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装出一脸无可奈何,荣烺心里其实是一幅看好戏的兴奋感:唉哟,真是老天有眼,这惯爱找她麻烦的方御史,竟然叫人整了!
还整的不轻!
荣烺就是这样的小心眼儿,她现下还记着御史台参她好几回的事儿哪!
如今见方御史那有苦说不出的样儿,心里甭提多痛快。
荣烺体贴万分的令颜姑娘几人先下去,独留下颜相,才问方御史,“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儿说来就话长,方御史简单的说,“震后许多百姓需要救助,米粮还好,有常平仓那边儿,也有富户捐助的粮食。但除此之外,还有药材的供应,惠民局的药材远不够用,官府必需先买到药材。”
荣烺正色点头,“这事是对的。想来没有大宗药材,疫病也不可能这么快压下去。”
方御史道,“除此之外,还有灾后对百姓的救济。房子塌了,牲口死了,地里粮食都完了。寻常乡民百姓,这就相当于家业都没了。如果官府不出手相助,接下来就是卖儿卖女了。”
荣烺问,“那后来怎么着了?”
方御史说,“我正发愁此事时,赵珣给我出了个主意。”
荣烺瞪大眼睛,方御史神色复杂简直是爱恨交加,“他对我说,不如向百姓发放借贷银两。借给百姓一笔银子,不收利息,允他们五年之内还清。”
荣烺看向颜相,“这我怎么想都是个菩萨一样的好主意啊。在帝都,寺观放贷都要收利的。”
颜相也点了点头,“这的确是善意的建议。”
方御史颌首,“接下来,我们按统计的受灾百姓的户数,看百姓的意愿。为了防止有人利用规则大肆借贷无息银两,还对受灾百姓的借贷银两数做出限制。”
荣烺说,“这很周全哪。”
颜相眼中闪过一抹笑,他已明白来龙去脉。
方御史咬牙,“接着,开封城的坊市一夜之间暴火,各地的粮食、牲口、木材、砖石、以及种子涌入开封的坊市店铺。百姓们要买粮过冬,要买牲口耕地,要买木材砖石建房舍,要预备明年的种子。”
荣烺恍然大悟,拊掌,“这法子妙啊!怪不得我来的时候,街上那样热闹!”
方御史牙咬的咯咯响,腮帮子都绷出凌厉线条,冷声道,“殿下!这样一来,岂不是将百姓五年的收成都落入商家的钱袋子么!”
荣烺思量片刻,先问方御史,“粮盐价格还稳么?”
“倒也正常。”方御史这样的能臣,对粮盐价格自然关注,“大米一石七钱,麦二钱五分。陈粮粗粮更便宜。盐价每斤一分五厘。”
“像这些牲口、木材、砖石、种子,想必也是正当价格。”荣烺道。正因人家价格正常,方御史都没发作空间,才一幅满嘴黄连的模样。
荣烺也觉出此事办的既巧又妙,她问方御史,“衙门贷了多少银子出去?”
方御史道,“贷出的现银有百万。买药材还有二十万。”
“倒也是不多不少的样子。”荣烺一琢磨就知道,“开封府衙不可能有这么多现银,都是借的?”
方御史点头。
“不会是四大银号的银子吧?他们能不收利钱?”
“当地士绅凑出来的。”
荣烺终于想明白了,笑道,“合着他们借银子给你,然后,这开封城里大大小小的粮铺啊、木材啊、种子啊、牲口啊,估计大半是他们的生意。”
方御史又是一幅满嘴黄连的表情。
荣烺笑一阵,“这是谁设计的,这是赵珣设计的么?这真是天才啊。”
方御史黑脸,“天才没用正道!百姓多苦啊,受这么大灾。没能真正救济了百姓,反肥了一群不义士绅,是臣之过啊。”
“我觉着这事儿听着不错。”荣烺说,“方御史你跟赵族长也是同科么?你们关系看着很好?”
方御史仿佛踩到狗屎,立即出声辩白,“臣怎么可能跟那混账东西是同科!臣高他一届。”
颜相不急不徐加一句,“我们在翰林做庶吉士时,方御史在翰林做编修。记得当时老方你最看不惯赵珣了。你时常骂他纨绔子弟,我也很好奇,你怎么会听取他的意见?”
方御史一声长叹,“这也怪我面慈心软、识人不深。”
方御史是个极谨慎端严的个性,因赵珣庶吉士结业便回老家了,他与赵珣交情并不深,甚至他其实不喜赵珣为人。
方御史向来以百姓为上,故而刚到开封,为救灾的事,还与赵珣发生了些不愉快。
两人关系发生转机也是在救灾过程中,方御史每天巡视,甚至不畏危险,亲自上场救人。彼时开封城时有小震,方御史巡视施粥点时,忽然地动,那施粥点是赵家所设,赵珣也在,当时赵珣一掌就将方御史推出屋外,然后,自己被压在屋下。
好在只是伤了胳膊,其他无大碍。
可以说,赵珣救了方御史半条命。
方御史去道谢时,赵珣一边翻白眼一边说,“要单你这个人,你死一千回我也不带多看一眼的。我还得拍手称快哪!我是为了开封的父老乡亲,你救灾还不错。行了,不用道谢,我又不是为了你。”
方御史当时真觉着一片好心喂了狗。
但自此,俩人关系逐渐亲近也是真是。
赵家是当地士绅之首,非常有号召力。方御史虽偶有蛮横,心也更偏百姓,却也不是不会拐弯的人。再加上赵珣在他的感召下还亲自加入救灾队伍,疫情来临时,无偿拿出自家别院供给生病百姓集中治疗用。
这一切都让方御史认为,赵珣本身品性还是不错的。
然后,当方御史发愁百姓灾后重建时,赵珣就给他出了个好主意。
方御史道,“那百万两银子,他们也没真正拿出来。因为这笔银子是专给百姓用来支撑生活的,便都是发的票。买粮的粮票,买木材的木票,票就是银子,拿票就能去买粮食买木材。然后,商贾们拿票跟衙门结算。”
荣烺思量,“衙门什么时候给银子?”
“明年夏收后要给三成,当地官府一成半,朝廷一成半。”方御史道,“明年夏收后,百姓要还所借银两的一成。考虑到开封刚受灾,这债务全让府衙承担,真的承担不起。臣想,朝廷帮府衙分担一些,就大胆做主了。”
“这倒无妨。”荣烺摩挲首腰间流苏,“起码商贾们现在出粮食出木材出牲口出种子,他们是真的出了力。你总一幅要咬人的样子是做什么?”
方御史道,“既要济民,就实在些。这里面他们利不少,一百二十万里头,至少三成利。我不是让他们赔钱,这大灾大难跟前,他们少赚些能怎地?”
“你要凡事好商好量,兴许有门儿。看你,使人家钱,还总臭脸,人家也不吃素的呀。你这样还想讨价还价,这可能么。”荣烺说方御史,“起码你态度好点儿,是不是?”
方御史,“那厮十分奸诈。”
“这事儿不急。整体是件好事,只是你想还价没还下来。”荣烺总结,“没事儿,你也别发愁。这不我和颜相来了么,咱们一起想想法子。就是没法子,难道朝廷还能叫百万两银子给愁着。”
方御史这等高官,也不见得就没见过百万两银子。他就是觉着,给当地衙门给朝廷举了债,心里过意不去。
荣烺同颜相道,“我看赵族长不像锱铢必较的人。”
颜相摸摸下巴,问方御史,“你怎么得罪的他?”
“呃——”方御史呃半天都没呃出第二个字。
这下子,颜相荣烺更好奇了。荣烺催促道,“你得说出来,咱们才能对症下药啊!”虽然她完全不知道颜相是怎么看出方御史得罪过赵族长这件事儿的。
紧闭嘴巴半晌,方御史才说了,“这事儿说起来都是那该死的齐康!我是叫他给坑了!”
荣烺,“齐师傅这远隔好几百里地,怎么坑你啊!”
方御史气的不轻,“我来河南前,他一副好人样把赵家的情况告诉我,说赵家是开封大族,我过来必要得到当地大族协助……”
“这话没错啊。”即便荣烺也从不轻视士绅的力量。如今更是如此。
方御史一声长叹,“姓齐的跟我说赵珣有个毛病,爱将宝贝藏床下面。”
荣烺依旧不解,“这怎么了?”
颜相先是目瞪口呆,而后无声的笑了起来。颜相道,“老方你应该知道,齐康与赵珣一向爱拌嘴,怎么齐康一说你就信了?”
“我就是知道他俩爱拌嘴,我才信的!我想最了解对方的肯定是对手啊!”方御史没忍住又骂了一回齐尚书。
荣烺感慨,“你这当上的也不冤。”
方御史一脸郁闷,“殿下你不晓得当时救灾多难,衙门没多少存粮,没陛下圣谕,我们不能开常平仓。刚刚地动,道路被毁,外头粮食也运不进来。不能看着百姓饿死啊,我就跟士绅商量让他们捐些粮食,士绅们也捐了些。可那些也撑不了几天,我就想借些粮。”
荣烺意会这个“借”字,问,“想来你是往赵家去‘借’了?”
方御史并未否认,荣烺表示理解,“事急从权,你也没办法。你难道还去掀人家床底下了?”
“我还顺带请赵家捐了点银子。”方御史对自己的行为做出恳切解释,“殿下您是知道的,总得有银子才能办事。”
荣烺脸都木了,“然后你就想起齐师傅告诉你的床底下的事儿?!”
方御史脑袋冒黑烟,“我也不知道这该死的齐康这么坑我!”
荣烺瞠圆双眸,好奇极了,“你找出什么了?”
颜相拦道,“殿下别问了,必是不雅之物,您看方御史都说不出口。”
方御史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诚心诚意的跟荣烺说,“反正殿下您别总觉着齐康是好人,他可坏了。他那可恨的地方您是不知道啊!”
荣烺也觉着,齐师傅您这事儿办的是真笋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