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被冷风吹了半盏茶时间,裴玄素总算自觉平静下来了。
他伸手,轻轻把这黑褐色的隔扇窗关了起来。
黢黑里,外面透着雪光,眼前的隔扇窗因为房子很久没人住了,边角的地方保养不到位,这窗纱很旧,一个个霉开的小口子,在北风天簌簌吹得颤动,他站在窗前,看得分外清晰。
他用手轻触了触,自己就像这些千疮百孔的旧窗纱,已经烂成这样子。
这些天,他反复告诉自己,何苦连累人?
真爱上她,就别碰她。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地往外走。
他还有正事儿要做,今夜他和赵关山等人已经开过一次碰头会了,他刚刚才回别院不久的。
裴玄素把他这边掌握的信息都和赵关山二人交流过,开的是私密的三人小会——现在的裴玄素,在职权上已经和两人平起平坐了。
但赵关山却提前和梁默笙达成一致,赵关山并没有把手上女帝给匣子内容信息透露给裴玄素。
裴玄素大概知晓赵关山的想法。
但他回来之后,一直在琢磨赵关山梁默笙手里究竟掌握什么与鹰扬府相关的漏洞和信息?
他端坐在大书案后的太师椅上,静静沉思,全神贯注的想着。
但思绪不受控制,自动分出了一支小枝杈,在另一边小小翻滚涌动。
——她和蒋无涯在做什么?
他们将江畔同行吗?还是并肩坐在堤围上?
这么冷的天,蒋无涯会脱了外衣披在她的肩膀上吗?
她会对他笑?
……他们会亲吻吗?
冯维轻轻推开房门,送了一盏茶,又给炭盆添上新炭,见裴玄素静静沉思没有示意,才轻手轻脚退出去。
“咿呀”一声门响,风被挡住了,裴玄素慢慢端起茶盏,他垂眸用碗盖刮了几下,把茶盏送到唇边。
今天的茶特别涩。
裴玄素心里涩然想,幸好自己没有乱来,蒋无涯一来她就出去了,可见她还是有些喜欢他的。
他扯了扯唇,露出一抹笑,心道,现在这进展就很好,自己的妄念慢慢就断了,不是很好吗?
他把茶盏搁回在桌面上,起身走到脸盆架上,掬冷水用力浇了几下脸。
他就感觉平静很多了。
……
说回沈星。
其实裴玄素想得有点多了,沈星并不是因为喜欢蒋无涯才他一叫就出去的。
另外有原因,她想出去走一走,但不想徐芳他们跟着的。
她被裴玄素弄得心里有点乱,倒不关他的事,只是那天河堤她突然意识与前生的裴玄素永别了。
说是平复了,但到底还有涟漪,那天她回来以后,一个人呆坐了很久,也不知自己想了什么,前世今生,“他”和裴玄素,乱哄哄地想了一大堆。
沈星想自己大约是个恋旧的人,虽然不爱他,但到底相识相处多年——甚至有过肌肤之亲,他存在感侵占感是那么强烈,很难让人忘记他,这么多年相处,到底是有感情的。
她忽意识到,他消失了。
她心里突然难受。
他坏,强势,钳制,她想起他就恼怒的多,惆怅也不少,就是没太多特别开心的;但到底同舟共济过,最后几年那么不愉快,可到底在他羽翼下,他保护了她。
最后,决战之前,他还让冯维送她离开。
前世种种片段,这个人侵占强烈存在感鲜明,几乎不用怎么回忆,思绪稍开闸门,一桢桢色泽明艳的记忆画面就倏地翻涌而冲出。
还越想越难过,她也不知自己咋回事,心肝像被拧着似的。
她都忍不住吐槽自己,干什么呢,裴玄素好好在这待着呢,天天能见面。
沈星也没有真的把前世今生的裴玄素分得很开,毕竟是一个人,只是两个轨迹而已。
这么一想,又舒服了很多。
反正这两天,就是在时不时想这个东西,她其实老早就想自己出去逛逛的,散散心。
这时候蒋无涯就来了。
瞌睡来了送枕头,她稍想一下就答应了。
很多情景似曾相识,能一下唤醒人的记忆,譬如蒋无涯年轻许多的面庞,倚着墙壁抱臂等她。
沈星当时真的一愣,她忽就想起那她十一岁那两年,绑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和那个身穿戎装身姿笔挺的年轻人,某个回首画面。
“无涯哥哥”脱口而出,就像那两三年里,每一次小姑娘兴冲冲稚嫩喊声。
“抓稳了。”
蒋无涯微微含笑的声音,一跃而起,凛风和雪沫子在耳边呼啸而过,扑身扑面,沈星一下子惊喘起来,什么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两人在宅子里躲躲藏藏,有点刺激,翻出院墙之外,蒋无涯单手箍着她的腰,直接提速,脚尖一点地纵越上堤上树,迎着江边呼啸而上。
从大堤最高点一纵而下的时候,沈星终于憋不住,惊呼尖叫起来了,蒋无涯放声朗笑,她也惊叫夹杂着笑声起来了。
蒋无涯勾唇笑了。
两人一路疾奔,又经过江水崖边拍岸的险峻地方,他带着她一路纵身而上,去了很多沈星平时自己到不了地方,一路走出很远很远,狐裘裹着也不冷,一路跑到把瀛洲城抛在身后的地方。
一处很开阔的沙滩,水清沙幼,人迹却少的江水上游,黑夜里的雪色素白,沙滩宁静,星星在头顶闪烁。
沈星不用跑,却也出了一身薄汗,脸颊都红红的,所有心事都被一通肆意的飞跃给抛在身后,她的心境和眼前的沙滩一样舒畅开阔起来,她惊喜左顾右盼:“这里是哪里?好漂亮啊。”
“我也不知道。”
蒋无涯和她并肩而坐,两人坐在沙滩的细沙上,前面一丈就是不断温柔抚上沙滩的江水,整个江面非常开阔,很浑然又精细宁静的夜的美丽。
他笑道:“不过东都远郊也有几个和这里差不多的地方,我郊游和率兵夜练的时候发现的,以后带你去?”
不得不说,蒋无涯是个观察力很敏锐,又很会拉近关系的青年人。
上次在龙江他就发现了,沈星和他生疏了很多,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并不想和沈星疏远,沈星在他心里有一个很特殊很重要的位置,他专门细心思考了一下,怎么重新拉近两人的关系?
效果很好。
沈星先前因为重生,要挽救家人沉甸甸坠在心坎,还有裴玄素这个浓墨重彩的复杂纠缠,那时状态其实并不是正常状态。
现在她的心稳了很多,情绪也渐渐恢复回来了,蒋无涯那个倚墙而立的不经意画面,此刻并肩而坐窃窃私语,还有一路的飞纵放肆大笑。
她渐渐回忆起很多少女时光,那些已经埋藏在陈年尘埃里的十岁十一岁的稚嫩记忆突然哗哗翻开,变得鲜明起来了,上辈子后期的蒋无涯的冷硬铁血褪去。
她伸出五指,手指纤细,指头粉嫩圆滚滚的,还有一个秃了指甲,一团粉色的肉看着也可爱。
她现在是十六岁呢。
身边的蒋无涯也很年轻,他今年二十四岁。
脱去军甲戎装,他身上杀伐果断的指挥使气场少了,一身八成新的深蓝棉布衫,是个俊朗内敛的青年形象。
“怎么样?”
蒋无涯摸了摸身上的衣裳,“我特地挑的最新一身穿来的,不会很差吧?”
沈星噗呲一笑。
蒋家出身军旅,和徐家一样小门小户而起家,蒋伯伯从戎半生,家里虽开国公爵之勋门第很高,但实际生活也颇俭朴,兼家里常年练武从军,棉布吸汗,蒋无涯私下的便装,基本都是普通棉布衫。
沈星笑了,蒋无涯也笑,两人这么相视一笑,气氛一下子轻快了很多。
多年未见的陌生感一下子就淡了。
沈星刚开始被逗笑一下,笑着笑着,她眼睛看前面眼前人星光下年轻的面庞,陌生又熟悉,她忽百感交集。
沈星突然发现自己一个问题,她人回来了,但心境总像没回全。
很多人和事和自己心态,总像待在前世。
啊,不能这样!
她转头望着江河沙滩和水,忍不住站了起来,这里是神熙十三年的星光、山水。
她已经回到了神熙十三年了。
她不能让前世一直困锁着自己啊!
“星星。”
蒋无涯立即跟着站起来,有点讶异她突兀的动作,正准备往腰侧掏的手放下来了。
沈星回身看他,年轻的蒋无涯,她小时候趴在大水缸后偷看被他逮住的无涯哥哥。
她小声说:“谢谢你,无涯哥哥。”
如果不是他今晚突然来找她,她大概意识不到这个问题呢。
不等蒋无涯问,她忙补充一句:“谢谢你带我出来玩了,我正好想散心,还不想带芳叔他们。”
她心说了,谢谢你,无涯哥哥,我忽然很想做回十六岁的自己。
有前世记忆,但是真正十六岁的那个我。
沈星自从重生以来,前世今生交杂冲击,她心里总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混乱感觉压着,裴玄素为她解决了两桩——担心家里人后事的,还有龙江她释然两人过去,舒畅了一大块。
最后一块,她自己也不知道,更说不出来,时间和空间混乱错置,她一会儿好像十六岁,一会儿又像二十四岁,好像总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今天蒋无涯来找她,她突然就像拨开迷雾,突然知道了,一下子也想明白了。
心里剩下的那块一下突然舒畅了,在这个无垠星光广阔沙滩江水和远山的寂夜里,江风呼呼迎面而来,她忽然感觉到心里很轻快,整个人都很轻快。
这一瞬好像能迎风飞起来一样。
她笑着,松开拉近狐裘的手,甩甩头,张开双臂迎着眼前的风,双手放在唇边“啊——”了一声。
喊完之后有点不好意思,赶紧回头看蒋无涯。
蒋无涯很高,站在她身前能把她的风挡掉很多,她有点不愿意,往侧边退了退,把挡风的他避开了。
蒋无涯不禁笑了下,但他严肃道:“你不能这么做,今晚除外,你平时不管去哪,都得带着徐芳他们。”
“听见了没有?”
沈星可不是他手下的兵,蒋无涯说到一半就担心自己太严肃了,最后一句放得很缓很缓,但他更担心沈星年纪小淘气,非要她答应不可。
“我知道的。”
沈星当然知道啦,她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她看着星光,想像着十六岁时候的自己,代入那时候的心境,就像逶迤流水,轻轻进去。
自己那个时候,年初才收到蒋无涯送来的东西,大包小包,大到银子衣料父女俩日常家用的东西,小到给她一双银星样式的很小的小耳坠、蛐蛐篓子、胭脂铺的六角盒子。
她很开心,怀着少女的甜蜜和对婚姻的憧憬。
反正,她肯定不会对蒋无涯太生疏的。
沈星问:“无涯哥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呀?”
蒋无涯:“没事不能来?”
他特地来看她的。
他说:“你是我未婚妻啊。”
他褪去严肃的样子,含笑说的。
沈星被他噎一下,和他大眼瞪小眼一会儿,蒋无涯冲她挑了下眉,她眨眨眼睛,有点结巴,“……呃,我也没说不让你来啊。”
是啊,两人还有未婚夫妻的关系,虽然不合法,但两家一直互相承认的。
沈星当然没忘,但就像上面说的,她对这个关系总下意识用从前的心态。
现在她是十六岁,十六岁的沈星和蒋无涯有婚约的,两人都还不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事,不知道会分歧,不知道会分道扬镳呢。
沈星十六岁时,两人的关系还很不错的。
奔波劳碌的好几天,他大概一闲下来,就来看她。
说着,蒋无涯从腰侧摘下一个东西,是个墨绿色的绒布囊,递给沈星,他笑道:“送给你的。”
沈星慢了半拍,伸手接过,布囊里面似乎是软软的布料,她打开来一看,一双粉杏色绸面兔皮手套,有一条长绳连着两边手套,手套套口一圈白蓬蓬的兔绒毛,很漂亮很可爱。
非常衬从前的沈星,不,现在也衬,只要不穿鱼龙补服的话。
沈星襦裙狐裘,苍蓝丝绦和狐裘系带迎风翻飞,手里捧着那双杏粉色兔毛手举起看,夜色苍山微见积雪的细沙滩,夜风掠过雪草地,就像一幅画,她是画中人。
蒋无涯不禁微笑起来。
半晌,他放柔声音:“好了,夜了,明早事儿还多,我送你回去吧,好吗?”
沈星都领职了啊,才数月不见罢了,蒋无涯其实很想和她聊聊天,问下领职出宫的事,但沈星年少,总让人有种她工作上不会很游刃有余的感觉,都这么晚了,在沙滩上跑了一会,蒋无涯不敢多耽搁。
“嗯。”
沈星忙应了一声,赶紧收起手套,把墨绿色的布囊在手里拿着。她小的时候,收过蒋无涯很多类似的小礼物,现在说不要就矫情了,她就收起来了。
她擡起头,深蓝武士服青年下摆翻飞,他站姿笔挺英武,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年轻。
沈星有点点不适应,对比起小时候,她的无涯哥哥长大了。
但对比起后来的成熟铁血冷硬的外形,此刻又年轻太多。
介乎于两者之间吧。
但其实这段时期的蒋无涯,她上辈子并未接触过。
重来一回,一些事情真的改变了很多呀。
……
两人在沙滩待了一刻多钟,蒋无涯将她送回了别院,和徐芳几人打过招呼之后,就悄然回去了。
沈星挑亮房里的灯,把手套放在妆台侧,她脱下狐裘和外衣,把头发解了。
吹了灯,躺在床上,帐子垂下来没合拢,她还望见妆台上属于墨绿囊袋子的那黑乎乎一团。
她叹了口气,说来真可惜,家里人一直很期待她嫁给蒋无涯的,年少的她也心动情动,少女心中憧憬的全是那个挺拔硬朗但会想方设法哄她开心的青年。
她前世今生,唯一喜欢过、期待嫁幸的大概就只有一个蒋无涯了。
可惜最后有缘无分。
沈星揉揉脸,好了不想了,她侧脸搂着枕头,蹭了蹭轻吁了一口气。
说来这么走一趟,她心里确实舒服了很多。
豁然开朗之后,她心尖那种拧着感觉释然了,再回忆起那个鲜红热烈摄人凌厉又喜怒难料的人,她心里想的都是他的好处。
有伤感,但她也决定要释然了,眼角有滴泪无声滑落软枕,她在黑暗里轻声说:“再见了,裴玄素。”
你这辈子能比上辈子好,那就好。
自己也替他开心的。
他已经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那她也要新的开始了!
沈星暗暗握拳,她决定收拾好心情,让那些过去的过去,今晚最后想他一次,以后就不轻易再想他了。
希望能做得到。
她用手指轻轻揩了几下眼角,深呼吸几下,闭上眼睛,睡醒又是崭新的一天了。
……
这个长夜里,有人酣然入梦,有人辗转反侧,但更多人是一宿都没碰过床榻。
瀛州城内外,暗地里密锣紧鼓忙碌的不少,明面上储势待发的更多,在神熙女帝的强势之下,钦差团两天就成团并当天南下,加上前者四天多抵达瀛洲,第五天清晨就开始正式彻查瀛洲、蕖州、曲州三地鹰扬卫。
裴玄素一宿没合眼,到了子初时分蒋无涯把沈星送回来了,看着衣着神态什么都正常,除了个大概是小礼物的墨绿布囊并无其他东西。
她回来了,睡下了,裴玄素后半夜真正全身贯注了起来,韩勃也过来了一趟,两人私聊了很长时间,快天亮时韩勃才走的。
韩勃走了之后,裴玄素将两人方才随手在案上写划的纸张团起扔进火盘里烧了,起身换了身衣服,洗把脸就拉开书房大门了。
天未亮透,朔风冷硬,他擡眸盯一眼瀛洲鹰扬卫的方向,神色未变但眉眼有种摄人的凛厉。
今天在内外行走的番役宦卫,基本上人人都是这个神态的。
早饭刚摆好,沈星就过来了,一个一个院子吃饭有点单,自从和裴明恭三个人一起吃过饭开始,两人就一直一起吃的,除非是出任务。
裴玄素见了沈星,他下意识就高兴,发现她今天戴了一双杏粉色的手套子——西提辖司没人用这种全包围厚棉手套,赵青监察司那边也没有,但冬天真的挺冻手的,特别是一大清早,稍候还会去远郊,沈星就把新手套用起来了。
裴玄素这才想起,“我都忘了命人给你备手套。”
宦卫把食篮子的盘碗都端出来,俯身,提着篮子退下了,裴玄素微微颔首,又侧头和沈星说。
沈星说:“不用了,已经有了,”再多就浪费,“这是昨天无涯哥哥送的。”
沈星从小在永巷长大,不管吃的用的,从来都不爱浪费。哪怕她当皇后、太后的时期。会穿适配身份的,吃的也是,穿好的她没意见,差的她也照样穿不在意,但反正碗碟不多,不会铺张拿来摆不吃的。
这么一想,其实她也有很多地方没变过的。
沈星心里也高兴起来了。
说到蒋无涯,她忍不住擡眼瞄了身侧的人一眼。
裴玄素面色如常,她也不知是怅然若失还是松了一口气,不过她已经决定不想了,沈星呼了口气,抿唇给自己露出一个笑脸。
裴玄素貌似若无其事,但他忍不住瞥了那边的手套一眼。
眼睛心口像被什么膈应那样,但他努力告诉自己,这是好的,应该支持鼓励她。
裴玄素给她夹了几个牛眼包子,才擡起眼,他笑了笑,用平柔的语调说:“那不错,还记得给你带礼物。”
说出来之后,他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
他想,这大概需要过过程,等事情已成定局之后,他接受现实应该就不会再这样了。
他还想,他这辈子大概也不会再喜欢上第二个人,他能活多久,他就守护着她多久。
她开心,他大约也会觉得幸福。
……
这般反复告诉自己,裴玄素自觉心里纠着的感觉似乎也舒服了一些。
沈星坐在他身边低头吃早饭,乖乖巧巧的样子,让他短暂不想去看那碍眼的手套,就和她一起专心吃饭,聊聊今天会发生的事情。
“我们先去瀛洲王恭厂的铸造局吗?”
这两天沈星虽然有心事,但该知道的也她很清楚,虽然没有得到明旨,但裴玄素在离开瀛洲去追抢辞退将领的家眷邻人的当天,就已经命提辖司的番子宦卫去在瀛洲鹰扬卫和王恭厂那一带负责监视。
等他成功带着人折返瀛洲之后,进一步加派人手,之后随着各路陆续返回人手充裕,又连续增派几次。
瀛洲鹰扬卫知道吗?
当然知道,要是平时估计已全部以觊觎军事重地的罪名把人拿下了,但现在只能就这么干看着。
鹰扬卫内也挺人心惶惶的,不管心中有鬼还是没鬼的,这阵仗真太吓人,据消息,指挥使寥兴宗整肃了好几次才好了些。
昨天明旨和钦差团抵达,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第一时间下令,已经正式把瀛洲蕖州曲州三地的鹰扬卫及王恭厂先围了,不许进不许出。
说到正事,裴玄素神情也严肃起来了,“对,先看瀛洲,”他思索已久,“问题很可能出在瀛洲,要么蕖州,大概率在这两个州。”
“我们先看了这两个州的王恭府。”
“必须先把案件拓展开,用铁证砸实了鹰扬卫的有问题,”而后,就再看赵关山梁默笙手头上有什么。
后面一句,裴玄素没说,他道:“短短七天时间,铜铁又是沉重东西,两仪宫和范亚夫那边扫尾绝对没有这么快。”
雁水打捞的兵刃上来有小部分是很新的,再加上私兵口供,前年和去年常山王才新增招了大量私兵,达到两万——大概是为了龙江惊变做两手准备的。
再加上偷盗或偷买军方铸造局兵刃这种事情肯定不能大批大批的进行,所以裴玄素判断,鹰扬卫这边贩卖私兵是长时间、小份量、一直持续进行的。
说话期间,梁彻韩勃何舟顾敏衡及赵信贾平房伍等大小小东提辖司头领和宦营的军官,除去在外整备人马的,也陆续到裴玄素的院子了,人人整装配刀,神情肃容。
裴玄素把刚才的话再一次给他们说了一遍,“这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
众人齐声应是!
冯维抱来了黑狐皮披风,金色系扣扣上,外面的风很大,裴玄素一步踏出厅门,黑色狐毛披风迎风翻飞,他沉声下令:“走!”
沈星也赶紧披上监察司新发的狐裘,带着徐芳他们小跑着跟出去。
大门外,赵青等人已经骑在马上了,一群女官大长腿黑皂靴英姿飒爽。
沈星先向上司赵青见礼,后者颔首,顺带还有同僚们打了招呼,也赶紧翻身上马。
她个子小小的,年纪又少,身边什么时候都紧紧跟着四个身手矫健的军汉充当护卫,骑在马上和同僚们相比形象区别还是很大的,但同僚现在已经知道她也是有本事的,虽然不是监察司的本事,但监察司向来看能力说话,一时也没有以前那种吃白饭吉祥物感觉,大家都纷纷点头回礼。
马蹄如鼓点,裴玄素率人绕河堤而下,很快就和其他行辕以及大片的扎营地汇合。
人非常多,大家一身正装,骑马的坐轿子的,脸色各异,太初宫这边半点也不耽搁,赵关山梁默笙也是天未亮就整装整人,大踏步而出,和裴玄素这边迎面遇上。
三人一汇合,再等半盏茶,重要的人物都到齐了,立即下令,快马直奔瀛洲王恭府铸造局。
蒋无涯也属必会到场的重要人物,没有最早,也不迟,听见外面马蹄声,他就提着马鞭出来了。
一身武甲常服,英姿勃发,但神情沉肃。
视线一转,就和骑马站在监察司女官和裴玄素一行人中间的沈星徐芳等人对上,他微微笑了下,不动声色冲她点了点头。
沈星也回以一笑,冲他颔首还礼。
裴玄素薄唇紧抿,他望着河堤的方向,不知有没有注意到。
……
对瀛蕖曲三州鹰扬卫的稽查,自十月二十二开始的。
一大清早,天未亮透,马蹄轮毂隆隆飞驰直奔位于瀛洲北城门外八十里瀛洲恭王府铸造局。
氛围紧绷得,连整个瀛洲城内的戏乐都自发停了,城里城外,官吏百姓都屏住呼吸等待这个稽查结果。
但这个结果,来得比想像中还要快多了!
钦差团和护军人非常之多,但稽查肯定不能这样多的人全部进去的,于是在附近扎了营帐,绝大部分的人都留在这里。领了皇命监察和稽查的大人可以带几个人进去,但不能随意乱动里面的东西,必须保持安静。
军部的王恭厂通常都非常大,占地方圆十数里以上,高高的围墙和护军,犹如一座座围城,由于占地和生产运输的原因,瀛洲王恭厂和鹰扬卫并不是贴在一起的。
鹰扬府距瀛洲城并不太远,就在近郊,而王恭厂建在江边不远的山下,一整片山都圈下来属于王恭厂地界,上货卸货、露天存放大量的生铁生铜灯金属,还有竹子仓库、羽毛仓库、皮革仓库等等,在江边半路的崖肩上,还建了一个非常巨大的精铁吊臂,专门用来给码头卸重铁的。
铸造局匠的所有人,包括杂役有藉管事和将官都已经被按著名册一一点出来,全都站在大空地上,正在一批批接受审问。
外面很喧闹,厂房和仓城里面却很安静,只不时听见低声吆喝搬运和辟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
——这样的海审,裴玄素赵关山梁默笙等人并不指望能审出什么。
还是自己搜,自己查,先挖地三尺,找出具体线索再说再审再查。
这条重要线索是沈星查出来的!
当天早上就查出来了。
有些幸运,但也绝对仅仅是运气。
沈星在成品仓库工作。
成品仓库是东西提辖司和司礼监御马监核查的重点区域之一,他们一来,就立即锁定了铸造局的成品仓城。
核查账册和实物的足足有一百多个账房先生,有的在里面有的在外面,辟里啪啦不断打算盘子的声音。
沈星和云吕儒——后者被裴玄素韩勃等上表是以查案所需为由,东都已提前定罪判下了,罚俸圣斥平调、不过由于鹰扬卫案的原因,暂留在原位并借调瀛洲,听候上差调遣,全力配合。
两人领着自己一批幕僚文书账房,整个过程十分严谨,兵刃都会从地上或架子按编号取下来,一件件过称,而后核对账册的记录。
另外有人已经去原料库房,核查铸造这件兵刃过程中所使用的铜铁羽毛皮革等物是否对账,是否合理。
这样做的最重要缘由,是防备偷铜偷铁!
——昨夜已经连夜商讨过,这是倒卖私兵最有可能采取的方式。
因为王恭厂乃至其下辖的铸造局,所有原材料和成品管理都是非常非常严格的,有一套严谨的监管和审查流程,层层要记账,不同部门过手,兵部工部和东都的总王恭厂还会时不时派人下来,大块弄走操作难度很大。
最有可能的就是,每一件省一点就剩出来了,然后多铸兵刃,把多铸的、“报废”的,藏起来积攒到一定程度,再设法弄走。
报废仓赵关山在那边。
梁默笙则负责整个铸造厂的审问和挖地三尺。
裴玄素特地派了贾平带着小队宦卫来帮她这边,一件件对着编号把兵刃搬下来,上称,沈星和云吕儒亲自蹲在称前——这把称已经被钦差团的工部匠人、提辖司内部的匠人反复检查两次,确保没有问题才用的。
“这件也对。”
越称,两人眉头就皱得越紧,生铜生铁入炉是有损耗的。所以成品兵刃的重量有一定浮动的允许,比方沈星云吕儒正称着这个矛头,标准是五斤,允许上下各浮动各十二钱。
也就是说四斤十五两四钱~五斤十二钱的标准内都算没问题的。
但他们连续称,已经发现了一点小端倪,云吕儒经年坐堂断案,还曾被贬过当吏,他历事非常之丰富,几乎已经可以断言:“这里肯定有问题的!”
他们已经连续称了一百多个矛头了,这一百多个矛头里头,重量几乎全部都是四斤十五两四钱~五斤的范围,也就是说全部都在五斤以下的,很少有上浮五斤多一点的。
这就不对!
毕竟火耗,肯定有多有少的,不可能只偏一边的。
两人说话的时候,不少人已经闻声围拢过来了,包括过来这边交流信息的赵关山,裴玄素、韩勃、梁彻,还有面上看不出丝毫端倪的郑御高子文,后者站在一边旁观不出声。
还有宋濂赵青、左平章政事张守仁,还有蒋无涯等人。
蒋无涯一直有关注沈星这边,一见人聚拢就立即走过来这边。
裴玄素剑眉微蹙:“你这边是第三个发现这个问题的。”
还有另一边的长刀刀刃、戟头也先后发现了这个问题。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些成品兵刃齐重量都在下浮标准内呢?
偷铁偷铜,偷这么少吗?
还是锻造出来以后,上浮的重铸,下浮的才正常入库?那这样的话,就是锻造房管事和安排锻造任务数量的将官有问题看了。
另外,仓城管理账册的,和至少一部分的负责搬运的杂役队长也有问题。
先锻造出来,过五斤的假装入册,等“入册入库”之后,再搬出来,扔进熔炼炉,让工匠重新锻造。
不同的线索,指的方向会不一样,被涉及嫌疑的人亦截然不同。
差异的是整个稽查审问的方向。
众人对话着,云吕儒和沈星低声交谈两句,前者回头望交谈的人,沈星却皱眉盯着面前那把恒星称。
电光石火,她突然喊了一声:“这把称有问题!”
她蓦地站起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千层浪,大家的注意力立即转过来了!嗡嗡谈话声一寂,更加大的嗡嗡声响起。
一个工部老头跑过来,这是自己人,“不可能吧,方才已经仔细检查过了。”
他趴下来看了一阵,还是刚才的样子,他又取出铁砣方向上面,拨动衡量杆子,“没问题啊!”
“这有什么问题!”
——身心突兀一声,甚至连被安插收买的细作都凸现出来了。
裴玄素见沈星面露急色,想说话又一时组织不了语言,被老头抢白,急得小脸都涨红了。
他一脚踹开那个老头,“星星,你说,你发现了什么?”
所有人都看过来。
沈星心脏怦怦重跳,她也很紧张,因为她突然想起来了,上辈子在工部、东提辖司都各放有的一部“同心称”。
王恭厂和铸造局的称,和外面的称不一样的,因为要称铜称铁,非常巨大精密,有点像后世的地磅,叫恒星称。
外面的称也称不了这么巨大重量的东西。
当然,也不允许有这么巨大量的铜铁在外头私人流通的。
这个恒星称全部都是工部和东都王恭厂专门制造的,东都有个铁称厂,就是专门做这个的。
为了防止称有问题,不管是太初宫、两仪宫,还是中立派,包括东西提辖司和司礼监御马监,都有带可信的人来验称。
就算两仪宫那边、范亚夫郑御楚淳风等人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收买这些的全部人的。
所以经过多轮检查这称磅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但偏偏沈星突然想起“同心称”,里面挖空一小块,填上软铅,严丝合缝,没有一线空隙可以窥见,可以说是造假官称的登峰造极之作。
制作之精妙,连工部和裴玄素的提辖司都各留一把下来,以作纪念。
沈星上辈子就听说过同心称的大名,也看过图纸,她想研究下实物,但这玩意太久不用铁锈很多,裴玄素没许,让人清理干净铁锈上了油后再拿来给她。
然后结果还没弄好,掘陵勤王就事发了,于是她最终也没有看成。
——这“同心称”能留在提辖司,那肯定和裴玄素有相关!要么给他个印象深刻的大绊子,要么就是他的彪炳战绩之一。
沈星心脏怦怦急跳起来了,她看过同心称的图纸的。
“快,翻转来。”
韩勃已经一手擒住那个工部老头,命心腹捆住看紧了,绝对不许死了。
沈星说了一声,裴玄素率先动手,韩勃梁彻也是;赵关山都亲自动手;工部不少人不明所以,还是赶紧靠拢过来擡称;蒋无涯也是,他直接蹲下身就扣住称沿底部;连赵青也是,神熙女帝是她亲外祖母,监察司应女帝而生,女官都是因神熙女帝委任而步入前朝的,她不可能帮别人。
大家一使力就把大铁称整个翻转。
沈星按照记忆,半跪在地上,在称心的附近摸索察看起来了。
她压力很大,同心称的铅心不是同一个位置的,要看需要造假的重量安置。
她赶紧叫云吕儒把手上账册和刚才的称重结果给她,还有纸笔墨。
沈星摸索一阵,认真验算,鼻尖出了汗,灯盏火把都举到这边,热了不少,她眼睫和脸额都有点湿漉漉的,但微微闪烁的黄光下,已经开始抽条的小少女半跪着,妍丽的眉目有一种异常的熠熠生辉。
看得人移不开眼睛。
包括裴玄素。
也包括蒋无涯。
两人全神贯注盯着验算的笔锋和注意身边的人事,但又情不自禁将她收入眼底。
裴玄素就不说了,几乎目不转睛。
蒋无涯心跳有点快,明明很紧绷的氛围,却心生一点欢喜,她是所有人的中心,全部人给他当背景,一种由衷欢喜和骄傲油然而生,翘唇。
蒋无涯和裴玄素一左一右,各半蹲在称的一边,蒋无涯的细微表情和眼神,裴玄素看见了,他唇角不禁抿成一条直线。
蒋无涯擡头,和裴玄素对视了一眼。
裴玄素花了很多力气,告诉自己这是星星良人,他替她盘算把关过的。
他保持平静的眼神,淡淡点了点头。
蒋无涯当然知道裴玄素,沈星的义兄,据说沈星还拜了赵关山为义父,和韩勃也兄妹相称,但他不在意这些。
蒋无涯也无声回了一个点头。
裴玄素有些僵硬,他冷着脸慢慢挪动脖颈,移开了视线。
很快!
欢呼声就起来了。
大冬天的沈星后背都出汗了,男人的眉眼官司她全都不知道,专注一路验算下去,把纸笔扔下,她跪在称上,小心翼翼按照自己算计得出的位置,把手指放在称心缝隙里,扣了一阵,终于,“啪嗒”一声轻响。
这个看起来没有一点缝隙的秤心杆子,突然从侧面最边缘掉下一块,露出里面是白澄澄的软铅。
沈星把软铅抠出来,随手抓了快差不多大的铁块,啪嗒装上去,甚至还没填满,大称重新翻转,再去称那个矛头,已经变成四斤七两一钱了!
霎时之间,欢声雷动。
闻讯而来站在门边的范亚夫、郑御等人目不转睛看着,面色阴沉如水。
中立派的左平章政事张守仁、蒋无涯等人对视一眼,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韩勃大声喊:“还不快!赶紧把称拉过来,让你们星,沈监察看看,给老子快点——”
“快快!”
“来。”
……
哗啦啦忙乱了大半个时辰,其实大称不用每把自己都看,沈星把关窍告诉工部的人,大家很快都有条不紊了。
但消息一出,整个王恭厂、外面的钦差帐乃至数十里外的瀛洲鹰扬卫都掀起轩然大波。
这些就不必提。
裴玄素已经立即令人去梁默笙那边提看管称磅的人了。
这人肯定有问题。
提审赵关山梁默笙都自去了,裴玄素也没争,他正指挥人迅速重新称量兵刃,以快速速度,把库存成品兵刃相差的重量核算出来。
他一身金黄赐服,眉目凌然,威势逼人,就伫立在大门不远的位置盯视。
沈星立了大功,很开心被安排吃午饭去了。
她把午饭吃了,小咪了一阵子,徐喜回来了,塞给她一把匕首,那匕柄可以旋开的。
这是徐妙仪给她信终于辗转到了。
沈星赶紧拆开来看,阅信的过程就不提了,因为徐妙仪总是很为小妹妹操心,哪怕她现在有点出息,在大姐姐的眼里她还是需要事事叮咛的小妹。
最后是有关那张名单的,徐妙仪在第一张信纸末端写了,如果沈星认为需要人帮忙,告知蒋无涯和裴玄素也行。
蒋无涯的话,直接给他看就行;至于裴玄素,则慎重,徐妙仪圈出几个人名,说就算给,先去掉这几个人,重抄一份。
这就让沈星有点犯难了,裴玄素这人很敏锐的,哪怕不是“他”,但他也是“他”,重抄一份,她的笔迹徐芳他们的笔迹裴玄素都认得,他肯定猜出来了。
况且,她现在和裴玄素的关系,和大姐以为的有点差异的。
裴玄素不会卖她名单上这几个人,或许利用他们谋取什么利益的。
所以沈星想来想起,想了一路,最后还是决定,要给就给原张吧。
正好大姐圈的几个圈,说明她的坦诚的。
……
裴玄素一见,果然了然。
他心情这些天罕见的愉悦起开。
“行,我记住了。”
他带着沈星快步出了仓城大门,找个空旷些的地方才展开信纸。
他都不知道,他语气此刻的愉快,有种柔和,难以言喻。
手指刮了两下其中一个红圈,他轻笑了一声,“就这么信二哥吗?”
说到这一点,沈星还真是信的,裴玄素对于自己人,从来没有出尔反尔过的。
她也抿唇笑起来,用力“嗯”点点头。
裴玄素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想起一事,一个问题脱口而出,“蒋无涯看过了吗?”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个,但他就是非常想要知道!他甚至屏住呼吸盯着沈星。
沈星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她还是老实说:“看过了。”
主要她在犹豫该不该按大姐说的做,还是原件直接给裴玄素,就先去找了蒋无涯。
蒋无涯一叫就立即出来,于是就给他先看了,蒋无涯把名单记住了,说有需要有机会就伸手,并且通知她,两人还约定了一个和徐芳他们联络的新方式。
两人也不好多聊,背着人说了一会儿就赶紧散了。
原因是这样的。
但落在裴玄素耳中,一颗愉悦的心却突然坠地。
他心里突然很不舒服。
比亲自劝说沈星那一刻还要难受太多了。
像被人突然被什么硌住了心肝蒂儿似的。
他一下子笑不出来了,扯着的唇僵着,手上那张信纸,突然扎眼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