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岁暮匆匆雕虫小技,不过尔尔……
白其姝承认自己是个没良心的人,这让秦三感到十分惊讶。
秦三忍不住质问她:“公主的敌人不择手段,我们也要丧尽天良?那我们拼死拼活,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和那些畜牲有什么区别?!”
白其姝眼神如刀,异常锋利:“愿意为公主出生入死的人,远不止你一个,你做不来的事情,自然有人代替你去做。”
秦三的怒火烧得更旺:“您倒是说说,咱们军营里,谁的武功比我更高,带兵打仗的能力比我更强?”
白其姝毫不留情地嘲讽道:“谁都比你强,你心慈手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要是有一点胆量,现在就带兵去杀光那四万人。”
秦三的胸腔里溢满了愤怒。她含恨道:“你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白其姝不怒反笑:“我就是疯子,我丧心病狂、伤天害理,不管什么恶鬼猛兽,都会被我扒层皮。”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唇角还带着笑意:“公主下令全城戒严,调派了多少人手,耗费了多少心思,才换来宛城的平静安宁。”
她双手撑住了桌沿,目光扫视着秦三和谢云潇:“你们呢,口口声声为了公主考虑,实际上呢,压根没动过脑子,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启明军不能屠杀百姓……”
她的语调忽而变高:“司度的亲兵,肯定会假扮成流民,他们混在流民堆里,就等着你们上当受骗。你们不敢杀流民,流民倒是敢杀你们,你们的军队无力还击,只能眼睁睁看着敌军肆虐横行,这就是你们口中的仁义道德?”
她嘲笑道:“还不如说,这是愚蠢、顽固、自寻死路。”
秦三哑口无言,什么都不想再说了。
谢云潇正要反驳,华瑶碰到了谢云潇的右手。
谢云潇坐姿端正,与华瑶的距离约有半尺。华瑶突然按住他的右手,指尖还挠了一下他的虎口,这一刹那间,他的思绪被她扰乱了,而她依然从容不迫。她缓缓地站了起来。
华瑶走到白其姝的身侧,沉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先坐下来吧,别急,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白其姝重新落座。她又看了一眼秦三,秦三被她气得不轻,脸色已经变成铁青色。
华瑶端起瓷壶,亲自倒了一杯水,递给秦三:“来,秦
将军,喝点水,消消气,气顺了,才好说话。”
秦三冷静了一些。她与华瑶对视,隐约察觉到,华瑶站在她这一边,她紧绷的心弦逐渐放松:“多谢殿下,是我急躁了,吵架吵不出结果的,我和白小姐谁也说服不了谁。”
华瑶站得笔直,声调沉稳:“你们都是我的肱骨之臣,与我志同道合,我们才刚刚站稳脚跟,千万不能内讧。”
言罢,她又倒了一杯水,拿到了白其姝的面前。
白其姝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后,白其姝退让道:“我也太急躁了,急不择言,冒犯了殿下和秦将军,还请您二位恕罪。”
华瑶帮她打了个圆场:“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我的敌人确实不择手段。你担心启明军落入陷阱,我也担心你一时情急,误入险境。”
华瑶知道,白其姝和秦三都对她忠心耿耿,都愿意为她出生入死,只不过,她们出于不同的考虑,就会有不同的决断。她们吵架的时候,她还能听到她们各自的心声,对她而言,这也不是一件坏事。
华瑶很平静地说:“百姓之所以臣服我,是因为他们相信我心怀仁义,如果我大开杀戒,那我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奸贼,我的名声会受损,启明军的士气也会被削弱。”
秦三连忙说:“殿下英明!”
华瑶话锋一转:“当然,司度也猜到了我的难处,所以他才敢挑衅我。正如白小姐所说,四万流民之中,肯定包含了司度的亲兵,他们在暗,我们在明。”
在座众人都明白,司度与宛城官员相互勾结,背后还有朝廷的支持。
司度此次来宛城,还要向华瑶通传圣旨。华瑶若是不遵从,就算“不忠不孝”,朝廷以“忠孝”二字治国,“不忠不孝”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归根结底,问题出在司度身上。
司度死了,问题就解决了。
谢云潇提议道:“司度只有一千人马,司度死后,敌军必然溃不成军,流民也会真心归顺。”
华瑶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叹了口气:“司度的手段太恶毒了,你去暗杀他,他反倒可以给你下套。”
谢云潇沉默片刻,又问:“殿下不相信我能杀了他?”
华瑶站定不动,态度十分严肃:“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太了解司度。我甚至怀疑他找了几个替身,隐瞒了自己的行踪,我要先把情况调查清楚,才能制定相应的计划,贸然行事是下下策。”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华瑶没说出口。前不久,她收到了镇国将军的密信,镇国将军愿意与她合作,她可以调用凉州的盐矿、铁矿、铜矿、煤矿,甚至是一万以内的精兵。
这种合作之所以能谈成,当然也是看在谢云潇、戚饮冰二人的面子上,因此,华瑶不会让谢云潇、戚饮冰涉入险境。
虽然谢云潇的武功极为高深,但是,镇抚司研究过他的剑法,皇帝还曾经派出以何近朱为首的一群刺客,专为刺杀谢云潇而来,若不是何近朱死得早,谢云潇恐怕也会遭遇不测。
古往今来,多少武学宗师,在全国各地开宗立派,却没逃过朝廷的追杀。
武学宗师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谢云潇呢?
谢云潇今年也才十九岁,武学宗师的岁数都在四十以上。
谢云潇年纪轻轻,武功已至化境,又与华瑶狼狈为奸,必然是朝廷的眼中钉。
朝廷或许会设下陷阱,就像铲除武学宗师一样痛快地铲除他。
思及此,华瑶的语气放缓了几分:“诸位的意见,我都会认真考虑。会议开始之前,我也说了,今天的讨论,只是初步磋商,启明军的调度,我自有安排,你们不必担忧。”
话虽这么说,华瑶还是从白其姝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疑虑。
为了安抚白其姝,华瑶透露道:“司度的军队只有一千人,随军远征的流民一路上忍饥挨饿,几乎忍到了极限,只要稍微挑拨一下,他们一定会爆发内乱。我们应该耐心等待,等到他们闹完了,再去收拾烂摊子。”
白其姝面露微笑:“不战而屈人之兵,果然是上上策。”
华瑶也笑了:“我们大张声势,便能转变形势,我强则敌弱,敌弱则我强。”
秦三思前想后,还是忍不住插话道:“殿下,您想让民众和军队自相残杀吗?”
“不是,”华瑶解释道,“只要民众不再跟随司度,秦州北境的城镇都会接纳他们。”
秦三道:“万一奸细趁机混进来了,怎么办?”
华瑶道:“当然是依法惩办,当众斩首,杀一儆百。”
秦三终于反应过来了:“殿下英明,秦州大多数百姓都臣服于殿下,那些流民迟早会被同化……”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宛城也是如此,我不能让所有人都归顺我,但我能让不归顺我的人沦为异类。”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华瑶煽动民心的本领极强,每一次她当众宣讲,都能让听众如痴如狂。听众坚信,只要跟随她的指引,秦州的战乱和饥荒都会平息,人人都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华瑶微微一笑:“好了,晨会结束了,你们都去忙吧。”
众人陆续站起身,恭恭敬敬向华瑶行礼。
金玉遐从华瑶面前走过,华瑶忽然喊住了他:“金公子,请留步。”
金玉遐立刻驻足,转过身,面朝着华瑶:“请问殿下,有何吩咐?微臣必当尽力而为。”
华瑶高高兴兴道:“令堂答应了我的邀约,也愿意辅佐我的大业。她从岱州启程,历时半个月,终于抵达了秦州北境,明天一早,你率领一队卫兵,去宛城的城外迎接她,礼数一定要周全。”
金玉遐震惊至极。
华瑶所说的“令堂”,正是金玉遐的母亲,金曼苓。
金曼苓也是一代名士,才学渊博,智谋出众,她年轻时,曾任国子监司业,教出了许多才德兼备的学生。
后来她辞官隐退,长居岱州,又收留了上百个门生,杜兰泽也受过她的养育之恩。她在岱州声名远播,凭的是真才实学,岱州有不少读书人做梦都想拜入她的门下。
金玉遐万万没想到,金曼苓竟然离开了岱州,赶来秦州,投奔华瑶。
金曼苓肯定带上了所有门生,换言之,她悉心栽培的上百位饱学之士,都将一并归顺华瑶。
金玉遐神思恍惚。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沈希仪对他这么不客气。
其实,金曼苓早已臣服于华瑶,可是华瑶迟迟没有传召金曼苓。
华瑶一直在等待,等到沈希仪为首的一群文官步入正轨,华瑶才接纳了金曼苓一族,如此一来,沈、金两派之间,便能相互制衡,而不会一家独大。
金玉遐觉得,华瑶真有深谋远虑。
华瑶深知君臣之礼、君臣之义、君臣之别、君臣之道,她所器重的谋士,全都心甘情愿为她卖命。
这也难怪,金曼苓倾尽全族之力,只为辅佐华瑶上位。
金玉遐回过神来。他轻声答复道:“微臣遵旨……”
话中一顿,他又说:“希望殿下诸事顺利,早登大位。”
华瑶的笑声极淡:“当然,我必将成为天下之主。”
*
六月下旬,酷暑炎炎。
晌午的太阳正盛,山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山道上没有一丝凉风,闷热的气浪一波又一波地散开,带来浓烈的腥臊味。
司度身穿麻衣、头戴蓑笠,骑着一匹毛驴,混在流民的队伍里。
司度的近身侍卫都是身强体壮的男子,约有三百多人,他们都扮成了贫民的模样,紧密地环绕在司度的周围。
司度的侍卫擅长一种秘术——他们改变自己的呼吸方式,隐藏自己的内功深浅。在外人看来,他们没有武功根基,其实他们都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
除了这一批侍卫,皇帝还抽调了镇抚司的顶尖高手,共计一百二十八人,全部听命于司度。
流民、军队
、圣旨、谣言都是幌子。
刺杀华瑶和谢云潇,才是司度的真正目的。
只要谢云潇露面了,司度就有把握杀了他,他自负于武功高强,稍不留神就会落入圈套。
反倒是华瑶,阴险狡诈,老谋深算,让司度颇为忌惮。
司度很想夺取华瑶的权力,把秦州掌握在自己手中。
司度正在沉思,他的侍卫跑了过来,用气音传话道:“启禀殿下,宛城传来了新消息。”
司度道:“又有何事发生?”
侍卫道:“宛城加强了戒严,进出城更难了,您派去的暗探,已没了音讯。”
前些天,司度给华瑶传了一封信,他想试探她的反应,而她反应极快,当天就颁布了新的戒严令,当晚就扫查街道,抓走了数十个暗探。
那些暗探,生死不明。
司度低低一笑:“她还真有点本事。”
司度的笑声,淹没在嘈杂的声浪里。
随军前行的队伍之中,不仅有贫民、流民,还有和尚、尼姑。
每当一具尸体被分食,和尚、尼姑便会念佛诵经,超度亡魂,丧葬的仪式虽然简陋,却也能抚慰家属的悲痛。
队伍的最中间,是一辆豪奢的马车,司度的替身正坐在车里。这位替身曾经当众宣告,凡是跟随他抵达宛城的人,每人赏银二十两、赏米三十斗、赏布四十尺——如此丰厚的赏赐,足够让贫民度过饥荒。
众人脚下的路,既是一条生路,也是一条朝圣的路。
当天傍晚,暑热未消,途经村庄郊外,众人远远望见一条河,司度派兵前去侦查,确认四周没有埋伏,方才允许众人在此扎营。
夜深时分,还有人在河边打水,流水声淅淅沥沥,老人与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司度的心境丝毫不受影响。
司度坐在一棵大树下,慢慢地啃食自己从京城带来的干粮。
月色明亮,远处的村庄冒出了炊烟,烟尘渐渐升到半空中,又过了一会儿,稻米、鱼虾和酱菜的香味也都传过来了。
与香味一同传过来的,还有村民的歌声,他们先唱了一首名为《回乡》的秦州民谣,又唱了一首庆祝丰收的赞歌。
他们点燃了篝火,火光照亮了一方天空,也照亮了司度的视野,围绕着那一堆篝火,他们载歌载舞,笑闹声、合唱声传遍了平原。
司度这一边的流民之中,出现了一点骚动,不少人都想去村庄看看,讨取一些食物和药材,然而士兵严禁他们私自行动。
一来二去,流民和士兵打了起来,数十人被士兵斩首示众,近千人趁乱脱逃,逃向了村庄所在的地方。
司度没有派人去追。
他的侍卫忍不住问道:“殿下,要不要屠村?”
司度轻声道:“不能屠村,不能泄露兵力强弱。山野小民,跑了就跑了,没必要放在心上。”
侍卫忙说:“是,属下遵命。”
司度闭目养神,又说:“敌人的雕虫小技,不过尔尔。”
侍卫不敢接话,依旧沉默地站在他的身边。
十丈开外之处,身披袈裟的和尚正在焚香诵经,低沉厚重的声音,让人渐渐恢复平静,纷乱的人群也镇定下来。
司度坐直了身体。他的右手搭在腰侧,紧扣着佩剑,手指略微伸长,描摹着剑鞘上的龙纹。
这把剑是皇帝的贴身之物,司度离开京城之前,皇帝传他入宫,亲自把佩剑交给了他。
入夏之后,皇帝的病情先是恶化,又是好转,局势越发扑朔迷离。
只要皇帝还在世,司度就有倚仗。顶尖高手都在保护他,无人能伤他一根毫毛。
司度暗暗心想,自己率兵在外,既不会卷入东无与方谨的夺嫡之争,又不会牵涉皇帝与太后的权柄之争,或许,最后的赢家,正是他高阳司度。
*
京城入夏以来,下了几场小雨。
今日又是一个雨天,细雨绵绵不绝,青玉地板一片湿亮,反照着公主府的巍峨宫殿。
顾川柏从庭院中穿行而过,他的衣摆也微微沾了些水雾,但他毫不在意。他停在门前,还没来得及行礼,方谨便说:“进来。”
顾川柏推门而入:“公主殿下,未时已过,您还没用午膳……”
话没说完,顾川柏闭口不言。
方谨正在与谋臣议事,包括杜兰泽在内的一众谋臣,全都跪坐在地上,潜心钻研沧州战局。
近来沧州异动频繁,方谨不得不多加防范。
方谨并不信任杜兰泽,但她欣赏杜兰泽的才学。
杜兰泽战略布局的能力极强,她帮助方谨平定了沧州的小规模战乱。方谨暂时还离不开她,只能继续把她圈禁在公主府。
杜兰泽越来越瘦弱,恐怕活不了几年了。
方谨的目光落在杜兰泽身上,却无一丝怜惜,对于方谨而言,杜兰泽就像一件工具,既然好用,方谨便留着她,等她死了,方谨也会厚葬她,也不枉她一世为臣。
方谨沉思片刻,顾川柏跪在了她的脚边,她侧目,只见他神色淡然,容貌仍是俊美非凡。
他以口才而闻名,但她更喜欢他一言不发的模样,她甚至想过,如果她拔了他的舌头,他又会有怎样一副面貌?
方谨淡淡地笑了笑。
沧州的局势差不多已经说完了,方谨想让顾川柏伺候自己用膳,当下便挥退了一众谋臣,正在此时,方谨的侍卫来报信了。
方谨坐在窗边,正对着一扇琉璃彩窗,侍卫走到她的近前,弯下腰,向她传话。他们二人的倒影落在窗上,又被杜兰泽看进了眼里。
杜兰泽走在庭院中,紧跟着一众谋臣的脚步,又因为谋臣故意孤立她,无人与她搭话,她反倒能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影上。
她依稀听见顾川柏说了“皇帝”、“病情”两个词语。
顾川柏曾经效命于皇帝,每当方谨提起皇帝,顾川柏的情绪都会有所转变,行事也就没有平日里那么谨慎。
单凭顾川柏所说的“皇帝”、“病情”,还有窗影透露出来的模糊唇语“东无”、“太医”,杜兰泽反复推敲,最终,她想出了一种合理的解释。
先前,她听人说过,皇帝的病情略有好转。
此刻,她推断出,东无通过太医,给皇帝献上了续命药。
由于孟道年死谏,东无的名声越来越差,朝廷明面上说“正在调查”,实际上肯定调查不出结果。
皇帝茍延残喘,或许会威胁到太后的地位,太后不能再掌控朝政,东无还需要时间布局,方谨也会静观其变,他们都想吞并更多的势力、谋取更多的兵力。
他们的准备越充分,未来的战争就越惨烈。
杜兰泽心事重重,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她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侍女为她准备了午膳,她只吃了两口,便不再进食了。
当天下午,临近酉时之际,杜兰泽和燕雨一同在花园中散步,他们的身边还有四个侍卫。
这些侍卫紧跟着他们,杜兰泽若无其事,燕雨却觉得浑身都不利索。
燕雨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伤口几乎痊愈了,幸好他有内功护体,杜兰泽又经常给他送药。
他能吃能睡,病好得快,但他也有自己的愁绪,他担心杜兰泽,又很畏惧方谨。
方谨的侍卫,正如方谨本人一样,死气沉沉的,笼罩着一团乌云似的,燕雨真不想看见他们。
燕雨东张西望,时不时地挠挠头。
杜兰泽问他:“你的身体复原了吗?”
燕雨张口就来:“那肯定啊,好着呢,我就是年轻,身强体壮,骨头都比一般人硬朗……我也不是吹牛,我原地旋转,都能飞上天去。”
杜兰泽与他相视一笑:“你能飞上天吗?真像是世外高人。”
燕雨也听不出来,杜兰泽究竟是在捧他,还是在损他。他看着她的笑颜,他忽然就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的脸颊都变得红红的。
杜兰泽与燕雨约有半步距离。
她的目光似乎追随着他,又似乎看向了远处的围墙。
墙下有一条浅溪,溪水潺潺,清澈如镜,红尾金鱼在水中游动,游向了围墙的另一侧。
孟竹舟就住在围墙的另一侧。
孟竹舟是孟道年的女儿。
孟道年死谏之后,孟竹舟处境危险,公主府收留了她。
彼时,杜兰泽在公主府行动自如。她经常去探望孟竹舟,她们二人渐渐熟识,又因为她们志同道合,相处得十分融洽。
早在那个时候,杜兰泽与孟竹舟就拟订了一个计划。
现如今,时机成熟,她们的计划应该实施了。
杜兰泽走过一片花丛,捡起一朵凋零的木槿花。然后,她沿着溪畔,一路缓行,凉风一阵一阵地送来,残叶顺着溪水漂流,木槿花从她指间滑落,落入流水之中,周围
无人察觉。
她还在与燕雨说笑。
比起她的细微动作,侍卫更关注她说了什么话。
杜兰泽和燕雨闲聊,燕雨说了一串大话,却没半句在理的,侍卫都有些不耐烦了,杜兰泽还在耐心倾听。
杜兰泽半擡着头,眼角余光瞥向溪流,那一朵木槿花,浮在水上,穿过了围墙之下的空隙,飘到了她看不见的远方。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
傍晚时分,孟竹舟在溪畔漫步。
孟竹舟的父亲孟道年,本是户部尚书,对朝廷忠心耿耿,他以死为谏,死在众多朝臣的面前,但他去世之后,官场仍然没有丝毫改变。
孟竹舟决定继承父亲的遗愿。
此时此刻,孟竹舟手持一只团扇,扇面是一层薄薄的绡纱。她擡高了手,扇面挡住了夕阳的余晖,也挡住了侍从的视线。
背光的阴影里,她望见了溪水上的一朵木槿花,花瓣向内收拢,残存着一道指痕,显然是被人紧握过。
孟竹舟一眼便认出来,那确实是杜兰泽留下的痕迹。
杜兰泽曾经和孟竹舟商量好了行动的暗号。
孟竹舟等候已久,能不能逃出公主府,就看这一举成败。
当天夜里,孟竹舟衣衫单薄,坐在窗边吹风,次日便发作了寒症。
孟竹舟休养了一整天,仍然有些低烧。人在病中,难免糊涂,她在熟睡时,说了些梦话,如她设想的那般,她的梦话,都被侍女传给了方谨。
经过医师的一番调理,孟竹舟的寒症痊愈了,她等来了方谨的传召。计划进展得如此顺利,她感叹杜兰泽料事如神,又害怕方谨看出端倪。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纱幔飘逸,花香充盈,珠宝玉器光辉耀目,就像传说中的神仙洞府,显现出泼天富贵。
孟竹舟一身孝服、头戴白花,恭敬地跪在方谨的面前。
方谨问她:“身体养好了吗?”
她连忙伏拜:“托殿下的福,好得差不多了,微臣跪谢殿下救命之恩。”
方谨对她也有爱才惜才之意:“财政司有个职位空缺,你可愿意出任?”
孟竹舟面露犹豫之色:“微臣才疏学浅,只怕担当不起重任。微臣曾在户部任职,就职于宝钞提举司,十四年来,不曾升迁……”
方谨打断了她的话:“本宫的财政司正缺人手,你入职以后,只需要掌管京畿地区的田赋。你是户部尚书的独女,承袭父业,天经地义。”
孟竹舟擡起头来,心怀敬畏,态度谦卑地仰望着方谨。
方谨道:“你若为我所用,你在京城,无人敢欺。”
孟竹舟道:“微臣也想报答公主殿下的恩德,孟家只剩下微臣一个人,微臣能为殿下效命,后半生都有了依靠,足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方谨淡淡地说:“你的父母,都是效忠朝廷的忠臣。”
这一句话的言外之意,孟竹舟听出来了。
孟竹舟万分惶恐:“微臣只是八品小官,并不了解朝堂之事。父母在世时,很少在家中议论朝政……”
她颤声说:“父亲出事的那天早晨,还像往常一样,与我告别,我看着他的背影,却不知道,他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想起父亲,孟竹舟呆呆地出神,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滚落,完全不受理智的支配。她不该在方谨的面前流泪,当她回过神来,她越发惶恐地跪倒了。
在方谨看来,孟竹舟既有才学,又很谨慎,她为父亲流泪,也算是重情重义之人,若要掌控她,只需在“情义”二字上做文章。
方谨走到孟竹舟的近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她受宠若惊,方谨还安抚她:“你父亲舍生取义,没来得及安顿你,你若是能过上太平日子,你父亲也应该放心了。”
孟竹舟的双手发冷,仿佛刚被一条毒蛇爬过。
方谨的和蔼可亲,只是一种假象。
虽然方谨没有东无那么残暴,但她也是冷酷无情之人,很擅长施用酷刑,如果她发现孟竹舟对她不忠,孟竹舟肯定会惨死在地牢里。
是生是死,全凭天命。
孟竹舟压下心头的焦躁,应声道:“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曾经同我说过,他拿到了东无贪污索贿的证据,似乎是一些账本、商铺名册、官员往来的书信,大都是江南地区的……”
方谨并未接话。她细细地审视着孟竹舟的面容。
孟竹舟又跪在了她的脚边,以示恭敬:“父亲叮嘱我,要把证据交给太后,恳求太后肃清官场风气,这是父亲的遗愿……去年京城爆发瘟疫,东无私吞赈灾款数百万两,数万民众因此丧生,户部的烂账再也理不清了……”
方谨并不在乎户部的现状。她直接问道:“证据在哪里?”
孟竹舟擡起头,与她对视:“父亲也收过门生,证据藏在几个门生的家里。”
言罢,孟竹舟报出了门生的名字。
这些门生,几乎都是六部九寺的小官,待人接物十分谨慎,从不参与京城党争,也不会引起皇族的注意。
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孟竹舟万分诚恳:“我会把他们的住址告诉您……”
方谨再次打断了她的话:“孟道年让你把证据交给太后,你却要交给本宫,岂不是违抗父命?孟道年的门生若是被你牵连,孟道年在坟墓里也难安息。”
孟竹舟急忙解释:“证据交给太后,东无也不会认罪伏法,太后不可能管教东无。能惩治东无的人,只有您,公主殿下,请您明鉴,父亲的遗愿,是还户部一个公道,也只有您能为我们主持公道。”
窗外响起细碎的雨声,方谨的嗓音也如雨声一般,冰冰凉凉,滑入孟竹舟的心间。
方谨吩咐道:“本宫会为你调派侍卫,你带着侍卫,乘坐马车,去门生家里搜查证据,天黑之前必须回府。事不宜迟,即刻动身。”
孟竹舟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微臣遵命,微臣拜谢殿下恩典。”
*
孟竹舟出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她的心跳还是很快。
她真的骗取了方谨的信任。
今日她面见方谨,她对方谨说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停顿、每一种表情,都是她和杜兰泽事先商定的。
杜兰泽智多近妖,连方谨的心思都能推断出来。
孟竹舟很佩服杜兰泽,也很担心杜兰泽,她们的秘密一旦败露,杜兰泽一定会被折磨致死。
这一路上,孟竹舟都在沉思默想。
晌午过后,街市开业了,酒肆茶楼热闹非凡,马车、轿车、汹涌的人潮四处流动,把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孟竹舟惊讶道:“街上为何有这么多人?”
公主府的侍卫总长名叫“关合韵”,此时此刻,关合韵正坐在孟竹舟的身侧。
关合韵身量颀长,体格健壮,通身的肌肉结实饱满,武功更是高深莫测。
孟竹舟一介读书人,万万不能与他硬碰硬。
他回答了孟竹舟的问题:“京城一连下了几天雨,今天刚放晴,老百姓都想出来透透气。”
孟竹舟微微颔首:“天气不冷也不热,真是逛街的好日子。”
关合韵不再接话。
马车迟缓地行进,吆喝声、叫卖声、吵嚷声、喧哗声此起彼伏,关合韵仍未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他闭目静坐,就像专心打坐的修士,身在红
尘,心在净空。
大约两刻钟过后,他们仍未离开闹市,孟竹舟有些着急:“殿下命令我们在天黑之前回府,我们出府已有半个多时辰,还没找到一座宅子……”
关合韵睁开双眼,看向孟竹舟。
她的额头微微渗出一点汗,声音也有一点焦躁:“我不能空手回府。”
关合韵敲了敲车窗,询问车夫:“还有多远?”
车夫恭敬地答道:“回您的话,还有二十多丈远,那宅子就在闹市旁边的巷子里,咱们穿过这条大路就到了。”
关合韵道:“没有更好走的路?”
车夫道:“真没了,车轮滚过的这条路,就是最好走的。”
孟竹舟附和道:“我们既不能舍近求远,又不能大张旗鼓,惊动了巡街的军队。”
孟竹舟撩起车帘,向外望去,繁华的街景一眼望不到尽头,饭馆酒楼的炊烟一缕缕飘荡着,售卖油炸面筋的店铺爆出一阵淡雾,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味道,目之所及,皆是一片人间烟火气息。
她转过头,又对关合韵说:“关大人,请您随我下车吧,路也不远,二十多丈,步行片刻就到了。”
关合韵一言不发。
她又说:“迟早是要下车的,您也不能把马车驶进别人家里……”
关合韵略一思索,便答应了。他料想孟竹舟不会武功,有他看着,她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孟竹舟戴上帏帽,关合韵撩起车帘,她先他一步下车了。
起初一切如常,他率领八个侍卫,将她团团包围,就在他们穿过马路的时候,迎面飞来一队镇抚司的巡街骑兵,侍卫们向后退了几步。
正当此刻,孟竹舟不顾生死,冲向骑兵队伍,朝他们大喊道:“救命!”
她摘下帏帽,当众高呼:“我是孟道年的女儿……”
关合韵扯住了她的衣袖,正要点她的哑穴,镇抚司的高手闪身而至,半空中燃起一道信号烟,三十多匹骏马包围了孟竹舟与关合韵。
趁此机会,孟竹舟拼尽全力,高声大喊:“我是孟道年的女儿,孟竹舟!救命!我是孟道年……”
关合韵一把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搂入自己的怀里,像是要当众捂死她。
她几乎不能呼吸了,镇抚司原本要救她,关合韵亮出了一道令牌,那些高手便也静默了。
关合韵道:“我家丫鬟得了癔症,当街犯病了,诸位兄弟,请你们行个方便,让一条路出来,我打道回府,也不给你们添麻烦。”
孟竹舟气息窒闷,泪水从眼角溢出,她觉得自己死定了,可她并不后悔。
她宁死也不会屈服,宁死也不会侍奉方谨。
她只是无可奈何,在皇权的倾轧之下,镇抚司如此不堪一击,所谓的“法理”虚无缥缈,“道义”更是荡然无存。
而她身为八品官员,也不过是一只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