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吟预产期的前一个月,周棕把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孩子的到来。
生产前,她一直维持着瘦小的体型,尽管周母和旁的亲戚总是敦促她多吃点,让肚子里的孩子有足够的营养。
这样的心理压力不足为惧,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孕后期扩张20倍的子宫,挤压着她身体别的器脏,尤其给她的心脏造成了巨大的负担。
顾吟没有办法好好睡觉,身体的每一处都会肿胀酸痛,痛到她半夜起来会哭的程度。她是个要强的人,宁愿别人看见自己的坏脾气,也不愿意释放软弱。
周棕也很快醒来,他把她抱起来,胸膛从后面紧紧贴着她的后背。
顾吟擤了鼻涕,擦了眼泪,恼恨地说:“我感觉自己快要死掉了。”
“不会。”周棕说。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难受?”顾吟无法停止哭泣,她需要承认自己是个脆弱的人,“生孩子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周棕摸摸她的脸,都哭湿了,“就这一个,我们以后不生了。”
就算他不说,顾吟以后也不会再怀孕了,她气急发泄,一口咬在他手背上,说:“我告诉你,要是我这次没有挺过来,在地底下看见你娶了别人,家和美满,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不许瞎说。”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别当我在开玩笑。”顾吟很认真,“我要是死了,你也别想好过。”
周棕哭笑不得,结婚以来她的种种表现都指向了——她还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
“退一万步讲,如果你有意外我不会独活,跟你有一起走,这样说成吗?”
顾吟不说话了,从他怀里起身披了件衣服。他们来到楼下花园里散步,头上是皎洁的月光,清凌凌地落下来。
她在那棵老树下走着,透过罅隙看着斑驳的月亮,忽然念了一句:“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周棕笑她:“哪里有海上月?”
“我只是忽然想起了张爱玲,矫情一下,你有意见吗?”顾吟对他翻了个嫌弃的白眼:“你不是我的心上人。”
周棕不反驳也不搭腔。
顾吟走累了就在藤椅上坐着,“算了,我不要求你殉情了,只要你好好对孩子就行。”
“我都不是你的心上人,还为你殉什么情呢?”周棕钉住她的眼睛。
“我也不稀罕。”顾吟不在意地冷哼,她柔软地抚摸自己的肚皮,里面的小家伙儿总是很活泛地踢人,属驴的吧?
生下来也不会是个好玩意儿,可这不妨碍她爱这个孩子。
“有些话我提前说,你要记牢了。”
“你想说什么?”
“无论将来我们怎样,你都要好好保护它。”顾吟颇为伤感地道。
“会的。”他的孩子不可能生出来受苦。
顾吟皱眉:“我说的不仅仅是富足的生活,是给他健全的人格,开阔的世界观,需要你认真陪他长大。”
周棕的注意点不在孩子上,而是,她生完孩子还是决定要走吗?
顾吟站了起来,她才发现自己想说的是: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变得扭曲,她在这个家里生活得好压抑。明明没有人欺负她,可还是好痛苦。
“算了,我会让孩子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的。”她笑道:“我可不是一个好惹的人,既然有了这个孩子,我们的羁绊肯定就不会少,今后的二十年你准备好接招吧!”
她会奋战至底。
周棕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他为什么要准备好接招?
*
顾吟生孩子的那天提前了,好在周棕在家。他似乎是预料到了这种事的发生,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在她身边。
一开始医生判断她可以自然分娩,身体的各项指数都还不错。周母欣喜若狂抱着十字架默默期待,一定会平安健康的,又说自己生出来的好啊,小孩子健康聪明。
周棕让她不要再说一句话,否则他就翻脸。
顾吟自己也努力了很久,可她的小身板不争气,就是生不下来,她在遭受人间酷刑,命都要搭进去了。
后来医生出来告知家属还是要剖,长时间下来孕妇和产儿都有风险。
周棕的脸色苍白,问一开始为什么不这样做
医生没有多解释只说她的身体原因,脸色也很不好,匆匆叫他签了字进去。
顾吟被推进手术室,身体一直在发抖。
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明明打了麻药她还是感觉到痛,感受到肚皮被挤压,被切开,一层一层……她感知到孩子被人从她的身体里拿出来了,不,是被拎着头,用力拔|出来的。
为什么没有听见哭声?
她的肚皮是敞开的,器脏暴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感觉身边的人都好忙碌,在忙什么呢?为什么没有人理她?
她想起小时候,她的奶奶用废旧的布和棉花帮她缝了一个布娃娃,她很喜欢,所以总是把玩。不断弄脏、拆洗,那个可怜的布娃娃被她折磨得不成样子。
她不是个好姑娘,所以躺在手术床上的她,也变成被玩坏的布娃娃,眼前的走马灯弥漫了一层血色,嗓子里似乎也有血腥气。
她会死么,还是已经死了?
孩子呢,活下来了吗?
那些刚刚还忽视她的医生和护士忽然又着急了,甚至跑了起来,他们说,产妇的状况很糟糕,需要抢救。
如果他是健康的,她就没有遗憾了,可以安心地走,她这样自私的人,竟然也会伟大。
*
她在这里经历生死,游乐场的大门照常在十点钟打开,迎接欢声笑语。
她睁开眼睛不知道自己在哪,只觉得安静极了。
床前坐着一个人,握着她的手。
顾吟总是在嘴上计较周棕比自己大十一岁,其实她对年龄无感,因为周棕的脸完全看出岁月的痕迹。
可这会儿,他看上去起码老了十岁。
“我不会已经死了吧?”顾吟诡异地尖叫道。
她的尖叫声也是沙哑的,周棕捧着她的手在脸上贴了贴,顾吟感觉到他的温度,还好没死。
她又瞬间皱起脸来,“小孩呢?”
“在观察。”周棕看着她的眼睛,“你感觉疼么?”
“你说呢?”顾吟气愤道,这不是废话么?她的肚子被剌那么大一个口子呢!
周棕像夸奖小朋友那样夸她,还摸摸她的脸,“你很棒,会是好妈妈。”
顾吟又问:“小孩呢?长得好看么?像不像我?”
周棕已经见过那个孩子了,想告诉她:很不幸,他的长相和你毫无关系,虽然你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他。
但是他没有这样说:“很好看,也很健康,不要担心。”
顾吟听到他认证孩子是健康且美丽的,终于放心,甚至产生愉悦和成就感,她立马得寸进尺,提出想去看看孩子,但是被周棕拒绝了。
“那你让护士把他抱过来。”
“等你身体好些再说。”周棕停顿一下,“如果你无聊,可以看我。”毕竟,儿子和他长得算是一模一样。
“呸。”顾吟用尽自己虚弱的力气啐他一声,“谁要看你。”
“不想看你就把眼闭上。”
顾吟的眼风扫过他的脸,发现他眼里的笑意,好像也没有那么老,还是很俊俏的。只是……她惊诧道:“你的鬓角为什么会有白头发?以前就有吗?”
她花一样的年纪,丈夫都是白发老人了。
周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躺在手术台上被抢救,生死不明,他在外面精神恍惚,什么都做不了。
护士把孩子抱出来给家属看。
他却后悔要这个孩子;痛恨生孩子几乎要了她的命。他的情绪糟糕到不想看他一眼,心底隐隐产生了憎恶。
顾吟术后休息的这段时间,周棕不允许任何人进来打扰她,包括双方的家里人。也尤其是家里人。他们太吵了。
顾吟暂时见不到孩子,身体又不舒服,独自在病房消磨时间只能骂周棕为乐。放在以前他肯定会反击回去,决不能让一个黄毛丫头骑在自己头上。
但他越来越能忍了,主要是怕她把肚子上的线崩开。
周棕从家里给顾吟带了点书,其中有一本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顾吟看都没看,立即想起来:“你给孩子取名字了吗?”
“拟定一个。”
“什么呀?”顾吟饶有兴趣地问。
“珏,”周棕说:“只是拟定,你不喜欢可以改。”
“哪个字,决定?口诀?绝望?”
“意思是:合在一起的两块玉。很美好。”周棕走到她的床前,拉起她的手在掌心写了下,怕以她的文化水平不明白,“笔画不多,你喜欢这个字吗?”
顾吟鼓了鼓嘴,不说话。
周棕又不动声色地说:“我认为寓意不错,父母感情好的产物。”
顾吟耸耸肩,完全没在意,“好吧,是你起的就行。”她可不想自己的孩子被别人起名,爸爸取名不算离谱。
她看着两个人还拉在一起的手,沉默片刻又说:“但是,我不希望你妈妈带孩子,她总是传输莫名其妙的观念。”
“这是当然。”他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
等顾吟身体稍微恢复,能够下地的时候,周棕带她去见了小孩。
他躺在观察室小小的婴儿床里,安静地睡着觉。
顾吟看着他,很神奇,像是感应到妈妈的注视他竟然醒了过来。但不哭也不闹,只是睁开眼睛盯着一个地方。
她兴奋地告诉身边的孩子父亲:“他在看我!”
“应该不是。”周棕打破她的幻想:“出生几天的婴儿视力发育不完全,什么也看不见。”
“啊。”顾吟撇嘴,过会儿又说:“显着你了,卖弄什么?”
“……”你问我的。
顾吟还是觉得神奇,那个被指为她儿子的小婴儿,这么小就已经有了高鼻梁,和褶皱很深的双眼皮,这在亚洲小孩里很少见。
“我生出来的就是不一样。”顾吟本来在兴奋,后知后觉这个孩子长得像谁的时候,三天没跟周棕讲话,还有在肚子里闹腾她的坏东西。
*
顾吟对孩子的爱超乎想象,因为这是她丢了半条命得来的,给他喂奶,帮他洗澡,哄他睡觉,明明家里有专门照顾婴儿的保姆的。
她和所有灵长类动物没有任何区别,也保持着浓烈的母性,随时牺牲自己。
这个小男孩的脾气真的很好,长得也非常可爱,总是安静乖巧。作为一个妈妈,顾吟只是看着他就非常开心。偶尔,她也会把小男孩儿当成自己的玩具,教他在院子里爬树。
小男孩儿看着她,那沉静的目光带着稚嫩的审视,太像某人了,顾吟偶然被吓到很快恢复大人的强势,瞪他:“看什么?”
“妈妈,我想回房间了。”
“我不允许。”顾吟时刻谨防他变成周棕那样的,又哄,“这儿有梯子,爬上去坐在树杈上妈妈给你拍照,好吗?”
她的胸前挂着一只非常高级的尼康照相机。
小绅士的脸上出现一丝无语,不情不愿,但只能照做,他手脚并用地顺着梯子爬到树干上,“妈妈,这样可以了吗?”
“再高点嘛,你的腿只这么短么?”
“好吧。”
顾吟举起相机拍摄的时候,正是小男孩儿一屁股坐空往下掉的那一刻,她扔了相机去接,于是两人抱着摔在地上。
小男孩儿的脑袋磕了一道口子出来,顾吟赶紧抱着去医院,流了血但是没大碍。等周棕下班,着司机把娘俩接回家,笑着说了声:“没事儿,磕着磕着就长大了。”
这话是对孩子说,也是对顾吟说的,因为她看上去比儿子更狼狈。
孩子的爷爷奶奶知道这件事,以一百八十迈的速度冲到家里,企图对孩子的父母进行指责,还企图接管这个孩子。又被周棕以两百迈的速度,送出了家门。
他不可能让任何人来说顾吟一句。
威严而古董的长辈,嘀嘀咕咕地走了。
主卧房间里的那张婴儿床早该撤掉了,但顾吟一直没舍得,小男孩儿三岁了还睡在妈妈旁边。
顾吟穿着白天的裙子,手肘那儿还有一块泥污和青苔,衣料下面是红肿的手臂。在医院只想着照顾儿子,完全没有顾及到她也受伤了。
周棕把她拖到浴室里,给她处理伤口,在镜子里看见她憔悴的脸色。
“笑一个给我看看。”他命令她。
“你再敢命令我,就把你的牙齿拔掉!”
“你一天到晚也是这么威胁儿子的么?怪不得他会吓得从树上掉下来。”周棕叹口气。
顾吟忽然很愧疚,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理,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惊惶和求饶,她主动搂住他的脖子去亲他的:“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三年里顾吟没有去上过班,没有让儿子在任何夜晚是独自入睡的,她无时无刻不在陪着他,观察昆虫一样观察他长大。
一开始是婆婆不允许她去上班,后来是身体里的母性基因觉醒,她太爱这个孩子了,离开一秒都是母爱的欠缺。
怀孕之初,他们有过约定,两年后离婚,然后她出国。可是早就过了这个期限,又过了两年儿子都三岁了,他们还在一起,顾吟还在当全职主妇。
他们的感情当然没有破裂,甚至在无数的争吵中越来越融洽。
周棕没有在这个气氛里说接下来的话,他低头给她冲洗了擦伤上的污垢,涂了药,包扎好,“这些天不要碰水。”
“我现在也命令你,帮我洗澡。”顾吟坐在洗手台上说。
“我现在可以帮你洗,但是你必须要学会如何照顾自己。”周棕的脸色总是阴晴不定,夸张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还有,独自处理这些繁琐的事。”
顾吟不想听他的教诲,探身吻了吻他的嘴唇,“吵死了,闭嘴吧!”
周棕对她的辱骂无动于衷,他甚至用手指掐住了她的脖子:“你给我好好听着,你必须掌握独自生活的技能,否则,”他冷笑。
“什么?”
“否则你就在梦里出国吧,或者,我雇一个人跟着你。”
“你真的有神经病,还想监视我?”顾吟非常生气,知道眼前这人说到做到,“我这样岂不是要被人笑死?还有可能被误认为是情|妇?”
“要怎么选随便你。”周棕松了点手,拇指摸了摸她的嘴唇:“在我这里没商量。”
顾吟喘了一大口气,不想再说了,于是又亲了亲他的鼻尖。
她还是那个不知好歹,天高地厚的女孩子。
周棕的脸上泛出一圈红晕,被她亲得,但是他的态度仍然冷淡。
顾吟笑了笑,解开了他的衬衣纽扣,然后周棕把她抱进怀里,他们的身体密不透风地相贴,体温交融,他们拥抱叹息互诉衷肠。
回到房间里是一个小时后,儿子睡得香甜,没有醒来过。
顾吟被他抱着躺下,忍不住探身亲了亲儿子柔嫩的脸,被周棕不满地拽回来,“你会把他弄醒。”
“不会啊,我轻轻的。”她的脸上是温柔笑意。
周棕需要享受这一刻的美满,然后他们停止接吻,顾吟背对着他睡下,手肘枕在脑袋下面,听见身后的呼吸趋于稳定,“我们抽时间,一起带他出去玩吧”
“可以。”周棕闭上眼睛。
“你什么时候可以?”顾吟又问。
“跟我确认时间,不要转过来面对我吗?”
“说吧。”顾吟翻了个身。
“明天。”这个男人又亲她一下。
*
顾吟比往常更加争分夺秒地和孩子在一起。
小男孩是个非常能坐得住的人,很会独处,有着很高的秩序感,他看电视就会把所有的绘画书摆放整齐;吃饭的时候不能听见电视发出声音;读书的时候玩具必须在框里。
顾吟在他学会独立行走的时候发现这一点,十分尊重他“独特”的生活习惯,也会教他如何收纳自己的物品。
此时是春天,他们一家三口在公园里踏青。顾吟陪儿子玩了一会儿荡秋千,他看上去很开心,周棕给他们拍了几张照片,但是他自己始终不愿意入画。
顾吟问:“你真的不要拍吗?”
周棕回答:“以后我陪他的时间很长。”
顾吟点点头表示理解,说:“那你就负责每个月拍一张儿子的照片,传给我。”
“你舍不得他,可以自己回来看。”
“你是不是有毛病,我怎么可能每个月回来一次?还要不要念书,要不要工作啦?”顾吟对着他翻了个白眼:“你是故意这么说的么?”
“我说了,不要在孩子面前骂我。”他的语气很是埋怨。
可是儿子根本就没有在关注他们,他站在油菜花地,专心地赏花,手里还折了一支。
这个可怜的小男孩,还不知道他的妈妈即将离开他。
顾吟想了想,问他:“那你愿不愿意放下现在的事业,陪我走呢?”
周棕不回答,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顾吟说:“你不愿意跟我走,所以我得自己走。”
这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可她不甘心被困在这两种身份里,这些年她不断被撕扯,挣扎痛苦,没有一刻是认命的。
只有更爱自己,才算完整的人生。
*
顾吟走的那天早上,亲了下儿子的额头,小家伙还在睡梦中。
周棕亲自开车送她,对她叮嘱了很多,最重要的还是好好生活,不要因为思念产生歉疚,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顾吟被他抱在怀里,眼泪哭湿了他的衬衣。
“儿子,我会照顾好。”周棕抚摸着她的长发,“不要害怕,我不走,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因为他们深刻地相爱过,周棕才要放她走。
如果相遇时她是三十岁,已经见过世界,他当然可以心安理得地和她在一起。
可她还这样小,把她困在身边太卑鄙。
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被骗着嫁给大十几岁的男人,被逼迫生孩子,九死一生。
那天如果她抢救不过来,他真的会随着去了。如果他们之间只是单纯的利益关系,他当然不在乎。
可是周棕爱她,不愿意让她再体会这糟糕的人生,她该享有美好年华。
“去吧,好孩子。”周棕拍了拍她的后背,让她走。
顾吟一个人踏上陌生的航班,不知道未来的路后怎么样,更好还是更坏,孩子会恨她么?往后的人生还会爱周棕多久。
会后悔吗?
一定不会,因为这是自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