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诸事整备完成,谕使亦走了,偷得浮生半日闲。
晚膳后,夕阳映红了半边天,裴玄素和沈星沿着河堤消食,且行且停,在一处石渚上坐下来。
这地方有石级通往江边,一大片天然黄褐泛白的天然细沙滩,这是大江拐弯的缓和处。远处江水平缓滩涂长长,长满芦苇水声植物枯黄,沙滩上大人小孩垂钓嬉戏,石渚这边人少,长满了一丛丛紫色还茂盛的不知名多肉植物,闹中有静,夕阳余晖,江风一徐一徐吹拂。
冬阳照了一天,也不很冷。
两人坐在石渚看了一会,沈星想起一事,忙掏出怀里写好的信,“二哥,你瞧瞧我这么写对不对?”
得裴玄素指导之后,恰好云吕儒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后者直接被征召到瀛洲来了,一来就郑重拜谢,这些不多说,沈星直接和云吕儒私谈的,后者打听二姐消息,算死心塌地跟着沈星这头了。
沈星有上辈子经验,裴玄素说的她很容易就听懂了,自己揣摩调整,也表现得很不错,最起码徐芳四个私下是连连夸赞的。
沈星和云吕儒沟通之后,由后者深入介绍了十几个昔年徐家一派的旧人,如今混得还行、也惦记旧主、一直和云吕儒都有沟通并大多算以他为首的,联系紧密的。
云吕儒已经和她详说过每一个人的情况,但书信这个还是得沈星自己的写,她回去后认认真真斟酌了两天,把自己想像成大姐,利用晚上和午休的时间把信都给写好了。
但这是第一次,她信写完了有点不自信,就揣着路上就说要给裴玄素帮她看看了。
两人找了个干净避风的地方,沙滩不远孩童嬉戏的笑闹声,钓鱼佬的欢呼声,余晖映着两人脸膛身上的都红红的,裴玄素低头抽出那叠信,都一一认真看过了。
“写得不错。”
看一封,折叠回装信封,再看下一封,最后一封看完了,把封口折好,一摞信还回给沈星。
她竖膝安静坐在身畔,期待看着这边,一听见他这么说,立即抿唇露出一个笑脸。
她笑起来特别甜,眉眼弯弯,小梨涡,恬静又开心,夕阳下粲然,让人有种望之解忧的感觉。
不管经历多少事情,她总还是那般美好,也把别人的好放在心上,恬静斯文的外表下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难怪徐家的人都那般疼爱她,只希望能呵护住她纯真甜美的笑靥。
倘若他也有这么一个妹妹,想必他亦然。
暮色四合,夕阳余晖笼映,一徐一徐的江风拂动她半披的长发,沈星今天洗了头,没戴三山帽,穿着便服头发松松一束半披着出来的,袄裙上的丝绦和她乌黑柔软的几绺长发翻飞纠缠在一起,挡着她的脸上,她用手拨开了,低头小心把信都装回绒布囊里。
裴玄素静静看着她,一瞬不瞬,自然而然倾泻的温柔喜爱如诗,夹杂一种难以言喻的伤感。
经过两天的时间缓和,裴玄素此刻比获讯和决定的那天要更冷静了,他真正平静去内化和思考。
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啊。
自己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谈什么感情?
快别耽误人家了。
裴玄素怔怔看了一阵,无言苦笑,他侧转头,抱膝,长长吁了一口气。
穿赐服出来会瞩目惊吓旁人,裴玄素也换了一身青色襕衫,帕头的襕巾和宽大袖口迎风翻飞,裴玄素虽伤感难受,但此刻伴着江风和她,他想他的心是平静的,延续日前的决定他想也是自然而然的。
“那你呢?”
沈星整理好信,小心收回怀里揣着,她边塞边擡头望裴玄素,夕阳笼照裴玄素的侧脸面庞,他微微垂着眼睫,有一种她看不懂的伤感情绪。
她不由得出声喊他。
裴玄素呢?
裴玄素也联络了他的旧部下了吗?
沈星知道也不很多,但上辈子到底一起那么多年,她隐约知道裴玄素少年时已经很厉害,交游广阔,精力旺盛折腾的花样又多,军中有朋友有施恩,朝中外地也有,甚至他还搞过几个商队镖局。
反正天生魅力又美丽的人,他所过之处,都有一番的折腾,从上层到底层从官场到商民都有涉猎和交往。
这些人遇事失联割袍断义的人应很多,但仍然经得住考验的也有不少,在裴玄素后来操纵下为他一路血腥上位可发挥不小的作用
“我?”
裴玄素回神,他笑了一下,更是感慨万千,“信当然写了。”
早就写了,甚至回信都收了不少封了。
“但这些不过基础的罢了。”
他抿唇,有些东西他不会和任何外人透露,唯独沈星和裴明恭除外,但裴明恭听不懂,于是仅剩下一个沈星,“我肯定不愿意一直当一把刀。”
被人御下,牢牢抓握着,刀钝了会被刀,就算没钝,时过境迁用途不合适也会被弃。
裴玄素哪怕仅本能,就没甘愿过一直当一把刀。
“所以我不能只用这些循规蹈矩的方式。”
至于具体他会怎么做,他亦不能知道,等机会来临才能设法去抓。
看着滔滔江水粼粼夕阳,裴玄素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走向何方。
所以,何必去拖她下水呢?
万一万劫不复,那她怎么办?和他一起死无葬身之地吗?
裴玄素肯定不愿的。
所以,他圈了蒋无涯。
还是蒋无涯好啊,有着可以立足光明的身份,和他身边截然相反。裴玄素很不愿意但也得承认,蒋无涯无论个人能力还是出身,都是遍数东都内外都能数得上的青年才俊。
年轻有为,已独掌一军,并且可不仅仅带的和平军,人家上过多次战场的,可圈可点惊才绝艳,最近的,龙江两夷平叛就是他率军打的。神策军指挥使这位置蒋无涯是凭军功上去的,而非家世。
当年他虽不熟蒋无涯,但科考文路有他,武则是蒋无涯,两个同辈佼佼者可谓各领风骚。
他心里苦涩,但面上平静,晚风徐徐夕阳映照,他侧头轻声和她说:“我接了密谕,这次鹰扬府的事,蒋无涯大概也会来,你们正好见见面。”
发展一下感情。
沈星一愣,她平时也没有刻意隐瞒些什么,提到永巷妆粉那些,她也提过蒋无涯,还有其他平时聊天也侧面提及过,所以这段婚约,裴玄素知晓也正常。
只是突然听他正面说起,并且让她和蒋无涯见见面发展感情,她心里难免有种荒谬的感觉。
不过裴玄素一脸平和,她一下就回神了,对啊,她说了要和裴玄素做义兄妹的,所以现在他是把自己当义妹,关心她的婚嫁也很正常。
她心里十分别扭,毕竟前世她和裴玄素的那种关系在前,和眼前人讨论她和蒋无涯太奇怪了,攒了一下手,但沈星还是认认真真和他说:“我没想这么多。你不嫌弃我,我就在你身边待着,一直到家里人都出来都没事了,就回归市井也好田园也罢,当个普通老百姓就很好了。”
她侧头看裴玄素,心里自觉过桥抽板很不好,他现在对她很好的,于是小声补充:“我不打算住很远,有时候就住二哥家,或者接明哥过来玩儿。”
最后她沉默半晌,“我不想成婚了,嫁人也没什么好的。”
经历太多了,童年少年憧憬就会变淡,妙龄少女对姻缘的期待感她也没有了。
就像历尽千帆后的人会觉得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是真的好。
沈星虽不至于历尽千帆,但她现在真的没有想其他,她希望徐家顺顺利利,自己好,裴玄素也好,大家都好好的。
“我就想待在家里。”能一辈子待在疼爱自己的家人亲人身边,那才是真的好。
沈星抱膝说。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裴玄素一下子惊讶了,他霍地侧身,有些震惊地看着她。
一个女孩儿,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样的思想?他立即道:“这不行,我不同意,你家里人也不会同意的。”
裴玄素的思想和今人一样,一个女孩不嫁人孤独终老,那是条件很差或者命运很坎坷的苦命人才会有的。男的娶妻生子,女孩嫁幸良人,夫妻举案齐眉儿孙满堂,经历生老病死,始终有血亲关怀照顾,去后归宿祖陵,那才是五福俱全的人生。
他有点严肃,小姑娘蓦地直起身,有点紧张看着他,裴玄素转念一想,有些心疼。
星星从小家遇变故,贬入宫籍在永巷这种地方长大,见太监宫女不见正常家庭,再加上徐家如今仍在泥沼,她会生怯,会想着不成婚是正常的。
这般一想,他不生气了,语气立即软和,“你还小,见的正常家庭少,或许我爹娘的事情你听了,也记住了。”
“其实不是这样的,这世上确实有些固执耿介的人,有怨偶,但大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凡的富贵的,互相扶持互相照顾。”
“你看这些高门官宦,纳妾姬女的很多,但洁身自好只有一妻的也不少。”
“只要选中好的人,成家立室,养儿育女,这是一个崭新的、好的人生阶段和体验。”
“你会喜欢的。”
裴玄素少时拜读过不少大儒的诗书杂文,琴瑟和鸣鸳鸯眷侣的也有不少,一诗半句,杂文抱怨或浅描,那种隐约的逶迤幸福感自文字间铺面至至。
他父母是一对怨偶,因为他。所以少年的裴玄素,眼光很高,却极期待自己将来的另一半。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思了。
裴玄素压下心中酸涩苦意,浅浅道来,循循善诱开解,他自己不好了,但他真的衷心盼着沈星能好,这一刻忽有种热意上涌眼眶鼻端,但他竭力忍住了,保持和刚才一样平缓的语气,直至热意被压了下去。
夕阳下,他轻声给沈星说:“蒋无涯就不错,他母亲去世了,即便家中有父妾,也奈何不得你,你嫁入蒋家轻松自在。”
“蒋家多年坚守婚诺,可见家风不错,而蒋无涯青年俊杰,长大后没有抗拒这个婚约还亲自送物入宫照应你家,人品过关,待你也好,你和他在一起,肯定能过得好的。”
“你祖父眼光不错,儿孙亲家选的都是好人家。”
“蒋无涯正好要来,他大约会像上回一样来找你,你们正好处一处。”
他甚至侧头,冲她笑了笑。
夕阳慢慢沉没,已经接近地平线了,天边火红火红的,山黑远暗江面沙滩红,跳动的孩子欢呼指着那轮红日,他那张瑰丽俊艳的面庞一片膛红红亮,褪去了平日那种摄人和凌厉,眉目一片柔和。
他像个大哥哥似的,温馨关怀,眼神到神态语言。
沈星有些怔忪,从他劝说她说蒋无涯的好处开始,她就愣愣看着他。
——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裴玄素会劝她接受蒋无涯,循循善诱她嫁给蒋无涯。
这一刻她甚至有点分不清前世今生,今夕何夕,荒谬的感觉充斥心头脑海。
慢慢转为动容。
裴玄素说完之后,侧头盯向她的眼睛,那一瞬她甚至是慌乱的,立马佯装掖发侧转身看向前方。
她抱膝,擡睑往了那天空,但身侧的人存在感是那样的强烈。
沈星终于又有一种感觉,经历不同,没有去势,哥哥也还在,他……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他”上辈子念念不忘,兵临城下最后一刻和她说的,可见脐下三寸,确实真的对他很重要很重要。
裴玄素有了它,有了兄长,或许再添一点她,他真的变得很不一样了。
不过自己代入一下,沈星也不是没有经历的,她稍稍代入一下,也确实是的。
裴玄素还是裴玄素。
但有所差异的生命轨迹,渐渐走出了两条线。
不是两个人,却又真正成了一个新的他。
前世种种翻涌,那人的阴翳冷戾、喜怒无常,他的性情总是阴晴不定行事作风总是冷戾心狠手辣,连沈星都经常受不了他。
现在这样,沈星该大松一口气的,毕竟一定程度上,他上辈子最后那句对话,确实算如愿了。
而她也会轻松快乐很多。
不用再对着那个喜怒无常阴晴难辨的他。
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又突然很难过。
有点想哭。
——可能是正如龙江时意识到的,太过浓墨重彩,不管恨不恨,有没有爱,到底相处太久了,占据了她后半辈子整个人生,到底是有感情的。
这么一个猎猎侵占强势过人浓墨重彩的男人,突然意识那个他成为了过去式,他重重击过她的心头,往后却只永远停留在她那褪色的旧记忆里。
突然鼻酸眼热,一刹泪如泉涌的冲动。
沈星都不敢坐,她赶紧站起来,趁着声音还没变,“我们下去走走吧。”
……
不过,这样该是很好的。
肯定不能像上辈子那样蹚过最阴暗才是好的,如果裴玄素能选,傻子也选这辈子。
崭新的人生,希望大家都有一个如愿而更好的未来吧。
忍过最开始那股飙泪的冲动,沈星被拧紧的心脏就松回来了。
酸紧的感觉仍在,但她深深呼吸几口气,渐渐释然了,心胸变得舒畅。
她迎着风,借着起身时拨发,抹掉眼泪,一路奔着长长的沙滩跑出去,经过嬉闹打跳的小孩,经过滩涂上挖泥鱼沙蚬的人。
她最后想了一下上辈子那人清晰的面庞。
她也要开始新生活了,告别前生。
嗯,要加油,要好好的。
回来后到现在,不就是很好吗?她有人,也找到新定位了。
她用力甩甩头,给自己鼓劲。
“我们去那边瞧瞧!”
她一路小跑,乌黑柔软的长发迎风轻飞,夕阳下沙滩和她一身红,她回头笑了下,风中传回她三月草长莺飞般轻细的大声。
沈星跑起来,江风拂面,水波粼粼,看别人钓鱼,钓上大鱼欢喊,她也停下惊呼;又跑开,跑到小码头看江水,一只只乌篷渔船停泊在码头两边,渔民在夕阳下挑着半满的鱼篓下船,活蹦乱跳的鱼,岸上鱼市等着的人,远方尽头一排排渔民居住的吊脚楼。
沈星是个很能感恩生活感知美好的人,她不由想,自己从小吃喝无忧,已经很幸运啦。
一路跑过来,又感受了市井的美好,她就觉得自己已经平复了。
“好了,该回去了,起风了。”
夕阳沉下大半,天一下子暗了很多,余晖残红,风一下子大了也冷了,沙滩上的人开始回去,裴玄素也垫着束袖拉她的手腕,不让她继续往前去,解下外袍,披在她的肩上,他说。
沈星本想说不要,但都披上了,只有拢了拢,两人并肩往回走。
沿着河堤,鱼市人声喧嚣仍在,沙滩芦苇堤岸半暗半红,她轻声说:“我想想。”
有点没头没脑,但两人都知道,是回答蒋无涯那个话题的。
裴玄素还想说些什么,但沈星侧头露出一个笑脸,顷刻敛了,她忍不住说:“接下来,你一定要小心。”
裴玄素成了一个崭新的裴玄素,但他的路还没变,从龙江案到宗室案,到鹰扬府,到第一次宫变,往后种种。
前情沈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更不知属于裴玄素核心的绝密事情,但他经历一次比一次凶险,每一次都是蹚过刀山血海,却不详问也知道的真真的,几年内权倾朝野,哪有那么容易?
“嗯,我知道。”
裴玄素点点头。
他也没说什么别担心,那都是废话,“我会的。”
裴玄素当然知道,到了鹰扬府,接下来可就不仅仅是小小的宗室案了。
风起云涌,两宫剧烈碰撞,神熙女帝蓄势十三年对太.祖朝遗留势力的剪除。
这次有了两仪宫做魁首,双方将会是短促时间内厮杀到顶点。
目前谁也不敢说最后结果会如何。
但无数人粉身碎骨那是必然的。
到底有些觉冷,沈星拢了拢外袍,她说:“我还要和你们一起的。”
“那当然。”
裴玄素说:“赵青又训斥你了?”
沈星瘪了下嘴:“嗯,等会还得再过去一趟呢。”
沈星自从表现出一些本事,并且确实立了功之后,赵青反而抓耳挠腮起来,总体就是无奈,发现沈星意外能干活,但偏又不是监察司的活。
赵青惜才,不知不觉心里把沈星纳进来,想用,偏又没法用,而监察的话,沈星肯定不会给她告裴玄素和东西提辖司的密。
赵青先前想过给她两个人手,来替代沈星的近距离监察,但沈星一听明白毫不犹豫拒绝了。
赵青撇撇嘴,不过没有强硬坚持。
反正目前就是这么个状态,赵青很想把沈星安排起来,但又无从下手的样子。
于是天天把她叫过去,如此这般问一番,又教导一番。
走着走着就到别院侧门了,当值的守门宦卫立即俯身无声见礼,裴玄素颔首,沈星则忙侧身避了避,而后笑着和他们互相打招呼。
进门以后,沈星瘪嘴,把外套还给裴玄素,裴玄素说:“你别管她。”
是不管的,但该被念叨还是得被念叨,“好了,我该走了。”
她叹了口气,又去报道了。
沈星跺跺脚,把鞋底的泥擦了,见时候不早了,赶紧往东院轻跑出去。
她沿着青石板路,一路跑到回廊,上了台阶,一路跑到尽头的假山旁。
夕阳已经彻底沉下去了,暮色四合,朔风呼呼一下大起来,沈星突然心有所感,回头往了一眼。
昏暗暮色,远处人影成了黢黑一团,裴玄素站在原地,往这边一直目送她。
他见她回头,点了点头,转身往另一边行去。
沈星也忙举手挥了挥,她见他转身走了,于是转回头继续往前去。
她转回头后,裴玄素才猛地刹住脚步,佯装出的寻常目送的姿态消失。
他就那么一瞬不瞬站在昏暗的墙边,遥望望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彻底走远不见了。
穿堂风呼啸冰冷,他伫立在原地很久很久,才慢慢转过身,离开。
……
入冬了。
相交起瀛洲冬日平静,东都的第一场大雪已经下来了。
无论是天时还是人心朝堂,以此为中心,都在急促动荡剧烈变化。
各方风气云动。
偌大的皇城和太初宫。
大朝会终于把前往瀛洲的庞大钦差团名单定下来了,圣旨下,马上就出发。
名单结果神熙女帝勉强满意。
她把梁默笙赵关山召了过来,令二人抛下手头上的一切事情,立即率麾下的人和钦差团一并赶赴瀛洲,增援裴玄素。
懿阳宫。
馥郁的龙涎香和厚厚的大红猩猩毯一如既往,梁默笙赵关山伏跪在地上,肃容聆听。
神熙女帝下朝之后,连十二章玄赤冕冠衮衣大朝服都没有换下来,微微俯身端坐于髹金九龙大椅之上。
所有人都屏退了,除了寇承嗣侍立在龙椅左侧之外。
——寇承嗣是女帝继承人选之一,将来继承她基业的可能性不小,摧毁鹰扬府的这种事情,他是绝不能沾手的,所以他没有被安排去。
神熙女帝侧头,寇承嗣把一个匣子亲自递给赵关山梁默笙二人,上面还有女帝亲自撰写的匣中内容总结下谕。
旁人来写,她都担心写不准确。
“十三年了,朕也等够了。”
神熙女帝眯眼,神色凌厉如冰,她不止一次想对十六鹰扬府动手,再三饮恨并未成功。
太.祖的旧势力有部分始终如磐石老树,难以挪削;还是各个前朝归降延续下来继续盘踞新朝的大门阀们。
后者暂且不说。
几次尝试对鹰扬府动手都失败了之后,神熙女帝没有再有动静。
——递到赵梁二人手上的这个匣内,除了一份名单,还有多年来与鹰扬府相关的密折,包括这些年在鹰扬府蚕食的人员将领,被拿住的大小把柄,女帝一直拿在手里隐而未发的。
等的就是今日。
神熙女帝示意匣子交到两人手里,赵关山梁默笙立即双手小心接过,牢牢握在掌中。
神熙女帝端坐上首,垂眸俯视面前的两人。
她淡淡道:“赵关山,这些年你要养着韩勃,韩牍案后他净身没入宫籍,你又要亲自带着护着他进西提辖司手把手教他养他,朕也随着你了。还有那裴玄素。”
“还有梁默笙,你的爹你的叔叔侄儿们,你偷偷安置他们,在容县买地置宅蓄田,朕也不是不知道。”
梁默笙冷汗一下子下来了,慌忙叩首:“陛下恕罪!陛下……”
赵关山也默默低下头。
“停!”
女帝擡起手,止住梁默笙的话,她淡淡道:“朕和你们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追究你们。”
“你二人为朕效命多年,这些小事,朕也不是不能宽恕一二。”
“但前提是,你们得为朕尽心尽力办事。”
神熙女帝面色陡然一变,霍地站起,十二章帝冕冠的五色帝珠在剧烈晃动,她神色凌然,厉声:“这次事关重大!东西给你二人,无论如何,这一次,一定要把十六鹰扬府拿下来!可听清楚了?!”
雷霆霹雳,帝皇之谕降下。
赵关山梁默笙心弦一绷,刹那两人齐声:“奴婢领旨!请陛下放心!!倘若不能,提头来见——”
轻飘飘的匣子重若千钧,赵关山梁默笙几乎牙根咬出了血。
神熙女帝一拂袖,坐回髹金九龙大椅上。
“去罢!”
“是!!”
……
西皇城,两仪宫。
纷飞的大雪连续下了数天停了,厚厚积雪覆盖红墙金瓦。
两仪宫内的人不少,只是相较起太初宫雷霆凌厉,两仪宫的氛围却沉甸甸的。
在座的人很多,包括御案后的皇帝,个个都有不同程度担心,实在局势对己方是不利的,。
长话短说,钦差团马上就要在外朝集合出发了,在场有明里是钦差团成员的,有暗地里马上就会飞马西下,还有正准备传讯给已经在瀛洲的范亚夫等人。
皇帝最后道:“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遏制事态,保住十六鹰扬府!”
该暴怒骂常山王的,早就已经骂过了,再骂也没什么意思。皇帝语气沉沉神色凌厉,心里却止不住的涩,此前一十三年,女帝是光明正大的帝皇,他在女帝高压之下暗中发展可相当不容易啊。
如今一旦女帝身体状态好转,重新稳住节奏,她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
但无论如何,眼前这些人上来了就和两仪宫共存亡,皇帝能成功上位也不是省油的灯。
皇帝霍地站起:“好了,去罢,传信范亚夫,可动用一切资源,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使用一切手段皆可!把暗阁也带着去。”
“好了,去罢!”
以大皇子楚治为首的一众皇室宗室勋贵朝臣文武,一俯身铿声跪下,咬着后槽牙:“儿/臣领旨!!”
所有人立即起身,除了几个不去的,侍立于皇帝身后,余者立即倒退几步,飞奔而出。
沓沓沓的厚靴落地的脚步声渐渐去远,雪色折射日光金瓦红墙,刺目得厉害。
皇帝眉目凌厉。
他既然上来了,就绝对不能败!
……
东都的纷杂大动,可以想像得到。
即便想像不到的细节,飞鸽传书今天也到了。
瀛洲东郊的一处温泉庄园内。这庄园很小,但胜在有温泉,是楚淳风得知徐妙仪南下的讯息之后,紧急好不容易才寻到的。
小小的屋子,一盏暖灯。
带着雪气的北风也渐渐到了瀛洲了,但这处小小的庄园主屋暖融融的,夫妻俩一坐一立,一拨灯一伏案写东西,宁静而温馨。
孩子知道父母有正事,母亲旅途后也要休息,懂事早早就回房了。
屋里就夫妻两人,各自的护卫守在屋外院墙外,偶尔听见清微踩石板的巡逻声,风刮落叶微动。
徐妙仪正在给沈星写信,在东都她都不敢写,只敢外围打听,出了来加有正事,她才给小妹写上一封短信。
开头问了起居身体,简短两句,语气随即郑重起来了,她叮嘱沈星不要担心皇帝这边的处境,也就是他们一家和景昌的处境,要冷静,只管放手全力,毕竟两仪宫和太初宫早晚有一边都是会垮的。
沈星可千万别瞻前顾后,否则只会让自己处境变糟糕。
徐妙仪协助楚淳风的这些年,可从来没有因为二妹徐妙卿夫妻而对女帝那边留手过,反之徐妙卿亦然。
姐妹俩不用沟通,相当有默契的。
除非事涉亲人安危,否则绝对不能搞小动作或手软。
一不小心又写长了,徐妙仪只好又裁重新写过,尽量简单把上面的意思表达明白。
最后她还给了沈星一份名单,是鹰扬府的徐氏旧人,有些把握的,让沈星能捞则捞,捞到就放自己手下,不能捞千万勿要勉强。
如此这般,写了老长两张纸,徐妙仪无奈,但也没法缩了,裁下来折小压薄,装进一个小匕首的空心匕柄里,小心封了,叫徐延进来,叮嘱他小心传过去给沈星。
徐延领命去了。
“你说这次鹰扬府能稳住吗?”
徐妙仪目送徐延出了小院,掩上窗缝,回头对楚淳风说。
楚淳风也飞快写了几封信,开门交给陈平让传出去,他叹了口气,“谁知道呢。”
正事做完了,方才徐妙仪写信他不敢打断,怕损耗她的心血,只在旁边守着挑灯。
她终于写完了,楚淳风恨恨道:“让你别来,你非要来,你就不能为我和儿子想想!”
他心里酸涩,妻子为了徐家,他知道,徐家这个境况他也不好多说多阻拦。但他总是希望,她能多陪伴父子二人更多的时光。
楚淳风都不敢想像她去世的情景。
他上前拥住妻子,还不敢太用力,伸脚把火盆勾过来一点,让她更暖和些。
徐妙仪脸色苍白,她一到冬天,脸上就毫无血色可言,嘴唇也微微泛紫,不过涂了一点口脂,看不出来,楚淳风气得用帕子把她的口脂抹了。
但嘴上说得狠,手上同样不敢大力,“这没用的东西大夫不是让你少搽吗?”
主要唇色能一定程度观察到她的病情变化。
“就今天搽了一点,不是想着见你么?”
徐妙仪忙说:“我感觉没事,才来的,”她低头,“天天待在屋里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带着儿子出来走走。”
其实真相是,待在屋里病也未必就好了。
不如带着儿子西下,还能多陪陪他,一家团聚,她和他多见面。
楚淳风心口一涩,酸楚难忍,用力抱住她,在她看不见的位置眨去泪光。
“你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不可能,徐妙仪心里清楚。
她只盼着多陪伴陪伴他,和去世前保住徐家,那她就无憾了。
但她嘴里,“嗯”,侧脸贴着他肩膀,闭目,说着大家都知道是谎言的话。
……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所有人不知道,也绝意料不到的地方。
东都西去七百余里,宾州,秦岭行宫。
白墙黑瓦芭蕉树,积雪轻轻覆盖一层,这处行宫一角十分清幽雅致。
有个白衣青色外袍的瘦削男子慢慢扶着檐柱,自轮椅上站了起来,走了几步,缓慢渐稳,他淡淡一笑:“我们也该动身了。”
声音如珠玉落盘,偏偏又一丝微微暗哑尾音,让这名男子的嗓音听起来非常特别。
如同春发芭蕉,清朗而润泽,最后发现根部曾被火撩过,留下一些痕迹。
他带着几个人,无声离开行宫。
半个时辰后,一排渔筏自山间河流而下,披着蓑衣斗笠的几个人,如寻常渔家一般,无声离开苍茫黑白的山麓。
……
钦差团当天就在东都三十里外的容川道大码头登船,声势浩大,如滚滚春流,昼夜不停,于两天之后抵达瀛洲。
不管是裴玄素所率的东西提辖司和宦营,抑或强颜欢笑也笑不起来的瀛洲鹰扬府的一众高阶将领,还是事不关己尽量缩小自己存在感的瀛洲刺史府的人,都齐聚码头相迎。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暮色笼罩大地,昨日一场大雪,整个瀛洲和龙江两岸都一边黑山白水黑檐白瓦。
灯笼和火把把整个瀛洲大码头照得明黄通亮。
岸上岸下,两边都声势浩大。
这次特地从水师调拨,一共借调了七十多艘楼船,除了宦营和西提辖司梁默笙麾下七千多人之外,还来了隶属于各个钦差团武将原麾下、现在暂时冠上钦差护军之名供钦差团调遣的一万三千禁军和京营精兵。
浩浩荡荡,几乎望不见尽头。
非常的声势惊人。
沿河不少民居酒店瓦肆都有人在窗口围观,见状喧哗交谈声已经全部为之一噤了。
后面的大船还没拐过河道大弯,但前头第一艘大船上的钦差团主成员已经下船了。
双方见面,赵关山梁默笙和这边和钦差团不是一路的,锦披猎猎已经带着麾下的司房副提督掌队头号官等人旋身掉头来到裴玄素这头一边了。
双方一个照面,不少中立的重臣武将都对东西提辖司和司礼监眉目冰充满敌意。
——毕竟这些人基本都是开国或太.祖过来的,也认女帝当人主,但这回提辖司和司礼监御马监要动的十六鹰扬府,这可是太.祖留下的势力根基之一,他们苦心孤诣明里暗里和女帝斡旋多年才得以好好保下来的,怒目而至深恶痛绝那是必然的。
裴玄素昔日恩师内阁次辅宋濂,裴玄素这人不管站那都是人群瞩目焦点,那金黄赐服艳丽摄人的容颜,一眼就望见了他,宋濂痛恨到极点:“果然子类其父!老夫……”
连裴玄素去世的父亲的骂了,简直悖逆了高士名流西提辖司修养,愤怒得脸红脖子粗,可见真的气狠了。
裴玄素一下子攒紧了拳。
他慢慢擡起眼睑。
沈星听着心里就生气,刚想出来说什么。
但被蒋无涯先一步,蒋无涯正紧随宋濂等人在西边舷梯下来的正站在码头,闻言不禁眉头一皱,他上前制止道:“好了,宋阁老,事已至此,请不要多说了。”
他以不适合挑起双方混战为由,唇枪舌战还是真的全武行都都不行。
而第一天要没控住,后面就麻烦了。
以目前的火药味还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蒋无涯言简意赅:“前龙江府尹已经伏法处刑,这件事情和本案无关,就别提了。”
也就蒋无涯和他在东都的亲爹护国大将军蒋绍池面子够大,不然旁人还能未必能够让宋濂闭嘴,后者冷冷哼了一声。
阁臣范亚夫、安陆王楚淳风、平章政事淮安侯郑御、新吏部尚书高子文等等人,先前称病告假暗中西下的他们这次也以明面身份出现了,与大皇子秦王楚治一行自另一艘大船下来。
太初宫这边的,大理寺卿徐闻舟瞥了这边一眼,嗤笑一声道:“哟,范阁老你们都病好了呀,真是可喜可贺啊!”
“小病罢了,已经痊愈。”
范亚夫没有开口,高子文掸了掸衣袖,不咸不淡回道。
不断有人下船,中间剑拔弩张有,阴阳怪气有,各种各样,很是吵杂。
不参与这些唇枪舌剑的人当然更多,沈星就没出声过了,她安静站在裴玄素和赵青身后的这边。
这边火把没中间多,但楚淳风还是很快望见了她,两人对视一眼,他状似不经意借动作往这边点了点头,微笑了下,赞沈星厉害,沈星笑了下,但不敢多交流。
两人很快若无其事移开视线了。
沈星很开心,出来以后,她都是比较顺利的,她就情绪一直都很不错,此刻见了姐夫,忍不住期待一家人都好好的。
若姐姐好好的,她家和姐夫定然不会走到像前世那样的。
她忍不住暗暗祈祷了一下。
一家平安,大姐能活得长长。
当然,她还望见了蒋无涯。
沈星和楚淳风稍微交流之后,一挪开视线,就对上蒋无涯的眼睛。
对比起楚淳风,蒋无涯虽也不好偏颇亲近哪一边,但总是前者要好一些的,所以他动作也更大,一对上沈星的眼睛,他先是微笑,左右瞄了下,对她眨了下眼点点头。
沈星也笑笑点头回应。
……
蒋无涯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连方才一直肃容微皱的眉头都舒展开来。
当天夜里,他就来寻沈星相叙说话了。
这么晚了,等所有楼船靠岸并安扎营辕完成,起码得到明早天亮估计才能完成。
今天是没法干什么了,一切等明早再说。
蒋无涯也不闲,忙忙碌碌到亥时才停下来,不过他心里惦记着码头见到的娇俏面庞,她玉白鱼龙补服和小皂靴子一穿,掌宽黑腰带一束,看起来颇有几分长大了的感觉,亭亭玉立又有几分英姿飒爽。
蒋无涯才刚从龙江两夷打扫战场完毕,回京复命,没两天又马不停蹄南下了。
今晚好不容易闲下来后,他也没休息,换了一身深蓝布的普通武士服,吩咐近卫两句,就自己一个人悄然出去了。
……
夜色很深了,雪没下,月色昏昏,不怎么明亮照着江边的提辖司宦营临驻别院。
风沙沙,房前屋后的常青树婆娑,雪沫子不断从屋顶瓦檐被扑簌簌吹落。
明明有那么多的杂音,但裴玄素心里始终存着那个人,他隐隐约约,忽听到一些疑似脚步踩雪和低声交谈的声音,从隔壁院的后院墙方向传来的。
他几乎马上,一推窗就跃出去了。
蒋无涯身手极好,也没什么特殊意图,就来找个人,并未惊动巡守的宦卫,鹞子轻落,找到了徐喜所在的这个院子。
他一跃翻进去了,轻敲了几下后窗,马上惊动了徐喜,后者立即转身看过来。
蒋无涯扯下脸上棉巾,微笑点点头,“星星呢?我带她出去走走。”
两人交谈几句,徐芳也闻声过来了,又聊了一会,后者就去前面禀告沈星。
沈星有点惊讶,但也不是很意外,上次蒋无涯见她就来找她了。
她想了一下,点点头,“好吧。”
她换了便装,披了一件白色狐裘,鸦黑的鬓发,雪白的面庞,她穿着小靴子,一路轻快步到了后院。
蒋无涯正倚在墙下,抱臂等着她。
一见她,俊朗面庞微微露笑。
就像以前在前朝的时候,十八九岁可以说少年也可以说青年的年轻男子,他伸出手,冲躲在大水缸后的双丫髻小宫女招手,她赶紧跑过去,两人手拉手跑走,躲在大水缸后面或少有人走动的窄小宫巷。
坐在一起说话聊天,展示送给对方的物品。
这个画面让沈星有点恍惚,一下子想起了那些尘封已久的画面。
“星星!”
“无涯哥哥。”
她轻喊了一声,也跑了过去。故人相见,上次是不合适,她情绪也乱糟糟,这次她心境稳了很多,也不是很晚,出去逛逛,聊聊天也不错。
穿着雪白狐裘的女孩在雪色中像一个精灵,跑向那个倚墙而立的俊朗青年。
后者拉着她的手轻轻一托,带着她跃上墙头。
隔壁大院的一棵虬枝茂密的大松树,风吹枝叶不断摇晃,墙角和大松树的始终笼罩着一处黑黑的人阴影。
裴玄素没有披披风,一身金黄色的赐服并未换下,他静静站在二楼边角的这个阴影里,黑暗笼罩着他,他无声无息站着,连徐芳等在院子内也没发现。
沈星当然没有察觉。
唯独蒋无涯六感敏锐,他感觉到了注视的感觉,回头往那边望了一眼,挑了下眉。
不过他也没出声说什么,很快转过头,带着沈星也没下地,直接自墙头一跃纵上树梢,掠了出去。
这种冬雪凛风中凌空飞掠而过的感觉,有点太刺激,沈星不禁惊喘一声又笑,“你穿着黑衣服,往树上跑,不怕被人发现吗?”
她忍不住笑道。
蒋无涯笑:“那不是有你吗?你有令牌啊。”
两人惊喘轻笑,那个高大俊朗的黑色身影带着那个雪白玲珑两鬓鸦青的女孩子,轻盈上树,再几个飞纵轻跃,就消失在视线里了。
裴玄素静静站着,看着,他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一直到遍体生凉,风吹脱撑棍,窗扇彭一声拍在他的额面上,他才猝然回过神来。
很难形容此刻心中的感受,他这才发现,自己紧紧攒着双拳,掌心四个深深的月牙白。
他闭上眼睛。
他和自己说,这是好的,这不是你期愿的吗?
可心脏在这一刻被什么抓住了,真的难受极了。
他不禁紧紧蹙着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