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入冬昼短日长,不到申正太阳西斜到山巅,夕晖黄红山川屋脊残雪。
裴玄素从充斥哭嚎厉喝血腥味儿的大间刑房出来,掌班朱郢奉上一壶鼻烟,他独自站在廊柱边上,小小的烟壶凑在鼻端,深吸一口。
浓郁的冲鼻辛辣直冲鼻腔肺部,霎时驱走血腥味和疲惫,裴玄素深深闭上眼睛。
这段时间的夜晚,特地是和韩勃在阁楼谈话过后,他几乎晚晚都做梦,梦境中,那个阴翳的“他”和那个女子在一起做了很多事情,那段并肩的时光他逐渐被她的柔软美好所触动、慰藉、吸引,但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人突兀分离,分分合合,最终关系渐行渐远。
那个“他”不甘心,焚心灼肺的不甘,最终在一个午后,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他”与她撕扯挣动,将她压在朱红槛窗侧的美人榻上。
裴玄素深深闭眼,脑海一瞬闪了下那朦胧梦境的画面,他不禁皱眉,用力甩头,“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没有这个心情去吐槽那么莫名奇妙偏又每次做都像碾压在心的梦境,只觉得烦躁。
透气的间隙,他把那梦境画面甩出去之后,静静站在廊下,夕照黄红一片照,高墙吊臂和大小延绵的山峦的残雪朔风中。
他想着沈星,温柔的、狼狈的、勇敢的,哭得眼鼻通红双手血淋淋的,笑的、恬静抱膝的,时光逶迤,一桢帧画面翻迁,蹁跹倩影一颦一笑,从未改变。
他扯了扯唇,露出一抹辛涩温柔的笑。
不管怎么样,他盼着她好。
所有情绪到了最后,这个最终硬是压过所有一头,他确实极盼着她好,他已经不好了,但他希冀她能好。
如此,才不辜负她蚕房相救携手父母龙江攀山涉水狂奔在雨中挖他的情谊。
裴玄素眼眶发热,他深吸一口气,压了下来,闭眼整理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感觉自己平静下来了,低头小心地把沈星买给他并帮他改过,用来装一支备用短笔的压袍囊袋抚正,沈星就拿着账册往这边跑过来了。
她身边还有赵青,后面云吕儒高子文等领着人称重算账十七八个人。
裴玄素神色一正,两步迎上去,沈星把账册卷到最后一页,“已经算出来了,合共四千一百二十六斤六两四钱!”
里面还在称核第二次,但估计不会有多少差别了。
裴玄素不禁挑眉:“这么多?”
这还仅仅只是目前的库存称量的,铸造局出库入库,但仓城储存普遍相当于最近两个月的铸造量。
裴玄素:“偷了这么多生铁和铜,恐怕不仅只有兵刃啊。”
但铸造局铸造的,众目睽睽,就只会是兵刃不会有其他。
严刑拷打和称重核算是同时进行的,今天中午撬开第一个人的嘴巴后,接下来进程就很快了。
从库管到铸造工匠,从沟通三地鹰扬府再上报东都确定铸造数量篡改的管事和负责将官,再到负责搬运偷渡目标兵刃出库,开门的、引开巡守兵卒的,趁机拉出去,一路往西沿着山拉到数十里外的一个洞窟暂时储存的。
到傍晚时,整个流程都拷问了一个清楚明白。
“我们只负责拉到那里,接下来就不知道了。不过!那个洞窟很大,我们去的时候经常会看见前几次拉过来的货还原样堆着……大约是攒够一批再出仓。”
杂役鬼哭狼狈,血葫芦在邢架上,拿钱的时候痛快,打的时候血肉模糊,咬牙扛了没多久,就陆续有人顶不住开始招供了。
“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是哪里。”
“我们每次都是跟着那边的人走的,用黑纱蒙了眼睛,只模糊分辨是土路和山间的草坡,上上下下,但肯定是向西!”
“那人用司南,我听见走针的声音,先是往东北辰亢的方向走了大概三四里,绕出我们铸造局后的这山,然后应该往亥壁和辛奎的方向,……”
“不是亥壁,是亥堂,……”
“我听见响了三下,应该转到丙张去了,……”
这些杂役大字不识,但基本都是几代人隶属王恭厂的杂役,很多分配到铸造局一干多年的,多多少少也了解上一些。
很快确定一件事,就是杂役拉着车那些用麻袋装的兵刃私下离开铸造局,往西边去的。
暂时存放在一个中转仓之中,该仓是天然洞窟。
——铸造厂往西就是瀛洲与邕州的交界,有沼泽有龙江几条支流,山也不少,大体丘陵地带,地形复杂,确实是用来作为暂存私仓的好地点。
去的杂役都很确定,那是一个山麓丘陵带,杂草丛生,从土道拐进去还要走一里多的路,私仓洞窟是在一个山壁,茅草很长掩盖住了洞口。不过秋冬,大概会露出一部分。
按照这些杂役的口供绘图,前面三十里左右大概一致,后面分开四五个枝杈,都有可能的路线。
东西提辖司和司礼监御马监当即点齐了人马火把,现在正好是晚上,把这些杂役从刑架上解下来押上,一半用薄黑纱蒙上眼睛,另一半不蒙,当即就出了铸造局大门,汹汹往西而去。
只是他们一直找到天亮,把那四五条路线都寻过了,连带附近一带数里都撒开人手仔细翻找过。
本来已经稳操胜券的私仓洞窟却不见踪影。
现在时间就是金钱,兵刃一打捞上水鹰扬府被彻底扯进宗室案,对方肯定会在暗地里紧急调人清掉这个私仓,而后砍断所有的尾巴。
裴玄素先前已经考虑过这一点了,命人在瀛洲、曲州这两个三州共用的王恭厂一带,以及飞骑知会这一带的州县,命手下提辖司的掌队掌班联合宦营兵甲,以最快速度去汇合本地州县去明里暗里设卡监视,巡视鹰扬卫和王恭厂附近的一带。
对方转移肯定没法大动作,只能佯装车柴车草之类的普通农夫货郎,一点点挑、藏去零星转移。
这需要时间。
但算算杂役口供的量,也不会太久。
毕竟从上表到朝廷下派钦差团抵达,也已经七天时间了,连上今天八天了。
很多钦差团也熬了一个大夜跟着,武将或年青的还好,老臣文臣很多脸色青暗目泛血丝,到了这里个个沉默不语。
有些人见提辖司这边陷入瓶颈,不由松了口气。
天快亮了,野外的风很大很寒,呼呼吹着残草和积雪薄雾飞起,裴玄素的黑狐披风迎着朔风猎猎翻拂。
沈星跑过来了,她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司南盘——这些司南盘刚刚工部和己方的匠人已经仔细检查过了,并且经过前头秤磅的事,还硬生生撬烂了二三十个,确定是没有问题的。
“司南盘没有问题,那,那会不会是路上的问题!”
沈星举着司南盘说。
她不是专门管匠造的匠人,昔日她对这方面感兴趣,她连很多盘古化天地山川变出司南的神话传说都看过很多,她突然想起来偶然在某一本旧书看过,天公地母,山川河域中会偶见一些神秘之地,在那里,司南车的指针会发乱转的现象,又或者经过那地司南就会固定偏向一个方向,而不是指向正确南边。
不知不觉,会让大军走偏。
沈星连指带划,很快赵关山梁默笙也被人叫往这边大步走来了。
沈星举一反三:“如果他们在路上设置了大块的磁石,伪装成山石,那也是能人为造成司南盘指针偏移的!”
裴玄素一瞬就想透了,这些杂役听到的指针转动声音,必是那些人让他们故意听到的!
错误的认知和方位。
万一事发,查摸困惑或大肆这错误的方向撒开人手去扩搜,已经足够背后转移斩断首尾扬长而去了!
沈星说:“只要我们找到了这个让司南偏移的地方,或者这些伪装成山石的大岩石,那这个私库就不远了!”
她真的很聪明,一想到司南盘受影响,已经瞬间想连贯后面了。
破晓的天鱼肚白,雪光微微,她冻了一晚上脸有些白,此时泛起红晕,双眼晶亮,雪沫纷飞,她就像一个飞扬青葱的精灵仙子。
“对!”
裴玄素不吝夸赞,他双目陡亮锐利,垂眸又露出淡淡笑影,如同一个上峰那样的口吻,“沈星,你拿着司南盘,有信心找到这个地方吗?!”
“我有!”
沈星声音褪去平时的柔软,清脆响亮,这样的口吻和上峰的角色,让她心潮一下上涌,变得激动兴奋起来。
裴玄素勾唇:“那还等什么?走!”
他侧头和赵关山梁默笙对视一眼,后二者肃容颔首,那还等什么,马上走!
“快快!马上整队,立即折返铸造局大门——”
火把纷踏,急匆的脚步声马蹄声和信号箭,撒开的人手立即往这边急速涌过来。
裴玄素赵关山这边已经翻身上马,往来路疾驰而去,风卷起披风,剧烈翻飞。
黢黑中,纷踏凌乱中,火把没怎么照射到的丘陵侧畔,范亚夫等人无声隐没在黑暗里。
在望见沈星抱着司南盘跑向裴玄素方向的时候,范亚夫就知不好了。
后续,果然!
两三下甩脱了盯梢的提辖司的人,替身在上马,范亚夫已经来到一里外的镇子某民房之中。
黎明的时分,镇子已经苏醒过来了,贩夫走卒力工,早饭摊子炊烟哗忽,淅索吃面,早茶的茶楼也已经搬开门板准备做生意。
屋里正匆匆要转递进展密信的人,忙直接呈上。
范亚夫展开一看,脸色当即阴沉下来了。
“这个丫头不能留了。”
范亚夫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当机立断,“吩咐下去,再加快速度!”
只差一天左右,那个私仓就清空,首尾斩断清干净了。
这次他们连自己的人都接上去了。
连日在收拾常山王的烂摊子的范亚夫非常恼怒,他有时不禁皱眉,难道真的有天命?
每当胜利在望,龙江刺杀明明非常成功,偏偏最后一剑被个倒地内侍突然爬起撞偏了一下剑刃,女帝没死重伤,之后又顽强活过来,弄成这样局面。
龙江案查探明明他们占据上风,偏偏杀出一个裴玄素,弄成现在这样局面。
铸造局私库障眼法亦非常优异,连会些堪舆的工部的人他们都私下设法拖下来了,偏偏又出来一个这丫头。
不过范亚夫这人是不信命的,他很快冷哼一声,目露寒光。
几乎是当机立断,招手让心腹附耳过来,快速耳语一阵,后者领命,立马转身。
楚淳风面色顷刻就变了,方才他在土丘就隐有所感,见状大急,“不行!”
他一把拽住那个人,范亚夫等人倏地看过来,楚淳风后背顷刻出汗了,安陆王妃徐氏他们都知道,楚淳风是沈星的姐夫。
楚淳风也知道自己这动作的突兀和不妥,沈星是女帝的人,噤若寒蝉的话题,但由不得他不说啊。
楚淳风说:“那就是个小女孩儿罢了,刚刚出永巷,不过姓徐,搁起来以后或许能用上罢了。”
“但景昌和元娘还在,她哪有什么用?”
“不过凑巧会了这个,其他的她都不会,让人拿下她,我保证以后看紧她再也不会让她出现。”
“范先生,请您给她一次机会,我保证!”
楚淳风咬着牙说。
他拽住的那个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焦急看向范亚夫。
郑御也在,皱眉望一眼楚淳风,又看范亚夫,围着一张粗陋的木桌,所有人都看向楚淳风,又看坐着的范亚夫。
范亚夫慢慢撩起眼睑,盯住楚淳风:“能作号召之用,不管大用小用,她死不冤。”
范亚夫缓缓说:“淳风,你素来能干尽心尽力,今天的话我当没听过,但!你不要再让我听到第二遍。”
他厉喝一声:“还不快去——”
那心腹立即一挣,冲出门去。
楚淳风目眦尽裂,“范先生,范先生——”他追出去,但被房门外听到全程的粗布衣暗卫挡住了,仇焰盯了他一眼,转身快步跟了上去。
很快走远了。
这件事情也尘埃落定了,紧急布置已经进行当中了。
楚淳风没有参与接下来的讨论,他气急败坏重重锤了一下一进院的厅门门框,思绪急速转动,一边想着连自己埋在范亚夫卫队中的暗子都要启动了,一边立即掉头,往范亚夫所在后院冲回去。
他还想再争取,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内巡的岗哨从他身边过,擦身而过的时候,塞给他一掌很小的纸条。
纸条是刚刚写,刚刚裁下来的,笔锋清瘦,字迹雅逸,笔锋起转点捺又有几分遒劲的一行字。
——“不要再争论了。”
淡淡一句话,熟悉的笔迹,犹如那人在他面前。
楚淳风心有所感,立即侧头往斜前方的大门望去。
那人和仇焰先后闪身出门之后,门板“啪”阖上,又弹开一些,门后的守卫正在关,但还没关上,一条掌宽的门缝。
这个哨点临街,一条两丈宽的黄土乡镇巷道,毗邻街市,算热闹,巷道对面是一个早茶馆子,半旧的布幡和招牌,临巷两面墙的一排大窗上的灰布帘已经撑起来,可以望见大半个早茶馆子。
人进人出中,有一个一身素衣,头戴半旧竹篱笠的瘦削男子,身后两桌各坐一个护卫。
素衣男子静静独坐,竹篱笠遮挡住了他半张脸,伸出一截白皙瘦削的手,如同竹林穿雨,微微擡起头,盯了门内的楚淳风一眼。
那双清冷如星的雅致眼眸淡淡一眼,一下子把楚淳风定住了。
……
门后守卫把大门阖上了,惊鸿一瞥,早茶馆子那人被挡门板之外。
楚淳风不由攒紧手里那张字条,他不能再去阻挠范亚夫之令了,低头,但想了想,终究还是快步走了两脚,借着屋角遮掩拉过心腹陈平耳语一句。
让他赶紧给妻子传信!
……
将明未明的天光,晨风徐徐,檐瓦窗台的雪沫子纷飞细细如雾如绒。
不多时,就有个挑夫打扮的汉子进了早茶馆子,低声禀道:“殿下,陈平放鸽子了,并且盯着确保没有被射下来才走。”
楚淳风为了方便和他传讯和日常叙话,自己亲自从小训的鸽子,一大半拿去龙江给徐妙仪用了,这鸽子体小能蜷缩在竹筒里好几天,楚淳风随行带着本备紧急联系之用,结果现在又先紧着给徐家那边传了信。
他纸笺之意,让楚淳风不许阻拦以免横生枝节,楚淳风还是私下急急给徐妙仪传了信。
“他大了,有自己想法。”
几笼早点和清茶端上,那竹篱笠素衣的瘦削青年男子一身粗简,但独坐和探手取筷的轻缓动作间,却有一种细雪落林的清净雅致。
竹篱笠素手青年,“算了,让他放吧。”
……
整个两仪宫这一边的暗线都动起来了。
暗阁这次也跟着一同南下,但一直没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在镇东头的一个小院子安静待命。
仇焰快速闪身而入,很快整个小院所有人都齐聚了,仇焰扫了所有人一眼,快步进了后进院,让个小队轮流过去,快速分配小队任务。
这次发下一共八个任务,有的小队任务重,联合去了几个小队,但大多都是轻任务,一队一个,或一队分成几队,各领一个任务的也有。
沈景昌是后者,领的是去曲州勘察的轻任务,当然他此刻也不太愿意领重任务,他惦记着也在瀛洲的沈星,不知道她怎么样呢?听说她现在当上女官了,估计开心得很。
心里想着沈星天真清澈的笑靥,小小的黑屋子窗前回望,他也不自禁露出一点会心笑意。
仇焰回来,笑容一敛,赶紧带人前去待命。
领了任务之后,沈景昌其实也不很愿意跑曲州这么远,想着赶紧快去快回,结果刚刚越过郊野找了条渡船跳上去,他一个心腹手下狂奔改方向过来找他。
是大姑姑徐妙仪给他的紧急暗信。
沈景昌打开一看,登时脸色大变。
现场的都是他的心腹手下,他几乎马上就说:“下船,找地方改装,我们去铸造局西边!”
……
浸冷的破晓寒风过后,晨曦喷薄,太阳露头以后,气温就渐渐攀升上来了。
有点冷,但不寒了,一路快马疾奔情绪上涌的裴玄素沈星等人还有些热,把狐裘厚毛斗篷都脱了。
阳光积雪下,赐服华丽鲜艳,就连沈星赵青等一众英姿飒爽的女官服饰也极亮眼,一众提辖司宦营司礼、御马二监快马如奔雷。
这次的事情,说意外,其实也不算很意外。
范亚夫想动手把沈星这个祸头子解决了,但众目睽睽,小半个东都的要紧的宗室勋贵高官都在这里,乌泱泱的宦军和护军,箭雨不是开玩笑的,并不适合明目张胆刺杀破坏游戏规则。
好在他们知晓私仓的真实路径和位置。
这路也不是一直都适合这么多人走的,他们紧急布置了障眼法,还找个合适的位置布上陷阱,准备一网打尽。
再拖延上大半日的时间的足够了。
——没错,目标已经从沈星变成十几个人了。沈星这人有个好处,不是敌人,她不吝藏私的,也不揽功,那些会一些堪舆被各种原因耽搁下来工部匠人官员已经被重新快马载回来了,沈星把自己知道的说了一遍,大家一理通百理用,互相拿着司南盘在边谈论边往前行。
前头七八里路是正确的,但走到第一个岔道的时候,他们就发现司南盘真的不对劲了,不管怎么转圈,金针指的变成的东南方。
往回跑了十几丈,又变正常,他们找了一圈,很快找到一块巨大天然磁矿石,就像一块普通的土岩一样歪在路边,可能有十几年二十年了,日晒雨淋草蔓生长表面风化已经让它和一块普通的岩石一摸一样。
裴玄素命人扒开枯黄的蕨草和表面一层,一铲子下去刮了有一寸多深,才看出里面灰黑色的磁矿石本质。
把这块巨大的磁铁矿用八匹大马拉开,司南盘的指针马上恢复正常。
沈星他们十几人和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等商讨了一下,最后往左边一条农夫进山砍柴白雪覆盖枯草的模糊土道走了进去。
走走停停,不时尝试寻常车辙,沿途找了七八块巨大的磁矿石,有找错路,又兜回来,曲折向前,最后他们深入了丘陵矮山起伏的区域,终于找了一处磁场混乱的地方了。
沈星紧张又兴奋,“我觉得,可能那私库就在这片不会太远的地方了。”
刚好这片有濒河,她听到有瀑布隆隆的水声了,有水路就容易运输,这也对上了。
半上午的时候下了一丁点的零星细雪,午后微阳又露头了,拿着司南盘的大家全神贯注都热了一身的汗。
裴玄素低声说:“要不要披个薄披风?”
又冷又热的,最易风寒,如今风寒可不是开玩笑的,沈星一看体质就明显不如他的。
沈星原本说不用的,她热得慌,但擡头望见裴玄素隐含关怀和微忧的面庞,他现在学阉人学得越来越像了,有时候的一个回身转面,她经常有恍如望见前世那个裴玄素的错觉。
现在就是。
她心微微蛰了一下,最终没有拒绝出口,甩甩头把错觉甩出去,她抿唇笑了下,点了点头。
裴玄素接过邓呈讳挎着的薄披风,顿了顿,最终没忍住,亲自披上她身上,沈星赶紧伸手来接,单手夹着司南盘自己系系带。
蒋无涯一身军装常服,佯装不经意走过来,大家基本都围着十几个拿着司南的人,提辖司的人不许打搅,但旁观监察还是有的。
蒋无涯看过不少人,但看来看去,还是在沈星身边的多。
要不是不方便暴露他和沈星的婚约,他就直接待在沈星身边了。
他踱步过来,站在云吕儒身侧,瞟了给沈星披披风的裴玄素一眼。
这个艳丽俊美如火如荼又添了几分阴柔冷戾的年轻阉宦,做得动作有点过于亲近了。
蒋无涯微微砸吧一下唇。
裴玄素没有望蒋无涯,他盯着沈星重新端起蹙眉看着的司南盘,不是不知道蒋无涯关注着他俩。
他垂下眼睑。
裴玄素理智上知道蒋无涯的好,否则他不会再三斟酌后温柔劝说她,但一个人独自的心思却沉沉坠进阴翳,他无法抑制生出排斥。
东都里外,游历南北,从来没有哪一个真正的青年才俊这般让他感觉面目可憎。
只是最后,沈星却被这个面目可憎的人抱走了。
——就在今天,在他的面前,他眼睁睁看着,这个抱着沈星离开了他,如流星般往前飞掠而去。
……
“小沈,你过来瞧瞧,这边司南的针动幅度比其他地方都要大很一些。”
沈星刚披好披风,有人喊她,她忙往那边跑去了。
几个人头挨着头,看过自个儿和彼此间的司南盘,“撒开来搜还没结果吗?”
“还没,估计还得看咱们。”
几个人一边说,一边左右挪动几步,往司南金针摆动幅度最大的方向试着走去。
“可是这边是悬崖了。”
不少人都发现了这个问题,除了往山壁另一边几个人之外,都跑过来这边。
大家小心翼翼往外探头,底下是一个山谷,不很深,但有烟雾缭绕,没有积雪,只有浮浮雾霭,看着挺漂亮的,不过底下明显不适合车进。
“嗐!你们来这边看看——”
山壁那边有人突然兴奋喊了一声,这时候突然“嗖嗖嗖”十数支利箭从护军方向激射而出,紧接着就被身边惊诧的同伴按住!
变故陡生!
利箭几乎百分百全中了,那几个有所发现的人来不及说出什么,突然被射中血花爆溅扑倒在地。
从护军中一个纵掠飞跃出了十七八个身手矫健的中青男子,面目一色黝褐,身手当世顶级一流,如同青练逶迤一纵就已经直接到了近前。
沈星他们十几个人回头的刹那,脚下突然一动,这竟是一块临时装在悬崖边的翻板,岩石积雪杂草枯木惟妙惟肖,一眼根本分辨不出这是假的。
一下子之间,上面这十几人差不多全部被倒下去了,惊呼尖叫骤起!
而那十几个高手,裴玄素韩勃邓呈讳等佼佼者第一眼就发现,两王相见,几乎天敌般的直觉。
然而这十几个高手,拔刀拔剑如同白炼闪电,却都是虚招,还是两三个没有站得很边缘,没有翻下去的,那十几个高手直接一跃而下,把剩下的也撞下去了。
裴玄素生平第一次,恨自己没有站得离沈星更近一些!
赵关山使人来和他说话,他和韩勃站在靠后一些的地方正听着,他叮嘱沈星不要靠太近,但徐芳徐容贾平紧跟着,也不怕的。
沈星是直接被倒下去的,脚下一翻,手上的司南盘直接飞了出去,她惊呼,赶紧伸手。
赵青站在她最旁边,扑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前者扑在翻板上也顷出上半身,还在往下滑,赵青喝了一声,使劲全力把抓到的两个人往侧边一抛,自己滑下去了。
沈星和另一老头被抛起瞬间,边缘已经飞越而出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蒋无涯,稳稳地接住了她。
两人往下坠,他一手揽住她,沈星赶紧抱住他的脖子,蒋无涯不禁笑了一下,他抽出软剑,一路勾着杂书歪松,剑刃和岩石剧烈摩擦迸发出点点火星。
“我给你的匕首呢?”
他说了这一句,沈星赶紧伸出腿把靴筒里的匕首抽出来,一落地挫了一下她又赶紧把匕身朝外,生怕不小心扎到自己人。
她的反应和小动作,蒋无涯看起来每一处都分外的可爱,年轻青稚的漂亮眉眼,在纷飞的雪沫中像一朵美丽的花儿,惊鸿一瞥,心头欣悦油然而生。
这崖不是很高很险,几乎所有人都被飞扑而出的人抱住成功落地了。
矮崖下,几乎顷刻就展开了一场混战。
伤亡有,但不是很多。
不得不说,东西提辖司和两监这边不是没有准备的,护军中的好手也迅速抛绳下来了,很快控住了局面。
唯一有点意外的就是,沈星那边围攻的人最多,但浅窄杂树中,一名护军装束的蒙面夏柳般的年轻人突然出现,一把推开沈星。
蒋无涯回身护住沈星,沈星也紧握匕首转身,两人一下子把蒙脸人认出来了。
“往那边走,”蒙面人往疑似密林无路的方向一指,“那边出去之后,就是一个山涧热泉,过了热泉就是大路,”就安全了。
蒋无涯瞥了崖下开阔处激战一眼,和他同品级叔伯辈的燕山前卫指挥使邓檐涛已经接过了护军指挥权,因为也不废话,一手抱过沈星,沈星赶紧配合,蒋无涯脚尖一点,往后急掠而出。
有人望见了,四散的人都有追上去厮杀,但被蒋无涯的护军近卫拦截住了。
唯独一个裴玄素。
还有韩勃。
裴玄素像疯了一样往前追!
当那个高大挺拔的俊朗身影抱起沈星,沈星微微讶异赶紧配合,他抱着她,足尖轻点身形如流星,在点点微星的积雪和异常葱郁的绿树灌藤之间一掠而走,眨眼已经远去之际。
他头脑“嗡”一声,他也不知为什么,但这一幕让他整个人突然失控了,拔腿疯了一样狂追,这一刻什么温柔,所有理智,全部的劝说,刹那崩溃了。
他狂奔急追!
想把她追回来啊!
胸臆像火烧火燎,抓心挠肺,咽喉哽得发不了声,他今生唯一眷恋的温柔女子。
绝境中挽救他,陪伴他,鼓励他,雨夜炮轰后哭着挖掘他,手指头鲜血淋漓涕泪交流。
那时她哭得狼狈难看极了,他却觉得那是今生今世最好看的容颜。
天会老,他亦老亦死,唯独这一幕在他心中永远不老不死。
有种爱情要沉淀,当时他太悲恸太狼狈顾不上,但缓下来之后,慢慢的慢慢的,一点点深入骨髓。
他发现他对她的爱早早已悄然深埋在他的心底,深埋进血肉,只是他当时不知道。
生根发芽,缱绻茁壮,现在生生要连根拔起!
他舍不得,放不下!
他被刺激得一下子眼泪下来了。
狂奔,狂追。
他想追上去,把她追回来。
可跑出了一里多地,他突然刹住了。
他不能去的啊!!
天旋地动,人世间最伤的情感莫过于此,情绪奔涌,绞着的难以忍受,他咬紧牙关,一抹眼睛,满手的泪,哗哗而下。
……
一直到韩勃拍了拍他的肩,韩勃就慢他十来步而已,见裴玄素突然刹住,跪在地上,掩面痛哭。
他心内恻然。
但不配就是不配。
站了有一阵子,韩勃才上前,轻轻拍了他一下,“走吧,别担心,咱们有准备,她从这边走就没事的。”
还有蒋无涯在。
蒋无涯也是个高手。
裴玄素侧过头,眼睛还是通红的,但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
“我知道,我就想再看一眼。”
确定她平安。
没事了。
裴玄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该做什么。
他扯了扯唇,艳美面庞泪殇如曼珠沙华绽放,美丽而无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难看的,连韩勃都不愿意再打击他,唇动了半晌,“她好,不就很好了吗?”
裴玄素点点头:“是的。”
“你说得对。”
说得很对。
声音华丽暗哑,像夜里刚被砂石磨砺过马头琴弦,拉出嘶哑深侬的音色
两人站了一会儿。
最终,裴玄素先动了,两人转身,往来路折返。
几个起落,只余灌木索索摇摆,落雪的声音。
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