目锐利如鹰隼。

    他擡头望向鹰扬卫高高的褐黄营墙之外,黑蓝苍穹灰云盘旋,裴玄素冷哼一声,“走!目标陆通船行!”

    他眉目凌然,志在必得!

    顾敏衡负责把着井院,先前第一批韩勃梁彻出来的时候他已经问过,顾敏衡不愧是裴玄素亲自提上来的副提督,心念一转就明白过来了。

    账簿!

    船行那边留存的证据!

    ——既然不是鹰扬府私设的船行,那就是和人合作的。要么是鹰扬总府那边的高层将领的亲属开设,要么其他有坚固利益作基础的商船行。

    但不拘哪一样,就算是高层将领的亲属在运营,干这样的事情,肯定会私下极力留下存证。

    不然万一将来出了什么事情,弃卒保帅,把锅都推到他们头上怎么办?!

    就算鹰扬府这边清理的很干净没有留下字面证据。但还可以笔头记录,谁、在哪里、干的的什么事情,他们经手的是什么,和他们接洽的人是哪个?

    船过久留痕,譬如采买良种这样的事,什么时候,买了多少,肯定不能把卖种子的都抹了去的。

    这样有逻辑有详细地多年记录下来,也绝对是称得上呈堂证供。

    这个账册,必然是个重大突破!

    如无意外,必然直指鹰扬总府乃至整个十六鹰扬府了!

    顺利的话,他们将突飞猛进,马上转战到京畿了!

    ……

    而在另外一边。

    蒋无涯这边快马疾奔当中。

    钦差团一直分人跟着裴玄素一行,同行调查监察。裴玄素并没有理会,只附耳下令,梁彻等人去盘问良种放信鸽都设法甩脱那些人再去的。

    但当裴玄素突然俯身撚起那田里的种子,他很快就走了。

    翻身上马,直接沓沓折返鹰扬卫。

    钦差团很多人立即跟上去。

    也有好些人也冲过来俯身看田地的。

    蒋无涯被安排,也是他自己愿意的,一直与裴玄素同去曹州之行。

    他俯身撚起那看起来很好很饱满的泛红麦种,心下不禁一沉。

    他几乎是马上就转身,连裴玄素都没跟了,“把柯英他弟叫过来!再废话,鹰扬府就该完了!”

    柯英的弟弟柯环是鹰扬府的年轻将领,死活闭口当哑巴,但最终还是被蒋无涯在后半夜把蚌壳般的嘴巴弄开了。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连恫吓带厉喝威逼,好不容易,终于私下把他知道的一些始末给撬开了。

    蒋无涯原来并不想这么做,他是神策卫指挥使,统领东都亲军中最强劲的一支,兼还缉拿、稽查之责,权力很重,位置又要害,他绝对不能和地方军过从甚密。

    但现在要紧关头,他也顾不上了。

    “娘的,这裴玄素绝对是往陆通船行去了的!”

    深秋寒夜,大家折腾出一后脊的热汗,一扬门帘出了该处民房,一得那边讯,蒋无涯脸色当场就变了。

    裴玄素想到的,他也一转即通。

    天知道那账本有什么,但不必猜,绝对事无钜细从上到下涉及甚广。

    甚至为了推卸责任,船行这边可能还会记得偏颇一些。

    蒋无涯骂了一句,当即也顾不上了,直接转身回去了军服卸了,套上一身早备着的黑色棉布劲装,把脸蒙上。

    被逼得,一行人都不得不亲身上阵了!

    ……

    风吹雪沫,策马狂奔!

    隆冬黎明前的夜是最寒冷的,江风呼啸铺面狂冲,浑身血液这一刻仿佛在脉管中沸腾奔涌一般。

    裴玄素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冷还是热。

    情绪翻涌,难以言喻。

    他昨夜接到了裴明恭的来信,哥哥天真热情,杂七杂八,嘀嘀咕咕说了很多,不乏稚气关怀,只是平时还好,但在这种压力沉坠坠的时刻,给他负担和压力非常之大。

    他很难不去想万一他死了,他哥哥要怎么办?

    那种沉重的压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幸好马上又收到了沈星的来信。

    沈星小楷清隽温柔,有她特有的那种涓涓流水的柔和感,她的来信不少,主要是说铜铁案的进展,但末尾浅浅添上一句,下雪了,让他注意添衣;新的裘衣送来了,她让人捎过去了;听说你很忙,但注意吃饭啊;如果可以,多睡多休息一会。

    不多的,就这么浅浅的添上一句,他可以想像到她在灯下认认真真写信,说完正经事情之后,添上了她的关怀。

    她总是这样的柔软。

    别人对她好一点,她就把自己最柔软的一面袒露出来了,真是个笨蛋。

    长达几个月时间的刑囚之灾,给裴玄素烙上的是一个深深的烙印,永不磨灭。几乎覆盖了前头二十年人生。母亲为了救他被凌辱致死,父亲剥皮楦草,他是被拖着进入蚕房的,自己站不起来,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

    生命最晦暗的一段时光,难以用言语来表述,活着就是折磨,漫长,煎熬得死去活来。

    在那种绝望的时光里,有个人鼓起勇气伸出手,温柔而坚定地拉住他的手。

    那段过去太过惨痛深刻,以至于裴玄素对前头二十年的回忆几乎都停留在那一段混乱的血腥里。

    时光能够弄明白很多东西,裴玄素和她分开了一段时日,只是时间越久,他的心就越是舍不得,一想到她将会离他而去,他就像被人挖空了一半心脏似的。

    失去了自若的一半,空荡荡的,越去掏越去执着,那种被挖空的感觉就越难以忍受,让人有种疯狂的冲动。

    偏偏,这段时间他在不管是曹州还是瀛州查的线索,每每有重大线索和转折,不是黄昏就是夜晚。

    仿佛昭示着他这个人,永远停留在黑暗。

    不可能留住这一抹光!

    这种种巧合,让人难以忍受,疯狂的冲动加剧几乎冲破胸臆!

    ……

    裴玄素就是这个时候和蒋无涯再度狭路相逢的。

    大量的东西提辖司缇骑和宦卫的上马动静惊动了瀛洲卫很多人,不少人立冲出来或者翻身而起,匆匆披衣出去翻身上马上轿。

    但他们已经慢了裴玄素及其亲领的心腹股肱一步。

    裴玄素这时候已经抵达了陆通货运商行的大门前了。

    这个陆通货运商行,水陆运输兼备,规模不算很大,八年前建立并开到瀛州,正是在鹰扬府扶助下重开扩张的,不但水运,陆运也有。

    商行也确实备有账册,没有字迹和实际的证据,就把每一次干的什么,鹰扬府和他们接洽的是谁,他们所知的最高层负责将领是谁,后勤方面的管事是谁,押运或负责乔装和他们一起去采买的有谁。货到了之后,地方鹰扬卫又是哪些大小将领带着心腹兵甲过来接货的,具体怎么安排。

    因为没有证据,所以相关详情写得非常详细,甚至后续知道的譬如上游种子商家变后的去向什么的都一一后续备注上去了。

    并且为防万一,每一家商行都偷偷备了一份。

    几乎把整个鹰扬府的从总府以下到各卫的秘密都掀下一半面纱。

    顺藤摸瓜,几乎是必有突破性的巨大进展!

    但裴玄素刚刚抵达陆通商行的大门前,就听到内里突兀响起了兵刃交接的交手声,非常激烈和急促,夹杂着韩勃的厉喝声!

    裴玄素心一突,目如鹰隼,一行人几乎是连马也没下,以他为首,一跃而起黑狐斗篷翻飞,直接以最快速度冲进来商行深处的声源之地。

    蒋无涯他们获得消息的时间点和裴玄素这边差不多,但前者不需要顾忌那些钦差团,直接从民房出来就直奔陆通商行了,所以比后者还略快了一点点。

    压着那个商行大管事一番拷问,直接让一个人赶紧通知人直奔其余地方的鹰扬卫所在的陆通分行,蒋无涯一行则压着那个大管室去后院的暗格取账本。

    刚刚把手放在暗格门上,马蹄声势若滚雷,韩勃梁彻带着人杀到了。

    千钧一发,双方大打出手。

    陈清游哇哇大叫:“我艹,这个姓韩的太厉害了!”

    韩勃可是当世一等一的顶级高手,如今虽年轻,但和要兼顾兵法统军的陈清游区别还是有的,第一次短兵相接,后者手忙脚乱。

    蒋无涯压着嗓子,“闭嘴吧你!”

    他压着大管事,狠踹了一脚,后者只得继续打开暗格,暗格终于打开,而这时裴玄素一行已经杀到了!

    两人短短时间内,再度在暗格之间碰撞起来,剧烈的断兵相接!他们打得非常激烈,甚至连衣襟和披风都嗖割开了,两本厚厚的账册掉了出来,最终撕拉一声,两人一人扯了两个半本。

    各自拿到手里,匆匆一翻,心里有数。

    蒋无涯心知裴玄素肯定把他认出来了,也不遮掩,蒙面布一扯,把匆匆准备的小管火油和火折子掏出来,“我想我这半本对你更重要。”

    蒋无涯真很庆幸自己来了,匆匆翻了一下,里面涉及了非常多的中层将领,还有“携士卒数十”、“百余”、“数百”,也经常出现。

    这么搞,整个鹰扬府上下都得完蛋。

    其实他和裴玄素的目的是不冲突的,两人是可以求异同存的。他想要的是保住绝大部分的中层将领和全体普通兵卒,改制也行,打散也好,改编成宿军京军边军都完全没问题,只要大体能顺利过渡就行。

    别让整体的中层将领和普通兵卒牵涉具体罪名就可以了。

    而裴玄素需要的是,掀翻鹰扬府,上层将领加大体事迹他搞定就完全足够了。

    够掀翻天的了。

    两人一半撕一半,蒋无涯其中有一本,是靠近封皮的位置,记的是都是高层将领。

    正好两人可以交换。

    夜色雪光,不远处马蹄声得得纷乱在逼近,裴玄素和蒋无涯对视两秒,蒋无涯把火折交给同伴,撕下了裴玄素需要的那一部分。

    裴玄素垂下眼睫,也撕下另一本的小半,把这小半和另外半本拿在手里。

    两人最终同意交换,把对方要的扔过去。

    裴玄素接过,垂眸翻了几页,把册子交给身后的邓呈讳拿着。

    蒋无涯也翻了翻,结果大家都满意。

    他也不久留了,立即招呼一声,和小伙伴及心腹近卫一跃而起,跳上墙头离去。

    但这么一跳,却突兀发现了点东西,晃眼不远处尽头河边民房的顶檐,有树影遮盖的阴暗处,有两道影子一闪立即没入屋后!

    “咦?”

    其实是蒋无涯走的方向突兀了,他们是从南边的小巷来的,走的时候却往后面的江河的方向而去——这个陆通商行有船行,地址就在码头不远,后院一墙之隔就是江水。

    茂密的芦苇现在已经枯黄倒伏,覆盖星灵的雪花,露出一只渔夫拴的小船。

    蒋无涯就是来的时候无意瞥见这只小船,他可不想和大部队擦身而过,于是就打算直奔小船去了。

    他这个方向太突兀,以至于连陈清游等人都猝不及防,赶紧转过身来。

    但蒋无涯就是直冲这个方向上来的,所以一跃落墙头的一刻,杀了某些骤不及防的第三方人马一个猝手不及,后者反应极快,立即缩下来,贴着墙根不见踪影。

    但蒋无涯已经望见了,他一惊,竟然还有一拨人,什么人?!

    他冲过去,已经不见了

    蒋无涯沉思片刻,最后抓住这最后一点时间,回去了一趟。

    ……

    蒋无涯的折返是所有人都意料不及的。

    裴玄素心情不虞。

    这趟也算达成目的。

    但他时间越久,就愈发明白自己的心意,几乎是天敌一般,他躲在阴暗里厌憎着蒋无涯这个人。

    一想到沈星在认真考虑与蒋无涯相爱,两人可能会成亲生子,他永远陪伴在她的身畔,她会冠上蒋无涯的姓,变成陌生的蒋沈氏,轻盈却永远离她而去。

    他不敢见她,却有种极度阴暗的想法,恨不得蒋无涯立即死去。

    他死去了。

    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寒月如刀,无声在天际隐没,黎明前的黑暗侵染大地,这时候的气温是最低最冷的,有宦卫嘶点亮灯笼,但沉沉的寒意仿佛压着,把灯光压着漫不开。

    这个时候,蒋无涯无声折返了。

    他是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蒋无涯思忆那些隐藏的人位置,对方似乎有一种更避裴玄素那边的感觉,所以才被他窥见,不然裴玄素那边身手的敏锐度可不比他差啊。

    “那边檐瓦上,八十步左右靠河边的西边,有一拨人,不知什么来历的,在窥视。”蒋无涯如是说,“特地回来给你说一声。”

    裴玄素眉心一皱,他的脸当场沉下来了,倏地扫了上方一眼,又闪电般回到眼前这个已经蒙上面巾、声音清朗、高大英伟的青年身上。

    这真是一个让庭院中所有人惊诧的消息。

    对方还表示是特地回来告诉他。

    裴玄素原本应该多少对对方致谢,但这个“特地”一词一出,几乎是敏感重重戳了他某处一下。

    他不知自己是抱着什么心态问出这句话的,但几乎是一种阴暗和不忿让他马上擡眼:“你为什么要特地回来告诉我?”

    蒋无涯一笑:“公归公,私归私,你是她义兄,感谢你出宫以来一直照应她。”

    一盏孤灯摇曳,那个青年站在灯光微漫的台阶上,高大英伟,一身正气,朗声道来,并很认真抱拳致谢。

    蒋无涯一不在东都,二哪怕在也有诸多掣肘,非最必要恐不敢明着出手。

    他这是以沈星的未婚夫身份,对裴玄素致以感谢,坦荡磊落,却自然而然将沈星揽到了属于他的位置上去。

    开口之前,裴玄素已经预料到蒋无涯会说什么,但他还是自虐地问了,问了之后,在蒋无涯的致谢中,他不知不觉紧紧攒着拳,几乎是瞬间,就竖起了浑身尖刺!

    裴玄素几乎是带着恶意,冷邦邦道:“她是我义妹,不必你的致谢。”

    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语言。

    他心里冷笑,蒋无涯有什么资格?裴玄素一贯认为他和沈星可比沈星和蒋无涯关系亲近太多了。

    只偏偏对方有个未婚夫的身份,沈星还答应了在考虑,对方又似乎还真那么有点资格。

    裴玄素一刹不忿和阴恼,胸臆间有股无名火在拱,一瞬他冷冷盯着这个人,敌意迸发,几乎想把这个自以为是的人撕打一顿,厚脸皮撕下来,最好打成残废。

    蒋无涯没有废话,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了,他点点头,迅速跃上房顶往小船而去。

    裴玄素阴着脸追出去,他冷冷收回盯视蒋无涯背影的视线,巡睃对方所说的方向,空寂无人。

    但在一个瓦顶,确实有细微迹象,他阴沉沉脸色,环视,命梁彻带人去搜寻,早已没有踪影。

    良久,他阴着脸带人回来。

    ……

    这是什么人?

    裴玄素阴沉着脸。

    他垂眸思索,情绪也受刚才影响,相当阴郁。

    回头进了取账册的小房间,却发现韩勃在看信。

    韩勃方才不在,他已经带人把这个小房间地毯式搜索了一番,大管事也拷问完毕,账册都在这里了,没有其他发现。

    倒是发现了地上的一封信。

    这是方才裴玄素和蒋无涯激斗之中,裴玄素剑尖划开蒋无涯的衣襟一侧,从里头内袋掉出来的,蒋无涯眼疾手快抓回一封,另一封掉在地上了。

    没有署名,也没有透露彼此姓名,却是蒋无涯一有空就写的随笔。一花一雪一草,气温行走感慨,琐碎零星,他很忙,但有点空就写,所见所想,随意聊开,或轻快或含笑或调侃的口吻轻松道来。

    却是蒋无涯写给沈星的私信。

    信封里,还夹了蒋无涯在野外采的一朵小狗尾巴草,他笑语有点惊奇写,整片草都枯黄啦,偏偏不倒伏,看起来形状好像在春夏一样,黄黄的伴着雪,居然还有种麦草香,他特地采一条新的给她瞧瞧。

    其实一点都不露骨,也没有袒露什么情感,更没有指名道姓,却是喁喁细语,温馨私密之感油然而生。

    有些人天生很会的。

    可以把一份感情、一份追求演绎得像一首诗一样美丽。

    这一封信,简直把裴玄素的情感以及身份衬托得拙劣和疏离到不堪的地步。

    裴玄素进来后第一眼,就望见韩勃窃笑的脸和手上的信,他夺过来一看,几乎是一瞬间,一股气直冲天灵盖。

    那刹那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将这封充满了温馨喁喁的信笺撕成了一个粉碎!

    韩勃:“……”

    他双手甚至还保持着拿着信纸的姿势,一撑站起身,我艹,你干什么?!

    这一瞬间韩勃惊异的眼神,让裴玄素有种仿佛被看透的狼狈不堪,他表面云淡风轻为她割爱,装模作样洒脱,但实际到头来自己根本不是大家想像中的那样。

    时间越长,她和蒋无涯进展越多,他就越抓肠抓肚,像是要把他的肚肠就抓出来一般。

    他恶狠狠地说:“看什么看?”

    裴玄素几乎是失态了,韩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裴玄素啊,他震惊,罕见没有嘲讽,讷讷半晌:“……裴玄素,你没事吧?”

    他想,不行了,他要赶紧告诉义父。

    他好像把事情搞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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