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的分离经常会引出一段漫长的故事,它关于一种被遗弃与否定的感受,是一个埋葬了无数人的情感的深坑。我一生中被很多人遗弃和否定过,但我真正爱上过的,无论如何不能放手的,必须将他夺回来的人只有一个。
只有他才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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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的。”方见纱说。
这个举动并不是很理智,她意识到了。或者原本就是方见纱错估了自己的性格,她以为自己惯来冷静而克制,理性永远在行动之前,这其实是因为她没有站在那个让她冲动的境况里。
人们经常说,是一个人改变了另一个人。而方见纱觉得,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来描述这种状况。即:人是不稳固的。
人是不稳固的,它并不是一种确定的物质,而是一种更加玄妙的流动体。人不是一开始就是完整的,是在漫长的人生中,经过不同的人,经历不同的事,这样慢慢被完成的。
她不是一个冷静理智的人。在这个时候,她这么对自己确定。她不打算做一个冷静理智的人,那自然便没必要去顺应什么冷静理智的规则。
她是个行动优先的人,不考虑后果,而且,她不为了自己的冲动后悔。
除此之外,她还不知道自己其实相当幼稚,她此番举动毫无疑问是被那个满脸泥的傻白甜随口一句话刺激出来的。
她这么凶,她男朋友不喜欢她?
这回事还能是你这个路人甲说了算吗?开玩笑。
而她的对面,这位初恋——甚至暗恋都还没完全交待出去的人冷不丁被来了这么一下,连反应都忘了。
天黑沉沉的一片,山里没有灯光,只有模糊的月光落在对面的人脸上,方见纱的目光明亮而直接。像是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一下越过了在别墅里的那些犹疑和多余的思虑,不知道会怎么样,但做了再说。
而恰巧,这是奚洛很熟悉的一套心理活动。
他打游戏起初是一套野路子,一开始没有战术也没有策略,打到哪儿想到哪儿,继续不下去的时候就停下来琢磨,反复试错几回,找出来一个正确的,最适合的打法。这样的一个逻辑也塑造了他在职业圈里独一无二的,任谁都无法轻易复制的风格,他还为此引以为傲。
然而,这么一个逻辑,其实也不应该只在游戏中适用。
他突然就想到了这一点。
世上原本是没有规则的,第一个创立规则的人,就成了规则。
这回事应该是世间诸事皆通的。
那么,他为什么就一直没转过弯来,一直都一根筋地想着自己也得按照正常的流程,谈个正常的恋爱呢?
什么叫正常的恋爱?
就是循序渐进的,从暗恋开始,到一方的表白,然后到肢体的接触,比如说从手指碰着手指,到手碰着手,然后进一步,再进一步……这种是传统的。
但是不传统的,谁也没说不行。
奚洛下意识地用手指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继续刚才的逻辑,他想,他这一次来,并不是为了和队友交流感情和玩什么国王游戏,他在隐隐之中,的确想要和方见纱将他们过去那种进入微妙阶段的关系向前再推进一步,而具体采用什么方式他没有想过,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想起。
这就是破绽了。他想。
这是他游戏里的一个自造词,用来形容一些难以预测的局面。本来比赛这回事就是变化莫测的,可能有的选手有本事能通过经验来提前预测每一种将要发生的可能性。但奚洛远不是这个风格,他更倾向于随机应变。
把握无法预料的状况,并从中得到自己的经验,这就是破绽。
没有破绽,就没有突破。
有不少选手对于比赛当中的失误非常耿耿于怀,尤其是刚出道的时候,一个失误出来立马就懵了,仿佛职业生涯就此断送。奚洛虽然表面是这么一个咋呼的性格,内里却有非常冷静的一面。一个破绽露了出来,他能够清楚地知道这个破绽来自哪里,又要如何去想办法弥补。
这也可以说,破绽就是新的东西到来之前的预兆。
不管在游戏里,还是现实中都是一样的。
但是,他原本认为自己可以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那些在游戏的经验中那样,以最快的速度,调节除了一种能够应对目前的局面的状态。
但在现实中,他并没能做到。
同时,他们都不知道的是,这个场景,被带着白恬的男朋友秦默走过来找人的江斯黎一行人看了个满眼。
因为月黑风高,可能也看得没有那么特别真切,这让江斯黎用力揉了揉眼,又使劲眨了眨。
“真的假的?”他嘴角拉扯了一下,“这个是小方……和洛洛吧?”
“我的妈呀。”程珈奈小声感叹,“比我想得还快。”
“比你想的?”周雄也捕捉到一个关键词。
“老周你别告诉我你一直没看出来,你的恋爱脑细胞都给顾诗林了是吗?你是不是爱上顾诗林了别的谁都看不见了啊?我要不要告诉夏总一声?”
周雄也被老搭档兼老对手这突如其来的一阵怼数落得有点懵,谁说他没看出来啊,他早看出来了,就在今天下午还在孜孜不倦地想要点醒当事人呢,怎么就顾诗林了?顾诗林是怎么回事?
他一头雾水,在这种情况下又不敢问。
于是他们三个人——如果包括被卷进来的秦默和白恬在内,就是五个人,不知所措地盯着月黑风高夜的两尊佛。
然后,他们就看到奚洛身子一矮,掉头往另一个方向又开了一个遁逃术。
他是在已经回身之后,才发现包括队长在内的人都在这里的。但这个时候就算他打算再换个方向走回去似乎也为时已晚,他只能假装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往另一个方向走开过去。
方见纱一个人站在原地,对向她看过来的几个人耸了耸肩。
这是一个错误的冲动。
她想。
她再次陷入了之前的那种想要证明什么的傲慢当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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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在别墅的两个人这个时间仍旧在等消息。
收不到信号——这实在超出夏耀节的想象,不如说,他当时是考虑了各种情况,结果就偏偏忘了最基础的一件事。
这个时代,没有信号的度假区,那不就是一个荒岛吗?
喻柚反复将手机开关机了几次,在发现还是没有信号后彻底选择了放弃。她看着坐在一旁,在用一个没有信号的手机玩着打泡泡游戏的夏耀节,难得地主动开了口:“不如换个定位吧。”
“嗯?”
“不做度假酒店,做荒岛求生。”
夏耀节被她一本正经的一句话逗笑起来。
“哎。”他说,“你自己知不知道,你在说话的语气上和小方很像啊。”
“所以呢?”喻柚看着他。
“嗯?”
“这是你一定要我来这里的理由吗?”她问。
这个质问并不冷静。
她承认,在这个所谓的度假村的全部时间,她整个人一直都不很冷静。而这种对自己的不满本身,再夹杂着对自己心中停不下来的妄想的不满,就在夏耀节提到方见纱的那一刻爆发了出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说。
夏耀节先是被她突然的质问搞得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你知道什么?”
如此挑明了倒是也好。虽然他也不讨厌那种模糊的暧昧感受,但坦白也没什么不好,他并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于是,他笑着反问了她。
“让我猜一下好了——”他说,“你觉得,我是个没脑子的草包富二代,你觉得我追求方见纱不成,就反过来追求你。你因为对她有天然的好感,要怎么说呢,你羡慕她,然后就贬低你自己。”
“我的确打算追求你。”他说,“但这和小方没有关系。硬要说的话,和你自己有关系,再说得远一点,大概和顾诗林有关系。”
“你不用急于回答我。”他继续说,“我原本也没打算在今天说的,你可以充分地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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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行人从度假村回来之后,马上就迎来决赛。
这代表了奚洛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自己的感情世界,以及他那个无论如何回忆,都觉得再糟糕不过的遁逃。
在决赛中,UNI和黑骑士分别击败了两个队伍,晋级至总决赛。他们终在二月末迎来那场属于他们的终极的对决。
在迎接总决赛之前,他们还有一个星期的休整时间。UNI向来是个大赛之前反而放松的风格,所以奚洛在战队转了一圈,做了一套基础磨合之后,周雄也便对他说,让他差不多就可以回家了。
那意思是,让他回去解决一下自己的问题。
然而这对当事人来说着实不是个想搞定就能搞定的问题,他之前是借着比赛之名不光明也不磊落地逃避这件事,突然到了休整时间,这个问题又被翻了上来。
毋庸置疑,他想,一切责任和过错都在他身上。
他在战队里磨叽着不想回家的时候,周雄也走进训练室,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或者你可以回家,问一问你的鹦鹉。”
——我怎么不问问神奇海螺呢!
“算了……”他说,“我还是比赛之后再说吧。”
“这么一说,”周雄也脑子里像是想起了什么,“之前训练营的小孩不是帮你送你那鹦鹉去宠物店吗,他好像说之前他在宠物店看见了方警官,她也买了只鹦鹉。”
“噢那个我知道,是我跟她说让她买的……”奚洛无精打采地挥了挥手。
“你不把你的鹦鹉接回家吗?”周雄也问。宠物店寄养也是要钱的啊。他想。
“我懒得接……”奚洛继续挥手,“队长你就让我逃避一下现实……”
看他这个状况,周雄也内心那个怜爱小动物的开关又“啪”一下连接上了。
好吧好吧。他想,逃避现实就逃避现实吧,他这就带他去附近走走路散散心。他这么想着,顺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两支吸吸冻——是他刚才下楼拿外卖的时候,据说住在派出所旁边那个小区的一位阿姨给的,说是给他们提前的祝贺礼物,祝他们比赛胜利。
周雄也小心翼翼地端着外卖和两支吸吸冻上来,外卖在食堂坐着吃了,吸吸冻则是一直放在口袋里揣了回来。奚洛头脑发蒙地顺手接了过来,放到嘴里之后才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
“队长!”他冷不丁地跳起来,“不准在训练室吃东西啊!”
按照周雄也的意思,奚洛既然不回家,那就在门口散散心。于是两个人人手一支吸吸冻,刚从战队大楼走出来的时候,突然眼前窜出来一个记者。
记者是个小个子的年轻女孩,周雄也看她只能看到一个头顶。她自我介绍说姓尹,是喻柚的朋友。
“有什么事?”周雄也问。
一般来说,普通人面对周雄也这张脸,加上这个冷峻的语气,早就能跑则跑了。但面前这位小尹记者似乎是个胆子大的,她不看周雄也,只看奚洛,用甜甜的嗓音对他说想要采访他,她知道俱乐部这段时间不接受采访,所以特意来门口蹲他,希望他能给这么个机会。
他出道这么几年,回忆起来还真没有被女记者单采的经历。俱乐部把他保护得挺好,知道他不习惯,就干脆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周雄也刚想回绝,就见奚洛先说了话。
“行吧。”他说,“你要怎么采?”
他这个时候的脑子基本上是乱的,受不了放空的状态,就想找点东西塞进里面。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只要是能够转移他的注意力的,那就什么事都行,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做的莫名其妙的采访当然也囊括其中。
只不过他在那个时候没想到的是,这个采访不仅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甚至还成为了一条很重要的故事线——假设他的人生是一个故事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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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姓尹的记者并不是个省油的灯。就在奚洛接受了这个采访的三天后,网上立马就出现了一条新闻,称正当红的电竞选手疑似和一位女记者交往,还配了张模模糊糊的照片,那场景俨然就是他们那天采访时被人拍的。
有毛病啊这是!
奚洛当场就蹦了起来。
他们这帮职业选手在这个年代基本已经被明星化了,女粉丝众多,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认识他们,但谈恋爱也是个能上热搜的新闻。之前他们的一个对手,突然回老家结了个婚,结果整个微博差点崩溃了,奚洛对这回事还记忆尤新,没想到这回轮到自己头上了。
而且还是个乌龙。
一时之间,UNI的官方微博和他的私人微博一起爆炸,估计是有人买好了水军,热评第一条就是分析这俩人的恋爱史,分析得有头有尾,他要不是当事人自己都要信了。他越想越觉得这原本就是一场有计划的阴谋——但他不可能未卜先知。
这事来得其实挺没预兆的,夏耀节在微信那边有根有据地给奚洛分析,这位记者搞这种事,倒是有可能是公司安排的,那些才上任的,没啥脑子的小领导就特别喜欢这种一拍脑袋想出来的招,比如给你多少天让你想出来一个能爆的新闻之类的,他们才不管新闻出来的效果怎么样呢。
夏耀节之所以知道这回事,因为他不久之前才刚解雇了这么一个人。当时他脑子还天真,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那么不好说话的大佬,就特意找那人过去谈了下心,结果那人对着他哭了半个小时,顺便控诉了一下无情的资本主义,把他气得恨不得自己揽了人事的活亲自去招人,当天还回家跟他爸献了半天殷勤诚言开公司当老总的不容易,看着是资本的问题,其实大半都是人的问题。
“还是说你最近得罪了什么人?”夏耀节问。
得罪了什么人?
奚洛一时想不起来,他这人一向是个心大的,要说得罪,他能够确定的只有他真的得罪了方见纱,毕竟那回事没好好地结束他就跑了,而且跑了之后还没好好联系她。但他得罪方见纱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如说,是方见纱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摆出一副他欠了她,他得罪了她,他得跪下给她唱征服的脸,他就竟然也习惯了这种模式。
“没有吧?”他不确定地说,“我没得罪谁啊……”
夏耀节半天没说话,心想,就你这个性格真得罪了谁肯定也不知道,不像他,得罪了谁他心里门儿清,正苦于不知道怎么哄。
“我觉得也没什么大事。”夏耀节安慰他,“让俱乐部给你放个澄清,你自己再来个澄清就行了吧?”
“大事是没有……”奚洛嘟囔。
“话说回来,那你和小方……”夏耀节这么说着,突然看到电脑上的微信弹出来一条消息。是喻柚发过来的。那天之后,她非但没有给他回应,而是直接一直都没有联系他,他给她发过去的一些工作上的信息她倒是照常回复,私人事件则是非常坚定不移地一概不理。但就在这个时候,她主动发来了七个字:那个女的我认识。
什么女的?
夏耀节那边听着电话,脑子一蒙。
他把手机放在一边开了免提,刚想回复一个疑问的问号,就看那边又跟来了一句解释:说是奚洛女朋友那个。
♂♀
这事吵上了热搜,对面的派出所自然不会不知道。江斯黎饶有兴味地看着新闻和底下的一排评论,同时伸手招呼方见纱过来看。谁知道方见纱早就捧着个手机,比他更早地看完了这事件的全程,对于江斯黎的八卦,她只问了一句:“这女的是谁?”
“不知道啊。”江斯黎不是装傻,他是真不知道,“说是个记者……但之前好像没见过这个人,这个名字也没听说过。”
“上面不是有名字吗。”方见纱说,“查一下就知道了。”
在某个瞬间,方见纱的脑内的确是不受控制地飘过一个可能性,奚洛要她帮助他克服对女性的恐惧,其实是为了和另一个人谈恋爱。不过这个可能性只是飘过了一刹那,就被她迅速地抓住,揉成了团扔进了河沟里。
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她想。
就算这种事发生,她也会把它扼杀在萌芽的状态。
“查?”江斯黎愣了愣,“这个……算滥用职权吗?”
“你不查我自己查。户籍我又不是不会。”方见纱果断地说,“我觉得至少我对她下个逮捕令才算滥用职权。”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不是,大小姐,你要干什么啊。”江斯黎听话地赶紧把手搁在鼠标上,“咱虽然是警察,但能查到的也有限啊。”
“就把能查到的告诉我就行。”方见纱站起来,江斯黎拿余光看着她,觉得她马上就要抄枪上战场了,“剩下的我另外去搞定。”
她虽然不至于真的相信那条新闻,但是她不介意用这个小记者来抒发一下自己当时被晾在大庭广众下的恨意。世界上有替罪羊这东西吗?不要怀疑,方见纱想,当然是有的,她现在就会马上让那个人来一个现身说法。
就她家那个情报网,打听一下这为了大新闻把自己往枪口上撞的小记者是谁简直轻而易举。她懒得再通过其他人的观众,就直接找了她爸——就在不久之前,她因为这段时间看了相当多的游戏实况,也上手打了不少回而一时错觉自己的射击技术突飞猛进,那意思也是想让她爸再考验她一回,看她这么多年过后是不是有了做个特警的天赋。这回事的结局如何暂且不论,至少她爸看到一向对他高贵冷艳的女儿主动找他,自然是喜不自胜,乐颠颠地跑过来答疑解惑。
人脉像蛛网一样的生意人,还是个做娱乐经纪的生意人,几乎没花时间就打听出来那位姓尹的小记者供职的那家新媒体,跟着就摸出来了这家媒体后面的老板是谁。
当然,顺带着还知道了这位尹记者之前供职过的公司,以及她参与过的种种项目。
其中也包括那个顾诗林的故事。
喻柚面无表情地坐在夏耀节的公司里,和他面对着面。夏耀节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向来脸上不带任何情绪的人此时此刻,竟然周身透着一种逼人的鬼气。如果气可以杀人的话,他觉得此时自己已经被吊在天花板上了。
“那个记者,”喻柚说,“是我之前对接的一个甲方。”
嗯?
接着,喻柚把那个游戏剧本——顾诗林诞生之前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对夏耀节讲了个遍。那个记者之前在这家游戏公司做策划,负责和她对接。在当时把她交上去的第一个方案贬损得一无是处,令她在愤怒中直接上网找了夏耀节的资料——这后面的事夏耀节就知道了。
“所以……”夏耀节问,“那个人?”
“认识一个人就觉得和他有了深层次的交流,别人和她聊一句就觉得自己得到了灵魂上的肯定,觉得自己勾搭上电竞选手就很了不起……”喻柚咬牙切齿,夏耀节觉得她看起来难得的生动,没忍住笑起来。
“她现在的老板你认识吗?”
“我不认识,但想认识也能认识。”夏耀节说,“你想做什么?”
“倒是也没什么,”喻柚说,“公报一下私仇而已。”
“没问题啊。”夏耀节想着,“让我想一下……”
“你觉得方见纱会信吗?”喻柚突然问。
“小方啊。”夏耀节笑着摇了摇头,“她信是不会信,但我觉得,她大概会采取行动的。”
“采取行动?”
“对了,”夏耀节又想起了什么,“你说你之前交上去了一个方案?”
“对啊。”喻柚点了点头,“大概是个……”
她回忆着,把自己当年做的那个设定给夏耀节念叨了一遍,夏耀节听着只觉得有点耳熟,就打开了电脑调出来他之前收到的一封关于新游戏设定细节的邮件,把电脑显示屏转了个方向给喻柚看。
“是这个吗?”他问。
性格冷淡甚至冷酷的女主角……
“就是这个。”喻柚点头。
夏耀节看着她,就觉得仿佛看到一道明火升了上来。
“这个,这个和我没关系啊……”他赶紧解释。
这个方案等于是喻柚做的第一版,之后被那个部门经理大刀阔斧地改了好几回,又被奚洛照着方见纱的原型一通改,本来原该是面目全非,不料又有点像是改回了本来的面貌。
“这个女主角,”夏耀节深思熟虑,“有点像小方……”
“这个真的没有原型……”喻柚解释。
这事细想有点吓人。夏耀节想,说不定他们其实都是喻柚的创作品,喻柚给了他们人物设定,然后他们才能够拥有人格。
不过算了,他把这个想法抛到脑后,事情自然不会是这样,但就算当真是这样,倒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别管她了,”他插进另一个话题,“我上一次说的……”
♂♀
“所以,”方见纱他爸在电话里八卦地问,“就是那个小孩?”
“什么那个小孩。”方见纱淡定地装傻。
“你喜欢的,就是那个小孩?”
“我说你怎么这么有热情来帮我,结果是看我八卦来的吗?”她继续假装淡定,“不是。”
“不是啊,那是他们队里的哪个?他们队长?我觉得他们队长那个形象还真的挺好的,个子又高,人看起来又特别有安全感……你说对不对?”
“你快给我闭嘴吧。”
方见纱和她爸的关系,确切地说是在这几年,在她成人后才得到改善的。这其中具体的变化很难言明,连方见纱本人都不是很能解释得清。她仍旧没能够在她爸身上找到他对她更加具体的,明确的期待,没有找到她整个童年时代摇摆不定的理由。只是现在,她想,她找到了她愿意为之努力的事,他人的期待倒也变得不很重要起来。
甚至连对面那个人的态度,也变得不那么重要。
喜欢是两个人的事。
不,喜欢其实也是一个人的事。
在她结束了和她爸的通话之后,方见纱和喻柚见了一次面。是喻柚主动在派出所门口等的她,她觉得她有数个问题想要问方见纱,关于方见纱本人,关于夏耀节,但太多问题一起问出来未免显得太过于莽撞又不知好歹,毕竟又不是只和她见这一面。她这么想着,只问了一个问题。
她问方见纱,如果在一段关系里,看起来永远是她喜欢得多一点,那她会不会觉得不平衡。
方见纱沉思了不长不短的时间,对她说她不觉得那有什么。
恋爱不是谈生意,这个行为本来就是不确定和无法权衡的。她曾经希望权衡,曾经希望付出和回报能够成正比,甚至希望在关系上压着对方一头。
这是一种傲慢。
结果神奇的是,这种傲慢就在那个任谁看来都极其丢人的夜晚,从她体内似乎蒸发得一干二净。
喜欢是一个人的事。
它是一种坦然的,真诚的,不应该夹杂着任何杂质的感情。它应该给自己之后的行动立一个目标——就好像有一个小人挥着小旗子在她眼前飞一样,而不是用这种感情去要求其他人去为自己做什么。
就算对方拒绝了她,就算对方什么都不做,她也是坦然的。
就算她有一天不再喜欢他了,就算她的感情走到了尽头,她也觉得,这会是一段很好的经历。
而且,她在心中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悲观。对她喜欢的人来说,她也并不是那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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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桩新闻,奚洛的理智也确实觉得这回事不应该构成什么了不起的问题。但他内心还是觉得不对劲,因为这个时间点实在太不对了,他有点怕方见纱认为她只是他利用来克服那什么女性恐惧的工具,用完了就扔了,然后过河拆桥地回头就找了个女朋友,作为她欺压了他这好几个月的报复。
他越想越觉得这套逻辑是完全连得上的。
更要命的是,他觉得,他和方见纱的脑回路,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完全相通。
是,他承认,他是在紧要关头推开了她,他是觉得自己没准备好,也不知道怎么才能算得上准备好,可能这种事就不存在准备好的那一天,这个想法从源头上就是错误的。他在那天之后就知道自己得找个机会过去道歉,且先不论他想要将和她的关系怎么发展,就单纯地对自己临时脱逃这回事道歉。
结果歉还没道就来了这一出,他说心里不打鼓是假的。
就在他在电话里接受了一番来自程珈奈的大肆嘲笑,他也不客气地呛了回去之后,手机上突然来了个电话,电话是宠物店打过来的——这之前,奚洛把这鹦鹉接回战队养了两天,觉得实在太吵又送了回去。店员是个年轻女孩,紧张又害怕地说他那只寄存在宠物店里的鹦鹉被放跑了。
“跑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奚洛对着电话叫出来。
“刚才一位……”店员欲言又止,“总之,您能不能先过来一趟……”
奚洛抓着手机,回头苦着脸看了看周雄也:“宠物店店员说,我那个鹦鹉跑了……”
有句话名曰祸不单行,奚洛觉得,十分适合形容他目前的状况。每件事看起来都不那么大,其中也不存在什么致命的无法解释的误会,但每件突然出现的小事就这么噼里啪啦地像是无限掉下来的俄罗斯方块那样重叠起来,在心里造成的冲击也不算小的。
当然,连着冲击一起出现的,还有愤怒。
那家宠物店就在他们战队附近不远,周雄也说总之先过去看看,奚洛就皱着眉跟在了后面,一路走一路说自己最近是不是有点倒霉。
“哎队长你觉不觉得人的运气就是这样啊?”他念叨,“我想起来了我之前也是的,一段时间运气特别好,然后马上就开始倒霉,感觉倒霉的时间得比运气好的时间长上好多……哎不行,我觉得我得开始夹着尾巴做人不能太嘚瑟了……”
他们到了宠物店,里面除了店员之外还有一位穿着灰色长大衣的阿叔。店员警惕又紧张地盯着阿叔,阿叔则是好脾气地笑着。
这位阿叔看起来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白了一些但没染,用发胶整个利落地背到后面去。站在一排关着猫猫狗狗的宠物笼前,表情有点玩味,又有点无奈。
这谁啊?
奚洛打量了一下这阿叔。
一把年纪穿成这样,他以为他是在走秀吗?
“你说鹦鹉飞了是怎么回事啊?”安全起见,他没理那阿叔,而是直接问店员。
小店员被这么一问,立马急急火火地解释起来,她说鹦鹉原本是拴着的,结果这位先生过来之后说想看鹦鹉,她就一时在接待别的客人,眼睛没好好盯着看,鹦鹉就被放跑了。
店员一边说一边特别生气地瞥着那阿叔,那意思就摆明了是想把责任全推他身上。阿叔倒是不说话也不反驳,就眯眼笑着看着奚洛和周雄也两个人。
就周雄也那张脸,第一回见他敢和他直视的人都不多,别说这么盯着看了。奚洛顿觉这位阿叔不简单,是个狼人。
其实他对鹦鹉飞跑这回事,内心存有一种很盲目的乐观主义。他这鹦鹉性格一贯的自由奔放,哪儿都愿意去就唯独不愿意在家里待着,给它拴笼子里那等于就要了它的半条命,反正放它出去飞,它飞够了还是得乖乖回来要口饭吃。
所以,关于这只跑了的鹦鹉,奚洛烦躁归烦躁,倒也不至于真的烦躁。他这个人嘴上总是夸张的,比赛、训练和复盘时嘴上吵着没办法啦要死啦的时候,其实心里是清明的。该怎么做,怎么应对,怎么选择,给他一些时间,他总会自己梳理清晰。
此时此刻,让他烦的其实已经不是鹦鹉跑不跑这回事,而是那位店员摆明了是要甩锅的态度。
别管什么阿叔不阿叔的,你作为店员,鹦鹉从你店里跑了那不就是你的锅,你在这儿委屈什么呢?
他是这么想的,同时也真就这么说了。店员一下被指责得脸红了个透,同时又梗着脖子不愿意认错,竟然干脆大声嚷嚷着说要调监控。
调监控?调监控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找你们老板呢!奚洛火让这店员激起来——要是有桌子的话他就拍桌子了。
“你调啊!”
他肚子里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记者憋着的那点火,就这么泄在了这位店员身上。
这个时候,那位阿叔突然笑眯眯地摇了摇手,表示这的确是自己的不是,关于这位小兄弟的损失,会全都算到他身上,请那店员放心,从今以后不会再让她受这样的委屈。
奚洛想反驳什么,阿叔又挥了挥手,仍旧笑眯眯地问:“你们两个是UNI的周队和奚洛吧?正好我也看比赛,能不能给我一点技术指导?”
阿叔说话的语气温和又沉着,颇有种武林中人不动如山的气势,同时也是种让人难以反驳的气势。
阿叔可能是怕他们不信,接着竟然数起来他们比赛时的一招一式,表示自己真是个懂行的,一边数还一边在夸,就像家里特别熟悉夸人的长辈夸人的那种夸法,夸得有理有据。
放在其他场合被这么当面夸,奚洛就该顺着话头嘚瑟了,但面对这不知底细的陌生阿叔,他竟然难得地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行吧行吧,”他赶紧挥了挥手,“我们去哪儿?”
“我记得这附近有一家网吧。”阿叔说,“不如我们就去那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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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吧。
奚洛的心情稍微有那么一点复杂。
这真是一家满载了深刻的回忆的网吧啊。
当然阿叔是不知道其中端倪的,他兴奋地找了个三人连座坐下,自己特别自然地就坐在了正中间,开机打开游戏,账号登录,奚洛好奇地探头看,发现这阿叔等级不低武器不少,角色身上穿的衣服还是之前他们游戏跟一个潮牌合作推出的限量款——死贵死贵的,当时就被一众选手吐槽说谁买谁傻。
“你看啊,”阿叔移动了一下这个充斥着土豪气息的角色,“你先看看我这两把枪……”
接着,奚洛发现这阿叔土豪归土豪,人倒竟然是个真懂行的,手上操作也还行,起码在网游里能把70%以上的玩家吊起来打了,他就一下把刚才宠物店那点不愉快抛到了脑后去,当真兴致勃勃地开始指导起这位阿叔来。
旁边的周雄也一时被抛在了一边,但他看着这位阿叔,心里总有点狐疑。
这个人……他琢磨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就在这个时候,网吧入口出突然一阵骚乱,有人的尖叫声和鸟类扑腾翅膀的声音,周雄也先站了起来,跟着奚洛也探出头去,接着他就看到一只鹦鹉扑棱着翅膀压低了距离飞进来,接着一只鹦鹉也跟在后面飞进来——那绿毛红顶俨然是他刚刚被宣告了走失的鹦鹉。而再往后看,就是看起来一路追着鹦鹉过来,现在正在喘气的方见纱。
奚洛完全是条件反射一般站了起来。
方见纱并没看他,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位盯着电脑屏幕,仿佛在念叨“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的阿叔。
“爸。”她说。
爸?
这一下,周雄也心中的那根弦倒是接上了。
对嘛。他想,他是在新闻上见过这个阿叔的照片。
“你在这干什么?”
“我……我考察一下我自己的宠物店啊。”阿叔擦了擦额头的汗,“不行吗?”
“啊?”
“嗯?”
方见纱和奚洛同时冒出了一个惊讶的语气词。
“你的宠物店?”
“对啊,我扩张一下经营范围,有什么不行的吗?”他站起来伸出手,那两只鹦鹉竟然当真非常听话地落在了他的手臂上,“这两只鹦鹉本来就是一对,不知道怎么就让人拆着卖了。”他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奚洛的肩膀,“没关系,你看,这只鹦鹉非常聪明的,那店员跟我说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它肯定不会跑丢的。”
奚洛机械地被他拍着,心里总有种莫名其妙地似乎被人坑了的感觉,但他又不确定,就不能瞎说。
这位阿叔真是故意把鹦鹉放走的吗?
鹦鹉本来就是一对?
不不,这个问题暂且先放在一边——首先鹦鹉为什么会在这儿?还是两只?
♂♀
关于鹦鹉的故事,要从方见纱从派出所回家时说起。
之前那位被她救下来的自杀男屡屡到派出所来找事,意思是要她做她的女朋友。她不堪其扰,又懒得跟他说清楚——这事一开始就说不清楚,于是她自暴自弃地选择了打不过就跑这条战术战略。但因为跑得太匆忙,她不当心把入保卫大门的门卡落在了派出所。
不巧最近新换了个保安,特别尽忠职守的那种,加上新人还没对住户脸熟,一口咬死了没有门卡那肯定不能进去。方见纱站在门口,竟然第一次感到了风水当真轮流转,她在网吧里把那个没带身份证的小孩拎出去的时候,他大概也是现在这种心情。
她想起来她有另一张备用门卡搁在楼上,但她又不能说让保安上楼帮她拿一下。
于是,她就在这个时候,说出了一句让保安觉得看见了傻子的话。
她说:“我让我的鹦鹉帮我拿一下行吗?”
保安大哥顿时就有点愣。
“当然,鹦鹉要是能给你拿下来的话……”他说。
方见纱站在楼下,抬头望着17楼自家的窗户,张了张嘴,喊了一声鹦鹉的名字。
她自己的鹦鹉还没有名字,因为她觉得对着一只鸟喊名字有点傻,就一直没给它取。但之前那段时间,她的邻居的那只鹦鹉会时不时往家里飞,她叫“灯灯”也逐渐叫上了口。
所以,她喊的仍旧是这两个字。
接着,她自家的那只鹦鹉竟然当真飞了出来——当然嘴里没有衔着门卡。它在两个人惊讶的目光中飞下来,先是落到方见纱的手臂上,像在对她说什么一样咕哝了几声,接着扑棱起翅膀,直接飞到了路上去。
对特警工作有着盲目的向往的方见纱,反应力在这一刻当真派上了用场,她直接拉开了恰好在身边停下的一辆出租车的车门,清晰地对司机说:“给我追那只鸟。”
♂♀
地点回到网吧。
那两只不知为何——又理所当然地同时站在方见纱她爸手臂上的鹦鹉,在在场的人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的时候,就恰如其分地开始发表起了演讲。
说话的是奚洛家的灯灯。
这只在奚洛面前一个字都未吐过,恨不能在脸上写着“别理我我不会说话”的鹦鹉,此刻当真是口若悬河。说的皆是奚洛前两天把它接回战队里,晚上对着它念叨的话。
是解释,也是道歉的预演。
——对不起,我那天不是故意的……
好像小学生?
那个对不起啊你不要介意我其实……
不行,这个又太随便了。虽然自己是个随便的人,但这不是个随便的场合。
——我觉得我喜欢你……
不不不这个太开门见山了而且这个和道歉也没关系对不对。
他这么对着鹦鹉念叨了几回,觉得有点无趣,又有点丢人。最后甚至看着鹦鹉就能想起来自己说的话,就干脆把它送回了宠物店。
而谁知道会发生现在的事呢!
而且这鹦鹉不是一直都不会说话的吗!大哥你在宠物店到底是学习了什么技能啊!你在瀑布下修行了三天三夜终于掌握了人语吗!
我是不是还要给你鼓鼓掌啊?
当然了,鹦鹉毕竟是鹦鹉,它说出来的话都是断断续续的单字,是些旁人听不明白,但当事人完全明白这就是在讲他们的事。每个单字都是一句完整的话,每句完整的话,都能写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故事的两个当事人同时盯着鹦鹉,又同时陷入了沉默。
“我——”奚洛打定了决心要开口,却被方见纱他爸拍了拍手打断了。
“好了。”他说,“我给你解决了一个问题,那你也得完成我的一个任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