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是有规矩的,寻常人到宫门就要下车下马,步行入宫。徐老夫人因闺女得宠,荣晟帝赏赐超品诰命的时候,体谅她老人家上了年纪,允她进宫时可乘坐轿子。S
徐老夫人就在宫门换了内侍擡的轿子,经过万寿门前,听到万寿宫传来庄严的念经的声音。徐老夫人便问,“今天万寿宫有法事么?”
边儿上伴轿的内侍答道,“是公主殿下请天祈寺的高僧进宫,念驱邪经哪。”
“驱什么邪?”徐老夫人问。
内侍道,“殿下说先时丢的东西虽找回来了,到底经了贼人的手,不干净了。请天祈寺高僧来给宝贝驱驱邪气,重回干净。”
经了贼人的手……
不干净了……
给宝贝驱邪……
徐老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轻咳一声,催促擡轿的内侍,“快些吧,别叫娘娘等急了。”
随着万寿宫的诵经声渐渐远去,徐老夫人的心情才算略好些。
软轿经凤仪门,验过宫牌,过了约摸片刻钟,徐老夫人就到了麟趾宫。与往日暄嚣热闹的模样不同,连院中的花树都透出凄凉,出来迎接徐老夫人的宫人也有些面生,这也是难免的,宫中偷窃事件,麟趾宫是最大贼窝,牵连出去了好些人。徐妃身边得用的,就没一个干净的,皆被处置了去。
郑皇后可怜徐妃就剩自己个儿没被偷了,令严宫令选了老实宫人送到麟趾宫服侍徐妃。
徐妃一见到母亲眼泪就下来,徐老夫人也是老泪纵横,母女两个执手相看泪眼,说不出的伤心凄楚。徐老夫人泣道,“这才几日不见,娘娘怎么瘦成这番模样了。”
徐妃也哭,“都怪我不能,让母亲受这样的气。”
“这是哪里话。这也怪我,太思念姐姐,娘娘都是为了我才犯下这样的过失。”
母女二人相携坐在榻上,徐老夫人含泪诉说起自己对姐姐郑太后的想念,那简直是自姐妹幼年情深,一直说到老年生了误会,她对姐姐的离逝如何的折心催肝的痛苦,最后总结道,“娘娘是看我太伤心,才送几件姐姐的旧物,让我聊做思念之情。哎,这都怪我啊。”
好吧,反正随你们母女如何编吧。
徐妃这回是真的丢了大人,后宫没一个不笑她的。徐老夫人进宫,一则是想跟闺女告状,二则是想跟公主修好。
如今看,这两样估计都不大成了。
徐老夫人改变策略,抓住最要紧的事,“陛下还生你的气吗?”
“陛下待我还好,过几天就没事了。”
“不怪陛下生气,这都是我们母女的过错啊。”徐老夫人眼睛湿润,轻轻拭去伤感的眼泪,“我与姐姐虽暮年有了误会,可说到底,我也只这一个姐姐。大姐与兄长都先我而去,有时想想,在世时没能好好相处,我是打心底后悔。”
徐老夫人进宫半日,母女俩说了好些体已话,她还想去含章殿给公主赔礼。奈何今天荣烺一天都在万寿宫给她的宝贝做洁净法事,根本没回后宫,徐老夫人就在下午出宫的路上,令人将软轿停在万寿门处,下得轿来,咕咚一声跪下,咣咣咣朝万寿宫磕了仨头。
然后再起身坐轿出宫去了。
荣烺晚上得知此事,一声冷笑,根本没对此发表任何议论。
倒是荣晟帝闻知后心头一软,擡脚去了麟趾宫,徐妃拉着他不知说了多少动情话。从两人幼年在一处玩耍,一直说到徐老夫人,“哎,陛下也知道我母亲那人,你说她小心眼儿吧,她待太后也有真感情。一会儿想起太后娘娘生前对她爱搭不理,她就自己生气。一会儿想起小时候的姐妹情分,她又要哭一场。跟我说话,也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原我想,阿烺是我亲闺女。她的不就是我的么。她在我这儿看上什么,我也二话不说就给她的。
哎,哪儿知道她这么急赤白脸的。我要知道她这样,我哪儿敢动分毫啊。”
亲闺女,她的不就是我的么。
这话旁人说,荣晟帝不一定信。但徐妃说,荣晟帝是信的。
徐妃就是这样的性子,你说她没心计也好,说她大咧咧也好,她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性情。
当然,很多人不喜欢这样的性情,没分寸,没计较……
晟帝喜欢,他喜欢徐妃这种亲密无间的没分寸感,他也喜欢徐妃犯错后的认错讨好。或者有人说这是一种轻薄,可他就是喜欢徐妃的喜嗔由心,喜欢她那浅薄的心机,也喜欢她明媚的毫无遮掩的性情。
那种端庄沉静,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沉到无时无刻都需揣测制衡……真的太累了。
所以,他喜欢徐妃带给他的轻松,也喜欢徐妃清脆的欢笑,气恼的娇嗔,以及偶尔的小性子……他都喜欢。
荣晟帝道,“以后别这样了。阿烺可看重母后给她的东西,旁的她不一定计较,这些她能不计较么?”
徐妃叹口气,“这孩子,一点不像我。”
闻言,荣晟帝不禁一笑,“这倒是。”
徐妃白他一眼,“笑什么笑?”
荣晟帝笑出声来。
徐妃瞪他,轻轻推他一记,荣晟帝握住徐妃的手,徐妃没忍住,也笑了。
就是荣绵听闻外祖母在万寿宫外咣咣咣磕仨头的事,也心下有些不落忍,当天就去了徐良娣的偏殿。
反正第二日,徐良娣神色轻松许多。
姜颖险没吐了,这世道,做贼的倒有理了。姜颖昨天看荣烺做法事看了半日,还给添了二百两香油钱,让和尚们好好念除崇咒。
今儿她又去看望了荣烺,让荣烺宽心,别说咣咣咣磕仨头,那作贼的,就是把脑袋磕下来,照样是贼。
姜颖绝不信这事徐老夫人不晓得,徐老夫人又不瞎,皇祖母的东西都有内务司的标记不说,不少都有刻有凤纹,这是寻常人能有的?
姜颖就是不做太子妃,她也看不上这样的人品行事!
尤其婆婆徐妃,还见到泪眼巴啦的拉着丈夫诉苦。姜颖都不知道始作俑者哪儿来的这么多苦,更让她无语的是,丈夫还一脸的无奈理解加心疼。
徐良娣伴在一畔说的那些贴心话……姜颖想,我大概重新投胎也说不出这种违心话来。苦主那里没人安慰,倒是被告委屈大了。
丁璎也想,以往只觉大殿下待人温良宽厚,倒没看出他这样糊涂来。
这要哭一哭就能万事皆消,那以后就比谁会哭就是了。
公主不会哭,可公主那一身的霸气。
你们这样冷落公主可不好,不说公主不是个可以冷落的人,就是在对错上,你们也太混淆是非了。
这岂不是要与公主离心么?
一想到公主会与丈夫离心,丁璎心中陡然升起无边的惶恐来。
她回去愈发精进点心修练,时不时的过去跟荣烺拉近关系。还会动动针线,做个手捂子、小香袋啥的送给荣烺。
她自认没有婆婆徐妃那种动不动哭天抹泪的本领,以后大概也不能惹得大殿下怜惜,她是个正常人,还是更喜欢公主这种按规则做事的性情。
丁璎也很注意与姜颖的关系维护,她真怕了徐家的胡搅蛮缠,如今徐良娣倒看不出不好来。可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大殿下心软,大殿下更喜欢娇弱些的女子,丁璎倒也会扮娇弱,她就是受不了以柔弱争宠的行径。
这又不是以前世道了,世道都改了,女子干嘛还要做柔弱无知状啊。
再者,丁璎乃相辅之孙,她心中自也有自己的傲气与坚守,委实不屑与徐氏为伍。J
连宫中妃嫔、宫外诰命,还有荣烺的朋友们,听闻此事都进宫安慰荣烺,顺带对徐家行径充满鄙夷,真是太丢脸了!
竟然偷公主的东西!
连史太傅都私下向荣晟帝进言,“陛下乃万世明君,切勿让妇人连累您的名声啊。”
进的荣晟帝脸色灰灰,只能含糊两句,打发了史太傅。
相对的,史太傅对公主的孝心大为推崇:不枉太后娘娘辛苦养育之情,公主对太后之物的珍惜完全体现了公主对太后娘娘的孝心!
便是一向与荣烺不睦的秦太师,于此事也是站在荣烺这边的。他建议荣晟帝严禁宫宛,丢些财物是小,倘被小人利用,酿出大乱,招致祸事,要如何是好?
荣晟帝也知这话是正理,他原想让徐妃代替郑皇后管理宫闱,结果徐妃刚升贵妃位就遇到这样的事。
管理宫闱之事自不消再提。
就是整顿后宫,也只能由郑皇后来办了。
即便荣晟帝没交待,此次偷窃之事彻查后,后宫撤换许多人手,出入更有规矩章法,这也是荣晟帝能感觉到的。
齐尚书反其道而行,很是贴心的安慰荣晟帝,“不就几件太后的物件么。又不是只有公主有,陛下这里难道没有?瑞德夫人(徐老夫人的封诰)本就是太后娘娘唯一的妹妹,太后娘娘三兄妹,如今只剩瑞德夫人在世了。陛下赏赐几件太后之物,是这么个念想。光明正大,何需动公主的东西。公主跟个炮仗似的,不动她都可能挨火就炸,还敢动她的东西,这不上赶着挨炸么。
这徐娘娘也是,遇事不知跟陛下商量,弄的这样沸反盈天。公主也是,悄悄把东西要回来就罢了,还做什么清洁法事。弄得臣等在内阁都听到万寿宫老和尚嗡嗡嗡的念经。
叫陛下为难了吧。”
齐尚书满眼心疼的望向荣晟帝。
荣晟帝满腹冤屈终于遇着一个可心人,当下恨不能拉着齐尚书也诉一诉委屈。他到底是一国帝王,此时只能长叹,“也就卿知我心罢了。”
齐尚书柔声道,“陛下以后多留意些,莫要再给人碎嘴的机会。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就有人爱叨叨,一点小事也要讲个圣人大道。陛下无需介怀,天子首在治国,其他皆为小节。”
荣晟帝情不自禁的想,不怪母后当年这样喜欢齐尚书,这的确是个可心人。
齐尚书一袭绯袍,萧萧肃肃立于荣晟帝面前,对上荣晟帝万千感慨的目光,他朱唇轻弯,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