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三司大审,荣烺特意穿了一件庄重的小礼服,把平时很少戴的小凤冠也戴上了。颜姑娘几人也换了统一装束,都知道程右都事儿多,三司正堂殿下身边只允许四人随侍,多一个都不行。
荣绵那边儿有方御史通知,也去了。
兄妹俩一同到时,三司长官也到齐了,其他还有一位副都御史,一位刑部侍郎,一位大理寺少卿。
彼此见礼罢,方御史指着三司案后的细纱屏风介绍,“两位殿下身份尊贵,臣等特意在屏风后设宝座,方便殿下们听审。”
荣绵颌首,“好。有劳方卿你们了。”
“臣等份内之事。”
荣烺一进门就看到屏风后的两张宝座,若没看差,御史台还特意加高了地面,以使宝座要高出他们前面的位子,两畔还设了茶几瓜果。
“坐后头倒没啥,不过设什么屏风啊。我现在看屏风后,都模模糊糊的,那我从屏风后也一样看不到堂上啊。”
李尚书看方御史,方御史温言解释,“殿下们身份尊贵,臣等一则担心审案时罪人狂悖,二则帘后方便宫人侍奉。”
“这你多想。有罪的哪个不狂悖,再说,我跟皇兄是来听审的,又不是来听侍奉的。行啦,都撤了,这样我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荣烺小手一挥,颜姑娘几个立刻上前,两人擡一边,将屏风擡到座椅之后,顿时无比敞亮起来。
荣烺仿佛全没看到方御史一脸吃瘪的满意拊掌,“这样好这样好。”
方御史直叹气,“殿下就没一次能听老臣的。”
“你说的对自然听你的。不对干嘛要听?”荣烺悠哉悠哉的拉同盟,“皇兄肯定也是这意思,是不是?”
文史搬来厚若小山的卷宗,荣绵打个圆场,“咱们过去坐吧,别耽搁了审案。”
荣烺对方御史道,“你看,皇兄多为你着想,都不忍心直接说你错。”
方御史,“大殿下就是太娇惯您了。”
二人拌两句嘴,荣绵拉着妹妹过去坐,三司大员就位,程右都与几位副手雁翅般分坐左右两畔,铺开书卷记录。
本次主审前赵尚书案。
赵尚书的案子不大好审,因为没有直接证据。
反正,所有坏事都是别人干的,妻子,儿女,管家,学生,朋友,姻亲……反正,都是别人的锅,一切与他无干。
赵太太如今再不肯替他遮掩,甚至深恨赵尚书,那简直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我说了让你好好管教那个孽种,你只一味放纵!如今连累家门,你们自己做的孽,自己去还!休想连累我的儿女!”
赵太太为了把儿女择出来,直接将赵尚书老底掀了。无他,赵尚书族中事还有内情。
原来赵尚书年轻时也曾春心萌动与一家乡女子生情,后来他科举顺遂,春榜高中,被曾任刑部尚书的老岳父招为爱婿。
那女子在家乡等到情郎高中、结亲高官的两桩喜讯,倒也不急。她说服娘家,由娘家兄长护送她去了帝都。
小情侣相会,那是说不出的柔肠百折。
这女子不求情郎名媒正娶,甚至连侧室之位都不求,只为情郎一颗真心,几次相会后有了身孕,更不曾难为情郎半分,反是与兄长一起离开帝都。
后生得一子。
先说在三十年前,那个民风极端保守、女子甚至不能单独上街的年代,一个未婚女子能与情郎私会暗结珠胎,还将此事瞒的密不透风,这就绝不是一般本领。
随着赵尚书官场平步青云,这孩子就成了此女子一生富贵的保障,连同舅家都跟着鸡犬升天。
估计赵尚书原是想给私生子弄个官当的,可这位私生子委实不是这块料,私生子的出仕记录是在淮扬会稽县,只有一年时间便因病归家。
如今这病也查出来了,私生子调戏当地大族之女,被人夜深扣麻袋揍个半死。以当年赵尚书之势都没能给私生子出这口气,只能让私生子回老家做个富家翁了。
私生子果然不负众望,在老家给亲爹弄了百万亩良田。
当然,这并不是说赵家的事儿都是私生子搞出来的。
就凭他这外地做官都能叫人揍个半死的本领,他要真能给老爹弄百万亩地,当初他的官场生涯也不能刚开头就夭折。
赵氏家族的事,多是私生子的舅家与赵氏家族本地人做的。
但是,在这里面,赵尚书的情人以私生子的名义拿了大头,而这大头里的一半,通过赵家管事给了赵太太。
这里头当然没有赵尚书的首尾,但能说与他无干?!
赵太太纵深恨赵尚书生出孽种连累全族,可当初银子送她跟前,她也没说不要啊!
更兼赵太太生性贪婪,又怎能教养出品性过人的儿女。她己出儿女有样学样,儿子为官任上多有贪贿,女儿在婆家也能指点丈夫敛财。
此时一连串的血脉姻亲拎出来,触目恸心。
但赵尚书不认,一切与他无关,他全然不知。
就是私生子他也不认,这不是他的儿子,户籍上的爹不是他。
有证据说这孩子是他的么?
秦寺卿道,“不妨滴血验亲,一验便知。”
赵尚书一改先时斯文作派,强硬无比,“不妨告诉秦寺卿,滴血验亲,水冷则血凝,不易相融。水热则血散,易融一处。您不妨试试。”
睥睨着望向高坐在上的秦寺卿,赵尚书道,“我再告诉秦寺卿一桩巧宗,滴骨验亲也是莫需有之事。骨骼一腐,不管滴人血还是狗血,都一样会渗入骨殖。
这法子不过糊弄无知百姓,来糊弄本官,你还太嫩了。”
也算当朝青年才俊的秦寺卿当下被噎的脸色青白,怒目而视。
李尚书不急不徐,“听说赵尚书你心口生有一个弦月胎记,那位蔡召身上同样位子也有一个弦月胎记。”
赵尚书不屑,“天下巧合之事多了。这不过是块胎记相同,传闻孔圣人与阳虎还相貌一模一样呢,能说他们有血缘关系?!”
李尚书气,“你们既无亲缘,那你干嘛对他那么好?”
赵尚书不咸不淡的回一句,“我对谁都好。我天生乐于助人。”
受审的全然无恙,倒是主审的气个半死。
荣烺看李尚书一眼,真是个笨蛋哪。
方御史道,“好不好的。我需告诉你一事,其实这位蔡召真的与你没血缘关系。当年蔡氏产子后与其兄到晋城居住,你们儿子在路上染了风寒,到晋城后十日就夭折了。蔡家原没有粮食生意,蔡氏与晋城大粮商董家子弟有了首尾,次年产下一子。你心口胎记为真,蔡召心口胎记为假。那不过是蔡召生父找了江湖中人用染料刺血染上去的。
当年年轻时,你我同一起沐浴,我记得你胸前胎记殷红如血。你应知道,蔡召身上胎记颜色要淡上许多,那是因为染料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淡的缘故。”
赵尚书的嚣张气焰忽地有了一瞬间的凝滞,然后,他冷冰冰的看了方御史一眼,无喜无悲的应一声,“哦,是这样啊。这是蔡氏的事,与我有何相干。”
即便蔡氏当堂承认与赵尚书私情,还说出赵尚书左胳膊上的牙印来历,然后亮出自己右胳膊上的牙印来佐证两人私情,赵尚书仍是不认。
荣烺听的肉麻的不行,她摸摸胳膊说,“你俩这互啃牙印也没啥用啊。赵尚书该娶大户娶大户,蔡氏你该找情夫找情夫。要我说,你俩不似情人,倒像志同道合的知己。虽说都不是什么好人,可在人品烂这上头,也算师出同门,棋逢对手了。”
赵尚书毕竟还要点脸,静默无言。
蔡氏不愧能戏耍利用赵尚书的女人,当下道,“其实不止牙印,我们还互赠过香袋发钗贴身小衣,小物件儿多了,民妇收了一箱子。当时民妇还割指滴血,让赵郎一样将血滴入酒杯,同饮交杯盏。
只是他既不把我放心上,我自要收些利息的。”
“你也是,凭你的才智,何必与这负心汉较劲,自己另找个一心一意的男子岂不好。”荣烺挺善良的劝蔡氏说。
蔡氏冷笑,“这位贵人娘娘,您说的轻巧,我又不似您天生好命高高在上。一心一意的男子?连我家门房外头都有仨相好!
当年我与赵郎好时,他不过破落户,是我父亲拿银子供他读书进学。他秋举得中,我父就想先为我们办亲事,他就以要认真功读再三拖延,我一眼就看出他那点鬼心思。JG
这样的男人,给我我也看不上!
他只觉自己天下第一聪明,天下第一招人疼,兴许这些蠢男人都这样想。既如此,何不将计就计,还做什么夫人太太正室偏房,欺骗他们利用他们同时与他们合作,只管拿银子说话就行了。
只要有钱有势,年轻俊美的男子要多少有多少,难道我放着漂亮知趣的小伙子不喜欢,还会喜欢这种糟老头子不成?
也只有男人才自负女人非他们不可,哼!
真是可笑!
殊不知我乐得不必与他结为婚姻,不必操劳他的内眷家小,更不必伺候他那贪鄙无耻的老娘!
想来帝都大小姐手段好,没个一二年就把那老婆子打发回开封老家了!
赵郎啊赵郎,你聪明一世,被我所用感觉如何?
反正我挺痛快,与其为人妇,倒不若痛痛快快这大半生,纵是一死,老娘这辈子也没亏!”
赵尚书继续闭目不语,只是唇角忍不住微微抽动。
方御史怒斥,“蔡氏,你也是妇人,当有些廉耻!”
李尚书也说,“这不是妇人该讲的话。”
荣烺道,“行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蔡氏说来虽有罪,这罪也不是无缘无故而起。若当年赵尚书肯谨守诺约,不要说中举人了,秀才试立刻与蔡家定下亲事,秋举后主动求娶,一心一意的对待蔡氏。
蔡氏又不是天生就不好,她是没遇着良人。”
荣烺善心大发,转头与蔡氏道,“蔡氏啊,你是心里苦一时走了窄道啊。开封毕竟是个小地方,你该多往帝都来。天下男子,也不都是没良心的。
不说别人,就说堂上正座的方御史,官位一点不比赵尚书低,按内阁品秩,比他还要高些。方御史也出身贫寒,自幼是寡母辛苦养大,他的妻子是当年恩师之女。他的恩师官位并不高,最高时官居五品。
方御史知恩感恩,非但与夫人琴瑟和鸣,成亲多年也不曾纳侧纳小。
再说这右首坐的程御史,也是正二品高官。程御史出身楚地大族,娶妻后也是一心一意。
所以,人品好坏与出身与地位并无直接关系。
你就是运道不好,遇着烂人。
上等人品之人,他不论身处低谷还是高居上位,都会待你出初。
下等人品,不必多言了。
你这一生,的确不亏。男人负你,你也负男人。只是我不免为你可惜,凭你才智,原可轻轻松松利用他们在不违法纪的前提下取得利益,你又何必要作恶呢?
若你肯宽厚行事,今日干干净净站在这里,看赵氏一败涂地,岂不更快意哉!”
蔡氏愣了一下,继而神色悲喜变幻,最终笑起来,“正是正是!”
她的视线越过三司主官,灼灼望向荣烺,笑道,“果然我还是见识浅薄,自认聪明,反行窄路!果然天子之地藏龙卧虎,您这样小,竟有这样的见识!民妇服了!”
荣绵越听越觉心惊,见妹妹竟与这犯妇聊上了,不禁担忧的看向妹妹:妹妹年纪尚小,听这些龌龊事,别脏了妹妹的耳朵!
荣烺递给兄长一个安抚眼神,这些事在史书里常见的很!
就太、祖皇帝当年,为了打败敌方势力,还用过美男计勾引人家夫人哪!
这不算什么!
审问继续。
一直从早晨审到中午,反正不管多么证据确凿,赵尚书没一件认的。
程右都整理着卷宗,“这么说,赵蔡两家吞没民田与你无关?”
“无关。”
“赵蔡董三家联手操纵开封粮价,与你无关?”
“无关。”
“写信压下前常州知府贪贿案,与你无关?”
“无关。”
“各衙门找户部要银子,你们以造册太繁、人手不足、数目不符、核估不实的名义索贿,一两银子就要给你们两厘,若无此价,银子难拨。此事,你知是不知?”
“不知。”
……
程右都将桩桩罪名从头到尾念了一遍,赵尚书一件不认。
程右都似也不恼,反是薄唇一勾,笑一声,“果然清净洁白当世第一,依我看,赵廉你不要叫赵廉了,凭你这洁白品性,宛若风中白菊,以后干脆就叫你赵白菊吧。”
程蔷此言,简直刻薄到了骨子里。
饶是赵尚书做好抵死不认的准备,也被他刻薄的不轻。咬碎牙根才算忍下来,谁知此时荣烺憋不住,咕的一声大笑起来。
原本她最讨厌程右都的刻薄嘴,没想到用在别人身上时这样解气好笑。
荣烺哈哈大笑。
其他人不似她这般大肆大笑,也均人人忍俊不禁,如方御史为维持威严,还别开脸去笑。
赵尚书大概是受不了这羞辱刺激,突然脸上一红,跟着一口血喷在地上,一上午傲倨不认的身子就这样软软的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