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总管一去,徐舅舅上任,倒也事事妥帖,荣烺未觉不便,尤其麟趾宫的供应较往日更胜一酬。
荣烺觉着奇怪,张总管行事向来周全,从不会怠慢麟趾宫,却也没有如今的丰盛。荣烺说,“我怎么觉着母妃这里的东西忽然变多了。”
“多了还不好。”徐妃喜不自禁,“这也不是多。是你父皇交待的内务司,说咱们宫里人多,举凡东西别委屈了。你舅舅又是个实诚人,我都说了东西尽够的。”
荣烺“哦”了一声,也没说旁的话。
倒是史太傅上课时,对徐舅舅接任内务司之事略有不满。史太傅是正经清流,科举取仕,自己状元出身,素来瞧不起外戚。
觉着与其让外戚接掌内务司,还不如以前张总管呢。
至于私心里有没有因徐舅舅主持东宫修缮的缘故,反正史太傅没说。
听着史太傅发牢骚,荣烺说他,“你总跟我嘀咕有什么用,你该跟秦太师去说。他是内阁之首,素有令名,听闻一辈子刚正不阿,这事儿没谏上一谏。”
史太傅无奈,“内务司管的是皇家私产,与朝政无干。秦太师想谏也不知道往哪儿谏哪。”
荣烺问,“那修缮东宫的事怎么说?”
“还能怎么着?这自然是内务司的差使。”既难分一杯羹,史太傅也没打算给内务司背锅,干脆退出修缮东宫之事。
“徐舅舅只要不傻,就不能让工部靠边站。”荣烺给史太傅出主意,“史师傅你该辞就辞一辞,让徐舅舅主动请你。请一回你别答应,起码请三回再应。”
一听荣烺这坏主意,史太傅顿时身心舒泰,笑问,“还得三回啊。”
“那是自然。”
史太傅原打算人家一请他就去的,毕竟是修东宫这样的美差。真全给内务司,史太傅还有些舍不得。
荣烺瞧着史师傅那不矜持的样儿,忍不住啧啧两声,“你得坐得住。请一回,兴许人家那就口头随便一说。请两回,说明是有些真心,真心不多。请三回,这是实打实的请你参予,也说明徐舅舅是个明白人。将来论功时,才没那些个抓尖儿抢功的讨厌事。”
史太傅也是官场多年,这里头的道理,他焉能不明白。他也就顺带抱怨一二,没想到女弟子当真是一颗红心向着自己,没因那边儿是亲舅舅就偏心眼儿。
史太傅心下熨帖至极,拈须颌首,“那好吧,就听殿下的。”
史太傅自有内阁大员的高傲,他便当真抻了徐舅舅三回。徐舅舅这人挺会办事,亲自到史家拜访,一片真心请工部相助,一起修缮东宫。
如此三次相请,史太傅方“无奈”应了。
心想,这徐家倒也挺上道,知道官场规矩。
徐舅舅做事的确让人挑不出错,他年过不惑重新当差,差使上很肯尽心,于内务司连拉带打站住脚。
略有空闲就想把长子叫回家,如今家里好了,他身边就少个臂膀。
只是,徐舅舅亲自去了两遭,都被徐珠客气的拒绝了。
他委实无法,内务司事务又多,只能拜托亲朋好友相劝,徐珠刚脆住衙门不回去了。
徐老夫人进宫说到徐珠,一口一个孽障,简直愁的不轻。徐妃为解母忧,毛遂自荐,“我来劝一劝阿珠,那孩子向来懂事,一说就能明白的。”
“要是能把那孽障劝的回头,也是他的福。若是不能,也是他的命。”徐老夫人道,“如今阿珏也懂事的很。”徐珏,徐珠的弟弟。徐老夫人的次孙。
“母亲放心吧,阿珠一定听的。”
徐老夫人不再说让她堵心的长孙,转而提起荣烺的生辰来,“今年是公主的及笄之年,按理该大办的。可毕竟太后过身未满一年,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徐妃道,“阿烺说今年不办,明年再办。”
徐老夫人惊异非常,“就是往后挪挪,腊月办也行啊。”
徐妃也是这意思,奈何荣烺不答应,“非得明年办。就随她吧,明年就明年。”
想到荣烺那一言不合就臭脸的脾气,徐老夫人没好说旁的,“公主说怎么着就怎么着。明年也好,腊月太挤了。总不能刚过太后周年,就给公主办及笄礼。的确明年好。”
徐老夫人还有一桩心事,悄悄对闺女道,“公主眼瞅就大了。这话在外头不当说,怎么也得过了太后周年再提,可你得心里有个数。女孩子年岁大,就该议亲了。”
徐妃没别的心,她倒是一门心思偏娘家,奈何做不了荣烺的主,只得含糊应付两句,“到时再说吧。也不知她怎么想的。”
“公主女孩子家,这事儿难道叫公主自己想?娘娘才是公主的母亲,就是凤仪宫比您也差那么一层呢。您可得心里有个数?谁家议亲不是提前两三年相看,难不成事到临头随便选,若那不知根底的,岂不耽误公主一生?”
徐妃焉能不知母亲的意思,她满心愁绪,“我倒愿意与兄长亲上作亲,可阿珠现在死活不认家。阿珏比阿珠还是略有不如的,您说怎么着?”
直接把徐老夫人问住了。
的确,徐珠因是嫡长孙,少时就是早年过逝的徐国公一手教导的。后来徐国公出事,徐珠也没长歪,别看徐家没落,徐珠在禁卫也没什么好差使,但哪回升官也落不下他。只要与徐珠相处过的,就没有说他一个“不”字的。
徐珠自己文采武功都是上乘,不然徐家也不能想方设法要把徐珠再弄回家族去。
荣烺并不知徐家竟有尚主之意,她按部就班的读书过日子。
辽北时有捷报传来,杨大将军之名渐为世所知,都说这是一位不逊于郑镇北的名将。
东宫修缮之事也很快开工,内务司工部齐心协力,工程进展迅速非常。
一直到十月,刚入冬,落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房内烧起地龙,开封赵姑娘随郑夫人进宫,告诉荣烺一件事,“齐叔叔说今儿没有他的课,让我随伯母进宫告诉殿下一声。殿下,您在帝都的铺面儿掌柜、皇庄的庄头都换了新人。原来的掌柜庄头都被内务司派了别的差使,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就找到齐叔叔家。齐叔叔说这事不归他管,却也不好不让您知道,让我来告诉您。”
荣烺眉心一皱,声音不由拔高,“换了人!”
赵姑娘看公主向来爱笑的面容猛然一沉,不敢耽搁,连忙点头。
荣烺当下气不打不一处来,与林司仪道,“林妈妈,派个人去内务司,把徐总管给我叫来!”
林司仪就要安排人,郑皇后道,“让我宫里的内侍官走一趟就是。”
自有女官去通知内侍官此事。
郑皇后劝荣烺,“这也不过小事,何必为这样的事动怒。”
“这焉能是小事?不同我说一声就动我的人,显是没将我放眼里!”荣烺一向要面子,有人不知会她就动她的人,这就犯了荣烺的忌讳。
郑夫人还是第一次见荣烺动怒,她惯是个爱说笑的性格,此时也不敢说旁的话,只得安静的等内务司总管过来向公主做解释。
徐总管一见到凤仪宫的内侍官就心下一沉,当即想到这事。他原觉不妥,可妹妹非要他换上自己人。
难道妹妹没同公主说这事?
徐总管是听说过荣烺的脾性的,公主一向与徐家不大亲近,就是对亲外祖母也是说给脸色就给脸色。徐总管没自信到自己一人可以扛下公主的怒火,他打发近侍去麟趾宫传信,自己随内侍官去了。
果然。
一看到公主怒色,徐总管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
他恭恭敬敬的行过礼,郑皇后令他免礼。荣烺当头便问,“不知我铺子里庄子里的人犯了什么事就全都换掉了!”
徐总管嘴里泛苦,只能无奈道,“前日麟趾宫娘娘吩咐,让臣安排些老成持重的人过去,帮殿下经营。当日臣问此事是否要奏请殿下,娘娘说她会同殿下说的。”
荣烺原就料到此事与母妃有关,却没想就是母妃起的头。她怒不可遏,“我的事,你问我母妃是不是要奏请我?我是我,她是她?你就是问,也没有只问她,不问母后的道理?难道这宫里没有皇后,凡事要妃妾独断么?”
哪怕素来与徐妃不合的郑夫人,听到荣烺如此厉声训斥也不由心惊。
赵姑娘也是心惊胆战,脸色泛白。
独郑皇后一脸平静无波,却也不发一言。
徐总管面色一白,立即叩首,“臣万万不敢!”
“你嘴上不敢,却是这么做的。”荣烺冷冷盯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内务司的总管,不是麟趾宫的总管!三天之内如果我的人回不到原位,你就自己来向我谢罪。我一定告诉你,谋取我的产业,是什么结局!”
“臣万死!”徐总管“扑通”一声就给荣烺跪下了,他脸颊赤红,虎目含泪道,“臣焉敢谋取公主私产,公主这样说,是让臣无容身之地了!”
“你先动我,还说我让你无容身之地?!真是笑话!我险叫你们算计的没容身之地才是!”
荣烺气壮声高,殿中无一人敢言。正当此时,先是一阵匆匆脚步声传来,接着一个银红身影扑进殿内,见徐总管跪在荣烺面前,徐妃登时急了,立刻抢上两步扶起兄长,怒喝荣烺,“这是你舅舅,有什么事要你舅舅给你行这么大礼!”
荣烺面色纹丝不动,冷若冰雪,她冷冷的站起身,给徐妃行了一礼,“我堂堂公主,内务司总管怎么就不能给我行礼了?别说徐家舅舅,郑家舅舅在我面前一样要见礼!怎么,徐舅舅是哪里不一样,不能给我行礼么?”
徐妃一时噎住,她急急道,“可这毕竟也是长辈,差不多就行了。”
“是这样么,徐总管?”荣烺问。
徐总管跪下,“臣恪守规矩,绝不敢违礼。”
荣烺微扬下巴,俯视着徐总管,“这就是了。看来你还懂尊卑。”
徐妃气的浑身发抖,“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尊卑了?”
“母后在上,母妃身为妃妾,无视母后,一进来就大呼小叫,未见你给母后见礼。”
徐妃柔美的脸颊仿佛被人狠狠的掴了一记大耳光,她被羞辱的不轻,直接受不住,一扭身哭着跑了。
荣烺根本没理她,吩咐徐总管,“照我说的做,我要看到结果。”
徐总管连忙领命。
荣烺不再回麟趾宫,她也没住凤仪宫,直接在含章殿住下了。
荣晟帝傍晚到麟趾宫,见徐妃哭的双眼红肿,方知此事。徐妃自是一肚子委屈,但此事荣烺占着理,荣烺还不回麟趾宫了,荣晟帝只得到凤仪宫来跟郑皇后说此事。
郑皇后道,“我身为皇后,皇子皇女就是我的孩子,徐妃动阿烺的人,她如今也方便,知会内务司一声就办了。的确是没将我这中宫放眼里。今儿陛下没瞧见,跑我这儿来,连礼都没行半个就又跑出去了。我也不知道,如今我还管不管得了这后宫。”
荣晟帝打圆场,“你是知道的,徐妃就是这么个毛糙性子。你素来大度,不要与她计较。”
郑皇后冷笑一声,“陛下就直说吧,您想让我做什么?”
“你劝劝阿烺,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会劝的,只是以阿烺的脾气,怕是要气上几日。”
荣烺根本不想再回麟趾宫。徐总管受此羞辱,回家也是一场伤心,徐老夫人得知此事,想公主这般烈性,屡次给徐家难堪,想是欺咱家良善。
她老人家次日进宫,给徐妃出了个主意,“既是公主不放心娘娘派的人,不如请陛下着人代公主掌握这些店铺庄园,岂不两全其美。公主不放心内务司,难道还能不放心陛下?”
徐妃叫荣烺伤了心,干脆就将此事跟荣晟帝说了。
荣晟帝一想,这也好,省得为这些庄子铺子的生闲气。
不过,荣烺不同意,荣烺说,“我以后不用内务司帮我管,我有人选了。比父皇派的人合适的多!”
荣晟帝不信,“还有这样的人?”
“自然。父皇也无非是着内务司的人,换汤不换药。我找的那人可是正经翰林出身,寻常内务司官员能比的?”
荣晟帝问,“谁呀?其他衙门的官员?”
“开封府的赵珣。他以前在翰林做过官,当年春闱第五,才学人品都信的过。我不信父皇选的人能比他更好。”
荣晟帝对赵珣还有印象,当年见过,是个颇俊俏的翰林,与林相不合。还曾当朝仗义直言,因此事被整的不轻,后来就辞官了。
林相倒台后,人人避林氏如毒蝎,他回帝都娶了林相的孙女,也没回朝做官。
是个有点怪的人。
荣晟帝问,“他不是辞官了么?”
“我叫他来帝都他敢不来!”荣烺一副土匪口吻。
荣晟帝哭笑不得,因荣烺有自己的管事人选,而且,荣晟帝也不想再因财物闹出事来。他道,“这事依你,回麟趾宫吧。你母妃想你呢。”
“我不回去了。我就住含章殿了。明年我就该出宫了。父皇你该给我择址建公主府了吧?”
荣晟帝一惊,“公主府?”
“是啊,公主十五岁就要出宫建府了,父皇你不知道么?”
荣晟帝自然是晓得的,只是他从没想过,荣晟帝看着闺女望向自己的明亮的杏眼,“你还小呢。我可舍不得你这么早出宫。”
“兴许住得远就和睦了呢。”荣烺轻哼。
“胡说八道。你母妃是打心里疼你。”
“她真是没疼对地方。原来的掌柜庄头是有病啊还是有罪啊,她说都不说一声就把人换了。”荣烺极是不满。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啊。”
“父皇你把她教明白些吧。她既插手我的东西,难道不插手皇兄的?皇兄素来不关心这些,皇嫂也一向贤良,这事儿没法提,干脆不提。姑祖母可不傻!明儿干脆把吉庆宫都交给麟趾宫管吧。”
荣晟帝倒吸口凉气,问荣烺,“你母妃也插手你皇兄的事了?”
“我哪儿知道这个,我这几天光生气了。您打发个细心人去问问吧。难不成为她一个都把亲戚得罪完了!”
荣晟帝没再与荣烺多说,匆匆离开。
荣烺翻个白眼,看来父皇什么都明白,只欺负她这势单力孤的!
当晚,荣烺给赵珣写信,信上三行字:
我需要你的帮助。
别废话。
速来帝都!
落款签上自己的名字:荣烺。盖上公主印。
至于赵珣愿不愿给她效力这些事,荣烺根本没再矫情的想这些。
叫你来,你就来!
敢不来,闺女儿子都要我手上,看你来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