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是个很有原则的人。秉持着君子爱财取之以道的原则,她在收了钱后做的事也是相当尽心尽责的,具体表现为:指使邢越给即墨无白端茶送水,指使邢越为即墨无白换衣换药,甚至还让邢越在即墨无白睡前讲几个笑话逗他开心。
而她自己则负责紧密盯牢金钱交易。据她所言,这是一项繁杂且细致的活,非一般人所能经手。
一夜无梦,到日上三竿即墨无白才起身。邢越已经等在外面,待他洗漱完毕,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给他服用,又伺候他换药。
即墨无白挑眉道:“这种事情何须你自己做。”
邢越瞪他:“不然你想内子给你换吗?”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雇个下人啊。”
“你觉得我家那位舍得花钱雇人吗?”
即墨无白抱以同情的眼神。
邢越看起来的确可怜,忙完这些又去给即墨无白端早饭,简直跟个小丫鬟没区别,邢夫人却是不见踪影。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即墨无白渐渐也习惯了。
这日吃罢早饭,邢越出门给他买药去了。即墨无白独自坐在房中计划接下来的安排,忽然听见院外有人说话,走到窗边一看,原来是邢夫人回来了,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拎着个包袱。
包袱显然很沉,因为邢夫人半边身子都是往下沉的。她相貌生得不错,皮肤白嫩,此时却是双颊酡红,双眼冒着兴奋的光彩,即墨无白一猜便知包袱里装的是钱。
他朝邢夫人背后望去,院门未合,送她回来的马车正缓缓驶离,车上有人掀帘探了探头,眼神迅速在院中扫视了一遍,退回车内。
即墨无白觉得不对劲,邢夫人善于敛财,与外人多有来往并不奇怪,但此人显然不简单,双眼狡黠,神色却沉稳,不像是寻常人,倒是很像那种官场中混迹的人。
他暗暗留了个心思。
邢越回来后又忙着做饭。大概是赚了钱,邢夫人今日心情不错,亲自掌勺,照旧对他指手画脚、呼来喝去的,邢越却很听话,夫妻俩打打闹闹的一顿饭很快就做好了。
即墨无白见夫妻和睦,不便打扰,一直到吃完午饭,趁邢越过来送药,才扣住他问了句:“尊夫人最近在与什么人往来?”
邢越的表情竟然有些闪躲,支吾许久,小心翼翼问:“是不是师城主与你说了什么?她不会是想对内子下手吧?”
即墨无白一听这话便知有事,佯装道:“该说的都与我说了,我想听你自己说清楚,兴许我还能为你求个情。”
邢越左右看看,扯着他衣袖一直走到角落:“这事我在路上就想告诉你的,师城主之前就提心过我,说内子与一些不明身份的人来往,我来见了她之后不久就见到了对方,我竟然见过。”
“谁?”
“当初我奉你命令假扮乔大都护时见过他,是乔大都护的部下。”
即墨无白蹙眉:“你的意思是,尊夫人与乔定夜有接触?”
“也许……是吧。但我已经告诫过她,她答应我不再与对方来往了。”
若真没有来往,今日就不会提着钱回来了。即墨无白稍作沉吟:“她自己知道对方身份吗?”
邢越摇头:“她一直反对我卷入官场中事,我不敢对她直言,只是劝她少于那些人往来。”
那就难怪了。
邢越见他不言不语,颇为激动,紧紧揪着他那一截衣袖:“我知道你们都不待见乔都护,若是师城主要追究,你可千万要替内子求情啊!”
即墨无白心道还不知以后能不能再见到师雨呢,求什么情啊!不过表面上还是好言好语地安慰了他一番,白日里的事也没告诉他。
之后几天邢夫人都很安分,没再独自出去过,偶尔出去也是和邢越一起。即墨无白在屋中静养,一直注意着她的动向。
一直到大半月之后,喷薄的热气席卷了西域大地,他身上的伤都已好了大半,邢夫人才又单独出了门。
倚窗静候,直到天快擦黑时,邢夫人才回来,这次神色如常,手里照样提着些财物。即墨无白推门出去,在屋檐下站定后唤她。
邢夫人看他脸上带着三分笑,端的是君子派头,将包袱藏于身后,笑着上前问:“即墨公子有何吩咐啊?”
即墨无白道:“夫人既然已经答应了邢越不再与都护府的人接触,为何又出尔反尔呢?”
邢夫人顿时笑意全无:“都护府?什么都护府?”
即墨无白绕着她缓缓踱步:“这段时间与你接触的人是安西都护府的人,夫人竟毫不知情?”
邢夫人愣了愣,气恼地一跺脚:“唉,真烦,我还骂邢越卷入你们官家事里去,结果我自己也卷进来了!”
即墨无白道:“你何时与他接触的?”
邢夫人仍不高兴,哼了一声道:“要论最早,至少也有一年了,如今隔了那么久忽然来找我,不过是叫我盯着你动向,不让你乱跑,我还以为又是哪个暗中照料你的人呢。”
即墨无白心中顿生不妙,原来那么早乔定夜就插手进来了。这么说来,自己行踪败露,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了。
此事出乎他预料,他稍作思虑,自腰间摘了玉佩递给邢夫人:“这块玉佩不值什么钱,但我即墨族人都认得,夫人最好避一避风头,不如去我老家润州,远离这边疆是非之地。”
邢夫人立即接了过来:“那我相公呢?”
即墨无白遗憾地看她一眼:“他还有用,暂时还不能走。”
邢夫人不快:“加钱!”
“……”
邢越回来的时候,和平常一样要做午饭,却已经不见自家媳妇儿了。他以为媳妇儿被抓走了,心急火燎地冲进即墨无白房间要人。
即墨无白白他一眼:“我替你把人送走了还不好?”
邢越悬在心口的一腔怒火顿时熄了,匆匆返回房间检查了一遍,却又顿生愤怒,走就走吧,还一个子儿都不给他留,还有没有夫妻情分了!
即墨无白跟到房间门口,抱臂倚门:“都护府的人应当还会再来,要么你扮一下你家娘子去会会他们?”
邢越连连摆手:“算了吧,乔定夜都不在都护府了,他们怎么还会再来啊。”
即墨无白疑惑道:“他去何处了?”
“去迎接圣驾了,陛下已经在去往墨城的路上了。”
邢越适可而止,即墨无白还是立即就明白了:“这么说来,即墨倓与师雨就要成婚了?”
“呃……听说就在初八吧。”
即墨无白眉头深锁,邢越也不好说什么,东张西望装作在看风景。
过了许久,即墨无白蓦地说了句:“不妙。”
邢越瞥他一眼,深表同情,唉,对你而言自然是不妙了,嚎也没用啊……
嘉熙帝还在赶来的路上,日子却已一天一天临近初八。他与阿瞻的关系像是瞬间成为了君主与宠臣,甚至亲自书信一封寄来墨城,擡头竟称其为表弟,言辞间愧于时间匆忙,恐无法及时赶至,请他按时成婚,不必等候。
火热的阳光照着墨城,百姓们奔走相告,城主与代城主行将完婚,皇帝亲临主婚,简直是无上的荣宠。
不日,城主府全城布告,举城同庆,初八当日,全城官员可入府道贺,百姓皆可于城主府前观礼。
这一场婚礼声势浩大,古未有之。全城沸腾,喜气洋洋。
初八转眼即至,师雨一早起身,先去祠堂祭拜了即墨彦,这才坐回房中由下人伺候着描妆更衣。
金钗环佩,五色披帛,嫁衣火红,一身珠翠。师雨五官娇柔,神色端和,下人们都赶着道贺,她也始终带着笑,逢人便赏,刚刚装扮完,已经打赏了一圈的人。
墨城女子出嫁不披盖头,只戴红色面纱。原本该母亲或者其他女性长辈亲手遮上,但城主府找不到这样的人,师雨原先是打算开个先例,请霍擎替她遮面的,但如今老将军已经归隐,她也只能自己动手了。
夙鸢今日也特地换了身新衣,忙前忙后地进进出出。师雨遮好面纱,将她叫到跟前:“皇帝到哪儿了?”
夙鸢道:“刚听说了,还有百里,说赶不上吉时了,直接来喝喜酒,请城主和代城主照常完婚。”
师雨好笑,就是只有十里,他也不会来主婚的。若不是为了墨城,他堂堂九五之尊何必亲自跑这一趟,毕竟当初也对她动过心思,还来主婚,多尴尬。
两个墨城官员的妻子款款进了屋中,扶着师雨出门去阿瞻居住的城主正院。稍后师雨再和阿瞻一同前往大厅,在众官和百姓的面前拜堂。
所过之处,仆从纷纷垂眼躬身,毕竟师雨才是墨城的实际统治者,下人们是最看得清时势的。
师雨目不斜视地经过,走过回廊,穿过繁花正艳的花园,来到张灯结彩的院门前。门口的侍卫比往常竟然多了一倍不止,她左右看了看,走入院门。
阿瞻高冠束发,红衣慑人,稍稍饰了面,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他站在檐下,见到师雨进来,微微笑了笑,上前接过了她的手。
师雨左右看了看,院门外是一身军服的侍卫,院中是数十精壮男仆,个个垂首而立,她还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这种景象。
阿瞻左手执着她左手,右手托着她后腰,一路走入屋中,院门忽然落下。师雨转头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仆人全都被关在了外面。她侧头看向阿瞻:“马上就要去前厅了,关什么院门?”
阿瞻温柔地笑了笑:“莫急,你先放下固执,我们再去前厅拜堂不迟。”
师雨眼神流转不定:“哦?我放下什么固执?”
阿瞻引着她到桌前,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只要你即刻下令卸任代城主,移交城主印绶,如此而已。”
师雨从他手心里抽出手:“你不是答应过凡事会与我商量?”
“我这不是在与你商量么?”
“若我不答应呢?”
话刚出口,师雨的腰间抵上一截尖硬之物,甚至穿过层层礼服触到了她的皮肉,一个“男仆”单手扣住她肩头,阴沉沉地站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