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余说想去海边,第二天一早收拾好东西,邵珩就带着她出门了。
还是那个南边的城市,住的还是前两次的那个酒店。他们这次出发得早,正午过后就到了,因此有一个下午的空闲可以到处走走。
邵珩带着她先去吃了饭,之后两人就一起去了海滩上。
海风拂面,带些料峭的寒意,太阳的光芒敛起,它的光辉只剩下足以暖身的温度。
程之余想起邵珩第一次带她来这里时也是七月流火之际,盛夏将去,深秋未临。那时他们双双都还罩在父母离世的阴霾之下,尚未对彼此敞开心房,坦诚相见,他们仅仅只是普通的情侣,各有各的不幸。
而如今,他们是最亲密的人。
到了海滩上,程之余看到浪花汹涌蹿跃就想往那跑,刚走了两步就被邵珩拉住了。
程之余回头看他。
邵珩挑眉:“水太冷了。”
程之余鼓嘴:“我就玩一会儿。”
“真是条鱼,见水就想撒欢。”邵珩戳了下她的脸,“去画画。”
程之余有些不情不愿地从他手上接过画架。
邵珩低笑:“快,我给你拍两张。”
程之余听到这话立刻露出一个笑来:“好。”
海滩上人很少,程之余找个合适的地儿支好了画架,固定好画布,看着不远处正低头调镜头的邵珩想了想后拿出调色板开始调色。
这边程之余在画画,那边邵珩调好镜头后找好角度给她拍了几张照片,觉得光不是特别好就在边上坐着等候时机。
他把相机放在大腿上,双手往后撑着身体望着大海。
昨天一晚上他都在想杨子琳说的话,想他口中从前的自己,不得不承认有点陌生。
这两年放下相机的日子似乎也把他的少年意气消磨了些,以前在摄影上他从不迁就,只拍自己想拍的,那时候有父母的支持,他从不后退,凭着一腔孤勇在摄影上打开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上次李岳和他提出拍些不一样风格的照片时,他动摇了,他自己知道那不仅是因为他以展览相胁,更是因为他现在不能再靠着家庭的庇护为所欲为了,他必须靠着自己重新打开一片天地,再次证明自己,所以他妥协了。
他告诉自己只此一次,可是这种妥协开头难,但只要有了一次,接下来就会像多米诺骨牌般向他倾倒,再难收势。
杨子琳的话虽然犀利刻薄,但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这样的摄影不是他一直在追求的摄影,他的初衷原非如此。
……
日头西斜,天边彩霞连绵,像是一簇簇拥在一起的棉花糖,一排排的海鸥列队归家,涛声此起彼伏。
邵珩以晚霞为背景给程之余拍了几张照,待放下相机时,程之余也正好放下手中的画笔,退后几步端详了下自己的画,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纯粹作画的感觉真好,她想。
邵珩朝她走过去,往画布上一看,她画的就是他坐在沙滩上思考时候的样子。
程之余看着自己的画说了句:“真好看。”
邵珩眼角上挑:“夸我?”
程之余轻哼一声:“我说我画得真好看。”
“啧,你还挺自恋。”
程之余给油画上了层清漆,之后就晾着它。
她和邵珩两人坐在沙滩上看日落,一颗蛋黄似的圆日逐渐沉进了海平线上,留下波光粼粼的海面。
程之余依偎着邵珩,拿过他的相机翻看他拍的照片,每一张都反反复复地看个好几遍。
从小到大,很多人都夸她长得好看,但只有在他的相机里,她才觉得自己是美的。
程之余扭头问他:“你给她拍过吗?”
邵珩笑:“小鱼儿,醋劲儿还没过呢?”
“才没有!”
邵珩捏她脸:“啧,又说谎。”
程之余撇撇嘴又去看照片。
“拍过。”邵珩突然说。
程之余扭过头去看他。
邵珩看着她勾唇笑:“裸/照只拍过你。”
程之余用手肘撞他,瞪着他。
邵珩凑过去压低声音说:“晚上再拍一组。”
“你你你……”
邵珩飞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下,笑声从喉间溢出。
那一轮落日完全沉入海底,连余晖也渐渐消去,暗蓝色的天幕渐渐挂上,几颗疏星像是芝麻粒一般洒在上面,天色暗了下来。
油画已经半干了,程之余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下,邵珩帮着她把画架收起来,两人先回了趟酒店把东西放好,之后才去吃了晚饭。
饭后,程之余拉着他遛食,沿着绵长的海岸线来回走了一遭,邵珩发现她又开始时不时地偷瞄他,每次她有话想讲的时候都这样。
“说话。”邵珩开口。
“我不想走了。”程之余说。
“啧,不是你想出来走走的?”
程之余心虚地咳了声,看着他说:“你背我吧。”
“小鱼儿,套路我呢?”邵珩嘴上这样说着,还是在她面前蹲下了身体,“上来。”
程之余弯唇笑了,利索地趴在他的背上,双手交握在前。
邵珩勾着她的膝盖弯背起她往酒店走回去。
海涛声在寂静的夜里哗哗作响,天上一勾弯月在河汉旁悬挂。
“邵珩。”程之余趴在他肩头上喊他。
“嗯。”
“我们把petrel关了吧。”
“嗯?”
“你跟她去美国吧。”
邵珩脚步停住,偏头和她对上眼。
从昨晚她说要来海边开始他就觉察出了她有事,却没想到她会和他说这样的话。
“昨天下午去过工作室了?”邵珩问。
程之余闷闷地应了声:“嗯。”
邵珩一下子就了然了,擡起脚缓慢地背着她继续往前走。
“刚说的话是真的?”他又问。
“嗯。”她点了下头。
“为什么?”
程之余答道:“不是你说的么,不喜欢的事就不要做了,去做喜欢的。”
“啧。”邵珩挑眉,“不怕我去了美国和她复合?”
程之余搂紧他,抿嘴缄默会儿,小声地说:“我会去找你的。”
邵珩心一软:“小鱼儿,老子可真是喜欢死你这张嘴了。”
……
程之余和邵珩两人仅在海边呆了两天,两天里除了一开始的那个下午他们在海滩上画画,剩下的时间他们俩几乎就腻在酒店里。
程之余就把李修说的那个国际竞赛告诉了他,和他说如果他去美国,她就去参加这个比赛。
邵珩思考了两天后,做了决定。
任意妄为,他最擅长了。
——
从海边回来后,程之余就主动联系白婷见面,白婷欣然允诺,和她说好在老地方碰面。
程之余在进包厢前深吸了一口气才推开门。
“来啦。”白婷说。
程之余走进去,跪坐在榻榻米上。
白婷看了眼她左右,发现她什么也没带,便说:“我还以为你是把肖像画画好了呢。”
程之余抿了下嘴,从书包里拿出之前白婷给的那张照片递过去。
白婷她递来的照片愣了下,看她:“之余,你这是什么意思?”
“婷姐,不好意思,这幅肖像画我画不了。”程之余把照片放在她的面前,咬咬牙直接说道。
“怎么会画不了?没时间?”
“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觉得上次说的价钱低了?”
程之余还是摇头:“婷姐,以后我不会再卖画了。”
白婷皱眉:“之余,怎么突然这么说?”
程之余盯着茶几上的纹理说:“我不想为了钱而画,那样……不是很开心。”
白婷听了她的话后失笑:“之余,你真是天真,现在这个社会没有钱就是寸步难行,我能理解你想要追求纯粹的艺术,但是你扪心自问,在娱乐至死的今天真的有这样的艺术吗?”
程之余擡头看着她,蠕动嘴唇吐出两个字:“……有的。”
白婷摇摇头,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有这个想法,心高气傲,视钱财如粪土,认为自己有才华不肯屈就,认为艺术是高高在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和任何利益挂钩都是在亵渎它。”
白婷停了下,表情怀想:“那个时候没人看得上我的画,因为没人欣赏我的绘画风格。我没有收入,过着饥不饱腹的生活,最后也只能去机构里教小孩子画画,去模仿名画卖给装饰店。什么梦想啊,艺术啊,这些虚无的东西在现实的催逼下根本无法让你得到生存,所以人要学会妥协。”
“你现在的妥协只是一时的妥协,等你获得了很高的地位和名声后,你还是能做你自己喜欢的事啊,只不过是把时间稍微往后推迟了而已。”白婷最后说。
程之余咬了下唇,开口问:“婷姐,你现在还画得出你年轻时候画的油画吗?”
白婷表情一滞。
“不能了吧。”程之余说,“因为你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初心。”
白婷到底是久经风浪的人了,立刻调整好情绪,笑着说:“初心这种东西只有你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会说,因为你们都太天真了,太把艺术当回事了,等有一天你碰了一鼻子灰了,就会明白我今天说的话。”
“纯粹的艺术在这个年代注定走向死亡。”
“不会的。”程之余眼神坚定,语气铿锵有力,“只要有人还在追求,它就不会死亡。”
白婷愣住。
“我不知道不妥协会付出什么代价,但是我知道现在妥协会有什么代价。”
程之余起身朝她鞠了个躬:“婷姐,谢谢你的照顾,我想如果注定有那一天,我现在所坚持的,就是把那一天无限地推迟。”
“再见。”
程之余背上书包离开。
白婷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有些恍惚,这么多年来,她所放弃的恰好正是这个女孩坚持的。
她错了吗?或许再过个几年,她会知道答案。
——
邵珩从海边回来的第二天,李岳就拿着合同来到了工作室。
“上次那期杂志的反响很好,下次你可以接着试试其他的风格。”李岳说着把手上的合同递过去,“这是最新拟定的合同,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不用了。”邵珩看也不看就说道。
李岳以为他说的是没有问题,立刻拿出笔递给他:“那你签个名,我们正式开始合作。”
“我不打算把petrel开下去了。”邵珩说,“所以,合作也没必要了。”
“什么?”李岳没防备听他这么一说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之前签的版权合作还有效,我接下来一年的作品还会独家发表在《IMAGE》,至于其它的合作……算了。”
李岳懵了:“那展览呢?”
“不办了。”邵珩挑眉说,“合同还没签,应该没给你们造成损失吧。”
“不是……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你还有什么要求IMAGE都会满足。还是你有新的合作方了,他们给出了更高的投资资金?”
“没有,就是我个人的想法。”
李岳急了:“你确定?现在你是风头正劲,IMAGE有把握把petrel办成一个全国的知名摄影品牌,在一年内占领清城百分之八十的市场是没问题的,这么好的机会你要放弃?”
邵珩不犹豫:“嗯。”
“……”李岳一时语塞,他今天就是抱着签好合同的心态来的,本以为万事妥当,却没想到他突然变卦,杀他个措手不及。
李岳再次问道:“你真不再想想?”
“我已经决定了。”邵珩耸了下肩。
“可是……”
“别可是了。”邵珩眼睛里锋芒大盛,“我能保证接下来一年里《IMAGE》的销量不会差,你们吃不了亏。”
……
邵珩和李岳你来我挡谈了半个多小时,最后他才死心地离开。
邵珩坐在位置上伸了个懒腰,果然应付商人太伤神,还不如和他的小鱼儿聊天来得有趣。
想到她,他嘴角莫名地挂上了笑。
别看她平时迷迷糊糊又优柔寡断任人拿捏的,一到大关头还挺靠得住。
邵珩掏出手机给她打了个电话,问清了她在哪后就出发去找她。
程之余从茶馆出来后就直接回了学校,接到邵珩电话时她正到校门口,他让她在那儿等着,她就乖乖地站那儿等着。
还没等到邵珩,却等来了他的前女友。
“Hey。”杨子琳和她打招呼。
程之余对她笑了下。
“我决定不和你抢Ivan了,我喜欢的是以前那个优秀的摄影师Ivan,不是现在这个。”杨子琳略有些可惜地说,“他现在没以前有魅力了,拍的照片也没以前的好了。”
程之余听她这么评价邵珩,有些不悦,蹙蹙眉头说:“他还是很优秀。”
“是么。”杨子琳耸肩,“以前他可是会为了听一场Jonas的讲座连夜从纽约飞到澳大利亚,现在他连能向他学习的机会都弃之不顾了,我想他可能已经放弃以前纪实摄影了,或许他打算去拍赚钱的商业照。”
“你不能这么说他,他会去美国的,也不会放弃纪实摄影。”程之余反驳道。
杨子琳瞪大双眼:“Really?”
“小鱼儿。”
程之余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邵珩的声音,回头一看他正慢悠悠地往她这走来。
“Hey,Ivan。”
邵珩凉凉地扫她一眼没搭理,径直拉过程之余的手把她拉到身边来。
杨子琳没注意这个,看着他有些兴奋地问:“你打算去美国了?”
邵珩没应,算是默认。
“Oh,god。”杨子琳笑了,“我们又能成为同学,到时候和我一起走吧。”
邵珩睨她:“Noway。”
邵珩把程之余从学校门口带走,杨子琳还在他们后面喊着:“Ivan,Iwillwaitfor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