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烺本想为难方御史一二,谁叫方御史以前总寻他麻烦,但看方御史那瘦黑形貌,荣烺还是与方御史道,“这件事方御史你不必操心,既然我知道了,此事由我来办。”
方御史非常有责任心,而且,公主殿下年少,他不放心的说,“殿下可是有主意了?可有要臣出力之处,殿下只管吩咐。”
“我刚知道这事儿,哪有主意。不过这事不急。开封城的情形比我和颜相想的要好,即便诸市开张生意兴旺,咱们这心就放下一大半了。”荣烺说着看向颜相。
颜相颌首,“是啊。晚间宴会不妨热闹些。”
荣烺道,“知会他们,将夫人小姐都带来,咱们一起说说话。另外,方御史,开封城除赵家外,排名第二的士绅是哪家?”
“是郑家。不过,郑家祖籍商都,在开封生活的郑家族人有两支,人并不很多。”
“嗯。明天要微服出行,你把巡抚、知府、还有按察使都带上,告诉他们,全都换便装,别一身官服的过来。还有赵族长,郑家人出一个,这些就够了。”
“殿下要算去哪儿,臣是否要提前准备?”
“咱们随便看看市井。”荣烺道,“你把河南地图准备一份,将受灾的卷宗资料拿些过来。给我们讲讲开封具体受灾情况。”
“这个立刻就有。”方御史难得体贴一回,“殿下远道过来,要不要先休息,臣再给您讲。”
荣烺感天谢地的同颜相说,“我的老天爷,真是上苍开眼,方御史大人终于注意到本公主殿下直至现在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的事儿。”
方御史直接给窘结巴了,“臣臣臣臣臣,臣是个粗心男子,请殿下见谅。”
颜相笑,“殿下开玩笑哪。起码茶水是有喝的。那臣等先行告退,殿下随时宣召。”
荣烺笑瞪颜相一记,带着严宫令回寝房换衣裳去了。
不得不说,公主殿下一到,方御史当真从心里松一口气。
他与颜相偕同出了正堂,到一畔的值房说话,方御史问过这一路情形,低声道,“我以为会是大殿下过来。”
颜相明白方御史言下所指,这是多么好的到地方了解民生的机会。颜相温文依旧,“陛下只大殿下一位皇子,大殿下十分想来,内阁不能让大殿下有丝毫风险。”
方御史轻声一叹。他原就内阁为相,自然考虑过内阁立场。内阁是绝不会同意大殿下出行的。但是,之所以上那道奏章,就是想大殿下能说服内阁,说服陛下,带着首辅巡视河南。
对于皇子而言,能巡视地方的机会是极难得的。
叹一回气,方御史问,“怎么是公主殿下?原我想,纵大殿下不能出行,也该是郢王。”
“头一天答应好好的,第二天就病了。”
方御史气的破口大骂,“真个吃闲饭的!亏陛下对他素来敬重,屡有加恩!他就这样回报陛下的!”
“你就消消气吧。给你说件解气事儿。我们出城的时候,郢世子死活缀队伍后头要跟来,公主直接让禁卫打晕给扔回帝都了。”
方御史听了果然十分解气,没忍住唇角翘起来,低声道,“这厉害的也有厉害的好处。”
颜相也是唇角一翘。
一时,令史送来方御史要的地图、卷宗。
待荣烺宣召时,二人便一同过去,听方御史讲述这次天灾的具体情况。颜姑娘几人也都陪侍在荣烺身畔,从头听到尾。
午膳是荣烺召来河南巡抚一道用的。
正式宴会从傍晚开始。
宴会前,荣烺又问了些关于赵族长家的情报,方御史道,“赵太太是个十分通情达理的贤惠妇人,赵秀才也深受赵太太教导,知书识礼。赵姑娘也是个好姑娘,天灾面前,顾不得男女。赵姑娘率领开封城的妇人,从发放药材,到照顾病人,帮了大忙。”
方御史感慨,“我也奇怪,赵族长是怎么避开家人的这些优点,自顾自活这些年的。”
荣烺心道,你这话说的,我也奇怪明明方老夫人那般开明卓见,方御史你怎么长成个又臭又硬的固执老头儿的!
官员士绅们都带着妻子儿女过来了,开封城是大府城,故而巡抚府颇宽敞,各处垂落的花灯映亮道路,宴会是荣烺主张的新样式,一家一案。
河南官员也是头一回参加这种官堂客同室的宴会,甭管习不习惯,据说是帝都新风尚。
大家都不肯露出土鼈模样,便皆一幅自在神色。
反正大家携儿带女的来了,先给公主殿下请安。
右都御史、巡抚、按察使、将军、知府、通政、同知、学政、巡察御史……
士绅仍是赵家打头,赵族长的华丽美貌足以令夜色都辉煌三分,相较之下赵太太相貌就有些黯淡,但那是有赵族长做对比的缘故。赵太太是既温柔又美丽的三十许岁的妇人,乍一看并不显眼,但就像春天的暖风夏天的花香,只要稍作停留就能感受到其中的温暖芬芳。两人身畔站着相貌出众的一双儿女。
尤其是赵姑娘,容貌仿佛与其父脱了个影。
但很神奇的是,赵族长相貌固然十足俊美,却丝毫不会给人女气。
而这幅相貌生在赵姑娘脸上,则是平添三分柔美,他父女二人相映成辉,当真令人称赞。
赵公子亦是出众样貌,可怜站在父妹之畔,就不显眼了。
赵族长无时不刻不像个神采飞扬的孔雀,荣烺同赵太太道,“我一直都好奇,能令赵族长这样的天才倾心的夫人是什么样,比我想像中更加了不起。”
赵太太温柔一笑,进退得宜,“殿下您过奖了。草民不过寻常妇人,因在夫君身旁,方得以沾染他的光辉。”
赵族长立刻一副得意到要唱歌的模样,荣烺坏笑,问,“赵族长,是这样么?”
赵族长偷瞟妻子一眼,一本正经,“我们家的事,内人说了算。”
荣烺直接笑出声,赵族长没奈何翻个白眼,真的很讨厌啊,齐康的女弟子——皇家的公主殿下。
赵姑娘眉眼含笑的望着父母,一身儒衫的赵公子则无奈望天,荣烺问,“赵公子多大年纪,已经中秀才了么?”
赵公子端正回道,“学生今年十八岁,过几日就参加州府秋举。”
荣烺颌首,“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希望明年能在春闱时看到你的名字。”
“是。学生必不负殿下期望。”赵公子信心满满的回答。
看来真是一位才子。
荣烺又问过赵姑娘,赵姑娘十五岁了,今年刚及笄。
荣烺问,“你平时在家都做什么消谴?”
“跟我娘学习管理家中产业,巡视店铺、庄园之类。还有书院的账目也归我管。或者与朋友一起相邀聚会。”
“有空你到我这儿来,咱们一起说说话。”
“是。民女等侯殿下宣召。”
荣烺待赵家人很亲近,对郑家人也不错。
郑家过来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口称是郑家第五房旁支,郑澜。方御史在旁介绍郑家在此次救灾中捐了多少粮食多少药材,以及出人出力一起救灾的事。
荣烺赞许道,“未辱没郑公府的名声,待我回帝都,一定会跟大舅舅说的。”
郑澜极谦逊,“草民家族世受国恩,这都是草民们应当做的。”然后才弄明白公主殿下说的大舅舅是指的谁。
荣烺看他带了两个儿子来,问了两人如今营生,一个在州府做司户副手,一个还在读书。两人也都参与了灾后救援,荣烺说这小儿子,“难为你还在读书,也跟着一起救助灾情。”
郑家少年道,“学里山长、先生们,带我们一起帮忙。”
荣烺赞叹,“有良师必有高徒。”
郑澜很言不由衷的欠身称是。
另外还有惠民药局的大夫,从宫里出来的左院判、太医……
荣烺坐在主位,一一见过,每人都说了几句话。
严宫令、林司仪一左一右服侍在畔,连方御史中途都低声问荣烺要不要略作休息,荣烺觉着问题不大,就直接一口气全部见完,令颜相方御史到正厅招呼诸人去了。
两人走后,楚姑娘自隔间带着宫人出来,宫人捧着入口适宜的茶点。楚姑娘道,“殿下先垫补些,歇一歇。”
“我倒觉得还好。”荣烺接过温水喝两口,招呼严宫令林司仪一起用些。
二人严守宫规,严宫令道,“殿下先用吧,我们饿了自然去后面用的。殿下还小,不能用力太过,正长身子呢。”
“是啊。”林司仪试一试八珍羹的温度,递给荣烺食用,“殿下尝尝。”
荣烺吃了大半盅八珍羹,还有好几块点心,略歇息片刻,待到宴会时辰,荣烺就穿着正式的小凤裙,由宫人内侍服侍着过去了。
宴会厅的诸人一见公主殿下驾到,纷纷起身整理形容,待公主坐到上首正中榻位,一齐给公主殿下请安。
荣烺令大家免礼,礼仪优美的侍女们捧着珍馐佳肴迤逦进入,开始上菜。
林司仪将琥珀色的美酒注入雕琢着凤鸟的金盏内,严宫令将金盏奉予公主殿下。荣烺端着酒盏起身。
酒案置于荣烺左右斜侧方的颜相、方御史,以入分置两侧的官员士绅也纷纷举杯起身。
荣烺年纪尚小,她今年刚过十三岁生辰,虽然个子较同龄人要高一些,但仍是个小小少女。不过,大概生来就是公主,荣烺天生就有一股矜贵在身上,当她敛去笑意扫视全场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收起脸上嬉笑轻松的神态,迅速变的郑重。
荣烺正色道,“今日奉父皇、皇祖母之令巡视开封,开封城的地动、灾情,父皇与皇祖母无时无刻不记挂于心。一路过来,我也感触颇深。第一杯酒,敬在这场天灾中死去的百姓。如果这是上苍所降的灾厄,那么,我们以贤君能臣、以君民齐心来回答上苍!我以天子之女的身份,祈愿所有死于这场天灾的百姓安然往生。”
说着,将第一盏酒浇于阶下。
“第二盏酒,敬在灾难面前互相帮助互相扶持的大家伙儿。你们发布的每一条政令,都及时挽救了灾后的百姓。你们派出的每一匹军骑,都在灾后及时的传递出比黄金更宝贵的消息。你们捐出的每一粒粮食每一株药草,都及时救助了那些受到饥饿与病痛折磨的父老乡亲。
每一个人。官员、士绅、医者、山长、学子,以及每一个在灾后没有袖手的百姓,你们从倒塌的房舍下救出的每一个人,或者挽救了他们的生命,或者令他们死有所葬,得以安息。正因有你们在,纵于天灾面前,开封城都未言败。
阻断的道路已经恢复通行,倒塌的房屋也在重建之中,毁坏的家园也在诸位齐心协力下得以重筑,失去父母的孤儿有所养育,失去子女的老人有所安置。
这一切,都归功于诸位的戮力同德!
我由衷感谢你们!
你们齐心协力,挽救了整个开封城!
这一杯酒,我与颜相代表父皇、皇祖母,代表帝都的朝廷,敬诸位!
我们失去了很多人,但我们救了更多的人!
大家同饮此杯!”
荣烺郑重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当大家的目光与荣烺目光相接触时就会感受到那里面蕴含的郑重谢意。
即便平日里私心最甚的人,此际回忆起这场刚刚度过却又仿佛已过经年的天灾时,都会由衷自心底生出一丝悲欣交加的滋味儿,甚至眼底都涌出一阵热辣,似是想哭的感觉。
开封的官员士绅们甚至忘了说句“都是我等份内之责”的客气话,就默默举杯,与公主同饮。
“第三杯酒。敬我们共同的开封城!
从此以后,国泰民安!
开封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