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有三碗面最难吃:
体面、场面、情面。
头等人,有本事,没脾气;
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气;
末等人,没本事,大脾气。
徐斯回到上海的第二个礼拜,才得空亲自去了一趟腾跃。
成为腾跃的控股方以后,他还没有在厂内正式亮相过。一来,忙于徐风饮料华北市场的事务和小红马项目的筹建;二来,他是有心的,想江湖一定也不太希望他过分干预腾跃的内政。
这个女孩一定同她父亲有一样霸道的本性。他并不想将自己和江湖的关系从之前的剑拔弩张转变成另一种形式的剑拔弩张。所以他在这天去腾跃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但是没想到会还没见到江湖,就碰巧亲眼目睹了一场小小的对峙。
就在腾跃的车间里,往日老在徐斯面前涎着脸的裴志远,当着乌压压一群工人的面沉住面孔青筋暴跳,厉声喝道:“老刘,你在厂里做了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规矩?吃完中饭不好好休息,在这里斗地主像什么样子?”
刚走到车间门口的徐斯见状,不动声色地停在车间门口旁观。
裴志远对面站的那个正是他开口指责的人。那人有张油光水滑的胖脸,天生眯眯眼,像极了弥勒佛,所以看不出他是在笑,还是没笑。
江湖就站在裴志远的身边,一身白T恤破洞仔裤,下头一双腾跃的红线胶底鞋。徐斯第一眼看过去,差点把她当成了工厂里的打工妹。
她正微微皱牢眉头盯着自己的舅舅。她身后站着个一脸惊惊惶惶的中年瘸子。
人全部齐了。
徐斯一个一个扫过来,对照裴志远刚才的话和江湖曾经的介绍,便知“弥勒佛”应该就是刘军,瘸子是刘军的徒弟张盛。
刘军听了裴志远的话用袖子揩一揩嘴,笑眯眯讲:“我的老厂长,这有啥大不了的?你还不是炒股票?你是大赌,我们就小小地放松放松,不用这么上纲上线。再说,这不是给我们江总经理出难题吗?她不了解这里的情况,会误会大家的。”
几句话好像是笑言笑语,但没有给裴志远留分毫面子,无怪乎他气得脸上青白一片。
江湖仍是什么话也不说。
裴志远气得直发抖,指着刘军吼,“你来劳资科把账算清楚,明天不用来了。”
围观的工人哄然。
裴志远讲完就背着手怒气冲冲往车间另一个出口走了,剩下来的人只好看着江湖。
刘军也看着江湖,“江小姐,我在工厂干了二十年,裴厂长现在当劳资科的老大了,不能就这样让我下岗吧?”他讲完便立刻得到了站在他那一边工人们的支持。
江湖终于开口讲话,非常轻声细语,“刘叔,工人在工厂里斗地主影响是不好的,裴厂长的顾虑是对的。不过大家是需要放松放松,他也是一时气急了才讲出这样的话来,您也不要放在心上头去,我去同他讲讲。”
刘军勉为其难“嗯”了一声,江湖趁机拍拍手说:“大家先开工吧,赶了这批货,我们月底开一顿洋荤庆功。”
工人们倒是听她的话,一声令下能做到各就各位。
江湖看见了杵在工厂门口抱胸看戏的徐斯。
她走到徐斯跟前,恭敬颔首,“欢迎老板视察工作。”
徐斯用老板的神气扫一眼当着全体劳作工人的面,大大咧咧在工作间内坐下来喝茶看报纸的“胖弥勒佛”。
江湖说:“到我办公室去吧!”
她的办公室就设在厂房后头的平房里。
腾跃的厂区同红旗的厂区相比,简陋太多了。只不过一间制鞋车间并车间后头一百多平米的平房。平房分成四间,作工厂管理部门的办公室之用。
江湖的办公室只有二十平米,铺了原木地板,地板很亮,门口放着深棕色的鞋垫。徐斯抬脚在垫子上擦了擦。
办公室的东面开了扇小窗,窗台上放了一盆仙人掌。这是房内唯一的植物。窗台下是一张宜家款的原木色写字台,比一般的写字台矮一些,因为要配办公椅。办公椅其实不是办公椅,而是家用的单人沙发椅,上头铺着软绵绵毛茸茸的白色垫子,坐上去一定很舒服。
徐斯选择坐在舒服的椅子上,江湖只好转移到写字台对面的双人沙发上。
双人沙发是橘色的,可以分拆成沙发床。沙发的左边叠放了三只水果色的三脚圆凳。右边立着一张小巧的原木色两用矮柜,既可以做茶几,也能够储物。徐斯忍不住问:“这柜子里放被子?”
江湖点头。看来她是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
江湖从写字台旁的书架上拿了一瓶屈臣氏的矿泉水递给徐斯,讲:“我不喝咖啡不喝茶,只好怠慢了。”
那座书架同样是原木色的,足有九层,上头五层放着书籍和CD,下头三层放着些生活杂物和食品,什么牙刷、茶杯和矿泉水、面包、饼干、巧克力全部混在一块儿。最下头一层是个开门柜子,也许放的是江湖的换洗衣物。
徐斯没有问,他扭开瓶盖喝了口水,又望望包装,讲:“推荐换徐风的纯净水。”
江湖从书架上拿了一袋面包同一支铝管下来,铝管像是装牙膏的那种。她说:“我中饭还没吃,不介意我先填填饥?”
徐斯请她自便。
江湖扭开了铝管,将铝管内的东西挤到面包上,咬了很大一口。
她吃东西的表情很可爱,鼓着腮帮子很坦率的样子,在他面前也丝毫没有掩饰。
只是徐斯受不了她把牙膏状的东西涂到面包上,还吞咽得这么津津有味。他伸手就把铝管从她手里抽了过来,原来是带莳萝的鱼子酱。
“这玩意儿是配鸡蛋和薄脆饼的,有你这么吃的吗?”
江湖从容地解决掉手里的面包,才说:“这样方便。”
徐斯瞟了一眼她放面包的袋子,“真够崇洋媚外的,离这里最近的一家Paul在金桥吧?老法的面包有这么好吃吗?硬得可以砸人。”
江湖拍拍手,笑,“是在新天地的店里买的,总觉得那里的面包发得比其他分店更好些。”
徐斯也笑。江湖保持着她生活的品质,很好。她是在认真且开心地生活了。
江湖从文件夹内抽出了几份文件递给徐斯,“这是最近的工作报告。”
徐斯将鱼子酱放在手边,接过文件,一份一份看下来。
这本来就是他今日来此地的目的,所以一定不会怠慢。重整腾跃后的管理工作和财务工作,她都处理得不错,也有很专业的人在帮她,他很放心。他把文件看完交还给她。
江湖没有打算隐瞒她目前遇到的首要问题,她说:“这里有些老厂的陋习,一时半会改不了。刘军手底下一帮工人散漫惯了,老是上班斗地主。”
徐斯问:“你舅舅不会才知道吧?”
江湖没有作声。
徐斯终于明白为什么腾跃这么多年只靠江旗胜施舍来维持生计了。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江湖应了一声,“进来。”
瘸子张盛推开门,见江湖在待客,犹犹豫豫地讲:“我——”
江湖快人快语且和蔼,说:“进来吧,这位是徐风的徐先生。”
张盛怔了怔,只好一瘸一拐走进来,朝他鞠了一躬,“董事长好。”然后就站着没敢说话。
江湖拆了一只圆凳请他坐下来,和气地说:“别在意,刚才的事情老板已经看到了。我正要解释一下。”
徐斯莫名地望住江湖,因为她口气里除了和气,竟然还有几分无奈和委屈。
天知道她怎么一下就委屈了。
显然张盛也看到了,他木讷的面孔上满是为难,迟疑又迟疑,才期期艾艾对徐斯说:“董事长,虽然工人们午休时候斗斗地主,但他们做工还是很卖力的。”
这明明是在帮着江湖解释的腔调。但徐斯自问从始至终,就这个问题上头,他没说过一句施压的话吧?他决定不发表意见,看看她在唱什么戏。
江湖接着张盛的话解释说:“是这样的,上午我找张盛了解个别组长的情况,张盛讲了中午赌博的情况,结果舅舅正好路过听到了,今天中午去抓了个现行。”
徐斯配合江湖的解释点点头。
江湖继续讲:“我们会处理好的。”
张盛闻言,嗫嚅了一下。
江湖看到了,鼓励道:“你还有什么想讲的?有些情况是应该让老板知道的。”
张盛才为难地说:“如果刘师傅不做了,有一大半人会跟着刘师傅走的。现在工人很难找,接下去那批给美国的鞋子就难办了。裴厂长现在——”他老实巴交地捶捶头,“都是我多嘴了。”
徐斯仍然没讲话,只瞟了一眼江湖。
江湖开口安慰张盛,“不会的,他们不会怪你的。等我们新的绩效考核公式做好,大家多劳多得,提高效率完成美国的订单,就还有奖金。大家都会乐意的。我希望大家能明白我们财务和人事做的新制度是为了大家的福利,总之,会越来越好的。这点老板是可以证明的。”
张盛听得连连点头。
只听江湖继续说:“不过刘师傅在工厂里声望很高,会有些工人不理解我们现在做的,我们管得严是为了让他们多赚钱,如果他们能了解这点,哪里会怪你呢?我在这里当着老板的面跟你讲这番话,就等于立了军令状,一定会让大家跟厂子一起进步,一起赚钱的。”
江湖这番声情并茂把徐斯听得惊诧无比,把张盛听得心悦诚服。张盛挺了挺腰,讲:“我晓得了。也许是大家还没能理解江小姐和裴厂长的苦心吧!”
等张盛又躬了躬身子离去,徐斯才问江湖:“原来是把我当背景板了啊。”
江湖笑,“你来得真及时。”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这几年来,一直管生产和销售的刘军在腾跃很是积累了一股势力,大有和厂长裴志远分庭抗礼的势头。裴志远素来计短志短,一向对刘军一伙所作所为视而不见。
江湖正式上任后,刘军对她这位新老总没有正面耍横,但也不那么放在眼内。岳杉请刘军配合做新的销售报表被顶了回来,江湖于是不再提原先计划内将刘军掌管的生产业务交由张盛来管理的想法了。
张盛这个人,因为自身的残疾一直很自卑。但他老实巴交的,人缘却很好,同刘军又有师徒之谊,许多工人与他很亲近。江湖有心有意地同他喝过好几次茶,很是虚心地请教了一番,当然也让张盛看到了她的诚意、本事和在腾跃上头的抱负。张盛确实是真心为工厂前途着想的人,认同了江湖以后,明里暗里总能提点几句。
这天他向江湖暗示工人们午休赌博很猖獗的时候,恰好被裴志远听到了。不知怎么这些日子裴志远对刘军一伙的气越来越大,逮住这个机会狠狠地发作了一回。
江湖这样一解释,徐斯就懂了。他把江湖打量了一遍,这个“不知怎么”到底是怎么回事,江湖没有加以注解,但裴志远怎么一下就长了志气?看来是另有文章的。
他又把她打量了一遍,每次打量她都会有新发现,每次都能刮目相看。
江湖的心计是裴志远远远比不上的,腾跃交到她手上,或许是得遇明主。
徐斯说:“你这是欺负老实人,这回张盛不得不去工人中给你当宣传委员了。”他心想,何止是欺负,她一上任就把工厂里的陈年矛盾炒到白热化来方便自己行事。现下还有心利用现成的机会,把他也当成道具耍了耍。
江湖见他手里的水喝完了,又递了一瓶给他,说:“我舅舅这口气一定咽不下去,所以他可能会去几间老厂子挖人,可能有几间是老板你投资的,请多多包涵。”
徐斯一口水没能及时咽下去,差点喷出来。
江湖慢条斯理说:“当然,只要我的工人一个不少,舅舅不会成功挖到人的。”
徐斯把水放下,他抓起刚才信手放在一边的鱼子酱。
江湖吃东西看似豪迈,直接拿牙膏似的鱼子酱涂到面包上。但实际上,没人注意到她挤铝管的时候是由尾部慢慢一点一点往前挤压,这样可以保证铝管不会断裂,并且每一寸鱼子酱都不会被浪费。
他把鱼子酱放在手里,问:“怎么没见你的车?”
江湖说:“在这里怎么能开名车呢?工厂里有金杯。”
徐斯把鱼子酱还给了江湖,是时候准备道别了。
他晚上同齐思甜还有个饭局。徐风新饮料在北方销售势头喜人,齐思甜的广告功不可没,有其他广告商也看中了她,奉上千万合约。
齐思甜说好要请他吃饭,就选在CeeClub。
时间差不多了,虽然江湖的坐椅很柔软,他还是令自己站了起来。
江湖起身送他离去,请了保安为他倒了车。
几天之后,打定主意和江湖在腾跃相依为命的岳杉一大早拿着设计稿件和供货合同,急急地来找江湖。
岳杉说:“这个牌子的设计师和打版师给的皮料使用尺寸是两尺,合同上签的也是两尺,但刘军购买皮料按照两尺二入货,对裴厂长报的是两尺一。他报给工厂的尾单数量与实际生产出的尾单数量配不上。”
江湖亲自把供货合同内的细则和设计稿件进行核对,愤怒到极点。
“这批货的尾单有裴厂长老关系经销商收的货,但刘军隐瞒的那批尾单数量就不清楚流落何方了。”
江湖冷笑,“看来舅舅一直不知道刘军的瞒天过海,他怎么可以这么大意!”
“以前财务科的头头是刘军的亲戚,要隐瞒厂长,太过容易了。”
“我原来希望他可以再为厂里出出力。”江湖叹气。
岳杉收好所有的文件。
江湖说:“如果我现在辞退他,他会立刻带走一批熟练工。”
岳杉恨道:“现在网络销售如火如荼,名牌尾单利润可观,刘军获利多少可以想象得出来。这样的蛀虫手底下的人有样学样,能好到哪里去?”
江湖沉吟,细细看那岳杉。她本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只是——江湖说:“若是我爸爸,立马就炒他鱿鱼了。”
听她提到父亲,岳杉脸上无辜红了一红,继而叹气,“今时不同往日,但也不能纵容。”
是的,江湖点点头,“能留住熟练工,总好过在民工荒的时候招人。”她又怅然,“腾跃沦落至此,刘军和舅舅统统有责任。”
岳杉也怅然,“是啊。”
“先把财务科刘军的那位远房亲戚辞退,杀鸡儆猴还是有其必要的。”江湖说。
真是孺子可教,岳杉感到欣慰。
江湖对岳杉撒了一个娇,“岳阿姨,真幸运有你在我身边。”
岳杉面上又红了一红。
江湖的姿态像是她的小女儿,何其可怜可爱。
她想起江旗胜,又黯然神伤。
江湖很快就签署好辞退令,交给裴志远。
裴志远阅后大怒,叫道:“原来他们蛇鼠一窝这么久了!”
江湖看着舅舅轻轻摇头,怎么让她开口呢?
腾跃的痼疾在这里。刘军和舅舅都是谋尾单外快的人,看中蝇头小利而不思进取,何其可悲可叹。
江湖做出一个无奈表情,“可是一帮工人会跟着他走。”
裴志远只想刘军早走早好,最近三五不时就有工人来汇报刘军背着他的所作所为,暗地里编派他的无能,把他内心老早窝着的那团温火终于烧旺。这时也该爆发了,他说:“让他滚蛋。妈的,背着我捞了这么多。人怕什么,我觍着老脸去趟浙江,不怕弄不出几个人过来这里。”
江湖怯怯点头,“舅舅,我们甥舅一道做事情不容易,外面的人都在打鬼主意,所以我们更要团结,好好做好,不能让外人占我们的便宜。”
裴志远也有一丝长辈的护犊心,拍拍胸脯,“好好,我知道你的心意,这样,我明天就去浙江跑跑门路。”
江湖拿出几页文件,翻给裴志远,她说:“舅舅你也别急,我和岳经理暂时想了个办法。”
裴志远一看,心头一惊,再觑一眼娇娇弱弱的小外甥女。
谁能知道她会想出这么豪放又阴损的招数。
这是一份财务部制作的绩效奖金发放条例,为奖励生产部和销售部,今年破例为这两个部门入职一年以上的老同事多发一份绩效奖金,但为了区别年底的双薪,绩效奖金计划在年后第一季度末再发。
江湖授意岳杉写这份报告的目的很明确,是为了应付刘军鼓动工人辞职的招数。如今刘军之事败露,他能立马做的最大报复就是带一批同气连枝的工人另投下家,让腾跃人力全空,交不了外单的货。因为以他的资历和如今业内的用工荒这个大环境使然,是不愁找不到下一个东家的。
但江湖一改薪酬制度,整个情势就不一样了。那些打算跟随刘军的工人一定不肯白白放弃这份可以到手的利益,而去摸不清底细的新厂重新打拼天下。
这个小江湖是怎么想出这个招数的?
裴志远在这份报告上签字时,手不自禁就抖了一下。
这之后不过两周,徐斯就收到了江湖发来的新产品试样会议的邀请信,用下属口吻盛邀领导莅临指导暨参加高层会议。
他赞她的不甘落后,又怀疑她是不是冒进了。
徐斯如约去了腾跃。
保安在门岗内辛勤值班,专业地为他泊车至指定区域,白色横格线全画好了。
江湖同她的管理层在会议室内准备开会。
会议室是从车间里辟出来的一块空间,用透明玻璃隔断,悬挂投影幕,树立写字板,墙壁上贴着各个年代的人们穿腾跃鞋的照片。
徐斯走进来,同大家问好,他看到人群前头精神奕奕的江湖。她冲他微笑,“老板早。”
室内只有她最精神最自然,其余人等如岳杉、裴志远、刘军都在暗暗观察他。他当仁不让坐在主席位,泰然自若旁听江湖开会。
江湖在会上宣布了两件事情,第一件是所有的尾单由财务部审计完毕才能销货,第二件是宣布“徐斯也首肯”的那份绩效考核新标准。
她很会自说自话,徐斯记得自己没对这份报告做过任何指示。她在占他风度好的便宜。
室内唯一被算计的刘军勃然变色,眯眯笑眼看到徐斯,也不敢发作,也找不到适当的理由发作。
江湖还在火上浇油,“设计师下午会拿新的样鞋过来。”
刘军明显诧异,硬声硬气问:“什么时候做新产品了?”
江湖和和气气答:“也不算新款,就是把我们厂老解放鞋的外观改良了一下,把鞋面的布料换了。昨天张盛上好胶底,就等设计师今天把新做的鞋垫送来成套了。”讲完又平心静气地望望张盛。
张盛极其坐立不安,被刘军当众瞪了一眼。
她这么光明正大地挑拨离间。
会议结束,江湖大方邀请徐斯去食堂吃午饭。
食堂也是她来了以后重修的,刷了墙壁,换了红桌白椅,就像腾跃鞋上的白底红线。处处都见心思。
午餐供应的食单写在食堂门口的黑板上,今天供应三份款式——红烧小肉饭,青椒鸡片饭,水煮鱼配饭。甜辣俱有,兼顾到各地工人的口味。
江湖在食堂里笑嘻嘻地和工人们打招呼,有人叫她“老总”,有人叫她“大小姐”,她都无所谓。
但是所有的工人都叫他“老板”。
江湖说:“我们做了个企业简介,给大家分批培训过。”
徐斯问:“也包括介绍了我?”
“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但是都喝过徐风的饮料,知道有徐风的支持,都很有信心。”
这算不算是拍他的马屁?
徐斯点了一份红烧小肉饭,还加了份水煮鱼,都是异常可口的。
江湖只吃特制的沙拉,加了三文鱼片。这是直到现在为止,她搞的唯一区别于工人们的特殊待遇。
江湖告诉他说:“CeeClub的主厨人真好,我想请他帮忙找个会做员工餐的厨师,他介绍的这位做本帮菜和淮扬菜都不错,还特地去学了川菜。”
徐斯讲:“你开这么高的工资给他,他肯定卖力。”
“他要为几百个工人服务呢!”她说。
吃完午餐,厨师出来问同事们的意见,一身厨服洁白,好像高级西餐厅走出来的。
设计师下午准时抵达,江湖招呼他们先同徐斯认识。
设计师拿出几款样鞋,看起来很像腾跃早年产的工字解放鞋,但是俊俏得多。鞋面挺括了,胶底很顺滑,增高了鞋帮。
江湖问:“新的鞋垫已经换进去了?”
设计师点头。
徐斯问:“鞋垫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设计师答:“从中科院买了个防臭防汗的试剂专利,不过要试好几个配比才能知道最佳效果。”他指指自己的脚上,“我一路穿回来,正好省掉试效果的时间。”
江湖吩咐设计师把鞋子换下来,请张盛过来和设计师一起测试鞋子和鞋垫的气味和湿度。
毕竟有着女性的矜持和一点洁癖。
张盛和设计师把测试情况写在问卷上交给她,她认真阅览了一遍,用笔划出重点,说:“比上一次要好很多了。”
她把问卷递给徐斯,又嘱张盛叫来一名女工试穿女款,亲自为工人系好鞋带。
女工的脸涨得通红,不习惯被老总这么服侍。
她并不在意,接着自己也换上了样鞋。
徐斯把问卷看完还给她,上面所有的指数都已经写得非常详细了,她还要自己来试穿看看效果。
张盛和设计师讨论一张新的图纸,“我昨天又想到一个可以不用鞋垫的夏季款式,你看看可行不可行。”
徐斯饶有兴趣地凑过来看。
新设计上,鞋的侧面多了六处透气孔,鞋面图案根据透气孔的位置重新进行了设计,风格很独特。
设计师给出意见,张盛认真听讲。他瘸了一条腿,但是对鞋子有出人意料的专注。
腾跃的人不是一无是处。
徐斯把江湖叫到她的办公室,“还没有处理刘军?”
江湖报告,“我让财务先介入尾单的处理,操之过急会影响正常工作。”
就该如此,徐斯赞同。
她现在做事情有章有法,不疾不徐,没有了在日本时的冲动莽撞,也没有前一阵在景阳春里醉酒呕吐的娇蛮任性。她到底有多少面?
徐斯发现自己开了小差。
等徐斯离开以后,岳杉来到江湖的办公室。
江湖问:“今天清点成货数量的时候,刘军刁难了吗?”
岳杉说:“他没什么立场反对财务部做这个核查。”她显然不是来谈公事的,问:“那位徐先生,他算什么意思?”
江湖答:“是不太合常理,不过他觉得我们工作开展得比较糟糕。”
岳杉深深看了江湖一眼,“徐先生和女明星有绯闻。”
“我知道。”江湖说,“我想他的关心对我们工作的开展也会有点帮助。”
江湖的坦白让岳杉吃了一惊,她以为只是男方的有心追逐,没有想到还有女方的存心利用。
她又念及江旗胜。这对父女行事何其相似,专会走“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路子。
然,江旗胜是江旗胜,江湖是江湖。
岳杉对江旗胜是一往情深,而徐斯不见得会甘心被江湖玩弄于股掌。所以她很担忧,说:“任冰上一回跟我提过,徐风华北市场的新动作都是徐斯的部署。”
这个江湖也知道,“他不是花架子,听说在徐风的生产部、营销部、研发部、销售部都混过很长时间。”
岳杉劝道:“江湖,你如果不欢喜徐斯,下的工夫要把握好度,这样的男人若是对你百依百顺,那还好说。要是翻了脸,对付你的手段绝不是刘军那种段数了。”
江湖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负面的结果,但是她也清楚,人在市场,步步为营,盈亏需自负。她很感激岳杉对她的真心实意,抱抱岳杉的肩,“至少腾跃可以最终得益,对不?”
注意到徐斯对腾跃反常理特别关注的不止岳杉一个人,裴志远是在心里打了好几天小九九,才跑去试探江湖。
“哪里有这么办事的集团老总?老往小破厂转悠。”
江湖不接腔,只管笑笑。
裴志远以为她害羞,愈加肯定徐斯投给腾跃这么多钱就怕是看在江湖的面子上的。
江湖从舅舅的言行就能猜到他想了些什么有的没的,存心不去点破。让舅舅觉着有大好处而更加卖力干活,也算意外的收获了。
裴志远往江浙珠三角跑了几趟,果真物色到一些不错的工人,等人数招募得差不多,江湖对刘军下手也就不客气了。
也合该刘军事败,自从他的亲信被江湖辞退,他就有了拉队走人的想法,临走之前心有不甘地想狠捞一票,正待机会。恰好有一批货加工完毕预备出仓,刘军叫了两个亲信趁月黑风高再一次动了尾单。只不料才把货运出工厂,就有工人追赶出来,又是吵嚷又是拍照。
江湖好整以暇地跟在后头。
徐斯自任冰那儿知晓事件发生的始末,摇头,“狠了点,也不给别人留余地备着日后江湖好再见。”
任冰颇为认同,“刘军搁了点狠话。”
徐斯想,江湖小小得意,就忘记她已没有江旗胜在背后撑腰了。既然都做了,就让她听天由命吧。他走到窗前抽了支烟。
齐思甜打电话给他,“我的新戏确定被提名了。”
徐斯很是想了一想,才记起齐思甜的电影处女作似乎被东京电影节组委会选了去,也许有机会拿奖。他衷心祝福,“Goodluck!”
齐思甜声音忽而哀怨,“我们一个多月没有吃过晚饭了。”
徐斯有点嫌弃这样的哀怨,他没有答。
齐思甜马上知道僭越了。他都没有承认过他是她的男朋友,这样的哀怨只适合真正的情侣之间。她说:“别太忙了,你注意身体。”
徐斯轻巧地把电话挂上。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有条短信进来。他看到屏幕上闪动的名字,无奈地想,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果然,江湖发来的讯息是:“周末有空吗?有件事情需要您的帮助。”
他没有立即回电,下班赴了一个母亲主持的商务饭局,等席后人散了才拨了江湖的电话。
这时已经是十一点了,江湖没有睡觉,很快就把电话接起来。她叫他,“老板。”
徐斯挑了一下眉,“什么事?”
“请你吃饭。”
她哪里会主动请他吃饭?他笑。
“还有一群媒体朋友,你都认识的。”
果然。
她怕他不答应,还小心翼翼、轻声轻气地加了一句,“请你赏光。”
徐斯答应的速度比自己心中拿捏的分寸更快,“那起码也得是私房菜吧!”
江湖俏皮地答:“遵命。”
徐斯不知道她是用怎样的表情来讲这两个字,这轻佻的一声“遵命”久久贴在他的耳际没有散去。
而江湖是狠狠摁掉了电话。如非必要,她根本不愿用这样的语气向徐斯开这样的口。
这全要怪她鲁莽,棋差一着,未能周全全局,忽略了刘军这么多年同腾跃几个主要经销商建立的深厚关系。尤其这层关系并不是建立在腾跃鞋的市场表现上,而只是依靠了刘军的交际手腕。这样才更脆弱不堪,更易被破坏殆尽。
刘军当然没忘记在几家经销商面前好一阵调唆,又因腾跃鞋的销量确实一向上不了台面,这些人不用顾刘军的老面子,就不客气地借各种理由催款退货。
江湖应付得焦头烂额,跟着舅舅四处请客安抚恳求。有个经销商透了个口风,犹如给了江湖一道晴天霹雳。那刘军离开腾跃后投奔的竟然是张文善。江湖这才晓得一向被自己鄙视的张花少真有些门路,和几个资金雄厚的合伙人托关系把自由马运动系列这块业务吃了下来。现今招了刘军过去,正好报当初江湖对他的一言之仇。
他恃强放话出来,谁要是接了腾跃的单子,就别想接自由马的单子。
口气虽夸大了,但也颇有些威力。虽然红旗解体了,自由马的市场影响力余威犹在,运动服更是一直热销。也不能怪经销商厚金主而薄她这个已无威势的落魄孤女。
但这之于江湖,犹如一把刀子戳到心里。
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内,差点抱着枕头又要痛哭一场。
什么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还有比这个更难堪更无奈更悲愤的局面吗?
自由马挟江旗胜之余威,仍可横行天下,而失去了父亲的江湖只是一棵草芥,与腾跃一样被人视如敝屣。
裴志远焦躁起来,催着江湖,“你还不去求求徐斯?要不然新鞋子到时候找谁帮我们卖去!”
江湖前前后后想了好多天,想了好多办法。人托人、势借势是现在面临的局势里绕不开的方法,与其取远,不如就近想办法。
这是她第二次无奈地低下头,想到去求徐斯来帮助自己。
心里虽然极之难过,但江氏荣光和自我尊严仍不可堕落,而市场守则,也应遵守。不可以白白让别人帮忙,她要教徐斯知道,请他帮忙是一种双赢,最终以商业盈利来实现。
江湖将自己先前做好的营销方案整理了一遍,调整了若干计划以应对目前颓势。约好了徐斯后,又把计划修改了好几遍。
终于挨至周六。
江湖没有去美容院,只简单地自己动手打理了一下,脸上只上了隔离霜,刷了睫毛,没有涂眼影,没有扑闪粉,口红也很淡。头发全部平顺服帖地拢在耳后。
她选了一套宝姿的套装,上身是白色窄领中袖衬衫,腰部系上宽宽的蛇皮腰带,下身是一条黑色的A字裙。脚上当然是再普通不过的黑色高跟鞋。
在出门之前,江湖拿了一副黑框的平光眼镜戴上,照了照镜子,不张扬,不显山,不出风头,像学校里的教导主任。
她满意地对着镜子笑了笑,笑起来却很好看,像父亲。
这餐饭订在杜月笙公馆旁边的一家日本料理店。
这家店在媒体圈很有些口碑,不但因为好吃昂贵,还因为规矩特别大——只做晚市,需预订,只能点老板指定的套餐。
于是以“潮”和“小资”自居的媒体人趋之若鹜。
她选择此间是有根有据的。
江湖把车开入料理店对面的地产大厦地下车库,停好车出来,身边缓缓开过一辆白色黑篷的兰博基尼,车身流线必然是精彩的,她艳羡地看了好几眼。
她从前撒娇撒痴要父亲买一辆兰博基尼送给她。父亲乐呵呵先讲了两个笑话,然后正色讲:“一辆跑车可抵一间中小型厂一年的销售额,开着太炫耀了,国内这样的路况开着更加没必要,连我都只开别克君威。”
兰博基尼在隔着她红色保时捷的旁边找好了位置,停稳了。车门一开,下来的是徐斯。
他着一身黑色西服,沉稳又不失庄重。江湖突然想起周立波的清口,于是笑出了声,问:“你怎么没开敞篷?”
徐斯看她巧笑倩兮,就晓得她又有俏皮话要嘲他两三句,于是顺了她的意思讲:“今晚既没星星又没月亮,开敞篷干吗?”
他迟她半步,和她一起走出去,在她身后把她的打扮看清楚。大小姐今天穿着异常低调,改行要当修女了?
江湖眨一下眼睛,“我想起两个笑话。有个乡镇厂的厂长买了辆兰博基尼敞篷车,和厂长夫人开着去逛马路,不巧半路上下了雨,结果呢,他们的工人看到兰博基尼又开回来了,敞篷却没有关上,厂长夫人就在车里撑了把天堂伞。”
徐斯随和地笑笑,说:“我没带天堂伞,不过还好,我试车的时候第一个学的就是怎么开关这个敞篷。”
他想,她不刺他几句大约心里是不会舒服的,但又很想成全她这番小快乐,于是又问:“第二个笑话呢?”
于是江湖又说:“前年金融风暴刚起来,迪拜有很多人破产,有人交不起私家车的相关税费,就把兰博基尼丢在马路上再去报失。生财有道的中国人把车子捡了回去,锯成两半,当废铁运回国,然后再拼装起来,一点点痕迹都不露,继续卖给中国的富人。”
他们已经走到地面上,凉风习习,徐斯发觉自己嘴角上扬。他在她的面前,真不能太过高调,那总能激起她的好胜心。
徐斯把食指摆在唇前,做个噤声姿势,“难得托人把车从迪拜运了回来,你要是声张出去,明天海关得办我走私罪了。”
江湖笑得很快活。
徐斯有男人适当的大度和幽默感,还有灵敏的反应力。他并不是笑话里徒有其表的富人。她把实际的想法告诉他,“今天和媒体吃饭,是想借他们的喉舌,把腾跃的新动作和新实力呐喊一下。”
徐斯问:“原来的计划提前了?”
他记性很好,还记得她当初的proposal里写好的媒体推广计划,也记得她原定计划中的执行时间没有这么早。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她为了应对当下的窘境,不得不拉徐斯出来狐假虎威。他一向是媒体关注的对象,同记者们私交又好,近日又得势得很。所以她才需要让媒体为她来壮一壮声势,告诉世人腾跃是徐斯投资的新事业,让那些跟红顶白的人见到风好转个舵。
想到这里,江湖流露一丝谢意,又半藏几分真心,讲:“是的,不得已把计划提前了。要麻烦老板了。”
徐斯可以体会江湖感谢的意思,她现在有难处,但又不肯全盘吐露,还以为在他的面前能隐藏几分,可是眉宇之间的微愁出卖了她。
这样子真叫人怜惜,徐斯差一点把手抚上她的脸颊。
幸亏已到餐厅门口。
进入包厢,徐斯又看似不经意地瞥一眼江湖今日的打扮。
这个女孩,能把细节也做得这么有心机。
有心机绝不是贬义,有时候细节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包房里的媒体人都已经到了,俱为本城有名有姓的时尚媒体的女主编和美女记者。这一总媒体女强人对穿着打扮都很有一套,也大多有着姣好的面貌和身材。她们来吃饭,也是来斗靓。
所以江湖让位,把自己扮作教导主任,做鲜亮颜色后头的幕布。
徐斯知道她为什么请的全是女人,恐怕这也是今日自己被请来列席的原因之一。美女们一见他,都热情地过来打招呼,一时半会倒把江湖冷落了。
徐斯同人寒暄,心思却在江湖身上。她正把一位年近五十的娱乐媒体老总唤作“姐姐”,那位女士平素同洪蝶平辈论交。
穿日式厨服的服务生送上第一贯鲔鱼寿司。徐斯坦然在江湖身边的空位坐下。
鱼肉很新鲜,醋饭微温,入口即化。身边的江湖同他人谈起米兰秋季新装。
第二贯是鲭鱼寿司,非常有嚼劲。
江湖用闲聊口吻告诉大家同徐斯这边的合作内容。
与洪姨平辈论交的长辈诧异,问徐斯:“徐斯,你不是投资了童装吗?”
徐斯在寿司上淋了些酱油,说:“遇到好的项目当然不能错过。”
第三贯是黄鳍鱼寿司,第四贯是鱿鱼寿司。在席的一位主编不爱黄鳍鱼,江湖把自己的鱿鱼寿司换给了她。
她们一边吃一边聊。
主编在做选题,叫做“潮人新时尚”。
江湖说:“我们正准备做个鞋子的手绘大赛,就在大学里组织比赛,会有奖品和奖金。”
徐斯微笑,“这个活动还能兼做慈善,捐助贫困生,学生会的人和校领导会比较起劲。”他亲自为那位主编斟满清酒。
主编面上红了一红。已经有人声称是个不错的主意。
第五贯上来的是新鲜的甜虾,色泽艳丽,大家叫好。
有记者建议,“说起来,最近送选东京电影节的那部电影是用了腾跃鞋做道具的,你们何不找他们一起宣传?”
江湖好笑地望望徐斯,他当作没看见。因为正好接下来的第六贯是他喜欢的海胆,甜而不浓郁,应该可以称为清甜吧。
她略带嘲讽的戏谑笑容也有一种清甜。
一餐完毕,徐斯拍手,大家跟着他鼓掌,算做这顿饭的喝彩。谦恭的主厨听见了,赶忙进来向宾客们问好。
徐斯用日语向他表达感谢,来宾们都表示满意。
确实都会满意。
江湖是千金落魄,明珠蒙尘,令人见之恻然。而力撑她的是最近风头正劲的徐风集团第二代掌门人,手上资源不知凡几,也许往后更有想不到的好处。
谁不怜惜江湖?谁又不想结交徐斯?
不管雪中送炭也好,锦上添花也罢,大家心里都有数,总之,会大力地为腾跃好好捧个场。
饭局结束的时候,有几家媒体已经决定为腾跃做一期专题,介绍老牌子的历史,当然也会介绍老牌子得到新兴集团强有力的支持。
徐斯看着江湖笑容满面地一一送走那些媒体人士。
她在求人,然而态度始终不卑不亢。她做得很好。
徐斯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走到一边接电话,江湖没有离开,她就站在离他不远处的空地上,仰着头,看向东面天空。
那边是杜月笙的老公馆,现在改成了宾馆,也许正在办婚宴,往天空砰砰发着七彩绚烂的烟花。
夜空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一时烟花搅动了黑夜的寂寞,铺上炽烈的碎色,终于让沉寂已久的黑夜热闹起来。
徐斯讲完电话,回到江湖身边,说:“走走吗?”
她应当是有话要同他说,才会这么客客气气等在一旁。
江湖笑笑,跟着徐斯走到林荫道上。
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好像路也很长。徐斯走得很慢。
江湖是想向他汇报工作,“我把腾跃的品牌预热提前了一段时间,接下去会策划个手绘比赛。”
公式化的口吻让徐斯烦躁,以及,他想,她将他的背景连同男色全部利用了一把,却还要藏着掖着不肯承认。他微微冷笑,说:“行了,工作上头的事情八小时内再谈吧。”
江湖住口了,不是不尴尬的,她察觉到他情绪上不太愉悦。
他们走到东湖宾馆的门口,里头果然是在办婚宴。大草地上支了白棚,拉了彩灯,爵士乐队正在演奏《夜上海》,新郎新娘同来宾们在一起跳舞。草坪另一边是那栋久经风霜的老建筑,如今依然气派。
徐斯说:“杜月笙有几句名言。”他转头看向江湖,“‘不要怕被别人利用,人家利用你说明你还有用。’”
江湖心中一震,看到他目光里有点傲然的气势。她避开他的目光,望向草坪上热舞的人们,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才讲:“杜先生是老上海最好的管理者,讲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他还有一句话,‘做人有三碗面最难吃——体面,场面,情面’,多无奈的一句话。但是也是要看人怎么来做。我爸爸还对我讲过他的另一句话——‘头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气;末等人,没本事,大脾气。’”
讲完以后,她把头转过来对徐斯微笑。
徐斯也微笑,“你还真能奉承人。”他把手伸出来,邀请她,“我们也去跳舞。”
江湖指指自己的衣服,“就这样的衣服?”又指指里面的人们,“我们又不认得他们。”
徐斯一副不把谁放在眼内的表情,说:“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这么多宾客,他们哪里会发现多了两个不速之客?”
那边的爵士乐队把曲子换成一支圆舞曲,旋律圆满,能让人的脚不由自主踏起舞步。
江湖心里也是喜欢冒险的。徐斯已先往宾馆里走去,没有保安拦他,她怎么能不随其后?那是不能落后的。
他们很容易就混到人群里头,徐斯把手伸出来,江湖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腰间的皮带上。
江湖的身体颤了一下,微抬起头,看到徐斯正俯下头。
正有射灯余光从他后头打过来,他的眉目都好像被洒上光辉,脸颊轮廓更加清晰明朗,英俊得飞扬跋扈。
这样一副聪明面孔,绝对不会有一副笨肚肠。也许他已洞察她的本意,因而开始生气。
徐斯也看住江湖。
她仰起小脸,就是那副稍微迷糊又显然精明的样子。头发已不服帖了,散散垂下,只有一身的衣着还是保持着严谨正气。
或者说,有那么点存心的道貌岸然。
就是这道貌岸然,才在那夜之后,形成他们之间的无形之墙。也因为这道貌岸然,竟能变作强大磁场,让他不禁走近。
徐斯想要看清楚她。但江湖总在他的目光进逼的时候,慌忙转开视线,只看脚下步伐。
其实他们靠得如此近,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从那夜后,再也没有靠得如此近了。这么情形缠绵,状态暧昧。
徐斯都心随神外去了。
他的确是位舞池高手,江湖想,她自己修习过这样的舞步,都不能在他的舞步中做到主导,只能小心翼翼随他喜好,被动转出一个又一个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初中就学了华尔兹,最后是陪另一个人跳舞。人生之路充满了岔路。
她失神了。
这情景落在徐斯眼内,他却在思忖,她是不是有一点点女孩的害羞?她低着头,只管看脚步,是在怕面对他吗?
徐斯将下巴悄悄俯到江湖的头侧,看着她白皙细腻的脖颈。草坪上,他们的影子渐渐合一。他慢慢收紧手臂。
江湖立刻醒觉,一时心慌,一步踏错,重重踩了徐斯一脚。
两人猝然停了下来。
徐斯把眉毛一蹙,把她揽紧,俯下身,气势这么迫人。
江湖只觉得心脏要跳到嗓子口,紧紧盯着他,生怕他大少爷脾气说发作就发作,当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就是这种戒备,这种道貌岸然,让她同日本的那一夜判若两人。徐斯差一点又要冷笑出声。
一个人怎么装出这么多面?
他问她:“你这么慌干什么?”
江湖低语,“踩到你真不好意思。”
徐斯说:“江湖,你还真是虚伪,心理活动太多也不怕累?”
他还是讲破了,这样倒也不用继续装腔作势了。
江湖扬起头,用一副坦然的态度讲:“不如说是客气。老板,也许我的方式方法不会很好,但是究其根本,能得到最好的商业收益总是好的。是不是这样的道理?我是给你打工的。”
在生意场上,他会认为江湖这样一个合作伙伴能够携手共进,共谋利益。但他此时不太想当商人。
他抱紧她的腰,她的腰肢微微一颤。
江湖还是害怕的。他的目光逼迫着她,让她清楚知道她刚才说的话有多刺|激他。
拨乱线团的猫,弄了一爪子的线,现在无所适从,对他的下一步行动更加担惊受怕。
江湖将眼睛闭牢,算了,与其让他占掉先机,不如自己先行就义,也好拔一筹。她踮了踮脚,轻轻在徐斯的脸颊上亲了一亲。
她的唇很软,贴在他的面颊上停留的时间很短。
温暖一闪即逝。
徐斯一震,继而一怔。
她把眼睛睁开,她还颔首,她还微笑,“谢谢你照顾我,也谢谢你的宽容。”
她这么轻轻易易地把他想做的事情主动做了。
徐斯无奈又自嘲地笑了笑,“我是够宽容你的。”
她却说:“我会为你给予的宽容回报相应的收益。”
“你知道我刚才想做什么?”
江湖抿了抿唇,“如果你做了的话,也许我会当场给你一耳光,我们俩都会暴露在这个不合宜的场合,丧失了体面。我刚才讲过,杜先生说过‘体面’不好吃。”
“这么说,是你帮我保存了‘体面’?”
在徐斯眼里,这个厚脸皮的丫头竟然还“厚颜无耻”地点了点头。
他重重推开了她,带一点微怒转身而去。当然就没有看到在原地的江湖重重吁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