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要再提,
人生已多风雨。
空留下点点滴滴的回忆,
在梦境里循环演绎,
却始终探不到你的消息。
这晚徐斯懒得再跑一长段路回自己的小别墅,干脆回了离此处不远的老洋房区,徐家的老宅便在这里。
夜已经深了,洋房前的弄堂静悄悄的,徐斯尽量把车开得静悄悄,进门时也轻手轻脚,生怕吵醒母亲和婶婶。
这一夜,他睡得不怎么舒坦。一大清早就爬了起来,长辈们还没醒来,他又开着车出去了。
清晨的太阳温吞吞的,如同他昨晚辗转反侧之后的情绪。
一股气憋在心口,那个难受啊!
他一路过了江,把车开进了腾跃的厂区内,才醒觉自己此举太无聊。今日是星期天,谁知道江湖会不会在厂里。
正好保安正在交班,见了他忙不迭打招呼,他摇下车窗问:“江小姐在不在?”
夜班保安讲:“在的。”
好,不算白跑一趟。徐斯下车,把车钥匙丢给保安泊车,他径直走到江湖的办公室门前。
徐斯敲了很久的门,江湖才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来开门,但衣服穿齐整了,头发也顺过了。
江湖一开门,一见是他就先吃了一惊,睡意全消。
她从来注意在这间工厂内的下属们面前的形象,但是她没有想到大清早来敲门的会是徐斯,大吃一惊之下,连睡意都跑掉了,第一个反应就是关门。
徐斯动作灵敏反应迅速,用手格住了门,一扳,人一侧身就进了房间。他用力把门关上。
江湖往后退了两步。
一大清早,她的反应迟钝,思维也不清晰。她还没法明白这个大少爷为什么这时候出现,只是结结巴巴道:“你——你——”
徐斯一个箭步走过去,一手抱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对住她的唇吻了下去。
江湖一动也不动。
昨夜回到工厂,她就一直在想,自己给徐斯的那个吻,是做得过火了。一时间乱掉章法的争锋好胜,想夺掉徐斯的主动权,想避开徐斯的正面交锋,想胜徐风一筹。但也许后果会很严重。
这正如日本那夜,她太懊悔自己这种不能自控的情绪让自己做出特别荒唐的行为。
滥用暧昧,有违初衷。有违初衷,也许会遭到谴责。她竟然在这条暗道上越走越偏差。
为什么不能像父亲一样,将所有的情势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她料想得到徐斯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徐斯一大早来到这里。他的吻带着清晨微凉的气息,仅止于她的唇。江湖紧紧闭着双唇,她害怕地盯牢徐斯。有些事情的后果不是自己能够掌握的,当年是如此,现今也是如此。
徐斯感受到了江湖身体的颤抖,她的唇甚至也在发抖。她没有他想象中胆子那么大。任性的大小姐,她所有的心机和任性,都有一定的心力承担的范围。
徐斯放开了江湖。眼前的人,且不说她是花容失色,但也基本接近这个状态了。他往后退了一步,与她保持了一米的距离。
是他失态了,这是不应该的。今早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做他平日绝对不会做的事情。
江湖气息很急促,胸脯都在起伏。
他们两人都让事情失控在自己的手中。
而江湖说:“徐先生,对不起。”
是他吻了她,但她对他说“对不起”。
徐斯忍不住好笑。那么,江湖自己先承受不住,预备摊牌了?
她果真垂着眼睑,看都不敢看他,低声说道:“如果我做了什么让您误会的事情,我想这都是我的错。”
一股浊气就这么从徐斯的心底腾腾生起来。
他原来是要开始自省自己是失态的唐突的发了神经的,但她有必要做出撇个干干净净,把一切当作错误全数承担的罪人姿态吗?
徐斯反倒笑了,干脆寻了那张舒适的办公椅坐下来,还跷起了二郎腿。他说:“江湖,说什么傻话呢?你不是早就看出来我喜欢你吗?说真的,我的确是想追你。”
江湖把眼睛抬起来,好像在思索,也许在思索要说怎样的话来跟他周旋。他们这样真不像一早就发生过亲密关系,且刚刚还亲吻过的男女。
他不会给她机会就此糊弄过去。
徐斯接着讲道:“既然已经说白了,再装腔作势也没什么必要。你考虑考虑。”
他讲完,立起身来,不管还在发愣的江湖,径自开门走了出去。
早晨的太阳完全升了起来,徐斯再开回大马路的时候,遇到了早高峰的堵车,正好方便他打一个电话。
他对齐思甜讲:“明天我让律师把那层楼过户到你名下,算是提前给你的贺礼。就这样吧。”
齐思甜半天没有答话。
徐斯摁掉了电话。
很快齐思甜的电话回了过来,她说:“多谢你照顾了,好的,再见。”
徐斯回到家里,母亲已经起床,正同洪姨一起吃早餐。桌上放着莲子银耳羹,徐斯给自己盛了一碗。
洪蝶奇问:“昨晚回来睡觉了?这一大早又去了哪里?”
徐斯答:“跑步。”
洪姨给他加了一碗白粥并油条,说:“胡扯,这外头就是商业街,哪有地儿让你跑步?”
徐斯嬉皮笑脸说:“我开车去中央绿地跑的。”
方苹睨他一眼,“听说你又换了车?”
徐斯预备听训。
方苹没有拿正眼瞧儿子,“一个人的身份不是用车来表现的,当年你爸爸踩黄鱼车出的身,如今谁又能小瞧了他?只有那些没三没四不轻不重的二流子才会把钱砸在车上,开到大马路上去招摇。现在公司做大了,就更要矜持,要稳重。”
徐斯没有想到母亲和那江湖丫头会英雄所见略同,笑道:“妈说的都对。”
家政服务员进来送早报和信件,有一封请柬,用大红的信封装着,是给洪蝶的。洪蝶随手放在一边,也没拆开。
等到了办公室里,自己的案头也放了一个大红信封,同早上洪蝶收到的那个一样。Jane说:“利都百货高总寄来的。”
他拆开信封,是一封结婚请柬,新郎的署名是高屹,新娘叫海澜。
徐斯把任冰唤来办公室,问他:“高屹的婚宴请柬收到了吗?”
任冰果然是收到了,他以为老板不想列席,便答:“我购好贺礼,附上赠言吧!”
徐斯说:“高屹做得倒是很周到,连我婶婶都请了。也没见他们聊过几次。新娘子你认识吗?”
任冰是知无不言,“高屹的母亲过世了,他也基本没什么亲人了,这回请了不少商界的朋友,搞得很热闹。”
徐斯十分意外,其中故事千丝万缕,他完全可以想象,但他忍住没有再把问题问下去。他只是想,江湖认不认得这个新娘呢?
他决定亲自出席高屹的婚宴。于公于私,都似乎是有这个必要。
但是,高屹会不会也请了江湖呢?
其实,江湖得知高屹结婚的事情,还是从齐思甜那儿听说的。她是要同齐思甜谈一个合作。这一步棋,对腾跃极之重要。
她预备在国内先借媒体用怀旧风把腾跃的概念炒热,用手绘比赛来推出腾跃的新品吸引眼球,然后搭一搭齐思甜那部可能获奖的片子,将腾跃鞋同中国功夫挂个钩,从国外炒到国内来。而且最最巧合的是,东京电影节期间,在东京有个国际鞋业展览会,天时地利俱全。
如今就差人和了。这需要齐思甜的配合。
江湖先是请岳杉出马同齐思甜方面洽谈,被打了回票。
从初中开始,江湖就知道齐思甜是一等难缠的角色。她若是求你办事,必定千好万好,若是反之,则效果也相反。当年红旗盛大的时候,齐思甜为了争取到拍一支自由马的广告,没少在江湖身上下工夫。当然,她现在也有权利拒绝一支收入也许并不是十分丰盛的广告代言。
这些人情冷暖,这段日子以来,她是尝遍了。
江湖想起一段旧文,徐斯请齐思甜拍广告,可是送了一辆跑车呢!也许这年头男色加财色才会更吃香。她苦笑。
不过齐思甜毕竟懂人情世故,打了个电话同江湖打招呼。她说:“老同学,经纪人对我的代言管得严,本非我所愿。”
江湖讲:“没关系,可以理解。”
齐思甜问:“什么时候见面聊聊?好几回和你在一个场合内碰头,总没空说上话。”
江湖只是苦笑。也许是因果循环。在父亲在世的时候,是她从来不主动与这班别有用心的同学们攀交情,到如今,轮到她自己别有用心要攀附交情了,也是同样这般的难。不是没有一点点的自怨自艾。
齐思甜又说:“也许很快就有机会了,听说海老师和高屹结婚了,你会不会参加婚宴?”
江湖没有愣很长时间,她是这样答的,“哦,是吗?大概会去吧,看我的时间。”
挂上了电话,江湖愣了很长时间。
她就坐在办公桌前,一个不注意,窗台上的仙人掌已经长了老大一圈,针叶繁盛。
她从来不养植物,念初中时上生物课,老师布置同学们养花作业,她选择最不用费心的仙人掌。她把种着仙人掌的花盆放在鞋柜上,高屹每个礼拜会来家里给她辅导功课,顺便从江旗胜手里领取家教报酬。他进门时习惯用一只手撑着鞋柜,用另一只手换鞋。
江湖想用仙人掌来扎他的手。因为他总是不理她。
多幼稚的恶作剧。江湖骂自己天真无聊。
发这一阵呆,时间过得飞快,已经晚上七点半了。
岳杉每天七点半下班,下班之前会来找江湖聊聊。这天她同样准时来了,手里拿了一叠资料,随手放到了江湖的办公桌上。
两人交流了一阵公事,岳杉把所有报告都讲完,才递出一份资料,“这是利都百货五楼运动城的专柜租赁合同。高屹手底下的人送过来的。”
江湖猝然一惊,早已平静的思潮开始翻涌。
岳杉说:“他给了个五楼最好的位置,价格也很公道,很符合你计划里的直营店发展的策略。签与不签,你看着办吧。”
江湖很唐突地问岳杉:“如果是爸爸,他会不会签?”
岳杉考虑也没有考虑,“你爸爸讲过,人在市场上,就算被对方插过两刀,只要生意可做可发展,仍然可以合作。他去廉政公署指证过你爸爸,但这份合同我研究过,没有太大问题。”
但是,这是让江湖会痛彻心扉的取舍,她说:“可是,高屹他——”有太多话难以启齿了,忽而眼内蓄满了泪,嚷,“我不想——签。”
岳杉眼前的江湖,又回到几个月前那副迷惘又痛不欲生的模样。这是最令她心痛的。她感同身受。
她难过地闭上眼睛,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江湖放在书架上的镜子,倒映出自己的面容。两鬓微斑,面染沧桑,的确是不年轻了。
几番沧海浮沉的苍老身躯,愿意重拾斗志,站到这个女孩的身后,是因为从她的背影看到了另一个背影。
岳杉以为可以再次见证另一个王国的建立。
但江湖毕竟年轻。她有她父亲的心机,但却又有更多年轻的羁绊,那些无谓的羁绊,在江旗胜曾面临的困境面前不值一提的羁绊。
这些羁绊让她糊涂,让她软弱,让她痛苦到无法保持清明的头脑。
岳杉说:“傻孩子,你怎么还把高屹看成是你爸爸的对手?你太不了解你爸爸了,以他的见识和手段,怎么可能败在籍籍无名的小辈手里?凭他高屹,就算让你爸爸那些投资失误了,那又能怎样?江旗胜就算是做错了,也是有本事反败为胜的。”她握住江湖的手,“你别小看了你爸爸。”
江湖在这一刻仿佛又回到痛苦的当初,怎么都解不了的心结狠狠捆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呼吸都困难。她只是拼命摇头,现时现刻没有办法做其他的思考。
岳杉感到很累。她露出疲惫的神态,站了起来准备离开。女孩还陷在痛苦深渊无法自拔。她以为她有着江旗胜的刚强。
但岳杉站了起来,江湖立时察觉到了。脑中保留的一段清明,让她知道不能让岳杉在此时离开她,然后再用另一种态度来猜度她。
几乎是下意识地,也是别有用心地,她在岳杉还没走出这间房间时及时开口,“岳阿姨,我知道我自己很蠢,总是想着这些。可是,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事,不是你站在我面前,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你做了足够让我痛恨的事情,我却没有足够的理由去恨你。”
她的语气极为悲戚,让岳杉不禁站住。
江湖用纸巾把眼泪擦干。
她想,她很久没有完整地去想一想,那段往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但是她愿意把这段往事向岳杉倾诉。
十四岁之前的江湖,一直以为高屹的生活中,只有自己和高妈妈两个女性,她有足够的时间霸占高屹的全部时间。
当然,这是在高屹遇见海澜之前。
江湖还记得海澜当时是师范学院的大学生,派到学校来实习。报到的那天,穿了朴素的一身白,清清秀秀的。她当时给江湖的班级上视听课,放的片子是《泰坦尼克号》。
她把片子内的经典英语台词一句句写到黑板上,在同学们陌生的单词上标上了音标。
视听课是两节课连着上,中间休息的时候,江湖看见高屹站在教室门口。
她以为高屹是来寻她的,但是看到海澜走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进来。
平静就这么被打破了。
江湖知道高屹和海澜有牵扯,是在酒吧的门口。
父亲有时候会带她参加饭局,见识场面。这天的饭局气氛很热烈,后来又去了酒吧加节目。江湖非要跟着去,父亲宠爱她,就把她带上了。
海澜出现在酒吧中央舞台,她穿着白色长裙,抱着一把吉他,声音像缓缓溪水,清冽悠扬。
只是回家的时候,她趴在爸爸的别克君威后座,往后看的时候,觑见了高屹。他靠在酒吧对面的墙壁上头,看到海澜走了出来,也不管红灯亮起来,敏捷地穿过马路。
江湖的心骤然一紧。
海澜代初三年级的英语兴趣班和自习课,她很年轻,看起来顶多像高中生的样子,所以很有亲和力。许多学生都喜欢她。
有个同学的母亲是师范学院的老师,她知道了一些关于海澜的情况,譬如海澜是北方小镇考来本地,家里只有一个重病的母亲。
齐思甜叹,“海老师很自强不息啊!”
江湖不屑地想,自强不息个鬼。
她回到家里,把仙人掌放在鞋柜上,再打开电视机,心安理得地开始看《还珠格格》。高屹会在这天来给她补习。她初三了,还是漫不经心的。
这所重点中学的校长是父亲的同学,学校里有项奖学金由红旗集团赞助,所以江湖没有什么精神负担。
只有高屹这种要赚父亲钞票的人才会认真。
高屹当作没有看到她在鞋柜上放的那盆仙人掌,他一如既往公事公办地督促她背化学元素表。
江湖挑衅地讲:“我知道你这样的年纪叛逆,但是不能叛逆得太离谱了。”
高屹不搭理她,只说:“你还是顾好你自己的中考吧!”
江湖愤愤而又有些忧伤。
有人说,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江湖却觉得男孩的心思女孩怎么猜都猜不准。
高屹在学校里从来不会理她,别的同学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江湖只能在课余偷偷注意高屹的一举一动。
她看到过高屹和海澜在放学后,在离开学校很远的路口会合。她跟着他们鬼鬼祟祟走过几条马路,到了西区一段荒废的铁轨。
高屹和海澜,一人沿着一条轨道当作走独木桥。海澜衣袂翩跹,朴素的白裙子在夕阳的余晖下划下美好的痕迹。
高屹的手握住了海澜的手。
这一幕太过深刻,江湖久久难忘。
很小的时候,高屹的手握过她的手,现在高屹的手握的是那个年轻女老师的手。
篮球赛那天,海澜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衫,和高屹的运动背心颜色很相配。她递来鞋子的模样带着春天的温柔。
那时,江湖手里拿着可乐,用破落嗓子在大叫,“高屹!高屹!”接着一跤摔得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喝可乐。
从填报志愿开始,高屹似乎同高妈妈闹了些意见。
次日高屹出门上学,眉毛上贴了一块创可贴,看见江湖,根本不想理她,结果被江湖一把给拽住。
“被狠揍了啊?”江湖想要伸手摸摸他脸上的创可贴,被他一转头给避开了。
“你就幸灾乐祸吧你!”高屹冷冷地说。
“讨厌。”但是江湖很想和他说说话,就问,“喂,你要考哪个大学?我爸说你可以考一本里那些和国外学院合作的金融经济科,那才前途无量。学费嘛,他老人家的公司不是还有助学基金?”
高屹冷笑,江湖看了出来,心内生出了些畏惧,又不敢再和他讲话了。
高屹填的高考志愿是北方的一所大学。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按照他的成绩,他可以考上远比这所大学好得多的大学。
他和班主任相持不下,于是高妈妈就被叫到了学校。
江湖都看到了,她想,她知道怎么回事。
她在学校里到处找海澜,终于在学校的花坛截住了她,她身边围着好几个同学,齐思甜也在其中。可江湖不管,气冲冲说:“喂,你有空吗?”
海澜看过来,她应该不太记得江湖,但也不喜欢她这么无礼的口气,问:“什么事情,同学?”
江湖说:“我在那边等你。”她往前走了几步。
海澜让同学们散了。
江湖确认了一下四下无人,先“哼”了一声,说:“你觉得搞师生恋很新潮吗?”
海澜沉默了。
江湖冷笑,“高屹都高三了,你想害死他吗?他干吗要考回那种地方去?他本来就是那种地方来的,那种乡下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海澜平静地说:“小同学,你说得很对。谢谢你的提醒。”
江湖那时候只是小同学而已。她倍感挫折。
高妈妈在学校里当着老师的面给了高屹一巴掌,这件事情被江旗胜知道了,他语重心长对高屹讲:“你妈打你,是要你做人分清形势。”
高屹在江旗胜的面前,从不会低头,但也从不会多说话。
有了父亲的插手,江湖更加有底气,她甚至在动脑子,想,在父亲身上做一些工作,海老师是决计不可能分配到自己的学校的,而高屹在高妈妈和父亲的双重压力下也一定会屈服。
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就是十四五岁的江湖最大的心计了。
而海澜,也许领会了江湖的意思,开始回避高屹。
江湖挺得意,为的是她头一回可以操纵别人的行动。
但高屹还是千方百计想要找海澜讲话,甚至在学校里也会堵着她。
当然有观察敏锐的学生发现了。江湖听到齐思甜绘声绘色讲着高屹和海澜的事情,立刻对她嚷,“你无聊不无聊,整天说三道四,神经病。”
齐思甜愣住。她性情温顺,长得又很漂亮,一直是公认的初中部校花,同学们都喜欢她。只有江湖会这么蛮横地当众不给她任何面子。
而江湖丝毫不觉得。
对江湖来说,她只知道那个初夏太闷热了,她总在床上翻来覆去睡得不踏实。半夜醒过来,身上有个地方坠坠地痛,还有温热的湿漉漉的感觉,就像燥热的天气,压得人透不过气。
她一骨碌坐起来,看见身下的席子染了一片红色。她不免惊慌失措,但是她竟能迅速镇定。
高妈妈是个细心的保姆,早就为她准备了一些青春期女生应该有的东西。江湖从衣柜里翻出了卫生巾。换了干净的睡裙后,她又打了一桶水,将席子擦干净。
这样一折腾,她再也没有睡意了,这时已是晚上九点。父亲还没有回家,她爬了起来,不知是什么情绪的驱使,让她悄悄摸去了高家的亭子间。
这天的月亮不亮,乌云很多。她刚刚走到高家门口,高妈妈突然把门打开,看到她在外面,十分意外,问:“江湖,你怎么来了?高屹呢?他不是去给你补课了吗?”
江湖脑袋里轰的一声,瞬间愤怒到了极点。这个高屹,一定是去见海澜,还非要扯着她说谎。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着高妈妈就把关于高屹和海老师的那些事全部说了出来。
高妈妈如遭雷击,听得目瞪口呆,等江湖全部讲完了,她焦虑地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不行,这样不行,我得找他去,我得找他的老师去。”
她一边讲,一边真的要往外走。
江湖没料到高妈妈反应这么大,她害怕了,说:“高妈妈,你等高屹回来再说吧。”
高妈妈甩开江湖的手,“等他回来?他这么晚都没回来,不行,我不能不管。”她匆匆走了出去。
江湖帮他们把门带上,追了高妈妈一小段路,可是高妈妈脚步飞快,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她急得直跺脚,又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回到高家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高屹一个人回来了,看见了她,皱眉说:“这么晚待在这里做什么?我送你回家。”
江湖问:“你又去找那个老师了?”
高屹掏出钥匙开门,“懒得跟你说。”
他还是这副态度,不把她放在眼内。江湖又气又恨,赌气讲道:“是啊,你懒得跟我说,所以你妈妈去学校找老师说了。”
高屹一愣,推开了门,先叫了一声“妈妈”,当然无人回应。他急了,声音也大了,问:“江湖,你跟我妈说什么了?”
江湖瞪着眼睛嚷了,“你这么凶干吗?你觉得你做得很对吗?”
她见高屹要追出去,存心挡了他一挡,被他着急一推,重重摔在地上。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于是哭出来,“你还推我,你还推我。”
高屹没法,把她扶起来,说:“你别闹了,我妈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江湖只觉得手掌痛得要命,只觉得心里没有来由地沉甸甸的。高妈妈还不回来,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心里一害怕,甩开高屹自己跑回了家。
这一夜她睡了醒醒了又睡过去,早上被父亲叫醒。父亲说:“高屹妈妈出车祸了。”
江湖茫然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咽了咽口水,喉咙很疼也很干涩。
高屹临近高考的时候,办了母亲的葬礼,没有参加高考。葬礼很简单,参加的人也不多,人都是江旗胜出面请来的。
江湖一直红着眼睛躲在父亲的身后,没敢看高屹。
他瘦了,脸上生出了胡楂。送了母亲的遗体去火化回来后,他向江湖招了招手。
江湖抽泣着,不敢过去,江旗胜推了推女儿,“过去安慰安慰高屹。”
江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过去。高屹很心平气和地对她说:“那晚我是去和海澜告别的,她准备回家乡的中学任教。我妈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我考上这里的大学,我不会辜负她。”
他的声音很凉,让江湖的心不住抖,又悔又怕,她流眼泪辩解,“是你没有早说!”她跑回父亲身边,想,这都不是她的错,都是那个老师的错。
回家路上,她把高屹同海澜的事情全部告诉了父亲。父亲没有说什么,只是后来把高屹叫过来问:“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高屹说:“我不会辜负她对我的期望。”
江湖向岳杉这般道来,虽然强忍不再哽咽,但神色愈加哀伤,把头低垂下来。
岳杉是头一回知道江家这段隐事,知道之后,更不忍心让江湖自揭年少疮疤。她拍拍她的手,想要给予安慰。
江湖握紧了岳杉的手,还是讲了下去。
“从小到大,高屹都不怎么喜欢跟我说话,可是我就是喜欢跟着他,搅和他的那些事情。后来我交男朋友,总是把男朋友跟他比,每个都谈不长。高屹大学毕业后,进了利都做招商,一直在日本和香港地区工作。他没再跟我们联系过,我也不敢和他多联系。”
“后来,我们公司和香港的利都百货合作,我又见到了高屹,他管着招商的事儿,我撺掇着磨着我爸和他多合作,多提点他。可是,可是,后来爸爸事发,他去廉政公署举报——”江湖突然噤声,就差那么一点点要把那段更惊心动魄的往事——也是父亲的丑事吐露,她不能让岳杉晓得,她低下头,“我今天才知道高屹和那个实习老师结婚了。就像《神雕侠侣》里的郭芙,砍了杨过一臂,可也成全了他。我欠他的,他欠我的——也没有办法算了。”
岳杉无言,看着江湖,女孩抬头望窗外,视线停在无边的黑幕之中,好像找不到归去方向。她的眼圈也红了起来,她唯一能劝慰江湖的是,“我一直认为高屹是迫于公司内部的压力去廉政公署举报,现在还是这么认为。他没资格也没实力扳倒你爸爸。”她的心软弱下来,“是我不好,挑起你的心事,你爸在天之灵会怪我的。江湖,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做得很好。”
江湖发觉岳杉又回到她的身边,她不是孤独的,而岳杉的姿态是保护的。
她轻轻靠在岳杉肩头,摇头,“岳阿姨,爸爸不在了,我经历的一切都不是委屈,而是人生有因果,没有办法的。爸爸这么强大,最后还是倒了,我常常害怕。”
“怕什么?”
“我怕江湖险恶,人情冷暖。徐斯,还有那个张文善,他们挖了一个个坑给我跳。”
“你可以不理这些去国外的。”
“爸爸十六岁就一个人上山下乡,三十六岁的时候,他建了红旗。”
岳杉心想,她到底还是江旗胜的女儿,她有这一份自觉,那么自己就可以放心了,这个女孩会不断进步,直到成功。
江湖在夜里又没有睡着。
夜里总是无数秘密和无数细节在心头表白和呈现。而她想念父亲,想起天城山那晚的噩梦。
父亲,父亲到底藏了多少秘密?他到底知道不知道高屹的心思?
江湖抱住枕头,喃喃自语,“爸爸,你到底有多少想法,我是不知道的?”
在沙发床上辗转几回,又看到窗台上仙人掌的影子,刺得眼睛发痛。
清晨醒来时身心俱疲,好像又回到几个月前。
这样不行,这不是她把一切向岳杉坦诚相告的目的。
江湖爬了起来,驱车去附近别墅区找个恒温游泳池游个泳,把身心安抚下来。满面的容光又回来了,清醒的头脑也恢复了。
再驱车回去办公时已是精神奕奕。
回程中遇到红灯,停下来时,看到路边有拖车拖走一辆老式的别克,徐斯就站在路边,穿得一身白,手里还握着一瓶水。
那套衣服是她买的JeanPaulGaultier的本季新款,穿在他身上正合身,虽然有点妖,倒也符合他的气质。
江湖正想摇下车窗同徐斯打招呼,这时路边蹿出一个民工,走路摇摇晃晃,似乎喝了酒。民工走到她的车前,突然对着她的车窗吐了一口浓痰,又摇摇晃晃地走到对面去了。
她被这瞬间的变故惊住了,只望着车窗上的浓痰,感觉要作呕。
徐斯当然也看到了她,他走过来扭开水瓶,把里头的水统统倒在车窗上,然后示意江湖开门。
江湖竟然知道他想干什么,她把纸巾盒递了出去,徐斯抽出几张纸巾,从容地把车窗抹干净。
江湖由衷地讲:“谢谢你。”
徐斯晃了晃手里徐风蒸馏水的空瓶子,笑,“幸亏我带了水。”他不客气地走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坐了进来。
江湖说:“为了表示感谢,我会把工厂里的饮用水全部换成徐风的。”
徐斯关上车门,“那倒是要换成我谢谢你了。”
江湖想起他们最近一次的对话,很有一点不好意思和不知所措,只好找别的话题化解,“你怎么在这里?”
徐斯说:“我最近住附近的别墅。”
果然是狡兔三窟的有钱少爷。
“老爷的别克车,一开上大路就抛锚了,车子刚被拖走,就看见你在这儿。”
江湖笑起来,“你开的车怎么不是被丰田召回的,就是一上路就抛锚的?”
徐斯对她的揶揄应当不做解释的,可仍答了句,“谢谢,是我妈的车。”
江湖点点头,“老一辈的品味真够一致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越想越好笑,握着方向盘的手也禁不住跟着颤起来。
这样看着十分危险。徐斯不满道:“哪能这么开车?”
江湖也觉得笑得过了分,收敛起来,说:“去哪儿?我送你。”
徐斯把手背在脑后,“去佘山。”
“What?”江湖惊叫,“这里到佘山?”
徐斯说:“Yes,我十二点要在那儿跟大人们开个会,十分紧急而且重要。”
江湖看了一眼放在车前座的卡通小圆钟,合理建议,“这里很难叫到出租车,这样吧,我送你到张江地铁站。”
“你不知道本市地铁在上班高峰能挤死蚊子啊?”
她叫:“我早上还有会呢!”
“告诉他们推迟到下午或明天。”
“凭什么?”
徐斯笑,“你少安勿躁。”
江湖心内一转,安静下来。
徐斯知道她识趣了,便说:“我舅舅今天在我们家佘山别墅暂住,明天一早要去杭州开会,两个月后他还得领队去东京参加一个东亚区域经济合作的专家研讨会。”
接下来的话,徐斯就不用讲透了,江湖真是太承他的情了。她马上说:“那么那个鞋业的展览,你舅舅会去参观?”
“那是日本方面安排的行程之一。”
江湖有点羞赧,又有点鼓舞。
徐斯的舅舅方墨剑作为政府代表,如果能够亲自到腾跃的展位做一些慰问,自然会有不可估量的其他价值。而徐斯为她想到了。
她把车往高架的方向开过去。
徐斯笑,“所以我正要到你工厂找你说这事。”
江湖说:“那绝对是真要谢谢你了。”
“江湖,是不是觉得和我谈恋爱好处还是挺多的?”
江湖不知道怎么答。徐斯真的明刀明枪同她周旋了,她又乱了章法。
先前暧昧周旋,不过是想着利用他的喜欢,取得一些方便,再争取回报给他商业实利。她同他,可以两不相欠。
但,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计划。现在把一切都说破了,接受了他的好处,迎接了他的追求,那么,她同齐思甜又有什么区别?
江湖的笑容渐渐隐去,自己谋篇布局的功力如此逊色,才会导致现今的尴尬场面。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徐斯扭头看向窗外。
此时上了大桥,可以看到黄浦江面一片迷蒙,对岸的城市也在迷雾之中,看不清真相。
然而,真相顶简单。她小心谨慎地利用着他的喜欢,可又不情愿真的付出什么。这是个矛盾的女人。
也许她并不知道,她的父亲江旗胜在最初认识徐斯的时候,曾有意撮合他们。
这是一件往事了,原来徐斯都不记得有这回事,还是那日饭桌上,洪姨同母亲讲起地产商沈贵因楼房倒塌那事被判了二十年,他才蓦然回忆起来。
那时由他代表徐风和江旗胜及沈贵一起合作那个房地产项目,江旗胜称赞过他的果决干练,有意无意介绍过江湖的情况。
他偶尔同混时尚圈的熟人闲聊,说起了红旗的江小姐,对方讲了一件逸事,“江小姐大学刚毕业那会儿交了个时尚杂志当主编的男朋友,此男之前女友无数,和江小姐交往期间,还跟一模特藕断丝连。江小姐知道后发了火,拍着桌子说过一句话——‘既然想傍我,就摆出傍我的态度’。回头就跟该男分手,自由马的广告就再也没有上过这本杂志。”
光是这么一句话就让徐斯敬谢不敏了,他委婉地对江旗胜表达了拒绝的意思。江旗胜当然不会高兴,但很快徐斯发现那个项目的问题,退出了他们的合作,也就没有进一步交集的可能了。
现在想起来,不是不能理解江湖的矛盾。
江旗胜千金何曾落魄到要去傍别人?
她内心的百感交集乃至挣扎,徐斯竟然能揣摩得透。
两人没有再说话,江湖打了一个电话吩咐岳杉和舅舅把会议改到下午。
岳杉多问了一句江湖现在人在何处,她如实答了,岳杉说:“徐斯有心了。”当然是有弦外之音的,也许还有提醒。
江湖说:“我心里有数。”
徐斯侧头看了一眼江湖,等她挂了电话,才问:“你心里有什么数?”
江湖想了想,“怎么和老板相处的数。”
徐斯把手搭在她的坐椅上,人倾过来,好像是贴在她耳边讲话似的,似笑非笑说:“江湖,追女孩子就要摆出最有诚意的态度,你觉得我的态度怎么样?”
她最怕的就是他这种似是而非的调情态度,会让她感到压力很大。于是她坦白说:“我觉得压力很大。”
一句话逗得徐斯哈哈大笑。
一路气氛尚算轻松地抵达佘山的徐家别墅,但也是过了十点了。
徐家别墅的花园内也许正在开茶叙,花园内放了好几张古朴的藤桌藤椅,洪蝶坐在最显眼的那桌旁,徐斯的舅舅方墨剑坐在她的身边,正为她倒茶。两人有说有笑,洪蝶看见了徐斯和江湖进来,向他们招手。
徐斯对长辈们玩笑说:“我们来抢鞋业的老板们的先。”
却原来是这样。
江湖大为汗颜。她是消息滞后了,同行们都已经想到要来争取方墨剑所能给予的支持,而她这么后知后觉。她大大方方跟上去,同长辈们问好,被洪蝶拉到身边坐下来,徐斯坐到他们对面。
方墨剑有若干个月没有见过江湖,此时见她气色不错,比前一阵胖了,也恢复了往昔的明艳,颇为感慨,问了问江湖的现状,说:“老江在天有灵会欣慰。”
江湖没有红眼睛,也没有哽咽,她说:“我现在才知道爸爸以前有多难。”
洪蝶拍拍她的手,“你爸爸是你的榜样。”
徐斯唤家政服务员再加两只杯子,还为自己和江湖要了早餐,但江湖托词已用过早餐。这样的场合正好讲话,要是吃起了东西,就难免让话题的长度和深度打折扣。他也就不勉强,等茶杯送上来,亲自为她添了茶,还推到她的面前。
洪蝶怪异地看了他们一眼。
江湖低着头当作没有看见,只答复长辈的问话,“自由马是我面前的丰碑,我只希望可以做到爸爸做的一二,也许就算是成功了。”她对着方墨剑和洪蝶笑,“也要多谢长辈们的关怀和提携。”
话说得很得体,能让长辈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方墨剑点了点头,洪蝶又问了问腾跃的情况,问得很仔细,江湖也答得得体而清楚。接着,方墨剑又讲了些江旗胜的成功往事鼓励江湖。
江湖的眼角还是忍不住湿了,她用喝茶来掩饰,抬起头来,满眼笑意。
徐斯坐在她的对面,正拿着卷着油条的蛋饼狼吞虎咽。这桌子上只有他一个能旁若无人无须关注他人印象地据案大嚼,真是幸福人生。
洪蝶笑着对徐斯说:“你这老板当得真是轻松。”
徐斯已经解决了他的早餐,正悠闲地喝茶,边说:“不轻松,什么都要操心。”
江湖到底没忍住斜他一眼,徐斯只是望着她微笑。
有客人陆续到访,都是同行。徐家花园里那些藤椅原来就是做这些准备的。江湖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辞,徐斯把她送到花园门口。
江湖颇为庆幸,也很感激。她向徐斯道别时说:“老板,多谢你。”
家政服务员跟了过来,手里提着装着保温饭盒的环保袋。徐斯接过来递给江湖,“回程上吃点东西,一路开回市区时间不短。”
江湖怔了怔,才接了过来。等家政服务员走远了,她示意徐斯同她走远几步。
这时的江湖矜持拘谨了,她手里提着沉甸甸的环保袋,心情很复杂。她对徐斯说:“徐斯,如果我之前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我想先道歉,也许是我自己想的做的太偏门了,这样不好。”
这是她头一回这么叫他的名字,却是为了道歉。徐斯觉得实在好笑,他报之以没有笑意的微笑,说:“江湖,怎么这样敢作不敢当?”
江湖叹道:“您就当我敢作不敢当好了。”
徐斯没有想到江湖也会用这么无奈的口气说出这么无赖的话,倒也愣了,他突然问了一句:“江湖,在日本的时候你又算什么意思呢?”
江湖冷不防听到徐斯旧事重提,心里丝毫没有准备,也不知道该对他讲什么,最后只好呆视着他。
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娃娃一般的无辜,让他也没有办法再讲什么。能讲什么呢?他脱口问这一句已是失态——徐斯有点气急败坏了。
而江湖似乎是反应过来了,唇动了动。她在想,这样的事情,女方都不去介怀,拼命忘怀,他这样身价这样性格的人又何必耿耿于怀?
真是头疼。遇上这位徐斯先生,连讲一句话都要费脑细胞。她自小到大,何曾为了同一个人相处花这许多的心思,反复斟酌反复筹谋反复思量反复量力而行。
但徐斯似乎是不预备听她的回复了,他摆摆手讲:“得了得了,你先回去吧。”
江湖如释重负地转身,几乎想马上光速逃回自己的车里。
徐斯在她要走的时候又叫了她一声,然后说:“江湖,公是公,私是私,你有你的意思,我有我的想法。不如我们由头来过。”
江湖往后一退,差一点被石头绊倒,绊脚的石头令人气恼,她忍不住了,回复他一句,“《春光乍泄》是男同片。”
徐斯笑起来,潇洒地转身回去了。
江湖回到车里,先把保温饭盒拿出来,打开盖子,是热乎乎的燕窝瑶柱粥,熬了很久,味道很香。盖子的夹层上还插着小勺,饭盒底下垫着一包湿纸巾。非常周到。
她小心吃了一口粥,粥米香糯,瑶柱鲜美,可口又暖胃。她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回程路上,江湖把车开得很慢。
自父亲失势、猝死再到她苦苦挣扎的今日,已经很久没有男人主动追求她了。
以前的江湖,一直知道自己招人喜欢,不管是因为外貌还是家世。有喜欢她的人招了她的喜欢,她就会尝试着交往;有喜欢她的人不招她的喜欢,她也会放任暧昧,享受一些便利。这在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可以,她也没有放什么心思进去。
感情之于她是谈不拢了就散,从来不会有什么额外的负担。进退,是在她的股掌之间。
她想,徐斯对待感情,应该也是同样的。可他为何——江湖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她判断不出徐斯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是一时兴起,还是会认真对待。想到最后,她索性不再去想,把心一横,加快车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随他去吧!
回到腾跃之后,江湖把每周的部门例会开了。会后她收到上回宴请的主编邮来的报纸,腾跃的报道大幅刊登在报纸上。
裴志远向江湖邀功,“亏我一直盯着,好几个经销商松口了,答应咱们继续入货,账期也不催得这么紧了。”
江湖说:“舅舅辛苦了。”
裴志远走后,岳杉才讲:“《时尚周报》的报道相当详细啊!不但讲到了徐风,还把老厂长是烈士子女的往事都报了。”
她笑,“她们主编很捧场,最近帮我做了不少宣传。瞧,经销商都松口了。我想在她们报纸开始投几期广告。”
岳杉点头,说:“最近营销工作陆续增加,又是广告又是比赛又是展览的,经销商那里还得盯着,靠着你舅舅可不行。”
江湖惊呼一声,“原来我真的三头六臂,能做这么多的事情。”
“是,你是哪吒转世。”
江湖叹气,“真是哪吒转世倒也好了,还有齐思甜小姐需要公关,我下周约了她。”
岳杉问:“非她不可?”
“她的片子很有希望在东京电影节拿奖,又恰好用到我们的鞋,是个绝好的机会。”
“为什么不直接找导演或者男主角?”
“找了导演就得供着一个剧组,何况导演没疯狂粉丝。男主角是新人,人气比不过齐小姐。”
这便是岳杉所不能了解的工作范畴了,她说:“我建议你尽快招一个营销经理。”
岳杉的建议正是江湖最近考虑的内容,也是江湖在辞退刘军后,在人力资源工作上的首要之务。她寻了在猎头公司任职的一位旧日同学帮忙招聘营销经理,对方同她闲聊几句,却无意讲到了高屹的婚礼。
“没有想到高屹和海澜会在一起,这是母校最大的新闻了。”
江湖轻咳一声,“没有想到你们都这么八卦。”
“没有想到高屹会和海老师有一段,还修成正果了,谁的青春期能这么轰轰烈烈啊?”
江湖没怎么搭腔就挂了电话。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保安抱着一株足有半米高的植物站在门外,脸都被挡住大半。
江湖先是眼前一亮,那花儿鲜红的花瓣向外卷开,极大极艳,阔大的绿叶根本掩不住花儿近乎嚣张的嫣然姿态,远远一看,更似团热烈的火焰。
江湖很惊讶,保安解释:“刚才有人来送给您的,您看放哪儿?”
江湖见保安抱得费力,先忙指着书架的角落让他放好。
保安安放妥当,好事多嘴了一句,“江小姐,这令箭荷花倒是值不了多少钱,但这个紫砂花盆可值了大钱了。”
江湖问:“刚才你讲这是什么花?令箭荷花?”
保安介绍,“这叫令箭荷花,花又多又大,长得快,又漂亮,一般养花人家都会养来布置阳台。但是栽到这花盆里就不一样了,这可是四方侧角千筒紫砂盆,又这么大只,看陈色也是件古物了。”保安说完便将一张卡片交到江湖手内。
江湖接了过来,笑道:“您是行家。”
保安憨憨道:“平时爱折腾些花花草草。”讲完就退了出去。
江湖展开卡片,不过是洁白的一张卡片,没有任何修饰,内里就写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徐斯”。
好一个徐斯,如此光明正大坐不改姓行不改名。
江湖捏着卡片哭笑不得,着眼处这么大盆的花,一下把她的小小办公室变局促了。
她的手机适时响起来,“败类”两字闪动。
江湖接起来就说:“我办公室没有阳台可以布置。”
徐斯在那头讲:“就放着呗,和你的仙人掌做个伴,听说这花也是仙人掌科的。”
原来是如此,江湖又望一眼自己窗台上的小小仙人掌,在这间屋子内毫无疑义地被艳丽无比的同科花友令箭荷花压过了风头。
保安说了,这花并不贵,自然就不能退。她只好讲:“那谢谢你啊!”
她想,也亏徐斯这位花|花|公|子想得出来,旁人送百合送鸢尾送剑兰送马蹄莲,他一出手一盆匪夷所思的令箭荷花,她想现在是不是流行送盆栽了?
徐斯在那头答道:“行啊,既然想谢我,就请我吃饭吧。”
江湖愕然,哪有人这么不客气的,而他也太不客气了一点,她也不气弱不回避,把语气加重了一点点,“徐老板!”
徐斯好像笑了起来,“江总,有什么指示?”
江湖没好气,“您都指示了,吃饭呗!”
“怎么,不乐意啊?”
真真不能同这位徐老板在话题上兜圈子,才一两下又把自己兜成了下风,江湖无声地咒了声“算你狠”。
徐斯不逗她了,说:“今天请你去CeeClub试菜。”
江湖望望火热的令箭荷花,又望望台历上的日程表,今晚左右无闲事,就答应了。
倒是也巧,她下午同齐思甜约在CeeClub附近,正好顺路。
江湖又望了望令箭荷花,心里无端端升起一股尴尬。
齐思甜在这天的气色不是很好,戴着墨镜,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人还是美人。
江湖候了她二十分钟,她不算迟到得太离谱,且一到便抱歉道:“早上从成都回来,飞机晚点了,晚上还要飞香港。最近商演太多,总没空赴你的约。”
“这么辛苦。”江湖叹道。
齐思甜坐好,微笑,每个角度都完美无缺。她说:“工作需要。”然后开门见山,“经纪人在帮我谈一个国际名牌,所以现在不太能接新的广告。”
江湖也微笑地注视着她。这么得体的一个拒绝理由。
她把准备好的计划书放到齐思甜的面前,讲:“没关系,我不需要你帮忙拍广告片,只是小小地亮相一下。也许目前我这边开价不会比国际大牌更有吸引力,但是合作期间,每售出一双鞋都可以给一定比例提成。”
齐思甜笑着拿过来,认真翻阅了一遍,认真回答江湖,“我回家再看看。”她突然问,“高屹的婚礼,你会不会去?”
这问题是突兀的,但江湖是有准备的,而且她也不想回避了,“他没有给我请柬,不请自去是冒昧的。”
她已经太久没有和齐思甜打交道了,几次社交场合的相遇,双方也只当不认得对方,如今坐在一起叙旧,双方心内是各有各的计较的。她有心理准备,齐思甜也会有她的分寸,她是聪明人,她的有的放矢会在不得罪对方的范围内。
齐思甜当然会讲:“我一定会考虑的。”她指指那边,“我的经纪人来了。”
果真有名女士走近过来,一边走一边讲电话,走过来时挂上电话,同齐思甜讲了一句,“向晚说要找时间同我们聚聚呢!”
她们要讲私房话了,是不适宜有外人在场的。江湖欠了欠身,同她们道别。
徐斯从任冰那里了解到江湖正在为营销的事情头疼,就给她打了个电话,邀请她吃饭。江湖因为工厂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又不好拒绝,只得匆忙赶过去。到了CeeClub的门口,江湖骇然发觉玻璃门倒映的自己一脸晦气,一身暗色服饰,仪容显得很糟糕。怎么一天就把自己折腾得这么残?
徐斯见到她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这是有原因的,徐斯原来还请了莫北夫妻一同用餐。对方夫妇衣着都很得体,尤其莫北的妻子莫向晚,面貌姣好,衣衫光鲜,笑容恬静,在现场仅有两位女性的情况下,把江湖比得灰暗无比。
莫北的手一直挽在妻子腰间,让江湖一见便知这位靓丽女士生活在幸福家庭中。
而她,孤零零漂泊江湖,灰头土脸自当正常,这徐斯有什么好皱眉头的?她没好气地对徐斯讲:“今天很忙很赶。”
徐斯笑了,说:“你来捧场就是给我面子了。”
听得江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多嘴多舌必是下风下场,她需谨记。
徐斯将江湖作为自己的朋友介绍给莫北夫妇,仿佛这是一场平常的友人聚会。只是江湖有一点不自在,这是她认识的第一位徐斯的朋友,可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朋友同她约在一块?
徐斯当然是不会作解释的,直接领着他们一行人直接进厨房看主厨操作。
江湖站在一边不怎么讲话,听那莫北同徐斯说:“你算得真精,和同行西餐厅联合进货,食材成本降低了不少吧?”
徐斯笑道:“是不少。”
江湖暗自咋舌,此人精力真真充沛,连家族旗下小小餐厅都能管理得有模有样,不能不叹服。
但也叹息。
自从接手腾跃以来,她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来处理各宗事务,还是屡屡力有不逮。一碰到烦心事,多操点心思,脸上倦容立现。不能怪职场之内一贯重男轻女,女性同男性在体力和精力上的差别就是这样的明显。
江湖找了个机会悄悄去了卫生间,洗了把脸,拿出随身的化妆包,重新化了一个淡妆。在收起口红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正是莫向晚。
对方友善地说:“现在精神了很多。”
江湖朝她微笑点头,她从一开始就觉着这位女士不但面善,连名字都有些耳熟。
用餐时,徐斯一句话就解开了她的疑惑,“说起来,你和向晚还是前后脚的同事,为同一个老板服务过。”他还特地详细补充了一句,“那时候你的前老板做的是娱乐公司,旗下艺人无数,向晚主管艺人公关事务。她离职以后,你们公司倒转型成纯公关公司了。”
江湖忽然就醍醐灌顶了。
她暗忖,自己的前老板曾经开的确是艺人经纪公司,莫向晚又是管理艺人的,同那些明星必有些私交。于是一念通,百念融,她心存感激地望一眼徐斯,这厮但笑不语,席间没有再提及什么。
用餐结束之后,徐斯先将急于回家看顾孩子的莫北夫妇送走,江湖没有跟着一块儿走,而在店内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候着徐斯。
她想,这顿饭吃下来,她再不明白徐斯的意思,也就太过迟钝了。但这个意思他们都不便说破,而她是承情的,徐斯也是周到的,他把一切都安排在最得体的范围内。
江湖颇有些坐立不安。
徐斯同莫北说了一阵话才道了别,折回店内。
江湖坐在暗处,人却在沙发内辗转,身板还是硬直,一刻都不能放松。所以她才会这么累。
徐斯问吧台要了一杯热柠檬水,走过去放在江湖面前,他说:“向晚离职以后,因为结婚生子就没有继续找工作。现在他们的孩子已经三个月大了,所以她有意物色新的发展机会。她的情况你可以具体了解一下。”
江湖捧起透明水杯,握着喝了一口,讲:“我知道了。”
徐斯又说:“她的工作业绩是标青的,对媒体公关圈很熟悉,人才难得。”
江湖笑起来,“连老板都说‘人才难得’,那一定是很难得的。谢谢你的晚餐和花。”
徐斯也笑,“那你就抓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