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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之恒的伤又养了三日,到第四日的时候,他差不多恢复过来,进了一趟宫。
湛云葳在府中待着没事,干脆带着石斛在府中走走。
路上,她看见一群人捧着账册往二夫人院子里去,府中奴仆也明显比平日里高兴。
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今日有什么好事吗?”
石斛闷声说:“年中了,管事们来送账本和灵石,今日不仅会发放月银,还有裁缝来给府里的人做下一季的新衣。”
湛云葳见石斛脸色有异样,问道:“明明是好事,你怎么好似不太开心?”
石斛与湛云葳相处了一段时日,知道少夫人性情极好,本来这样的事不适合告知少夫人,她也不该如此不知满足,可她家中老父邪气入体已有很长时间。缓解的玉牌在王朝价格高昂,供不应求。她必须想办法攒够灵石,去换新的涤魂玉牌或是带父亲去丹心阁祛邪。
石斛忍住话中的委屈之意:“您有所不知,咱们院子里,所有的仆从,都比旁人院子月银少五成。不仅如此,何管家还总是寻着由头克扣奴婢们的月俸。”
就连每个季度的新衣,其他人有四套,石斛他们只有一套。
“怎么会这样?”
湛云葳前世一心想逃离越府这个“牢笼”,也没有石斛这个婢女,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
“为什么我们院子的人,会月俸更少?”
“何管家说,近些年不景气,咱们越家在王朝的铺面多有亏损。大公子平素炼器,用的都是最珍贵昂贵的物什,因此拨给院子里其他人的月俸,自然就要少些。”
湛云葳听了,只觉得荒唐。
别的铺子是盈是亏她不清楚,可越之恒的淬灵阁,一件法器千金难求,别说养一个院子的奴仆,就算养十个越家也绰绰有余。
不仅如此,越之恒还有每年王朝发下来的俸禄,彻天府也是不需要越大人养的,自有王朝拨款。
这笔灵石应该很可观才对。
“这些事情,你们没与越大人说过吗?”
石斛咬唇:“大公子平日繁忙,奴婢不敢。”
不仅她不敢,院子里其他人也不敢。事实上,被分到越之恒院子里的人,都是平素话少,又性子怯懦被排挤的。
不管在府内还是府外,越大人恶名赫赫,谁敢拿月俸这样的小事麻烦他?
何管家是二夫人的远方亲戚,平素在越之恒面前毕恭毕敬,表面功夫做得极好。他们没有何管家巧舌如簧,更是不敢吱声。
若不是走投无路,石斛也不敢同湛云葳说。
湛云葳虽然知道仙门世家不少蝇营狗茍,但这还是第一次见。
昔日长琊山,因着她年纪小,中馈一直由万姑姑在管,万姑姑仁厚又公道,连外门弟子都没有苛待过。
这么久以来,石斛和院子里的杂役都勤恳踏实,湛云葳看在眼里,不可能坐视不理。
眼见何管家要带着人去二夫人的院子,湛云葳走到他们身前,问道:“账册都在这里?”
其他管事没有见过她,面面相觑。
何管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面上堆出笑,向管事们介绍:“这是咱们大公子的夫人。”
管事连忙说:“少夫人好。”
“账册拿过来,我看看。”
其他人碍于越之恒,不敢拒绝,何管家皱眉。
湛云葳粗浅地翻了翻。
越家在王朝有十五间铺子,除了越之恒的淬灵阁和二夫人的一间胭脂铺子,其余确然大多在亏空。
可上一季,其余铺子总共亏空一万三千灵石,胭脂铺子赚了两千灵石,淬灵阁赚了足足二十八万灵石。
一季赚二十八万灵石是什么概念?
如今灵域灵气稀薄,湛云葳记得长琊山一年的花销是十二万灵石。
也就是说,越之恒的淬灵阁,一年能赚一百一十二万灵石,不但够养九个长琊山,还能多出三万余来。
湛云葳:“……”越府是养了什么不得了的吞金兽吗,这样都不够?
这就算了,越之恒院子里的人,还平白比旁人少一半的月俸。
湛云葳不信越家上下都对此事不知情。
无非是越家的人,都看不上越之恒,觉得他投靠王朝悖逆了祖宗基业,贪图富贵,是个无耻的小人。
可没人敢当面指责越之恒,也没人敢脱离越家,与王朝作对。
便在这些方面,故意克扣越之恒院中的人,借此发泄心头不满,或是中饱私囊。
湛云葳莫名又想起了“喋血先生”之事。
她蹙了蹙眉。
就算是前世,最厌恶越之恒的时候,湛云葳也不会觉得这是对的。
古人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
这算什么呢?
拿了越大人给的月俸,却从他不曾知晓的地方,践踏轻蔑他?
连这些去了他院子里的奴仆,都被欺压着低人一等。
想到什么,湛云葳在那堆账册里翻找,果然还有平日府中的开支和名册。
何管家心知不妙,想要上前拦她:“少夫人,府中的中馈一向是二夫人在管,您这般,是否有越俎代庖之嫌?”
湛云葳避开他的手,笑道:“何管家言重,只不过好奇罢了,二夫人若要怪罪,改日云葳必定亲t自赔礼。”
何管家沉下脸,还要上前去拦,石斛鼓起勇气,挡在了湛云葳身前:“何管家,少夫人也是你敢冒犯的?”
想起那尊煞神,何管家咬牙,但到底不敢从湛云葳手中抢东西。
湛云葳径直翻到哑女那一页,不看不知道,她抿唇,怒火愈深。
几乎全是空白,越府上一次给哑女做衣裳,还是两年前的冬日,为她添了一件夹袄。
而灵石几乎一枚都不曾给她分发。
“何管家能否解释一下?”
何管家挤出一个笑,说:“她身份不明不白,也不似奴仆干活,月俸自然不好定论。您有所不知,前几年小的也不是没有给她发过月银,是她自己推拒了。”
这话何其冠冕堂皇,就算哑女不要月银,可旁的不该短缺,四季的衣裳、冬日的炭,夏日的冰。
这些东西只偶尔才有,湛云葳揣测是越之恒在府中的时候。
他若在彻天府忙碌,哑女就没有这些。
那姑娘很少出院子,又是个纯善的哑巴,就算比石斛他们都委屈,也不会告状。
“少夫人,您放下账册吧,您的份例,自然是顶好的。”管家隐带告诫意味,“您何必为了一个哑巴,开罪二老爷与二夫人?”
湛云葳不语。
何管家怕她真的告诉越之恒,只得狠下心道:“少夫人,借一步说话。”
湛云葳也想听听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和他去到一旁。
何管家压低说:“有的密辛,您是不知。那哑巴和越之恒,本就不是什么越府正经的公子小姐。”
湛云葳在蜃境中就知道这事,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作惊讶。
“他和那哑巴是双生子,八岁来到越府,老祖宗没认,大夫人也不认,将他们关在那禁地,当家畜一般养着,一关就是八年。据说他们都是从那里面来的。”管家指了指渡厄城的方向,“若非血脉低贱,老祖宗怎会如此?”
管家心有成竹,御灵师娇气又高贵,如果得知越之恒这样的身世,湛云葳恐怕看越之恒一眼都觉得恶心。
她恐怕会比他们还想要糟践两个这样的人,又哪里还会为哑女和一群为越之恒做事的仆从抱不平。
湛云葳长睫颤了颤。
六月的阳光炽烈,照在身上却没有一点暖意。
原来是这样,难怪越之恒的字写得不好,难怪他连花巳宴是什么都不知道,平日抓紧所有时间在看书。
一切她困惑的地方,都有了答案。
原来当年那个蜃境中、顽强求生的孩子。只是从一个地狱,逃向了另一个地狱。
他并不知道,他当年用尽一切力气奔向的,是后来长达八年的囚禁。
*
越之恒进宫去请罪,受了四十七杖刑罚回来时,留在越府的彻天府卫迎上去,欲言又止。
越之恒竟然有种习惯了的感觉,他淡声道:“湛小姐又搞幺蛾子了?跑了没?”
“没跑。”府卫神色古怪说,“不过她打了管家一巴掌,还抢走了二夫人的账册。”
越之恒擡起眸,意外湛云葳没跑,得到的也不是与仙门或裴玉京有关的消息。
他沉默着,湛云葳这是受不了待在越家?就算被迫留下,也要刻意给他添堵?
彻天府卫想了想,补充道:“湛小姐没什么事,何管家不敢对她动手。”
越之恒语气有些冷淡:“今后我没问的东西,无需多嘴。”
府卫连忙道:“是。”
越之恒进屋前,看见湛云葳在和石斛说着什么,石斛在抹泪,一个劲道歉,湛云葳捧起石斛的脸,轻轻在给那丫头擦泪。
越之恒靠门边看了会儿。
湛小姐还真是对大部分人都温柔。剩下小部分,自然不包括王朝的鹰犬。
他神情冷漠,隐带嘲讽。
就是这样的坏毛病,她今日才会在这里。否则她一个会控灵术的天阶御灵师,怎会沦落至此,被囚禁在他身边?
湛云葳嗅到熟悉的冰莲香气,才发现站在门口的越之恒。
湛云葳惊讶道:“你又受伤了?”
越之恒说:“嗯。”
石斛无措地站在原地,她怕越之恒,更怕因为自己今日多嘴,惹得大公子和少夫人不和。
湛云葳看出她的不安,说:“你先去做事,没事的。”
石斛这才离开。
越之恒面色无波进来,倒了杯茶。
湛云葳捏着账册,在他对面坐下,大抵猜到了越之恒今日去宫里做什么:“越大人,是不是因为我放跑了仙门的人,令你受罚了?”
越之恒平静而冷淡:“你不必如此,我早说了这事是我技不如人。”
湛云葳抿了抿唇,或许在平日,她还不至于同情越之恒什么。
可今日脑海里反复是管家说,他千里迢迢找到越家,却与哑女被当做牲畜,关在禁地八年。
这事由她而起,越之恒却没有对她施加刑罚,只是小以惩戒,湛云葳难得对他生出些愧疚。
她轻声问:“那……严重么。”
越之恒擡眸看她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严重。”
湛云葳应了一声,起身:“我替你找医修?”
“不必。”越之恒有些不习惯她说这样的话,也比较排斥这样的氛围,“我买通了施加刑罚之人,不过皮外伤。”
这也是实话。
湛云葳忍不住看他一眼。
越之恒笑了一声:“越某身为佞臣,这不是很正常,湛小姐这是什么表情?”
她说:“你倒是挺坦诚的。”
“你又不会去告状。”越之恒说,“我们不妨来谈一谈,你今日在府里都做了些什么。我们说好的东西,湛小姐是半点不记得?”
他神色渐渐冷下去。
想离开的心还没死吗?还是他给的惩罚太过不痛不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