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发生了一个月之后,顾吟隐隐地察觉出不对。
起因是她早上起床刷牙,刷头刚放进嘴里就开始干呕,早饭都没有吃,后来上车出门又想吐了。
“呕,呕,呕……”她闻到车里的真皮味,扶着车门弯腰对着地面吐酸水。
司机尴尬地走了下来,“顾小姐,您没事儿吧?”
“没事!”顾吟摆摆手,又继续:“呕,呕,呕……”
她怀疑自己吃错东西了,所以没有当回事,但是意识到自己的月经迟迟不来,她才有点慌。
按照道理来说讲,她不应该在这种事上慌乱的,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性生活。
也不对,有那么一次。
顾吟还没奔放到对这件事无所谓,连试纸都没有在大陆普及的年代,她当然也不敢一个人去医院,怕被当成什么不检点的女人,就这样战战兢兢地挨过了两天。
终于在周五晚上,去了那个“家”
保姆给她开的门又惊喜热络地喊了一声:“太太,您回来了?”
顾吟头巾裹脸,讳莫如深地问了句:“周棕呢?”
保姆说:“先生还没回来,您要现在用晚饭吗?”
“不!”顾吟再度摆手拒绝,她这两天被孕反折磨得死去活来,连和人多应酬一句的心力都没有,换了拖鞋直奔楼上。
“呕……”她动一下又要吐,只好随便找了个房间躺一躺。哎呦喂,折磨人。
可能是听见了楼下的汽车声音,顾吟在某一刻忽然又醒了过来,趿拉着拖鞋下楼。
偌大的别墅里灯火通明,只有一个男人在用餐。
顾吟本来是想冲上去直接对他坦白的,走到一半又停下来,坐在阶梯上,透过扶手的间隙偷偷观察着他。
这个男人长相英俊,气宇不凡,却不像个好人,顾吟有些伤心,因为意识到这个老男人竟然是自己的丈夫,简直令人绝望。
如果她的孩子要像他一样怎么办呢?
她又继续偷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吃东西的动作,缓慢的节奏,古板的模式,像考拉咀嚼树叶……
周棕早就注意到楼梯里隐藏着狡黠的眼,一只急了的小兔子,他轻蔑地笑了笑,“你找我有事?”
顾吟从楼梯里走出来,故意用大的声音给自己壮胆:“当然,我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
保姆过来收拾碗筷,顾吟张了张嘴又闭上,等人走了之后才说:“我怀孕了。”
她毫不意外,周棕用那种不可置信又怀疑的眼神看她,于是顾吟又加了两个字:“可能。”
周棕说:“我做保护了。”
“我知道啊。”顾吟看着他,“可问题是,我现在的各种身体症状都对上了。”
周棕不说话。
顾吟反应过来,“你不会以为我故意赖你吧?我只和你那个过!”
“我没有别的意思。”周棕的情绪似乎没什么波动,只是视线落在她的小腹上,他在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顾吟开始烦躁,“你自己回忆,是不是真的万无一失。”
“你什么打算?”周棕冷静过后问她。
顾吟就不明白了,她手足无措还情有可原,他这个反应是什么意思?“你明天陪我,去医院做检查。”
“然后呢?”
“然后……”顾吟哑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做完检查再说。”
这是他们一起闯下的祸,自然要一起收拾烂摊子,但是顾吟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是愤愤不平。说到底,只是她一个人在承担风险。
她讨厌周棕,要不是因为利益不可能捆绑在一起。顾吟不愿意这样,但是她的父兄将周棕视为上位神明,从长远的角度来说,周棕也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
有钱,有地位,这是立身之本。她结婚之后只管当悠闲的富太太。
顾吟对自己的人生没有那么多选择权,但是她能看出来周棕也不喜欢她,两个人都没话讲的。婚礼当天晚上,他们是喝醉了才做那件事。
总之她现在非常懊恼。
隔天早上顾吟已经不纠结,她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解除这个麻烦。
打开车门的时候她又开始“呕”了,周棕在车里正襟危坐,正在看当天早上的晨报。
顾吟站在车边弯腰张嘴,周棕倒是没光看着,走下来手掌拍在她的后背上,说了一句:“你穿得太少,受凉了。”
“你有没有常识?”顾吟瞪他一眼继续吐了,直到手被一个手掌包裹住,感受到不一样的温暖。
周棕握着她的手捂,姿势僵硬,他没有对待孕妇的经验,直至顾吟缓过来,“我好了,出发!”
她怀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告诉自己不要害怕。检查结果出来,她只看见一个加号就知道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医生问了她年纪,婚姻状况,顾吟一五一十地回答:“二十一岁,已婚。丈夫三十二岁。”
“既然都结婚了,可以要孩子了,毕竟丈夫年纪不小了嘛。后面有几个注意事项,我给你说一下啊。”
顾吟即刻打断了医生:“我想打掉,要开具什么证明?”
医生愣了,“你的丈夫呢?”
“不用问他,我自己同意了。”顾吟理直气壮地像一只孔雀。
“……”
顾吟下定决心不要这个孩子,她不能跟周棕生孩子,医生或者监护人不同意没关系,她自己同意就行。
周棕在得到化验结果后,表情和昨晚甚至今天早上有了显著的变换,他明显是更相信科学证据而非她。
但是顾吟懒得再去观察他,到时候只需要他陪着她去做手术就行了。
“我不会要这个孩子的。”顾吟坐上车首先对他表明了态度。
周棕心里也不欢迎这个意外来客,但还是问了:“为什么?”
顾吟皱着脸,“你别表现得很想要一样。”
周棕:“我问你不想要的理由。”
“我也没有要的理由。”顾吟和他并排坐在车后座,前面是开车的司机,她放弃了说绕口令:“我的孕反太严重了,它一直在攻击我的身体,我们是天生的仇人。”
周棕不理解这算什么,但是像她这么刻薄又恶劣的小女孩,说孩子是仇人,真是古怪。
顾吟做完决定拿出包里的工作手记,她接下来需要请三天的假。
周棕又问她:“你想哪一天去做手术。”
“我这不是在找时间吗?”顾吟显得很烦乱。
“你计划好了提前告诉我,我会推掉公事陪你去。”周棕冷静地说。
“我知道了。”顾吟不由提高了声量。
周棕又道:“我建议你,这些天和我住在一起。如果被你妈知道了,这个手术就没法做。”
“我知道了!你闭嘴!”顾吟终于忍不了冲他吼了一句。
周棕不理解她的脾气:“又怎么了?”
顾吟把手掌盖在自己的小腹上,说道:“我不想被它听见,自己是怎么被密谋弄死的。”
“……”他的确不懂她,它目前只是个胚芽而已,没有听力。
后半程,他的心情也有些糟糕,眼神看向顾吟,她的皮肤惨白,瘦弱身体靠着车门缩在角落里。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顾吟出来终于得以喘口新鲜的空气,脚下一滑,晃动了身体,胃里又开始泛酸。
周棕欲上前扶她一把,刚碰上手就见顾吟低垂的头颅,紧接着手背上一股温热黏腻的液体淋了下来。
顾吟的呕吐物全被他接住了,那味道……周棕觉得自己是厨房里浸了三天泔水没洗的抹布。
顾吟本来有些抱歉,但是擡起头来看见周棕抵触的眼神,于是,她的表情也迅速厌恶起来,“走开!弄脏你尊贵的身体,我可不赔。”
周棕没有松开她的手,淡定掏出手帕,擦了擦她的嘴角,翻个面,又把自己的手擦干净,说:“你的确不适合做一个母亲。”
胎儿与母体排斥反应剧烈,如果妊娠这件事让身体如此痛苦,应该及时止损。
“你滚!”小辣椒爆粗口,她自己可以讲,他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进屋。”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从她鼻尖划过,顾吟又想吐了。
这个糟糕的体验让顾吟从医院回来什么都干不了,废人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保姆授意给她端来晚饭,其中有一碗鸡汤。
汤水上飘着几滴黄色的油花,保姆好心劝道:“好歹喝一点,身体营养跟不上怎么办呢。”
顾吟手抖了下,不小心把鸡汤打翻在地上,语气不善地问:“他呢?”
“先生在书房,您找他有事么?”
顾吟躺回枕头里撇嘴,她在这要死要活,他倒完全像个没事人,“没事,你出去吧。”
即使心中愤愤不平,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去医院把手术做了。于是又拿起了工作手记,企图见缝插针地请假。
手术三天是够的吧?
可是她目前的身体状况,明天能正常去上班都困难,想到这里,她脆弱地想流眼泪,这种脆弱是没有缘由的。
虽然对不起,但再见吧,胚芽!
保姆收拾了汤碗,在走廊碰见了出来的周棕,他眉目严厉,问:“她吃东西了吗?”
“在发脾气呢。”保姆有样学样,“气得把碗都打了。”
周棕的眉头皱得更深,低声斥责了一句:“不吃饭怎么行?”
保姆无辜,跟我有什么关系啊,视线里那道高大的身影已经闪进了房间。
顾吟身上的衣物乱七八糟,眼眶红肿,眼下的皮肤是干了的泪痕扒着,看着非常可怜。
见他进来眼神充斥戒备与埋怨,周棕忽然才意识到,她还只是个小女孩而已。
“你这么气势汹汹地走进来,想干什么?”红眼睛兔子总是先发制人,“要吃人啊?”
周棕软了语气:“吃饭。低血糖会让你的身体更不舒服。”
“这跟你没关系。少惺惺作态。”顾吟刚刚在思考一件事,既然他做了保护措施,那为什么还会怀孕呢?“你是不是故意算计我的?”
“你想多了,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顾吟不相信他,因为生理上难受,心里难免会愤恨,“我们结婚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生个孩子传宗接代,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但我不知道。”周棕看着她,“如果我是故意的,就不会同意你打掉。”
顾吟说:“就算你不是故意的,那你也是图省事,才让我遭罪。”
周棕被误会了,但此时也不想解释了,事实已经形成。
这场婚姻于他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利益,两个家庭的合作共赢,与感情无关,否则他不会和一个小姑娘结婚。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但是目前的首要任务,是恢复身体状况。”因为此时的顾吟看上去虚弱极了,身体本就瘦小,像瓷瓶儿,随时能碎掉。
顾吟没有力气再跟他争吵,垂着头抹了抹眼泪。
周棕靠近她一些,手覆盖在她的小肚子上,抚摸了片刻,还没有显怀。
并不是什么油然而生的父爱,他只是有些好奇这里有个生命。
他的手很舒服也很暖,但是顾吟毫不留情地打掉了,“滚,少揩我的油,我现在怀着孕呢。”
“所以,你确定日期了吗?”
顾吟都懒得说,他也迫不及待地要解决这个麻烦,“下周五,正好周六我可以休息。”
“我陪你。”周棕说。
“当然,难道你还想让我一个人去吗?”顾吟整理了头发,就这样安排好了一切,她也不由摸了摸小腹,小胚芽正在她的身体里生长发育。
周棕看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又问:“你不舒服吗?”
“你别管。”顾吟说,“半只脚踏进母亲的角色里”这一点令她感到羞耻,又捂住了鼻子将他推开:“你离我远点,我闻到你的味道就想吐。”
“……”
顾吟多请了两天假,她的身体太难受了,只能在床上躺着。她和周棕不睡在一起,别墅里的房间很多,顾吟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实际上她只和周棕在新婚那天睡了一次,没想到一击就中。虽然约好了手术算是尘埃落定,但她这些天的入睡总是困难,辗转反侧。
还会梦到他们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她胆子很小,又慌乱地以为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所以被他像剥鹌鹑蛋一样对待的时候,没有反抗。
可是身体会有撕裂的痛。
这个老男人冷漠又刻薄。
她因为身体不舒服在半夜醒来,起去喝水,睁开眼看见床头站了一个黑影。
“你犯神经病了吗?站在我的床前干什么”顾吟气急败坏地骂道。
“你睡觉鬼哭狼嚎,我在隔壁都听见了。”
“我做噩梦了。”顾吟披着衣服站起来,并不知道他就睡在隔壁,也不知道房子这么不隔音,绕过他走出房门。
周棕跟着她,顺便拿起了挂衣架上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顾吟的臭脾气深受激素水平的影响,整个人像斗鸡,但偶尔也有那么点柔软,但很莫名其妙,比如她问周棕:“你有想过孩子是男是女么?”
周棕认为思考没有答案的问题是毫无意义的,“不知道。”
“呸,一点想象力都没有。”顾吟说。
“生活安逸的人很会无病呻吟。”周棕说:“我的事情太多了,没时间。”
顾吟:“你在说我生活没有追求吗?”
彼时月朗风清,他们在庭院里散步。
难得的安静,顾吟吹着风身体舒服了点,他们围着一棵小树走了一圈又一圈,顾吟说:“的确没有意义,因为还有不到一周,就要说再见了。”
“嗯。”
顾吟想了想,又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等过两年,你们生意步入正轨,我就出国。”
周棕侧目看向她:“我劝你认清现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
“你们利益相关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是被卷进来的好吗?”顾吟又急了,想骂人但是忍住了,脑子里灵机一动:“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偷偷把孩子生下来,带走不让你们见!”
他们这种家庭,可以没孩子,但不能让孩子在外面。
周棕并不受她一个黄毛丫头的威胁,“但凡你有这个胆量,就不会被你父亲逼着嫁给我,也没有今天的局面。”
顾吟深受屈辱,眼睛里像淬了毒,站定不动看着男人冷漠的背影。她知道自己无法伤害他分毫,连皮毛都不能靠近。
庭院的墙角有一个荷花池,她趁周棕不注意爬到池边,身体摇摇欲坠,大喊道:“你再不答应,我就从这跳下去。”
周棕依然用云淡风轻的眼神看着她,像在看表演,只说:“你下来。”
顾吟的眼眶红了,“行,我跳进去给你看。”
周棕认为她不敢,因为听她哥哥说过无数次,这个妹妹娇惯极了,却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所以他没在意,只当她又胡闹。
“噗通”一声,穿着白裙子的娇小身体不见了,等周棕反应过来的时候。
荷花池并不深当然淹不死人,但里面铺满了石头,她还怀着身孕。
周棕跟着跳进去,抓住她的手腕往上拽,吼道:“你是不是疯了?”
“我发疯的程度比你想象的可怕,你要不要试试。”顾吟嘴唇冻的颤抖。
“你给我上去。”男人压着怒气:“你应该学习一下,现代文明人解决问题的方式。”
顾吟冷冷看着他:“我只要你答应我,让我走。”
“可以。”
顾吟没有想到他如此轻松地点头,又说:“还有,两年以后我们离婚,你主动的。”
“好。”男人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