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霜雪催人老“我已是油尽灯枯了。”……
按照杜兰泽原本的计划,孟竹舟不应该当众呼救。
孟竹舟应该穿过马路,转入一条巷道,找到一扇红漆木门,敲响门环,耐心等待这一户主人出门迎客。
然而,孟竹舟心乱如麻。
当她走到马路附近,她远远望见了那一扇红漆木门,门环上赫然挂着一把厚重的铁锁——主人要么是拒不见客,要么是远行未归,无论哪一种情况,她都无法接受。
恰在这个时候,镇抚司的巡街骑兵出现了。
孟竹舟的父母在世时,朝廷曾经派出镇抚司的武功高手,专门保护孟家人的周全。孟家与镇抚司相处融洽,未曾有过任何争执。
因而,看到镇抚司的那一瞬,几乎是下意识的,“救命”二字脱口而出,孟竹舟疯狂地跑向了他们。可是,此一时非彼一时,她不再是朝廷重臣的家属,镇抚司对她没有救助之责。
关合韵还说:“别为了一个丫鬟,伤了兄弟们的面子。”
镇抚司的众多高手面面相觑。他们低声商量了一阵,终归分向两侧,让出一条路,围观的群众也被驱散了,平民百姓哪里敢管这些官爷的闲事?
关合韵又喊了一声:“丫鬟发疯了,幻想自己是大小姐,她瞎说的话,大伙儿别往心里去!”
仿佛刚刚说了个笑话似的,关合韵爽朗地笑了笑。他挂在腰间的令牌闪闪发亮,镇抚司的骑兵不敢得罪他,便也陪着他笑,笑声从他们之中传开,传到四面八方,路过的行人也在谈笑。
“丫鬟疯了!”
“有个疯女人!”
“她说什么?她说自己是大小姐!”
“哈哈哈哈……”
孟竹舟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心跳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这个世界崩塌了,她离死不远了。
恐惧与绝望交织,化作强烈的愤怒,燃起熊熊大火,烧得她焦头烂额。
她拼尽全力,仍然无法冲破阻碍,关合韵顺手就封住了她的穴道,使她浑身僵硬,一点也不能动弹了。
她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马车正在接近她。
关合韵一定会把她抱上马车,到了那时,再多解释也无用,她只剩一条死路。
正当她万念俱灰之际,她又听见一位中年女子的怒吼:“当街强抢民女,你们还记不记得王法?!”
这位中年女子,名叫柴霏,她是太后身边的女官,负责在宫外查验贡品、采办时新的货物。
柴霏也是京城的红人。她用意不明,行踪不定,又有一身的真功夫,给人一种神秘莫测之感,八位武功高强的侍女常伴她的左右,她们的裙摆都镶嵌着金丝银线,必定得到了太后的青眼。
柴霏高高地举起一块令牌,金镶玉的质地,正面凸显着“福寿康宁”四个字,反面雕刻着精细的龙纹——这是太后宫里的令牌,镇抚司对此十分熟悉。
大梁朝以“孝”字治国,太后的地位远高于公主。
独揽政权的人,也是当今太后。
镇抚司不敢得罪方谨,更不敢触怒太后。他们想把柴霏、关合韵、孟竹舟都带回去,听凭上级处置,这也算是依法执法,并未偏袒任何一方。
偏偏关合韵急着回府。镇抚司的一位高手拦住了他,他挥动剑鞘,挡开了那人的手臂,那人出于本能反应,瞬间拔刀出鞘,双方顿时爆发冲突,激荡一片刀光剑影。
关合韵的武功胜过在场所有人,但是镇抚司的高手擅长一种“八人刀法”,以八人为一组,招式变幻无穷,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关合韵只能和他们过过招。
关合韵的怀里还抱着孟竹舟。
虽然孟竹舟犯下大错,关合韵却不能决定她的生死。
事关重大,必须交由方谨定夺。在方谨见到孟竹舟之前,孟竹舟还得是个活人。
关合韵稍微走神片刻,镇抚司与柴霏两方人马就联手了。他们一同跃到半空中,长刀长剑直劈横扫,势道极为刚猛凌厉。
关合韵往另一侧闪避,又因为他飞得太快,孟竹舟从他手中脱离。他迅速握住她的一大把头发,扯得她头皮生疼,她的脖子都快要断了似的。
说时迟那时快,柴霏手起剑落,陡然一剑,砍断了孟竹舟的长发。
钗环与发丝一同摔落在地上,孟竹舟也被柴霏抢到了怀里。
孟竹舟的头发只剩六寸长,发尾处是一道整齐的截面。
孟竹舟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容貌,满心只有劫后余生的狂喜。
柴霏的八位侍女挡住了关合韵,柴霏又解开了孟竹舟的穴道。关合韵的点穴功夫极强,即便穴道已经畅通,孟竹舟还是觉得浑身酸痛。
整条街道已经变得混乱不堪。
武功高手当街争斗,很容易伤及无辜,平民百姓都知道这个道理。他们连哭带喊、抱头鼠窜,现场还没有一个人见血,恐慌的情绪却是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
镇抚司不仅要维持秩序,还要迎战关合韵一干人等,简直忙不过来了。
刀
剑的碰撞声、尖锐的喊叫声、狂乱的马蹄声响彻天空,街道两侧的人群横冲直撞,炸面筋的大油锅又被推翻了,滚烫的热油泼溅出来,大约二十几个人受了轻伤,场面已是完全失控。
柴霏带着孟竹舟趁乱逃脱。
她们钻入一辆御用马车,飞速行驶在通往皇宫的御道上。
孟竹舟惊魂未定。她想和柴霏说话,柴霏却用眼神制止了她。
京城很少有人知道,柴霏是孟竹舟母亲的至交好友。她们义结金兰,情同姐妹。
孟竹舟出生后不久,柴霏就亲手抱过她。
孟竹舟的母亲在五年前因病去世,柴霏对孟竹舟的关爱未曾减少一分,孟竹舟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当然不会见死不救。
柴霏在宫外的一处住址,孟竹舟也是知道的,正位于闹市街道的那一条巷子里——那一座宅子挂靠在朝廷小官的名下,既能掩人耳目,又不会招致猜疑,等闲之辈也不敢靠近。
今天中午,孟竹舟在街上大喊大叫,柴霏便听到了她的声音。
如果柴霏不救她,她必死无疑。而且,她在柴霏的家门外出事,太后若是追究起来,柴霏也无法明哲保身。
马车驶入皇城的第一道宫门,柴霏终于放下心来:“进城了,能说话了。”
孟竹舟连忙追问:“姨母,你要带我去见太后吗?”
柴霏瞥了她一眼:“你知道我是你的姨母,还在街上喊什么,怎么不来敲我家门,不派人给我传个信?竟然在街上大闹一场,太莽撞了。”
孟竹舟含泪道:“我被东无追杀,又被方谨软禁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方谨的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看到您的门前挂着铁锁,就以为您不在家,想死的心都有了……”
柴霏道:“傻孩子,‘死’这个字,不可乱说。”
孟竹舟道:“我能活下来,多亏了杜兰泽。杜小姐是三公主的谋士,我被软禁的时候,她很照顾我,我想求太后给她一份体面,把她从公主府接出来……”
柴霏恨铁不成钢,使劲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读书读太多了,人情世故一概不懂。杜兰泽是三公主的近臣,太后娘娘深谋远虑,岂能为了一个小臣去得罪三公主?”
孟竹舟后知后觉:“今日,姨母为了救我,是不是得罪了三公主?”
柴霏的笑容里也有几分无奈:“得罪便得罪了吧,三公主也该知道,她在京城不是一手遮天,京城这地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比方谨地位更高的人,只有皇帝和太后,孟竹舟才刚逃离方谨的控制,又要奔向太后的牢笼。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柴霏从马车的暗格里拿出一把木梳,仔细地梳理孟竹舟的短发,还用发带和发钗把她的头发盘起来了。她们既要面见太后,仪容必须端庄整洁,鬓角不能有一缕乱发。
柴霏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能保住你的人,只有太后了,你在太后的面前,定要三思而后行。”
孟竹舟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几经波折,她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跟着柴霏进入了皇城,即将见到深宫里的太后。
宫里宫外的人都说,太后娘娘信佛,最是仁善,可她既然能坐稳太后之位,必定是挟势弄权的高手,谈笑间杀人不眨眼。
孟竹舟提心吊胆。马车窗缝里吹进来的一丝凉风都让她打了个激灵,她被骨子里渗出的恐惧侵袭着,或许是因为恐惧到了极点,她反而豁出去了,忽然就没那么害怕了,后背的冷汗也消失了。
她格外冷静。
马车停在了一条宫道上,柴霏扶着她走下来。
她擡头一望,远处一座宫殿屹立如山。
她低头一看,脚下的道路是青玉石砖铺成,如同一面镜子,光可鉴人。
道路两旁的古松郁郁葱葱,交叠的枝叶仿佛苍翠的华盖,绵延十里,场面恢宏又壮阔。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到了太后的仁寿宫吗?”
柴霏用眼神示意她闭嘴。她连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她们沿着宫道向前走,临到宫门的近旁,她才看见牌匾上的“前亭”二字,原来这一座壮丽殿堂只是仁寿宫的前亭。
她们在前亭等候了一个多时辰,太后才传召她们。从前亭到仁寿宫必须步行,又经过一刻钟的行走,她们终于迈入了仁寿宫的偏殿。
太后正坐在偏殿的一把紫檀木椅上。她靠着椅背,双手搭着软缎,神态平和而庄严,自然流露出一股极尊贵的气度。
柴霏和孟竹舟立刻下跪,做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太后没让她们起身,她们就一直跪在地上。
孟竹舟的额头紧贴着地板,脑海里不断重复着杜兰泽教给她的话术。她双目紧闭,直到太后说了一声“起来吧”,她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太后道:“孟小姐,到哀家的近前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孟竹舟道:“微臣遵命。”
她往前走了几步,又跪在太后的脚边:“承蒙太后娘娘关照,微臣感激不尽,现有一事,不敢不禀报,请您圣鉴。”
太后还未开口,孟竹舟已经全盘托出:“东无与朝廷官员、江南富商暗中勾结,私吞赈灾款数百万两,家父去世之前,搜集了大量证据,包括账册上百本、书信上百份,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孟竹舟一句话没讲完,又有一位名叫纪长蘅的女官出现了。
纪长蘅办事妥当,深受太后喜爱。平日里,她总是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行不回头,笑不露齿,从来不曾莽撞行事。
而今,纪长蘅的表情稍显生硬,这在仁寿宫就算是失态了。她连忙跪倒在地,向太后禀报道:“启禀娘娘,总管太监求见。”
“总管太监”是皇帝的心腹。他贸然来访,必定是奉了皇帝的旨意。
太后依旧淡然:“你没告诉他,哀家正在招待客人?”
纪长蘅如实回答:“奴婢说过了,总管太监还是要来看望您。据他所言,陛下十分记挂您的贵体安康,近来您为国事操劳,陛下也着实担忧,恐传不孝之名,陛下贵为一国之主,若是不孝顺太后,江山社稷如何稳固?”
太后的语气很和蔼:“皇帝的孝心,哀家知道了。”
太后心里却在想,皇帝真是锋芒毕露。
上个月的月末,太医院向皇帝进献了一种新药,皇帝服用之后,病情略有好转,胸部、腹部和臀部的脓疱结成了血痂,疼痛不再频繁发作,较之以往,皇帝的神智也清醒了不少。
皇帝大概是以为自己的病快好了,便急着从太后的手中夺权。他紧盯着仁寿宫,不放过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
今日,孟竹舟突然进宫,皇帝肯定听到了风声。他派出总管太监,正是为了敲打太后,他的言辞之间,字字句句都是“孝顺”,分分明明没有一点孝顺的意思。
这一点雕虫小技,逃不过太后的法眼。
比起皇帝的反复无常,太后更注意东无的动向。
东无在沧州闹事作乱,又勾结了敌国将领,与他们商定了割地赔款之约,此举触动了太后的底线。
太后往沧州调粮四十万石,及时补充沧州军需,又重新印刷邸报,重拾民众对朝廷的信心。
此外,太后还委派军队,排查虞州的前朝余孽,防止叛贼乱党串通一气,动摇大梁朝的根基。
从始至终,太后没有问罪于东无。
太后不曾薄待过东无,也没管过他在江南贪赃枉法的罪行。太后只是不允许他介入北方战场,把大梁朝的半壁江山拱手送人。
即便如此,东无还是与太后结怨了。
东无在南方各省遍寻名医,耗尽了数百斤名贵药材,做出两瓶化脓止血的丹药。他把丹药送到太医院,经由太医之手,呈递到皇帝面前,皇帝服用之后,大喜过望,重重赏赐太医院,却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太后倒是了如指掌。
太后本以为“化脓止血”只是治标不治本,皇帝的病情却比她预想中恢复得更快,说“恢复”也不
是“恢复”,只因皇帝的身体更孱弱了,服药之后,他的血肉消减了不少,只剩一副骨架和一张人皮。
皇帝坚信自己能够转危为安。他屡次暗示太后,让她主动交权,她至今没有明确答复,他就像小孩子发脾气似的,指使手下促成御林军内乱。
御林军的三大军营分崩离析,京郊一带,兵祸连结,死伤人数超过一万,相邻的村镇都是生灵涂炭。
皇帝和东无这一对父子,立身处世竟是如此相似,宁可他们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他们。
紫金香炉里燃着檀香,香气浅淡,弥漫在殿堂中,太后的思绪亦如烟雾一般散开了。她闭目养神,左手拇指仍在拨弄一串佛珠。
纪长蘅轻声道:“请问娘娘,奴婢是把总管太监请进来,还是让他先回去呢?”
太后不甚在意:“进来吧,他要看什么,听什么,都由他去。”
纪长蘅领命告退。
总管太监进门之前,孟竹舟也猜到了皇帝与太后的争端。
孟竹舟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头脑又开始发热了。她忐忑不安,双手紧紧绞着袖口,太后竟然对她说:“待会儿,哀家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实话实说,不可弄虚作假。”
孟竹舟立刻答应,还给太后磕了个头。
太后感叹道:“你是孟道年的掌上明珠,孟道年为大梁朝鞠躬尽瘁,哀家不会忘记他的功劳,看在他的份上,哀家也会保你后半生丰衣足食。”
*
孟竹舟失踪已久,今天她忽然露面,直奔太后的仁寿宫,着实引起了皇帝的猜疑。
总管太监奉了皇帝之命,前来打探孟竹舟的虚实,太后的女官直接把他请进宫来,他也只好站在一旁,听完了太后与孟竹舟的谈话。
日影逐渐西斜,总管太监便向太后请辞,匆匆赶回了皇帝的寝宫。
宫中挂满了黑色帐幔,还有一股混杂着血腥气的怪味扑面而来,总管太监的神色丝毫不变。他跪在卧房的门槛外,又把太后与孟竹舟的言论转述了一遍,特别提到了一位名叫“杜兰泽”的女人。
皇帝坐在床上,头颅缠满了绷带,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他的嗓音格外嘶哑:“孟竹舟被囚禁,杜兰泽照顾她,无微不至?”
总管太监回答道:“是,这是孟小姐的原话,孟小姐很感激杜兰泽,诚心诚意的感激,太后娘娘听完了,也为之动容了。”
皇帝思索一会儿,终于记起杜兰泽的事迹。
杜兰泽曾经是华瑶的近臣,华瑶在凉州抗击外敌、改革税制,杜兰泽出力不少。
后来,杜兰泽效忠于方谨,帮助方谨治理京城水利,方谨外出办事,必然带上杜兰泽,京城传闻杜兰泽是“大梁第一才女”。
大梁第一才女?
皇帝的心里产生了诸多猜忌。
皇帝苦思冥想,脑袋又爆发一阵闷痛。他拿起翡翠烟枪,连抽了几口,接着吞下一枚药丸,疼痛便消退了,头脑甚至比往常更清醒。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三个问题。
第一,孟道年以死为谏,揭露东无罪行,证据留给了孟竹舟。为什么孟竹舟与杜兰泽一见如故,言谈之间,对她推崇备至?
第二,司度讨伐华瑶,方谨推波助澜,杜兰泽出谋划策。华瑶是杜兰泽的旧主,杜兰泽居心何在?
第三,坊间有传闻,杜兰泽原本是贱籍,全天下最卑贱的女人,凭借一己之力,翻弄朝堂风云,可是妄图迷惑皇族?
提到“贱籍女人”,皇帝就记起了华瑶的生母——她是一个非常柔弱的、怯懦的女人,藏在他的记忆深处。若非他的庇护,她永无立足之地。她去世之后,他对贱籍女人再也没了兴趣。
同为贱籍的杜兰泽,又是何许人也?
皇帝想知道答案。
皇帝感觉自己的病情好转了许多,心头上还压着一股紧迫感,迫切地要把权柄从太后手里夺回来。奈何太后办事滴水不漏,皇帝要制造事端,便从孟竹舟和杜兰泽入手。
孟竹舟已被太后扣留。
皇帝思虑着前朝后宫,尚不能与太后决裂。他吩咐太监,宣召杜兰泽进宫面圣。
此举也是在昭告天下,他通观京城的全局,他会对朝廷重新施政,先前反叛他的人,都应该弃暗投明了。
*
当天傍晚,雨声淅淅沥沥,乌云笼罩着天际,天空近似于混沌的蓝灰色,时不时地闪现一道雷光,瓢泼大雨快要来临了。
公主府中,方谨也动了雷霆之怒。
关合韵以及一众侍卫都跪在地上。
关合韵才刚回府不久。他的衣袍沾满了雨水的湿气,左袖裂开了狭窄的缝隙,后背也有一条两寸长的血痕。
血迹已干,他的表情不太自然。
他没料到自己会受伤,更没料到孟竹舟会逃脱。
关合韵的武功十分高强,但他无法在镇抚司的围攻中全身而退。
镇抚司放出了信号烟,引来了近百位武功高手,众人一拥而上,堵住了关合韵的退路。
百般无奈之下,关合韵使出了“化风为剑”的绝招,这才突出重围,彼时孟竹舟早已跑远了,关合韵连她的影子都没瞧见。
关合韵调动人手,四处搜寻孟竹舟和柴霏的下落。
他以为柴霏会把孟竹舟藏起来,就像方谨软禁孟竹舟一样。然而,柴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把孟竹舟送进宫了。
关合韵一次又一次地失算了。他无颜面对方谨,便把头低了下去,认罪道:“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方谨却用剑鞘挑起他的下巴。
她沉声问:“孟竹舟当众呼救,柴霏过了多久才出现,从哪里出现,你可还记得?”
关合韵记得清清楚楚:“回禀殿下,孟竹舟喊了几声,柴霏就来了,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柴霏从巷子里出来,带着她的八个侍女,她们大概就是住在那一块儿。巷子内部,可能还有暗道,通往别的地方……”
方谨的剑鞘往下一挑,狠狠一撞,直抵着关合韵的锁骨,这般沉重的惩戒,只发生在一瞬间,除了关合韵,谁也没看清。
关合韵胸膛闷疼,喘了一口气:“殿下。”
方谨的内功浑厚精妙,运力无穷之大。她的刚猛势道,凝聚在剑鞘上,给了他会心一击,虽然疼痛异常,却也只是皮肉之伤,休养一两天就好了。
她还是手下留情了。
他又低下了头。
她严厉地教训他:“你犯了两个错,第一,不该让孟竹舟下车,应该在车上看管孟竹舟,另派侍卫去巷子里打探;第二,你与镇抚司不合,应该派人传信回府,而不是擅作主张,当众斗殴。”
关合韵不再有威风凛凛的神采。冷意从心底扩散开来,他语声低沉:“属下万分惭愧,请殿下加倍重罚。”
去年秋天,关合韵才被方谨提拔为“侍卫总长”,在此之前,他只是她的近身侍卫之一。
他以为方谨会重罚他,或者削夺他的职位,但她只说:“明天晚上,你滚去刑堂,领二十棍子,反省反省自己,本宫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要将功赎罪,戴罪立功。”
关合韵连忙答应:“属下遵命。”
关合韵皮糙肉厚,对他而言,刑堂的二十棍子不痛不痒,只是小打小闹。
方谨破格开恩,关合韵猜不透她的用意,便也不再去猜了。
他依然跪在原地,而她又命令道:“传杜兰泽来见本宫。”
这句话,她说得很慢,咬字很轻,每一个字都带着强烈的杀气。
*
花园的凉亭里,冷风阵阵,细雨绵绵,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雾,杜兰泽感到了轻微的寒意。
杜兰泽喃喃自语:“山雨欲来风满楼。”
燕雨站在她的身旁,却不懂她话中之意,他问:“什么山雨啊?我没看到一座山啊。”
杜兰泽略微擡头,望向围墙之外的天空:“你听见鼓声了吗?”
鼓声?
哪儿来的鼓声?
燕雨举目四望,除了监视他们的侍卫之外,他没找见一个人影,谁会在这个时候擂鼓呢?天都快黑了,他
和杜兰泽也该回房了。
燕雨犹豫片刻,忍不住说:“这几天,老是在下雨,天气还怪冷的,我只听过雷声,没听过鼓声……”
话未说完,他心神一震。
远方隐隐有一阵鼓声传来,声音沉闷、厚重、庄严得不得了,节奏是一拍一响,每一拍都敲在人的心坎上。
燕雨从小在皇宫长大,几乎听惯了这种鼓声,这是皇帝传旨的前导之声。
擂鼓者都是武功顶尖的高手,他们的内力深不可测,他们用鼓声彰显威武之势,宣扬皇帝至尊至贵、至高至上的天威。
鼓声平息之后,太监的呐喊震响四方:“圣旨到!请公主殿下接旨!”
方谨迟迟没有露面,太监又喊了一遍:“圣旨到!请公主殿下接旨!!”
杜兰泽所在的花园凉亭,距离正门仅有不到两里的路程。她能清楚地听见太监的每一句话,她会亲耳确认,她的计划进展到了哪一步。
正当杜兰泽全神贯注之时,燕雨忽然说:“方谨的侍卫快来了,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好多人,好乱的脚步声……”
杜兰泽道:“你快大喊,杜兰泽在这里,快喊!”
燕雨犹豫一瞬,杜兰泽的双眼竟然泛起殷红的血丝。
他第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
他吓坏了,来不及思考,放声大叫:“杜兰泽在这里!杜兰泽在这里!杜兰泽就在这里!杜兰泽……”
刀光“刷”的一声,从他的耳边晃过,他立刻抱起杜兰泽,迅速冲出凉亭,跳到了半空之中。刀锋上的水珠甩出来,溅到了他的鞋尖,他低头一瞧,命都吓没了半条。
四十多个侍卫站在凉亭周围,方谨立身于雨幕之中,拔剑出鞘,直指着杜兰泽和燕雨:“杀了他们。”
燕雨还没反应过来,杜兰泽咆哮道:“别杀我!殿下别杀我!!”
杜兰泽一贯以翩翩风度示人,方谨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的一面,她的失态恐怕也是狡诈伎俩,方谨对她的杀心从未如此强烈过。她玩弄阴谋诡计,犯了方谨的大忌。
方谨毫无犹豫,出手就是一记杀招,众多侍卫与她一同围剿燕雨和杜兰泽,这本是一个必死之局,可惜,皇帝派出的顶尖高手也赶来了。他们的动作比方谨更快——仅仅只是快了一瞬,他们在刀光中倏忽一闪,把杜兰泽和燕雨双双救了下来。
杜兰泽和燕雨都受了轻伤。
燕雨的脚背裂开了两道血淋淋的口子。
杜兰泽的锁骨上有一条丝绒般的血线,只差那么一点,她就会死在侍卫的乱刀之下。
或许是因为死里逃生,杜兰泽微露一丝笑意。她站在大内高手的背后,太监给她递了一瓶金疮药,她还说:“多谢公公。”
这位太监的武功也极高。他双脚离地约有一寸,衣袍仅仅沾湿了一小块。他拂尘一扫,半句废话都不多说,直接从袖中取出黄绫卷轴。
他高声呼唤:“圣旨到!众臣接旨!”
纵有万般不情愿,方谨也不得不跪下接旨。
“孝”字压头,方谨不能当众忤逆皇帝。她心底压抑着怒火,无处排遣。
变故突如其来,发生在短短一刻钟之内,纵然她有通天之能,还是应接不暇,造反篡位的时机还未到,她不会草率行事,更不会举兵叛乱。
除了太监之外的所有人,全都跪在了潮湿的地板上。
太监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听闻,公主之近臣杜兰泽,栋梁之才,颖异之资,宣杜兰泽入宫面圣,钦此。”
杜兰泽诚心诚意道:“微臣跪谢陛下恩典。”
天空洒下斜风细雨,昏黄的灯影中,风雨泛起白雾,乍看上去,犹似隆冬时节的大雪,闪烁着片片寒光。
在一片寒光之中,杜兰泽和燕雨跟随太监,顺利地走出了公主府,五十位大内高手随行在侧,太监还把杜兰泽扶上了马车。
杜兰泽柔声道:“请问公公,我能不能带上我的侍卫?我和他形影不离,他若不在我身旁,我心里就觉得忐忑不安。”
太监看了一眼燕雨,见他一副痴呆模样,随口答应道:“让他留在杜小姐身边,仔细地照看着杜小姐。”
杜兰泽道:“多谢公公。”
太监关上了车门。
马车之内,只剩杜兰泽和燕雨两个人。
车轮飞快地旋转着,马车在街道上一路畅行,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上,仿佛也打在燕雨的脸上。他的脑子里嗡嗡的,杜兰泽又对他耳语:“我说过,我会找一个机会,放你出去。”
燕雨万般惊恐:“是今天吗?”
杜兰泽道:“是。”
燕雨这才明白过来,为了今天,杜兰泽筹划了很久很久。她每走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她究竟要干什么?
燕雨猜不到她的计策。他只是很害怕,恐惧如洪水般向他袭来,他怀疑自己快要溺毙了。
顾不得男女大防,他紧抓着她的右手:“你……你别吓我。”
杜兰泽咳嗽了一声。
她把一只荷包交到他手里,他打开一看,荷包里装着铜钱、碎银、药瓶,以及两块精致的令牌。
杜兰泽极小声地嘱咐道:“你不要跟着我进宫,到了皇城的第一道宫门外,你就说,你留在这里等我……等我走了以后,你立刻离开。”
燕雨结结巴巴道:“不,不不不。”
杜兰泽自顾自地说:“今天早晨,我不是让你多穿两件衣裳吗?你把外面这件绸缎长袍脱了,里面的衣裳是素布的,平民百姓也穿得起,并不显眼,你赶路的时候,更方便些。”
燕雨又震惊,又慌张。他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一定要陪着杜兰泽进宫。
他用气音说:“你不跟我走,我就不会走,我答应了公主,我会尽力照顾你……”
他的声调带着哭腔:“无论生死,我们都要在一起。”
杜兰泽竟然笑了:“你跟我不一样,你很年轻,身强体壮,未来还有大好前程,而我已是油尽灯枯了……”
“不不不,”燕雨打断她的话,“你是一盏明灯,比太阳还亮,还要再亮一两百年。”
杜兰泽并未反驳他。
杜兰泽不再说话,只给他递了一瓶金疮药。
他拿到药瓶,又问:“我能不能给你上药?你的锁骨那一块,有点小伤。”
她婉拒道:“不用了,我的伤口早已止血,你先管管自己吧,你的左脚还在流血。”
燕雨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仿佛刚刚熬了一整夜,胸闷得慌,头晕得慌,脑袋变得特别迟钝。
他慢慢地弯腰,脱下一只鞋,往脚背上抹药,隐约记起,从前在宫里,华瑶总是护着他和齐风。他们做了十多年的宫廷侍卫,从未受过半点伤害。
他很想念华瑶,想念齐风,想念谢云潇,想念汤沃雪。与他们相处时,那般其乐融融的氛围,自他来到京城之后,就再也没有体会过了。
*
天已入夜,马车通过皇城的重重宫门,停在一条宽敞御道的右侧。
众多太监和宫女守候着马车,太监又撑起一把伞,举得约有七尺高,立在车门之外,杜兰泽刚一下车,就被伞盖遮住了。
太监道:“杜小姐,陛下有请。”
杜兰泽道:“有劳公公为我带路。”
杜兰泽举止优雅,极有大家风范。她与燕雨一同走在宫道上,比起燕雨,她更像是在皇宫里生活了十几年的人,她的仪态之端庄,胜过了世家贵族的公子小姐。
太监不敢怠慢她,把她请进了皇帝寝宫的前宇。
此地名为“丰彦堂”,建筑规格方方正正,极为宽敞、高阔,原本应该是一处风水宝地,然而,廊檐下挂满了黑纱灯笼,似是幽冥地府一般,映出了模糊不清的黑影。
太监躬身,嘱咐道:“杜小姐,请您在此验明正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