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黑的夜色像是被人撕开了一角,微薄的光亮钻入视野。那裂口一点一点扩大,直至天边云层透亮,朝光满天。
即墨无白已经不清楚自己到处走出多远,四下荒凉,除了山头就是杂草丛生的荒野。但方向应该是通往中原的。他终于抵不住疲惫,跌坐在地上,这才想起自己走时连盘缠干粮都没带,果然是病的晕头了。
前方忽然传来叮铃叮铃的响声,他擡眼看去,一个身着彩衣的少女牵着一匹毛驴远远走了过来。
看到即墨无白,少女停下来在毛驴背上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个羊皮卷来,展开看了看,又看了看即墨无白,笑眯眯地道:“咦,你已经到这儿啦?还挺快的呢。”
即墨无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姑娘是……”
“我是方圆百里知名的行脚商啊。”
即墨无白左右看了看,在逗他么?荒无人烟的,到底知名在何处啊?
那少女一点也不生分,到了他跟前,从毛驴背上的口袋里一样一样掏东西,药材、食材,甚至连煮东西用的铜锅都有。
她也不与即墨无白解释,仿佛早就认识他,径自生火煮肉汤,忙得不亦乐乎,一面与他唠叨:“你的烧退了吗?我看看?”她生手探了探即墨无白的额头,撅了撅嘴,“还是很烫啊,那没法子了,让他们帮忙吧。”
“他们?”即墨无白问了一声,那少女却不回答,自顾自忙着在肉汤里加佐料,而后拍拍手起身道:“好了,即墨公子慢用,小女子告辞了。”
她只留下了一锅肉汤,牵着毛驴就这么走远了,即墨无白头还有些晕,望着她的背影失笑:“难不成我是遇上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虽这么说,他在吃之前还是先取了身上一块银饰试了一下,没毒。
饱食一顿,再上路多了不少精神。即墨无白用剑刨了个坑,将铜锅埋进土地,掩藏好行踪,继续赶路。
看了看日头,再算算脚程,往前该是玉门地界了。即墨无白身上的伤口有些疼痛,大约是需要换药了,他决心加快速度去集镇上寻个大夫。
直到下午才看到人烟,若非那一锅肉汤,他还真不一定能撑到此时,这么看来,那少女还真算是活菩萨了。
集镇小的可怜,以前都有车马代步,即墨无白从没注意到路上有这么一个地方。赶了许久的路,身上有些发汗,他正打算解掉披风,身后有人按住他的手道:“诶,即墨公子不可,您还病着呢。”
即墨无白转身,一个高鼻深目的西域男子笑眯眯地看着他,身后跟着两三个仆从。
“阁下是……”
“在下是这镇上知名的药材商啊,即墨公子请随我来,您这会儿正需要药呢。”他一手引着即墨无白,穿过三三两两的行人朝前走去。
即墨无白心想,自己今日还真是到处遇到名人呢。
沿着街道往前越走越见繁忙,到了街心一家店铺前,西域男子停步朝即墨无白擡手做请。
他举步进去,里面立即迎上来一个老大夫,张口就问:“可是即墨公子?”
即墨无白点点头。
“啊,即墨公子脚程很快,还以为至少要明日才能见着您呢。”大夫领着他朝里走,揭开竹帘进了内室,刚请他坐下就立即为他诊脉,也不问他是否愿意。
即墨无白一来是高烧不退晕晕乎乎,二来是心中猜到了一二,并没有推辞,任由老大夫给自己望闻问切。
“公子的伤需要好好休养,老夫这就给您开药方煎药。”
那西域男子就站在门口,听老大夫说了这话,立即叫来两个仆人伺候即墨无白去厢房休息。
即墨无白已是疲累至极,就在老大夫为他诊治这段时间里,已经半靠在榻上睡过去了。
“找到了吗?”
城主府里有一小片湖泊,是人工掘出来的。师雨此时倚栏而坐,撚食喂鱼,襦裙曳地。本是极其散漫闲适的光景,说话的口气却并不轻松。这话她今日已经问了三遍,派去盯着阿瞻的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夙鸢摇头:“没有。”
师雨停下手,将鱼食递给她,起身走出亭外。
夙鸢连忙跟上去:“城主,还查吗?”
“不必了,”师雨叹了口气:“多半是没了。”
身为贴身侍从,这时候必须要起到宽慰人心的作用,夙鸢刚想找个理由让师雨宽宽心,却见远处一身戎装的葛贲大步走来,风风火火的样子,赶紧提醒了师雨一声。
“葛校尉这是怎么了?”师雨朝他走了两步。
葛贲猛一抱拳:“回代城主,霍老将军忽然收拾好行囊,要去乡间隐居了。”
师雨神情好笑:“隐居?如今这关头,他好端端地隐什么居?”
葛贲摇头:“属下不知,只知道他老人家去意已决,只能来请您做主。”
师雨看他神情认真,不再多言,立即出门,没遮面巾,也没坐马车,骑快马直奔霍府。
到了府门口,大门敞着,老管家领着一群仆从在大门口,看样子霍擎刚走没多久。
师雨来不及下马便问:“霍将军朝哪个方向走了?”
老管家施礼道:“代城主还是别追了,老将军去意已决,他知道您要追来,特地写了信函给您禀明情形。”说着呈上一封信来。
师雨接过来,三两下下拆开,霍擎这封信写得极其详细,先将两个儿子所带兵马多少,驻扎之地,具体承担事务一一禀报,其实这些师雨都清楚,但他还是详细写了出来。
之后声称自己年事已高,难以操持军务,唯有让二子继续为墨城效力。墨城兵马调度大权向来由城主与主将共掌,如今他自己手上的那部分兵权已移交城主即墨倓。不过以后若有需要,他一定为墨城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看他每件事情都交代地如此清楚,师雨就知道这次与上次不同,他是打定主意要走了。她将信收入袖中,问管家:“老将军走的时候有没有带足够的仆从?”
“回代城主,带了些人,您可以放心。”
师雨点点头,调转马头,原路返回。
她曾经与霍擎一同站在即墨彦榻前聆听他最后的命令,不想如今路刚走到一半,以后就只能靠她自己走下去了。
回到城主府,一进大门就见到高阶之上站着阿瞻。师雨从下仰视上去,竟第一次觉得他遥不可及,高高在上。
阿瞻见到她,往下走了几步,笑着牵住她的手:“我听说你昨晚出城去了,去哪儿了?”
师雨昨夜特地从东城门出,绕道西城门归,此事本不该被他知晓,但霍擎的人马都归他了,知道也就不奇怪了。
“边镇有些事要处理罢了,后来知道没什么大事我就回来了。”
阿瞻点点头,也没追问,领着她往住处走:“喜服已经制好了,我叫人送去你房间了,你去试试。”
师雨一愣:“这么快?”
“是啊,早些把婚事办了吧。”
师雨停下脚步:“日子已经定了?”
阿瞻也跟着停下,握紧她的手:“定了,下月初八就是大吉之日。”
师雨无言以对。
阿瞻没有在她脸上见到喜色,不免有些失落:“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她垂眼盯着地面,再擡头时与往常一样笑语温柔:“若这真是你所愿,那就这么办吧,但你以后不管做什么决定,最好还是与我先商议一下。”
阿瞻含笑点头:“一定。”
即墨无白是被一阵颠簸弄醒的,睁开眼睛发现头顶不是严实的屋顶,而是晃动的车厢,立即坐起身来。
车外探进个脑袋:“哟,你醒啦?”
即墨无白剑都握在手里了,看到他才稍稍放松了一些:“邢越?你怎么在这儿?”
邢越坐进车里,笑道:“我来接你的啊,师城主给我递了消息,叫我来接应你,怕你出事。”
即墨无白已经猜到那少女、西域男子和大夫都是师雨安排的人,没想到他也有份。他朝外看了一眼,天光刚亮。
“我睡多久了?”
“一天一夜吧,好在退热了。”邢越看他双唇泛白,取了水壶递给他。
即墨无白灌了口水,又问:“这是要去何处?”
邢越道:“去我落脚的地方避一避,有人跟着你呢,多亏这一路师城主的安排,否则还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寻机害你。”
“是军队?”
邢越摇头。
即墨无白想了想:“那应该就是暗中盯着我的人了,我在墨城的消息一定就是他传递出去的。”
邢越摊摊手:“反正我不清楚是谁。”
二人没再闲谈,马车行进速度极快,一日颠簸,天黑前进城,沿着喧嚣的大街走了片刻,拐入了宁静的小道,徐徐停下。
即墨无白下车后观察了一下周围,月色洒在石板路上,像是倾泻了一地水光。眼前是一条不太宽阔的街道,两边房舍齐整,却好像都没什么住户,连灯火也没有。
“这里好像是宁朔?”他看向邢越。
“没错,的确是宁朔。”邢越打开院门,请他进去,院中昏暗,一棵矮树偎着房屋,屋内一灯如豆。
屋门上的帘子被掀开,一个女子矮身出来,擡头一眼看到即墨无白,立即踏着小碎步跑过来:“哟,这位俊公子是哪位啊?”
即墨无白干咳一声,见了一礼:“想必这位就是邢夫人了。”
邢夫人一阵娇笑:“公子不必客气,奴家小字六娘,你可以直唤我名字哒!”
“……”即墨无白转头看向邢越,月光照耀下,邢越面色如常,丝毫不动气。
邢夫人笑完了一甩帕子:“住宿一夜六两,白日三餐一日五两,给公子便宜点,一日十两就是了。”
“……”即墨无白悟了,难怪邢越不动气,他妻子看他不是女人看男人,而是财迷看银子。
邢越请即墨无白进屋,一面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句:“放心吧,她要多少您就听听,反正有师城主养你,钱都是她出。”
即墨无白斜眼:“我还不至于沦落到要靠她养吧?”
邢越道:“可是她说过几日就派人送钱来啊,难道你要我退了,然后你自己给钱?”
即墨无白认真地想了想:“姑姑盛情难却,我若拒绝就太虚伪了,还是不退了吧。”
“……”邢越默默在心里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