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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熟 正文 番外九:永不会被驯服

所属书籍: 暗熟

    周棕把人抱上岸边,脸黑得像院子上的泥巴地。

    顾吟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匆忙跑回房间,她快要被冻死了。洗澡换了衣服,软乎乎地钻进被子里。

    夜半,周棕进门来的时候她正侧身睡大觉,嘴巴半张,一条腿压在被子上睡得四仰八叉,周棕嫌弃地看她一眼。

    “醒一醒。”周棕拍她的小腿。

    “你又来找我干什么?”顾吟被吵醒,睁眼又见这个讨厌的人,“有病!”

    “你是对我张嘴就没好话,还是学不会讲文明懂礼貌?”他的脸比半小时前更黑了。

    “有病,有病,有病!”顾吟继续骂他,“怎么样,有屁快放!”

    “你怕是忘了我答应过你什么。”他咬牙,她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小女孩。

    “你也别忘了我现在这样是谁害的,我的肚子里,有个定时炸弹,”顾吟愤怒地指着自己的小腹,对他吼道:“那天晚上是不是你主动的是不是你的失误?”

    所有错误的结果却要让她一个人承受,顾吟想到即将面对的手术,冰冷的器械伸进自己的身体里,她这会儿已经忍不住打哆嗦了。

    周棕闻言哑火了。

    “你发泄的方式就是跳进水池里跟我叫板吗?”

    “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管得着?”

    “再让我看见你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答应你的那些统统不作数。”周棕的手覆盖上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这个言而无信的伪君子,真小人。”顾吟一言不合又开骂,小嘴叭叭叭,“法\西\斯!”

    周棕轻轻冷笑:“力气多,你可以多喊喊,我不会有意见。”

    一个鹅绒枕头砸在男人的胸前,高大身躯纹丝不动,他扯起被子,强势盖在她裸露的小腿上,然后离开了她的卧室。

    他走到外面关了门,被吵醒的保姆披着衣服走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碗驱寒的姜汤,皱着眉道:“你俩又吵架了?”

    周棕不说话。

    保姆:“这汤您端给她,好好说话,别一见面就吵吵。”

    周棕不理人,甩着衣袖回了自己房间,保姆无语至极,明明关心人家怕生病了,结果又这样。

    *

    顾吟早上起来遛弯,吹着冷风,听着鸟鸣,被气着的心情稍稍舒畅。

    周棕从屋子里走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顾吟不想看见他,还故意恶心他,做了个呕吐的姿势。

    周棕看了她三秒,从头到脚的打量,然后走出了大门。

    她今天也准备去上班,临出发前没有注意到保姆的目光。

    顾吟开开心心坐车到了单位,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一进去又干呕了。

    同事问她:“你没事吧,肠胃病还没好吗?”

    顾吟不能承认自己怀孕了,因为她即将去打胎,不出半个小时这件事肯定会变成单位里的重大新闻,于是很快转移了话题,“组长这次去意大利考察,定好带谁了吗?”

    “没有。”同事说:“很多人都想去,但是你应该不喜稀罕吧?”

    “我为什么不稀罕?”

    “你自己就有那么多出国的机会啊,急什么?”女同事很可惜地道:“我是真想去,但没得去。”

    顾吟又问一声为什么。

    “我要回家看儿子啊。”女同事说,然后从衣兜里掏出钱夹。

    顾吟不理解,孩子什么时候不能看非得放弃工作的机会。这算是出国公干,珍稀程度能一样吗?然后女同事把钱夹里的照片递给顾吟看,“我儿子可爱吧。”

    “哈哈。”顾吟只看到一只小肥猪。

    “他可好玩了。”女同事一脸满足,疯狂给她推销孩子。毕竟是前辈,顾吟得给人家面子,就又认真地看了几眼。

    好像是还挺可爱哈?

    “每次我回到家,都歪歪扭扭地跑过来迎接,小企鹅似的。”同事不是北京本地的,把孩子放在老家由父母带着,所以加倍珍惜。

    女人一旦结婚生子,无论在什么场合,话题总是围绕着孩子转。顾吟年龄尚小,从来不感兴趣。但现在看着,小孩子的确可爱。

    她摸向自己的小腹,她长得自然好看,那个老男人也仪表堂堂,从相貌上来说也算男才女貌。如果他们的孩子能够出生,无论像谁,都是个漂亮宝宝。

    有那么一刻,她竟然对肚里的这个产生了怜爱。

    但是这种怜爱的心情到了下班时就消失殆尽,她,不可能像那些妈妈们无时无刻不谈起自己的孩子。

    她是很自私的人。

    *

    夜里睡觉还不到九点,最近她变得嗜睡了。

    床前又站了个人影。

    顾吟翻了个身没搭理,半天,人还是不走,刻薄的话又从她的嘴里自然而然地冒出来:“告别仪式吗,等等吧,下周才需要。”

    周棕拧开床头的灯,人也坐在了床沿。

    “你没有好话,可以保持安静。”周棕擡手摸了抹她的脑袋和耳朵,很温柔,手指又捏了捏她的手臂。

    她太小了,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意义上。

    胳膊细得像刚冒出的竹竿,没有脂肪的保护。

    “变态,摸我干什么?”顾吟从床上弹起来,他太奇怪了。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没死。”

    “……”

    顾吟见他靠自己这么近,都快贴上了,“你离我远点,不然我吐你一手。”

    “那你现在想吐吗?”

    顾吟觉得还好,他刚洗完澡,穿着睡衣,只有清凉的水汽,甚至没有香皂的味道,蛮清爽的,“不想。”

    “那就好。”周棕脸上的笑罕见带了点温度,不张牙舞爪时的她看上去像个乖孩子。

    这间房是欧式风格,和华丽,她躺在里面像个公主。也是主卧。这让他不由想起新婚的那夜也是如此的情形。

    他是喝了酒但却远远没有到醉的程度。

    当时她看上去很胆小,眼睛里有恐惧,也有勾勾缠缠的魅惑,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周棕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什么没有忍住。

    婚姻于他来说不重要,但至少是认真的,他们也该有一个正式的开始。

    “你要干什么呀?”顾吟察觉出他的眼神不对。

    周棕的意思是吻一下,夫妻间有晚安吻很正常,尤其他们还有一个孩子。

    顾吟眼神戒备地往后缩了缩,“你是不是又精/虫上脑了,这么大的人不能克制一点吗?”

    周棕瞬间扫兴,放开了她的手,给她掖了掖被子,丢下一句:“早点睡”离开了房间。

    *

    医生让顾吟在术前养好身体,所以她有在认真地吃饭休息。

    每一天周棕都会在深更半夜来到她的房间,检查她一番,然后两个人吵两句嘴,不欢而散。

    终于到了周五。

    前一天晚上在院子里散步,顾吟再次跟周棕确认,两年之后她可以出国。周棕点了点头,问她:“我下周去香港,你想的话可以跟我同去。”

    顾吟翻了个白眼,“我是自己去不起吗?”

    “你想怎么样?”周棕说:“北京已经装不下你了吗?”

    “我在这被你们像金丝雀一样圈养吗。”顾吟想,她总有一天会到达理想国,真正独立做主她自己的人生。

    而这些,她不会跟任何一个人说,因为他们不懂她——也不在乎她。

    顾吟和肚子里的胚芽度过最后一个晚上。她洗完澡站在镜子前,小肚子还是平坦的,她忽然有点难过和自责,想到同事给自己看的小肉墩,承认自己自私,需要很大的勇气。

    她穿上衣服躺在床上不久之后周棕就又过来报道了,他没有开灯坐在她的床边,先是抚摸了她的手,她的肩头,最后是她的脸。

    顾吟屏住了呼吸,周棕问她:“你害怕吗?”

    顾吟问:“怕它怪我吗?”

    周棕问的是怕不怕手术,但是她这样问了他也没有反驳。

    “这世界上,没人有资格指责我。”顾吟拍开他的手,翻了个身闭眼睡觉,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是告诉他:别想着拿孩子来绑架她。

    周五一早她空腹准备出门,还穿了条漂亮的连衣裙。楼下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周棕的母亲。

    一位端庄娴静的老太太,穿旗袍,盘发,顾吟点头喊了声“妈”

    老太太打量着她,笑问:“去上班啊?”

    “诶。”顾吟笑着应承,不准备多说,又听见她问:“你现在啊……让周棕送你。”

    “我有车的。”

    “让他送,让他送。”老太太坚持道。

    顾吟觉得这老太太很是古怪,很快周棕走了下来,两人眼神一对就要出门。

    周棕视线落在顾吟的衣服上,“你穿这么少?”是去堕胎还是去春游?

    顾吟踩着小高跟发出“踏踏踏”轻快的声音,脸上笑道:“又不冷。”

    周棕让她在楼下等着,他上去拿一件外套。保姆从厨房出来,端着牛肉汤,“喝一点汤再去上班吧,你这几天胃口不好,老是吐,我特意给你煮的汤。”

    顾吟摆摆手:“我今天得空腹。”

    老太太机敏地看向她,问道:“为什么空腹啊?”

    顾吟又得撒谎,“我想去单位吃早饭。”

    “单位哪有家里的好,大早上怎么可能有牛肉汤?”老太太走近她,“好孩子,你现在有了身孕就得好好吃饭,不能任性。”

    顾吟的脑子如烟花般炸开,不是,她怎么知道的?

    她也不算笨,很快想到是保姆告诉的,怪不得老太太一大早上就出现在家里。顾吟怀孕的事虽然没有昭告全世界,但是保姆会通过他们这几天的言行判断出来。

    保姆是照顾老太太很多年的,真是忠心耿耿。

    顾吟恨的牙痒痒,但她这人懒得一直扯谎,反正早晚要知道的,就直接说了:“我今天准备去做手术。”

    “什么手术?”老太太瞪大眼睛。

    “把孩子拿掉的手术。”

    老太太松开她的手,有种撒手人寰的悲凉感:“你……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要把孩子拿掉。”

    “上帝啊,真主啊!”老太太跌进沙发里,眼泪瞬间流出来,“你们这是杀人啊!”

    顾吟不清楚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忽然疯了,她吓得后退两步,周棕已经从楼上下来,手里拎着她的呢子大衣,还有一条真丝的方巾,皱了皱眉。

    最后演变成两个人被一起堵在家里,以性命相威胁:敢把孩子拿掉,老太太就命陨当场!血溅五步!

    周棕想不管的,但是有点烦,“你跟她说这个做什么,随便糊弄过去不就行了”

    “你还好意思怪我?”顾吟可不背这个锅:“你不是说住在我自己家被我妈发现就做不了了吗,好了,现在是你妈在阻拦!”

    这句话听着像骂人。

    但这个错误,的确是周棕导致的。

    周母以死威胁,他们也的确没有办法堂而皇之地去医院,顾吟回到楼上的卧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难道自己真的要被威胁了吗?

    然而,严重程度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周母不仅自己威胁他们,还把一个更老的老人搬出来坐镇。

    周棕的奶奶,一个九十岁,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太太,她是出生在上个世纪的老古董。

    老古董手持拐杖,抽在了周棕的身上,连抽十多下,放言敢把孩子做了,也死给他们看。

    到了地府也不放过他们。

    顾吟不明白,他们这样有钱又体面的家庭为什么会如此地腐朽。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这个家庭不是腐朽的,那么他们根本就不会结婚。

    事情最后演变成两个家庭的长辈都知道了这件事,除了当事人本人,没有人同意把拿掉这个孩子。

    顾吟被骂自私,妄为,没有人性。和周棕相比,她是最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却也是先妥协的。

    所以在周棕晚上回来,预备带她去另一个房子的时候,顾吟躺在床上摇了摇头,“不做手术了。”

    周棕沉着地问:“你又改变想法?”

    “我没有办法。”顾吟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看着他,他白天被他奶奶抽了几下却没有任何反应。

    当然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指责她,但是她会被道德捆绑住。

    捆绑住她的不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而是她肚子里的这位,已经让她有了母职的自觉性。

    这是一种无形的藤蔓,束缚住她的手脚,她知道自己该往上爬,但又心甘情愿地坠落。

    顾吟坐起来,扒开他的衬衫,看见他手臂上有触目惊心的淤青红肿,问他:“疼不疼?”

    周棕笑了:“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也不是身无长物的废物,站在那里只是不想跟迂腐的思想计较。”

    顾吟诧异:“我以为,你会跟我有一样矛盾的心理,会有一些舍不得它呢。”

    周棕把衣服穿上,看着她,“要拿掉是你,妥协也是你。你一直这么作么?”

    “你给我闭嘴!”顾吟的眼里露出受到屈辱的神情,抄起枕头朝他砸去,“承受道德谴责的是我,身体痛苦的也是我,你的家人以死逼迫我,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在你眼里不作的女人是什么样的?逆来顺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顾吟的眼睛激动得喷出火来,火烧到她身体的每一处都是痛的,痛到想流泪。

    “我可以因为道德枷锁屈服,但我永远不会被驯服。”她最后一声厚道:“别让我再看见你!”

    周棕气急败坏地走出她的房间,就她这样的脾气。

    她自己都是个孩子,怎么抚育另一个孩子?她有资格成为母亲吗?

    这天晚上的争吵以后,两人连续一周没有见面,因为周棕出差去了。

    家里的司机接送她上下班,会把她的行程都报告给周棕的母亲,家里的保姆也对她进行贴身照顾。

    顾吟认为这是监控,她完全没有办法呼吸。

    但是也有好的时候,比如保姆给她的房间里挂了两张婴儿的挂历,圆圆的脸蛋子,玻璃珠儿一样的眼睛,可爱极了。

    “多看漂亮的宝宝,你的孩子也会很好看的。”

    “真的吗?”顾吟心知这非常愚昧,却还是饶有兴致。

    “不过,你还要多吃饭才能把宝宝养的又白又胖。”保姆说。

    顾吟拉脸,又是这一套。

    怀孕以来,顾吟本就不大的身量越来越瘦,她身体反应严重,等周棕工作完回来的时候,肉眼可见她的脸小了一圈,完全没肉。

    “怎么回事?”他不高兴地问保姆。

    保姆告状:“不吃东西,我也没辙啊。”

    周棕凌厉的眼神落在顾吟的脸上,想说点什么,顾吟率先开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是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开完炮她就跑回了房间。

    周棕脱掉外套,解开了领带,坐在她刚刚坐过的那张餐椅上,手扶着额头:“她怎么一点就着?”

    保姆说:“你说话也不好听啊,女人怀孕的脾气本来就不稳定。”

    “那要怎么样?”

    “你好好哄她啊。”

    周棕不知道要怎么哄,她这个讨厌的脾气谁有功夫哄。过了会儿,他走到楼上,推开门就听见呕吐声。

    顾吟身体柔弱地抱着马桶已经吐了很久,额角布满汗,像生了场大病。

    周棕提了提裤腿儿,蹲在她身边等着,不确定能不能给她拍拍背。犹豫半晌,只好一边又一遍地捋着她的后背。

    等顾吟喘息稍歇,他拦腰把她抱了起来,“现在好点吗?”

    “你长眼睛不会看?”

    “顾吟。”他叫了声她的名字,无奈道:“你好好跟我说话。”

    顾吟把胆汁都要吐出来,此时如同软体动物,手臂勾了勾他的脖子,无力地将额头抵在他颈窝,“不会!除非你把我毒哑。”

    胎儿对母体的影响深刻,顾吟已经打心底接受这个孩子了,她会好好把它生下来,养大。她内心很清楚,她已经被母爱这种情愫所“驯服”成为一个忠心的奴仆。

    只是她嘴上不肯承认。

    她没有问过周棕的接受程度,因为他的意见不重要。

    隔天她去医院做检查。那个年代所谓的产检项目很少,照了b超但还看不出是男是女,无所谓,顾吟不是很在意。

    医生给她验了血常规,又问她有没有心脏病,以及家族遗传史。顾吟说她外婆是心脏病走的。

    虽然医生没有说什么,只就叫她下次再来按时检查。回去的路上,顾吟倒是被那个家族遗传史弄得惴惴不安,她很担心自己的孩子也被遗传上。

    周棕开着车,神情里有几分疲态,他今天凌晨才到家,早上又很早起床送她来医院。

    车里无比安静,安静到让他觉得奇怪。

    他侧目看向本该长牙舞爪的人,“怎么了?”

    “怎么了?”顾吟问他:“你刚刚没有听见医生说的吗?”

    周棕叹了口气,“这种概率事件,你确定要现在就担忧吗?”

    “果然,你是个冷漠无情的人。”顾吟纠结地抠着自己的手指,“你对它根本就没有感情。”

    周棕很难说清楚,连面都没有见过他怎么爱?从他知道到现在也不过月余,他说:“需要我提醒你?一开始是你主张不要它的。”

    “闭嘴吧。”顾吟吼道,她想把这个男人的嘴割了,虽然生下来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她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啊,优生优育不懂?

    周棕的右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放在她的腿上,“别太担心。”

    顾吟不想理会这句话,没有人能懂得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感情。从她决定留下它就注定了难以割舍且毫无保留的爱,她会豁出去一切,只为保它平安。

    从医院回到家里,顾吟又不理他了。确切说周棕也没有找她。他的事情太多了,哪有时间听她的胡言乱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顾吟倒是安分了许多,都不骂人了。

    对于长辈要求的种种,她不反驳,只坚持要上班。她不能当个孵蛋的老母鸡,成天趴在笼子里。

    下了班后她也乖乖回家,饭,吃了吐,吐了吃,循环往复。回到房间听一点曲调舒缓的钢琴曲,再欣赏墙上的年画娃娃。

    只是房子隔音不行,周棕在隔壁办公听着震天的交响乐,心烦意乱又不能找她算账。

    她是孕妇,他不能计较。

    已经是春天,顾吟穿着黄色的碎花长裙,露出细瘦的胳膊和小腿,在那棵大树下,一圈又一圈地走着,像一只扑棱蛾子。

    周棕坐在二楼的阳台看她。她时而疾步行走,时而歪七扭八地躺在树下的躺椅上看书,再呷两口茶。

    孕妇可以喝茶吗?周棕不清楚,但是医生没说可以做的事最好不要做,他喊了她一声:“把杯子放下。”

    顾吟没有听见,因为她的耳朵里塞着一只黑色的耳机,正在听收音机。

    周棕来势汹汹地下了楼,端起她的茶壶倒进了荷花池。

    “你是不是有病?”顾吟激动地从躺椅上跳起来。

    周棕不搭理,让人给她倒热水。保姆端着暖水壶出来无语至极,一边倒一边说:“刚消停两天就又吵起来,我的耳朵都疼了。”

    顾吟火冒三丈,“他发病了,赶紧打120,把人拉走!”

    保姆跟他俩没法说,赶紧忙完进了里屋,她还要做饭呢。

    顾吟瞪了他一眼,又继续躺下去。周棕站在她面前,裙摆往上跑了,露出一截白皙的大腿,里面也是挑空的暗影。

    周棕的视线黏在上面,这是他的妻子,当然不算偷看,但这样漏风。

    “起来,进去。”

    “滚开。”

    周棕拉起她的一只手,就要往屋子里拖,“除了这个字你不会说别的了?我是你的丈夫,摆正你的态度。”

    “请你滚开。”顾吟说。

    周棕忍了忍,想到些什么,继续把她从躺椅上拽起来,“别躺这,跟我出去走走。”

    顾吟不舒服到抓耳挠腮,但还是跟着出了门,因为手腕在他掌心里攥着,跟手铐似的。他们从未有过这样娴静的一刻,在公园里散步。

    傍晚时分,有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儿。后面能看见屁股蛋子,前面能看见鸟儿,走路歪歪扭扭,像企鹅。

    顾吟看乐了,又正了正神色,以后她的孩子绝不可以穿开裆裤,姑娘小子都不行。

    “你笑什么?”周棕问。

    “你管我呢。”

    周棕差不多都能适应了她这张嘴,体谅她年纪小怀孕,他清了清嗓子,忽然开口:“等孩子出生——”

    “我们就离婚?”

    “一定会很健康。”周棕说:“我的一切都是它的,你不需要惆怅。”

    每个母亲听到这句话都应该开心,因为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这是一个富豪父亲最大的诚意。

    可是顾吟却高兴不起来,她从小就锦衣玉食,可最终还是嫁给一个不爱的人,过得一点都不快乐,甚至自由都没有。

    “你怎么了?”周棕观察到她眼角闪着光亮,有两行清泪落下。

    顾吟说:“我希望我的孩子人生是自由的,如果可以,尽量快乐。”

    “快乐有那么重要吗?”

    周棕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只有金钱利益能打动他,但顾吟不是,“没有自由,人是会死的。”

    周棕想了想,却说:“你以为这个世界上谁是拥有绝对自由的?经济水平在你之下,没有被父母逼婚的人么?他们的自由等级跟你相差十万八千里。”

    这个女孩子简直不识人间疾苦,无病呻|吟,

    “别人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只管我自己。”顾吟说,“孩子出生后我会带到国外去生活。”至少,不用被迂腐的人,用死亡逼迫,太荒谬了。

    周棕对此只有两个字:做梦。

    但是他懒得跟她吵了,难得她不先发起战争,于是改了说法:“等孩子再大一些。”

    顾吟翘着嘴角,愉快地点点头,周棕在某个瞬间看见她鲜活的样子。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国外?”周棕着实不理解,当下的确有出国热潮,那是别人在追求事业与学业。

    她有什么呢?只为追赶热潮?镀金?

    顾吟看见他轻蔑的眼神,明白他在想什么,她说:“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化学公式里被拿来配平的符号对吗?只是为了等式平衡,实则毫无意义。告诉你,你看不起我,我也未必看得起你。”

    周棕:“……”

    顾吟说:“我想走,只因为我不想再做一个毫无意义的符号。”

    她说完也在等待周棕更尖刻的话来回怼自己,但是等了半天都没有,他只是牵着自己的手,走过一棵又一棵大树。

    顾吟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参天大树呢?

    公园的入口处,有个推三轮车买雪糕的老头,正在吆喝。黑漆漆的木箱子里面铺满了棉花被褥,用以保温。

    顾吟看了两眼,周棕忽然问她:“想吃雪糕吗?”

    顾吟觉得他被下降头了。

    “想吃什么口味的?”

    “奶油的。”

    周棕拨开了外衣,将雪糕塞进她嘴里。顾吟总是吃饭就吐,但吃雪糕就不会,所以她馋得很,上来就咬了一大口,但是又耐不住这份凉,干脆用舌头在嘴里炒了盘菜。

    周棕看见她全程狼狈的样子,不自觉笑了。

    顾吟吃完第一口再不敢大口咬了,她改用舔的,一小口一小口地舔着,舌尖与嘴角都沾到了白色的奶油。

    滴滴答答,黏黏腻腻,有一滴奶油滴到了周棕的手上,恶心死了。

    他不看她了。

    过会儿把她的雪糕拿走,三两口吃完。顾吟要气疯了,大骂道:“你真是有毛病!”

    “你太没文化了,来来回回只骂一个词儿,建议多读点书。中文都说不好英语怕是更不行?”他略一挑眉十分不屑:“这个水平怎么出国?”

    顾吟甩开他的手,径直朝着家里走去。

    周棕以为,这姑娘不仅没文化,还易怒。

    保姆在厨房做饭,听着脚步声就知道又吵架了,她扶额靠在门框上,自言自语了一声:“我好好的大活人,命要被你们吵没了。”

    顾吟跑回楼上,从书架上找出一本英文单词,开始哇啦哇啦地背起来。

    晚点,周棕上来叫她去吃饭,敲了敲门,没人应他直接上手拧。

    顾吟在里面把门反锁上。

    周棕说:“你的声音像开炮,这是非常糟糕的胎教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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