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尚书忽然吐血倒地。
虽说他是戴罪之身还死不认账,但出于人道主义,也不能放着不管。程蔷淡定至极,一面吩咐,“叫个大夫来。”起身上前,伸手一探赵尚书颈脉,又摸了摸赵尚书腕脉,对方御史几人道,“一时怒极攻心,应无大碍。”
荣烺腿快,她不知何时也到跟前了,弯腰瞧着赵尚书说起话来,“难怪赵尚书气的吐血,我想一想,赵尚书这辈子的确亏大了。
哎,说家财万贯,可有多少是用在赵尚书自己身上的呢?他无非就是吃穿用度讲究些,可这些也值不了多少钱。
正妻正妻离心,情人情人算计。
便是老家族人,若是真心,当年赵尚书也不至于过的那样苦,以至不得不接受家乡商贾资助才能专心读书。
就是儿女,又有几个是发自真心的感激他呢?
嫡出子女恨他偏袒私生子,私生子怕也要说亲父不肯提携,只让他在老家窝着度日。
便是早归极乐,享了下半辈子大福的母亲,若肯像方御史你的母亲一样,辛苦劳作供儿子读书。赵尚书又怎会为银钱折腰?
说到底,不过人人都算计他,人人都利用他,沾遍了他的光,却又人人恨他、怨他。
赵尚书这样的聪明人,又有什么看不透的呢?
只是赵尚书啊,你既看透了,又怎能叫这些人趁心遂愿?
他们越是想利用你,你当越是清高耿直,不肯为他们所用!
妻子携恩不贤,你便当严厉教导她何为正道,把她教上正道,什么天恩地恩也报了!
情人家不过出几两银子供你读书,你千百倍还她银两如何?
族人又有何可提携之处!一群白眼狼!
至于你的母亲,当年她也没呕心沥血的供你养你,她随随便便做个母亲,你也随随便便做个儿子,不就好了么?
赵尚书,你少年得志啊,为这些人,竟然落此下场。
我要是你,我也想吐血。
真是太不值了!”
荣烺将心比心一番话,赵尚书果真哇的一口血喷出,直把荣烺吓一跳。
程蔷忙去看赵尚书,只见赵尚书虽面色泛白,倒神色平静。赵尚书一手撑地努力坐起,随手抹去唇角血痕,笑说,“痛快痛快!果真不值!果真不值啊!”
赵尚书忽然看向蔡氏,问,“蔡氏,若我当年实话与你家说,与商贾联姻,我担心前程有限。若我春举顺遂,联姻官宦,前程必能平步青云,将来必百倍还报大恩。你家当如何?”
蔡氏神色竟有些萧索,还是道,“我家经商,首重利益,能合作则合作,既你不愿,亦不强求。”
赵尚书长叹,“原来如此啊。”
原来只要他当年鼓足勇气说出真心话,哪怕那真心话是如此的令人羞于启耻。
可原来只要他肯如实说明,只要他愿意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也许会有另一条路。
他当年并不爱蔡氏,哪怕蔡氏貌美。总觉着蔡家的银钱别有所图,不像资助,更似买卖。待到帝都,大族出身的正妻更加貌美,但却是那样的跋扈娇纵。他因受岳父提携,不得不在官场依从岳家。
原觉着官场皆如此。
可历经官场的赵尚书更加明白,不是所有人的官场都如此。
赵尚书轻叹,“我一生惯走捷径,生怕落于人后。到最后,是真的远远落于人后了。”
若当年不汲汲营营,若脚踏实地,若安安稳稳,若心端体正,哪怕不坐这尚书高位,简简单单的做个知府知县,娶一贤惠妻子,养上一二儿女,纵家资不丰,到暮年时,也能与妻子说说心里话,看儿女成家立业,孙辈绕膝。
想他赵廉一世聪明,竟落得如此结局。
怎不痛哉!
怎不悔哉!
一念至此,赵尚书心痛如绞,泪落如雨,低头又吐了一口血。
见赵尚书伤痛悔恨至此,与他同科的方御史忍不住唤出往日旧称,“赵兄,你呀!”
就如同方御史这声“赵兄”,大家皆知当初居内阁之高的赵尚书是何等风采,见他今日下场,室内一时静默无声。
良久,赵尚书轻轻开口,“我的罪,我认。”
接下来,赵尚书将一桩桩案子讲的清楚至极,他当年真的是少年得志金榜题名,春闱成绩比方御史都好,出名的记忆力绝佳。
故而,有些旧年陈案哪怕过去多年,当年经手的是谁,是怎么办的,谁收的银子。如今说来都脉络清晰,纹丝不差。
还有户部截流的银子是怎么分的,经多少人的手,他的脏银存在何处,也交待的清晰明白。
赵尚书还指出三司卷宗中的差错,对户部官员多有点评,左右侍郎都不清白,他们一去,提携哪个硬骨头上来,谁能居于何位,他都人心向善的指点了一番。
至于有没有人听,就是朝廷的事了。
一直从早晨审到夜深,之后连审半月,才算将赵尚书这些年的贪贿之事整理的清楚明白。
赵尚书交待之后浑身轻松,竟于当夜牢中故去,省了一场砍头之苦。
至于其他涉案诸人,自然依法而断,各有去处。
让荣烺郁闷的是,明明赵尚书应是心事已了方去的,让荣烺说,这结果也算好的。反正就凭赵尚书干的那些事,也必有一死。
结果,竟有人造谣说,是她三言两语把赵尚书给说死的。
自从曾放话要用“二十米大刀砍死程右都”后,荣烺就特别注重对外名誉,她坚称绝无此事。而且,荣烺推断,“应该是被程右都刻薄死的,你们不知道程右都说话多厉害!”
程右都更谦逊,“本官正常审案,全靠公主殿下一番开导劝得赵尚书大彻大悟回心向善。”
其实程蔷也有些意外公主殿下的超常发挥,其实荣烺说的那些话谁都会说,他们刑司多年的人,更不会不懂攻心为上的道理。
要说有什么不同。
那就是,那些话,公主殿下是真心真意说出来了。
如果换程蔷自己,只能是诱供手段。
他半点不为赵廉可惜,赵廉又不傻,贪那么些银子,难道还有理了?还值得同情了?程蔷只想吐。
荣烺不一样,她真是天生有那种洞悉人心的本领。而且,她说的情真意切,是真的为赵廉可惜。
没人会为赵廉可惜。
连妻子情人儿女这些最受惠于他的人,都无一人肯念他的恩念他的好。
但赵廉内心深处未偿没有那一丝不甘那一丝可惜。
人终是最爱自己的。
所以,当有人,尤其是赵廉这种终生防范于人,一生没有一个真正亲近人的人而言。当有一人真的在他最狼狈、天下都认为他罪无可恕之时,有人替他可惜替他委屈,替他说一句:
为那些人,真不值。
这是真正打动赵廉内心的一句话。
是的,为那些人,太不值了。
除了天生坏种,没有人是天生的软弱、自私、贪婪、丑陋,尤其是赵廉这样的人。
他的内心会给自己找一个理由。
找一个他坠入深渊的理由。
公主给了他这个理由。
这个赵廉都信以为真的理由。
或者,这并非理由,而是事实。
既软弱又贪婪,既自私又狡猾,可这一切是怎样造成的呢?
赵廉当然不是方御史这样的强人,因为他没有方老夫人这样一位刚强的母亲。
也只有一生都没有感受过一点真心温情的人,会被一句理解的话语所打动吧。
真是个完全不值得同情的人哪。
赵廉这样的资质,竟然堕于这些低级的贪鄙之手。
当你决心与这些不值得的人共悲欣时,你的格调就已一落千丈,坠入深渊。
夕阳斜影透窗而过,琥珀色的光调落在程蔷纤硬白皙的面容上。程蔷垂下蝶翅般的眼睫,缓缓合上卷宗,耳边响起赵廉最后对公主说的话:
“罪臣必有一死,殿下,不知能否求您给罪臣墓碑上一句话?”
荣烺原本要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顿了顿,她看向赵廉的眼睛,并没有半分赵廉悉数交待罪行已无用处的敷衍。无视周遭人对赵廉的轻视,她认真的对赵廉说了一句话,“这里埋葬着一个贪官,作恶颇多。最后,他知错了。”
那是程蔷做御史以来听到的为数不多的罪者的哭声,那哭声里有真正的痛悔,也有痛悔中的解脱。
这也是程蔷第一次正视荣烺的才华。
与那位天真满腹的大殿下不同,这位于万寿宫长大的公主殿下,是真真正正有些才干在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