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以才能为职司的考量,而以权术调整官职配置。
在这样的帝王之术面前,荣烺知道难以改变父亲的心意。不过,她还是说了一句,“徐家舅舅以前有管过内务司么?”
徐妃嘴快,立刻道,“虽没管过,当年你大舅舅在江南,那是人所共知的能干。”
“那为何不说他去江南呢?江南不是更熟悉。”
“这都想不通?”徐妃道,“内务司是管理咱们皇家事宜的,自然得用亲近可靠的人。”
荣烺忍不住回一句,“这话叫张总管听到,得多心寒。他虽不是咱家亲戚,在内务司当差多年,难道就不可靠了?”
“不是这么说。”荣晟帝道,“正因张总管忠心,朕才想提拔他。可他一直在内务司,往六部转吧,他没外派经验。这才叫他外任几年,待他历练出来,自然有更好的差使。”
父亲的话滴水不露,难以反驳。
荣烺道,“旁的事还好,东宫修缮可得用心。”
“这你放心,工部也会一起盯着的。”
荣烺心说,这还怎么叫工部盯?徐家舅舅是外戚,工部难道会去干苦力?有功劳全是徐舅舅的,有不妥工部背锅。
就史师傅那小心眼儿的劲儿,他能答应这事?
荣烺念着张总管这些年的功劳,第二天早上,在姜颖带着小皇孙阿泰到凤仪宫请安时,同姜颖说,“母后花园里的杏花开了,阿颖姐,咱们一起去看看。”
郑皇后不知缘故,还是笑道,“你们去吧,我瞧着阿泰,小家伙儿精神头可真好。”
姜颖与荣烺一道去了后花园,晨间花露尚未散尽,花香也带着淡淡的水润气息。荣烺说,“昨天皇嫂你跟皇兄走的早,后来父皇去了,我听说了一件事,觉着不大妥。皇兄整天忙朝务,我也要读书,就想跟皇嫂你说说。”
姜颖忙问,“什么事?”
荣烺就将父亲有意调徐舅舅为内务司总管的事说了,姜颖微微蹙了蹙眉,倘不是徐舅舅接掌内务司,她还得以为父皇是对张总管提及修缮东宫事不满呢。
“父皇说是器重张总管,故而令他外任历练,日后再行重用。”荣烺道,“母妃你也知道,一门心思偏着娘家。可我想,张总管提修缮东宫,这虽是他内务司的份内事,未尝没有向皇兄卖好的意思。
大臣们就是这样,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
可我想,他是好意。
这也是好事。J
只是他刚一提,就把他换了。
人人都知修缮东宫是摆明面儿的功劳,以后储君进去住,想到这地方是谁修的,就能念及这人的功劳。
何必这个时候换张总管呢?这不显着咱们把张总管提的功劳拿给自家舅舅做么?”
除了私心,荣烺没从这件事上看到半点好处。
这道理,姜颖一听就明白,她说,“是啊。这可不大好,就是要调任张总管,让他将东宫修完再调岂不更好?”
荣烺颌首,“我也这样想。就让张总管把东宫修完,这实打实的功劳,他提的,没人跟他抢。他做的用心,皇家知道,给他机会在外历练,只要他争气,回朝自有提升。这样更顺理成章。”
姜颖与荣烺一道长大,交情素来好。她知荣烺一向敢于任事,姜颖低声问,“你这话跟父皇提过么?”
荣烺也压低些声音,“我问了问徐舅舅可有内务司经验,母妃就说徐舅舅当年在江南如何能干。父皇看起来仿佛拿定主意。”
姜颖道,“等殿下中午回宫用膳,我与殿下说这事。张总管既有提议修缮东宫的好意,咱们虽在东宫事上要谦逊,于张总管的好意却不能装聋作哑,该替他说话时一定要说,这样才不寒人心。”
荣烺心中总算好过了些。春风拂动枝头,纤弱的花瓣随风落在冷色的湖水中,随着涟漪上下浮沉。荣烺说,“我总觉父皇的主张都太急了。咱们一家没旁人,就是皇兄。有个急的,就该有个缓的。”
荣烺眼神沉稳温和,“有时觉着,许多事就像四季。冬天太冷,就会迎来春天缓一缓。缓的太过就会像夏天那样热起来,热的过了又会迎来秋风。可总归得给人个适应过程,哪怕要冷了,也要偶尔暖和几日。”
荣烺一向喜欢议论朝政,这事姜颖知道。但以往多是对具体朝政发表议论,就像张总管外派之事一样,觉着不合适,荣烺会说出自己的理由。
但,荣烺从没有对整个朝政走向发表自己的看法。
姜颖有些惊讶,阿烺是对父皇整体的执政不认可么?召回郑大将军,外派张总管……还有,颜相辞官……
“等中午我就跟殿下说。”姜颖安慰荣烺,“阿烺你不用太担心,我听殿下说,辽北那边挺好的,杨大将军还传来两场小胜。”
“我也听说了。”荣烺勉强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就见宫人快步过来,笑禀道,“大长公主来了,正在娘娘那儿说话。娘娘说请大皇子妃和公主殿下过去。”
荣烺笑起来,“姑祖母来了。阿颖姐,咱们赶紧去吧。”
姑嫂姊妹二人一并去了正殿。
荣烺还要读书,陪大长公主说了会儿话,到读书时间,她便带着阿颜几人去了含章殿。
大长公主姜颖在凤仪宫陪郑皇后坐了一会儿,就到吉庆宫去了。
大长公主昨儿得了丈夫的叮嘱,今日就为这个来的。姜颖刚从荣烺那里听了张总管的事,又想到昨晚之事,不禁叹起气来,一点儿没瞒着都跟祖母讲了。
大长公主未料到短短一日夜竟有这许多事,“徐家怎么这样急,非这时候进来?真是阿烺说的,这事对大殿下可不好。”
“是啊。内务司刚一提修东宫,徐舅舅就顶了张总管的位置,叫人怎么想呢?”
大长公主全不含糊,“这样。中午你跟大殿下说一说,这道理大殿下肯定明白。陛下想外派张总管,若大殿下能为他说情保下他,他焉能不感激大殿下呢。”
“阿烺也是这意思。”姜颖道,“亏得有阿烺提醒我们。我就担心殿下劝不住父皇。”
一想到荣晟帝,大长公主也不禁蹙眉,这个侄子平时瞧着也不错。他不喜郑家,把郑二召回帝都闲置也就罢了。难道还怕内务司不忠?倘内务司有旁的心,焉能这小半年都安安稳稳的呢?
若内务司有差错,怕早就贬官了。
分明是寻不出错处,只能外放。
做皇帝可不能这样啊,就是皇家人也得讲理呢。
何况就张总管这事儿,你让旁人怎么想大殿下呢?
都得说大殿下偏私亲娘舅!
“这也不用太担心,咱们该尽心尽心。只要尽了心,明白人就不会生怨。”大长公主道,“若大殿下都劝不住陛下,只得往徐家想法子,让徐大主动婉辞此事。可徐家落寞这些年,他家要有个计较,徐珠都不能拼死出宗。如今眼见有这机会,那还不得高兴疯了!定不会婉辞的。这也是没法。”
姜颖亦是无奈,“也只能这样了。”
大长公主又看了看小阿泰,未留吉庆宫用膳,就出宫去了。
徐徐春风拂动车帘,饶大长公主都只能叹息,大殿下什么都好,就是有这么一门不知进退的母族。
要说徐家,当年徐国公是多么聪明圆滑的人,虽说后有谋权之心被太后鸩杀,到底也是一号人物。
他的后人除了徐珠,就剩了这么些不成器的东西。
大长公主回府后换了家常衣裳,将事情告知丈夫,“我还说修东宫能有什么事,没想到才一天,就生出这许多事来。”
对于荣晟帝这样神奇的操作,饶是姜驸马也没啥好法子。姜驸马是那种非常温和的性情,内务司明显在巴结荣晟帝大殿下父子,这就等于内务司刚凑上热脸,荣晟帝一巴掌将人抽外地去了。
姜驸马无奈,“做臣子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能怎么着呢。”
哎,要姜驸马说,先安安稳稳的把东宫修好,然后,顺顺当当立下国本。再说其他事不迟,姜驸马都忍不住说一句,“陛下为何这样急呢。”
大长公主低声嘟囔一句,“怕是被皇嫂压的狠了。”
姜驸马就不明白了,“那还不是亲娘么。太后只陛下这一条血脉,再如何心也是在陛下身上的。”
啥都是物以稀为贵,太后就陛下一个孩子,母子间再有嫌隙,太后也留了情面。如今看太后故去,陛下这种种操作,真不怪太后一直把持朝政。
哎,他一介武将,也不懂朝中这些风起云涌。却也觉着,如今朝廷氛围不若以往。眼见尚看不出好坏,只盼陛下能一直顺顺利利的。
荣绵倒是能听进旁人的劝谏,姜颖将此事一说,荣绵就应下了。不过,他也没能劝住父亲。荣晟帝硬要以“重用”之名外派张总管,张总管怎能不去呢?
非但要去,他还得感激涕零的去。
毕竟湖北巡抚也是三品大员,跟他现在同品……
张总管要外任,总也得有差使交接的时间,他也要收拾出行的东西。另外,他掌内务司多年,行事素来公正周全。他先到凤仪宫辞了皇后,又趁着中午到含章殿向公主道别。
荣烺听说他就要外任,不禁有些伤感,“昨日我跟皇嫂说,你这些年尽心尽力,一片忠心。若皇兄能劝父皇,还要劝一劝的。看来父皇是想让你外放,既如此,你就借此机会往外地看一看,有些外任经验不是坏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在外头若有难处,别憋着,也别叫人委屈了,只管打发人送信回来。我若知晓,必为你做主。”
张总管刚叫无情无义的荣晟帝发配到湖北去,正满心凄楚,听到公主这番话,不禁满心感激。他也听到大殿下为自己求情,原来是公主求的大殿下。
他是看公主人小小的一个女娃长成现在端庄尊贵的少女,心中既有感激又觉酸楚,深深一揖道,“殿下的话,臣都记住了。以后臣走了,殿下多多保重。”
殿下这般有情有义,张总管也非无情之人,他道,“殿下外头的产业,掌事的都是可靠人。殿下只管放心用他们。”
“行。我知道了。”荣烺道,“你在外也要多加小心。这一趟不容易。”
荣烺要来纸笔,亲自写了张条子,最后在条子上按下自己的公主印鉴,递给张总管。
张总管一看,是给城中当铺的,这原是太后娘娘私产,后来分给公主。条子上写着令当铺见条子支五万银子给张总管。
张总管顿时惶恐,连连推却,不敢接条子。荣烺道,“你就拿着吧。这些都是身外物,可在外,又是少不了的。你去做巡抚,自己身边师爷幕僚总得配几个。使唤的人手也得有。我知你不是个笨人,你能周全得了内务司,湖北巡抚自不在话下。只是眼下小心些没坏处,你去了,该为百姓做主为百姓做主,该攒经验攒经验,居高位就是这样的不容易,这你比我清楚。”
荣烺看向张总管,她瞳仁幽深,认真的望着张总管的眼睛,“我喜欢即便不容易也于品格无所折损之人,我也喜欢能为政一方造福一方的官员。别让我失望。”
张总管眼眶含泪,深深一拜,喉咙哽住说不出旁的话,“是。”双手接过公主赐银。
当天傍晚,荣烺就知道为何兄长没能劝住父亲了。辽北又传佳绩,辽北军剿匪有功,杨大将军打退渤海国的进犯。
父亲意气风发的模样是荣烺鲜少见到的,荣烺想,或者这才是父亲的真实模样吧。身为一国之君,他想率领自己心仪的臣子征战四方,共襄盛举。
他不需要郑家,也不需要颜相,不需要张总管……最不需要的是祖母留在这朝中的属于祖母的执政气质,他要的是自己的朝廷,自己的臣子……
他要自己调鼎天下。
荣烺也希望有一个英明睿智意气风发的父亲,可是,父亲有没有想过,如果他有超越祖母的才能,为什么那许多年里,掌控朝廷的人是祖母而不是他。S
少时尚可说幼主需要辅佐,成年后呢?
荣烺有记忆以来,父亲就是成年的君主。荣烺一直认为,父亲的善纳谏是明君才有的品质,如今方知,那不过是隐忍罢了。
她成长的许多年,除了虚伪的善纳谏之外,父亲并没有什么让人惊艳的政举。
只盼父亲的执政如父亲所期盼的那样成功,而不是像荣烺所料。
皇室并不天生的高高在上安忱无忧,受天下供养者,一旦天下有失,皇室必将首当其冲!
若皇室衰落,周围的豪族、权臣、大将,有哪个会臣服于无能的皇室?他们会露出森森利齿,将皇室的威严撕的粉碎,从而确立新的权威。
强人只会服从更强的人。
这无关忠诚,这是强人的天性。
她要为自己,也为皇室,设一道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