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阁楼上的风特别大,呼呼在身畔不远的栏凳外掠过。
韩勃的声音近在迟尺,又好像远在天边,两人一站一坐,韩勃最后说:“你之前,四个副提督还有一个叫邓全锳,在西提辖司十二年的老人了,去年调到内宫惜薪司了,和你犯一个毛病,到底露了苗头。”
惜薪司,管皇城炭火,倒也当个司主,但这有什么用,这辈子都不可能出来了。
“你已经有一个裴明恭了。”很幸运了,特殊情况破了一例,绝无第二次的可能。
“我想你也不想进内廷伺候人吧?”
韩勃长长呼了一口气,说完这最后一句,起身走了。
蹬蹬蹬的楼梯声一下接一下,和来时一样并不快,只是却多了沉甸甸的感觉。
脚步声渐渐也听不见了,这座高高藏书楼的三层露台仿佛与世隔绝,一点杂音都没有,只有呼呼朔风过,四角铜铃被吹得不停摇晃,叮叮不断。
一刻钟前温馨旖旎消褪得无影无踪,裴玄素只觉一阵冷一阵热在他的身体流窜,心脏像被一只手攒得死紧,他用尽了所有力气抵抗这一刻的窒息的感觉,才没有难受得躬下身体。
裴玄素不知道自己一个人站了多久,久到冯维都回来了,孙传廷找过来和邓呈讳换了班,冯维觉得有点不对劲,轻轻脚步声上来探头望了一眼:“主子?”
见裴玄素侧身站在阁楼看着外面,没事,他才松了一口气。
裴玄素转身,快步下了木楼梯,蹬蹬蹬的楼梯声仿佛魔音贯耳,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回来的。
沿途依稀青松花木回廊砖壁,不断有站岗和巡值的宦卫番役响亮见礼,他勉强撑着,颔首叫起。
一路走回裴玄素下榻的正院第二进,他临时休憩起居的内房,番役宦卫无召不入内,身后只跟着冯维孙传廷两人。
冯维的声音带着轻松和欢快,他是差不多和裴玄素一起长大的伴读伴武,私下说话不需顾忌,一进了二进院踏上台阶,他就急不迫待八卦:“主子主子,你和星姑娘说什么呢?说这么久呀。”
沈星和韩勃都与裴玄素在藏书楼露台单独相处说过话,但冯维显然更关注沈星。
沈星和他们一起,一家住在一起之后,冯维他们的称呼也从沈姑娘变成了亲近极多的星姑娘。
裴玄素其实早就该定婚了,但由于家中的原因,到了婚龄裴明恭成了裴母曹氏的一块大心病,过往对次子的怨愤愈炽,硬说长幼有序,非得先给裴明恭定婚以后,才轮到裴玄素。裴文阮和她吵了多少次,可这样的情况下定婚人姑娘进门怕是要吃大亏,于是不得不僵持耽搁了。
而裴玄素眼角高,非得要寻一绝色佳丽,方方面面配得上自己,自己又看得上的,才肯婚配。
并且他也愿意让哥哥先定亲,并也非常愿意更多时间曹氏能给哥哥挑个门第过得去,并且不嫌弃他哥哥,愿意和他哥哥夫妻扶持疼哥哥好好和哥哥过日子的。
他甚至自己也私下探听过曹氏留意的对象,一个接一个,不厌其烦。
吵吵闹闹,纷扰耽搁,裴玄素的婚事便一直这么搁置下来了。
种种前情,再加上龙江变故,冯维仨比他本人还着急,老是旁敲侧击煽风点火和卖力给裴玄素沈星两人制造机会。
这不,冯维和邓呈讳对视一眼,两人眉开眼笑一番,冯维又巴巴凑上来了。
——先前在阁楼韩勃还没来的时候,裴玄素想起冯维两个反应。
有这么明显吗?
他还轻笑。
但彼时有多么闲适惬意,此刻就有多么的难受的。
裴玄素在房门前刹停,穿堂冷风呼呼吹着,屋里炭火一直没有停过,暖烘烘的,门里门外,冰火两重天。
他的手像冻僵了一样,伸手推了两次门,没有推得开,他注定停留在冰冷的这一边。
“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裴玄素站了片刻,喉结剧烈滚动,他最终回头:“东西提辖司有块明旨铁牌,掌队以上不得成婚,不得置有室外宅,可玩,可亵,但绝不得有牵动心神之人。”
最后一句,他给补全了。
他终于说了一句很长的话,人后,他终究绷不住了,沙哑到哽咽又竭力遏制的话,喑得几乎在颤抖。
微晴又阴,乌云刹那将这个本来初霁万里的阔大院落笼罩住,突然死寂。
冯维邓呈讳眉开眼笑的面庞刹那失色:“……怎么会这样?!”
……
是啊,怎么会这样?
裴玄素一句话罢,“匡当”一声推开房门,他太过用力,两扇厚纱黑漆隔扇门重重撞在墙壁上,又大力甩了回来。
这个陌生的房间很空旷,被主人家临时洒扫悬挂上簇新青帷蓝帐子,大红地毯铺地,鎏金香炉黄铜炭盆,布置得格调又华贵。
裴玄素第一脚踏回这个不过睡了几晚的房间,香息袅袅,暖烘烘的,石青蓝绿大红地毯,他进房第一眼望的,却是身侧黄杨木衣橱侧的那个超大的落地黄铜镜。
他望着铜镜里面那个自己,轮廓深邃五官靡艳,那双摄人的丹凤目眼尾添了一笔浅浅的晕红,下巴一点须根都看不见,面庞皮肤得有点病态苍白,凌厉中又几分瘦削阴柔,波光流转,沉沉阴翳。
他身上金黄色的妆花云锦斗牛赐服华丽夺目,不过初冬,肩上已披上与他身份相配的黑狐轻裘,名贵的薄裘黑色毛绒衬得他的面庞更加白皙阴柔。
裴玄素学阉人,眼神动作容貌,惟妙惟肖。
这是他的救命稻草,同时也是他的枷锁。
他没有别的路走了,仅仅这一条拚命挣扎才闯出来的路。
胸臆间的情绪在翻滚,有什么奔涌着往上冲,裴玄素哽咽得难受,他重重一拳,狠狠地砸在铜镜之上!
“彭”了一声,指关节拳面剧痛,但再如何的疼痛,也不及此刻他心中的巨痛。
旧日家中因他婚事产生矛盾的琐碎画面在眼前过,还有沈星微笑娇俏的面庞,到了今时今日,裴玄素才前所未有那样深切意识到。
——龙江惊变的那场大变故,带走的不仅是他的家,和那个意气风发二十年的自己,甚至还隔绝了他仅剩的温柔和眷恋的获得可能。
他连情爱都不配有啊!
他恨老天爷!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恨宣平伯府,恨两仪宫,恨那所有害他和他家变成这样的人!
前所未有。
比先前还有更加更加恨得痛彻心扉!
心口像被抓着一样,难受得不得了,裴玄素狠狠地砸镜子,两拳手上就见了血,冯维孙传廷闻声冲进来惊慌拉他,裴玄素慢慢栽坐在铜镜旁,他抱住头,哑声:“出去。”
“我不会再打,你们出去,出去,让我安静一下。”
屋里纷杂了一会儿,冯维孙传廷迟疑片刻,声音和脚步声最终出去了,把房门虚掩上。
裴玄素一个人抱头坐着,双拳死死攒着,那双修长漂亮的手关节用力得发白,青筋暴现。
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用力到最后,他难受,最终还是哽咽落泪了。
……
一个人独坐了不知多久,时间好像停滞了一样,直到夜幕笼罩大地,大院一进的侧门方向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沈星探头细声问:“邓大哥,饭好了没有呀?”
歇晌过后来换冯维班的邓呈讳刚从饭厅经过,“还没好呢,食篮子都还没提过来。”
“那我先回去一下再来。”她和徐芳几人的小声说话声,小皂靴落地的轻快步履声掉头往隔壁院子,沈星先去洗洗换个衣服再吃饭。
冯维不得不轻轻敲了几下门扉,小声:“主子,主子,星姑娘要过来了。”
“我听到了。”
裴玄素被惊动了,他迅速一抹眼尾站起身,他声音有些暗哑,他快步走到小圆桌前倒了杯冷茶,喝下去一片冰凉,再开口感觉好多了。
他回到铜镜前,投冷水拧棉巾敷了敷眼睛,抹干净脸,重新取出小荷包描了描脸,赐服也换了另外一身新的。
“做蟹粉豆腐,豆腐稍稍多煎一会;蒸粉丸也上一个,清淡些,放笋干冬菇剁碎多放些,白鱼也要,一斤左右就够了,其他的看着上。”
沈星在永巷长大,她喜欢些家常的菜,不用很多花样的做法,豆腐她喜欢多煎久一下的,肉丸子喜欢有冬菇笋干碎末的。
她没特地说过,但平时裴玄素看她吃饭,早就留意到了。
冯维听得心里难受极了,但裴玄素声音淡淡貌似平静了,他也竭力装作平常的样子,应了一声,掉头退出去了。
出到去,和守门的孙传廷对视一眼,冯维眼睛红了,孙传廷看着也难受,两人悄悄侧头抹一下眼睛,不敢对话,冯维低头匆匆去了。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细细端详铜镜里的自己,没有破绽了,他扯唇露出一抹笑,看起来似乎和平常一样了,才整整领子快步转身。
裴玄素回到一进的书房,继续看东提辖司新建的黄册名单,思索人员的调整调配。
枝形连盏烛台全部点亮,灯火通明,好像他本来就在这里一下午一样。
小皂靴落地的轻快奔跑声,没一会儿,沈星推开一点门缝偷瞄了一下,发现就裴玄素一个,她抿唇笑起来,“二哥,我饿啦。”
“饿就吃饭,就等你了。”
裴玄素笑了一下,把根本没写什么东西的笔搁回笔山上,阖上名册站起身。
两人沿着回廊走到东厢的饭厅,里面暖光融融,炭笼子也正旺,饭菜篮子也已经提上来了,一见沈星裴玄素,宦卫忙解开罩住竹篮的棉套子,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出来摆好。
裴玄素压着情绪,强颜欢笑,和沈星在圆桌前坐下,他把豆腐肉丸子和鱼都挪近她一点,把两双筷子分开,递一双给她。
沈星接过筷子,抿唇冲他一笑:“谢谢二哥。”
她闲时恬静,笑起来眉眼弯弯,还有一个小梨涡,不是浓烈那种,但用心感受静静相处,却沁人的甜,她很甜很甜。
笑容甜,人也窝心贴肝般的甜。
裴玄素心口拧了一下,难受得差点露馅,他的第一次恋爱,她偷偷喜欢他,他也暗暗恋慕她,悄然无息,待他发现时却有一种入肉如骨的感觉。
只可惜。
不过,可能心境不一样了,今天的饭桌,他突然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多吃点儿。”
裴玄素不管想什么,他养气功夫过硬,他要装,表面是看不出端倪的。
他照例给沈星夹菜,把她平时喜欢吃的,夹了好几筷子放进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嗯,二哥也吃。”
礼尚往来,沈星也给他夹,除了他爱吃的时蔬等,还夹了些补血营养的牛肉、大肉炖淮山、蹄筋肉蛋等。
——他上辈子身体吃过亏,后面花了大心思去调整,但还是多少留下点老毛病。
沈星是知道的,她给他多夹补血补营养的,他还年轻,血气足营养够百病消,现在补上了,可比日后拖时间长旧患出来了才去治好多了。
她虽不打算再有上辈子这样的关系,但她也希望裴玄素能更好。
况且,他这辈子对她那么好。
她更真心实意。
沈星擡头望了裴玄素一眼,他现在的妆后的样子,真的已经有了后世的雏形,不过性格好了很多的样子。
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哥哥,或者多了她的陪伴——后面一个,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脸皮太厚了。
不过她抿唇笑,轻声叮嘱:“二哥有空找个大夫呗,给你看一看旧伤,看能不能……”
裴玄素却出神盯着她手上的筷子,他今天突然发现,有公筷的时候,她总会换上公筷才给他夹菜的!
——一家人或许亲近程度高的人,通常都不会这样的,像裴玄素不管给裴明恭还是沈星,他都是直接用自己的筷子就给她夹菜的。
但这几天终于有了条件,沈星会认认真真放下自筷,拿起公筷才给他夹菜。
不,从龙江回来刚刚入驻新家那两天在家吃,她也是这样的!
裴玄素记忆力惊人,霎时他就想起来了。
他一怔,然后他发现,两人虽是挨着一起坐的,但落座的时候,沈星似乎看了看凳子,调整了一下,她似乎总是自然而然流露亲近熟悉之余,总会和他保持一点点的距离。
这个发现突如起来,裴玄素脑海里“轰”一声,犹如冷水浇头!
她真的喜欢自己吗?
韩勃那句“她也没有喜欢你”,霎时填充脑海,他愕然的,一时竟有些发晕。
……
乱哄哄的一顿饭吃完,裴玄素甚至顾不上陪伴沈星,他找了个借口,匆匆就让她先回自己院子了。
裴玄素也没有出去,他在庭院站着吹了好一会儿冷风,匆匆回房,掩上房门,胡乱洗漱了一下,他在屏风旁站了一会儿,忽然把灯吹了,一扯赐服,钻进被窝里。
本来他满腔的慨愤和不甘的,今晚的发现就像被十二月的井水兜头泼了一下,又惊又凉,整个人都醒过来了。
沈星喜欢他吗?
裴玄素一直以为是的。
毕竟若无恋慕之情,她怎么可能这么不顾一切寻他救他?
但今天突然发现,沈星似乎有在认真和他保持一点点的距离。
也不对,这可能是女孩子的矜持?
星星并不是那等不知廉耻觊觎他色相就拚命想揩油想往他身上钻的轻浮女子。
她矜持是对的,也很正常。
但星星有流露过倾慕他,想和他在一起的念头吗?
也没有。
可她都做到这份上了呀。
那她是不是害羞,在等他的告白?
裴玄素想过很多很多,甚至连过往杀了寇承婴后的那个沙滩雨夜,她哀哀落泪、真情流露,破碎神殇得仿佛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那个偎依的动作犹如曾千百遍过,和实际他和沈星初识才不久真正关系的其实很矛盾的这个点他都回忆到了。
想了很多很多,不知不觉更深露重,清冷的月光滤过窗纱落在绸帐上,落在他的身上手上,淡淡幽银一片。
他却突然寂下来了。
裴玄素静静躺下在床上,一动不动,昏暗幽光里,他忽然苦笑了一声。
奔腾喷涌的情绪大半天,他不是个轻易甘心的,愤慨恨意几乎破体而出。
但被晚饭的冷水一浇。
那些愤慨的情绪一滞,在这个月光幽幽的寒夜,他一遍遍想着沈星,思绪百般疑惑急挖不解过后,突然就真正平静下来了。
他掀被起身,慢慢来到那面凹进去一点的铜镜前,里面那个年轻男子连晚上睡觉,妆容都不敢卸全。
须根还是一点都看不见,皮肤带着一点苍白,眼尾微微挑出一点红晕,阴柔。
他呵呵,低哑地苦笑起来了。
——其实韩勃说得对。
幸好有韩勃。
不然他怕是真的要控制不住脱轨了。
他眷恋得那一点温柔,他人生仅有的一点点光亮,他舍不得,他追逐,他倾心恋慕。
那种甘甜的味道,竟让他忘记了他最开始的初衷。
——裴玄素一开始就知道,他不配!
或许沈星是喜欢他的,可是他配吗?
谁知道他最后会去向何方?他原来盼着,结束以后归隐田园;或者尝试努力离开提辖司,到朝上去——入朝外放的宦官正常娶妻过继子嗣的。
但他真的能做到吗?
他在刀尖仞海中颠簸,随时粉身碎骨。他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谈情说爱的资格,他怎么承担一份真情?不怕辜负她?不怕他死去戛然而止,爱人伤心得死去活来?不怕把她拖进深渊万劫不复?
愤慨悲恨过,刀绞油煎般的难受,其实此刻也是,但一片凄凉,裴玄素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
他闭眼,掩面,根本就不行的。
而且,他想起韩勃那句,“人家是有未婚夫的”。
他呵呵苦笑,他都差点忘了,沈星是有一个很优秀很优秀,正途年轻有为,并且难得的有情有义,更重要的是和他走的这条路是两个极端的未婚夫。
人家是护国大将军之子,开国勋贵高门,将来还会承爵。
沈星,本来会有光明的未来。
徐家也会因他更好。
自己真的要为了一己之私拖她下水到这条黑色深渊里去吗?
裴玄素呵呵笑了两声,他静静在镜前站了良久,无声回到床边,盯了那片暗沉的幽银,他慢慢躺了回去。
……
裴玄素下半夜有没有睡着不知道。
但次日起来,冯维他们几个知道内情的,总觉得自家主子瘦削了一些错觉。
裴玄素依旧挺拔凌厉,几分摄人阴柔,他就好像平时一样,思索人员调配,安排考核和对打,观察他手下的人,还从宦营调了几个人进东提辖司。
在等待东都的圣谕和朝廷的明令的这段时间里,他迅速将整个东提辖司和宦营调整完毕,人心归附,拥戴服从他这个新督主,秩序井然,情绪高涨。
裴玄素确实是个超级能人。
到了十月二十,停驻在瀛洲西郊与瀛洲鹰扬卫遥遥相对的东提辖司及第三第九宦营,迎来一乘飞骑。
裴玄素收到女帝一封密谕。
……
朝廷这两天沸反盈天,鹰扬府被东西提辖司拿正了证据,神熙女帝雷霆大怒,捉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表示要将此案一查到底。
谁都知道,到了这个境地,神熙女帝已经剑指十六鹰扬府了!
恨鹰扬府内部问题的有,但不管怎么样,现在当务之急并不是这个。
两仪宫皇帝脸色一片铁青颜色。
而大半个朝堂都坐不住了,折子纷纷如雨,连续多名高官老臣,甚至好几个太.祖朝的告老不出的老将勋贵都出来去太初宫求见了,昨日十九大朝,整个朝天殿内外一直吵到下午唾沫横飞。
神熙女帝要查鹰扬府,没人能够阻止了,但除去太初宫一派,其余即便是中立派,也不能同意只让东西提辖司和宦营去查。
整个朝堂最后汇聚成一个声音,那就查的话,必须要朝廷派出钦差团队去一起查,进行监察。
毕竟东西提辖司罗织罪名是很有名的。
绝对不能这样。
朝廷要遣派的这个钦差阵容非常强大,包含内阁、大理寺、六部、宗室、开国勋贵代表,文官代表,武将代表,两仪宫的,太初宫的,中立派的。
朝堂和各部就这些人选又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辩论,不过在神熙女帝的强势之下,并没能旷日持久,很快就讨论出大致轮廓出来了。
神熙女帝的这封密谕,写的正是钦差监察团人选的事。
——时至今日,女帝的密谕,裴玄素有资格接了。
他上迁掌权的速度,惊艳得连司礼监提辖司宦营这些历来非常规的地方,都让人叹为观止。
虽然,他本人的情绪沉沉的。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正厅前庭之中,裴玄素直接在院中就垂眸察看的火漆外封,确定真伪完好,将其打开。
女帝口谕言简意赅,十排人名,每排两至三个,最多四个的候选人。
神熙女帝早就料想这样的结果,就连最后会吵出什么大致哪一小撮人选,她也早有预料。
来来去去,能让各方都心服口服并信其公正及能力的,人选其实也并不多。
这次天赐良机,神熙女帝务必要将十六鹰扬府拆分或改制,至少来一次大换血,让这个始终代表着太.祖遗留的一大军事势力名成实亡。
这才是对两仪宫皇帝最沉重的打击啊!
后续操作得好,顺势一举除去两仪宫几率也不小。
所以太初宫在大朝之后立即往瀛洲发了密谕,让裴玄素去圈人,他认为哪一些人选会更适合更方便他操作的,就先圈出来。
十排,各部都有,内阁,大理寺,裴玄素略略斟酌,很快在每一排圈了一个人名。
最后他的视线划过最后一排,这里头都是中立武将,有中年,有青年,都是能得到中立派和开国勋贵们信任的中正人选。
韩勃和梁彻一左一右就在他身边,新自掌队和头号官由裴玄素亲自方提拔上来的新副提督何舟和顾敏衡,两人见前者在,裴玄素也并未示意退走,于是也靠拢过来了。
两人站得外一点,刚好望见下半截的名单,只见雪白玉泉宫笺上,最后一排,有四个小楷写的职位和人名。
“中军左都督范怀化;左军都督佥事陈旁;神策卫指挥使蒋无涯;左骁卫指挥使余守仁。”
裴玄素的笔尖顿了一阵,他静静盯着那四个人名,时间略久,何舟和顾敏衡都不禁擡头望他。
裴玄素微微垂眸,长翘浓密的乌黑眼睫遮住了他的眸光,良久,他最终擡笔圈了第三个。
“蒋无涯吧。”
韩勃不禁擡头看他,裴玄素淡淡道来,他那双瞳仁黝黑如有星辰大海的漂亮又凌厉丹凤眼,暗沉沉的,好像一下子沉下去了。
——裴玄素从前的这双眼,盛满天地毓秀光华神采,即便他再怎么成长沉着,学会内敛,韩勃都总能从他眼中看到一种讨人厌的飞扬神采和自矜自傲。
这大约就是天敌的眼神。
家变之后,裴玄素的眼眸依然黑亮美丽有神,但韩勃却察觉他眼中那种飞扬神采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整个人都沉下去了。
但仍剩一些,尤其近来,他转目看向沈星的时候,有时会闪烁出一种温柔的亮光,把他那双眼睛点回亮一些。
韩勃太熟悉他了,所以他才能在徐芳他们都不确定的情况下,一下子就察觉到裴玄素的暗藏情感。
也不长的时间,就一夜吧,裴玄素的眸光彻底暗沉下去,似彻底坠进深渊,飞扬一丝都不见了。
韩勃心里不是滋味。
但,这不是更好吗?
让她跟着没有未来的阉人,他将来必会后悔的。
就好像他爹。
赵关山从来没说过,甚至养他很多时候都乐呵的,但做儿子的知道,他肯定后悔。
入骨悔恨。
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