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
回汾河郡的路上,因着身体情况,越之恒没有再坐青面鬼鹤,借用了方大人的鸾车。
方家世代为官,方淮早年也是个贪图享乐的纨绔子弟,这几年要接手家中重担,才渐渐沉稳起来。
鸾车里宽敞又舒适,越之恒靠在车壁上,与湛云葳对战,他强行催动逆行的灵力,此刻脸色惨白,刚刚才好些的身体再次面临灵力溃散。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气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何事,以你的性子,不可能中湛小姐的套啊?”
方淮看一眼被放在一旁,昏迷过去的湛云葳,怎么几日功夫不见,越大人都成人家傀儡了?
越之恒顿了顿,道:“一时不察,此次多谢你。”
“越兄不必客气,这些年你也帮了方家不少忙。”
“之后若是有事,尽管开口,恒必尽力而为。”
方淮也不和他客气:“你也知道,从前几年开始,灵域结界不稳,我爹奉命修补结界,这段时间愁得都老了十岁。连我刚十三岁的远房表弟都被捉了过去,之后必定有拜托你的地方。”
若是结界邪气泄露,酿成大乱,必须彻天府帮忙诛杀新生邪祟,否则方家难以脱罪。
想到今晚虽然拦截住了十数个仙门弟子,却也逃掉了一大半,方淮问越之恒:“你有什么打算?”
越之恒淡声道:“跑就跑了,左右不过一些杂碎。”
“也是。”方淮压低了声音,“陛下的目标是蓬莱那老儿和裴玉京,湛小姐抓回来了就行。可你到底失职,免不了受罚。”
“嗯,过几日,我会进宫请罪。”
方淮见他有数,想来不会伤筋动骨。关于越之恒从宫中出来重伤,方淮有所耳闻,但他不敢揣测发生了什么,如今看来,对越之恒目前的情况反而有利。
越之恒因陛下而伤,才会让仙门有机可乘,陛下不会严惩越之恒,顶多做个样子。
“你们家这位御灵师小姐,可真是厉害。”方淮叹道,“若非你比她卑鄙太多,恐怕今日会栽一个大跟头。”
越之恒道:“谬赞,湛云葳的堂妹不是方大人拎过来的吗?”
“……咳,顺手嘛,我是觉得有可能用得上。”
越之恒盯着昏迷的湛云葳:“确实用上了。”
他冷笑一声。
如果不是顾忌湛雪吟,湛云葳那几箭恐怕就会毫不犹豫冲着他来了。
先前在蜃境中就已经见识了湛云葳的控灵术,不过那时她的控灵术尚且不成熟,如今却已经有了能控制灵修的雏形。
“方淮,今日之事,还望你守口如瓶。”
方淮神色复杂地看一眼湛云葳,点了点头:“我明白。”
湛云葳这样的能力,少不得引起觊觎或者忌惮。且灵域禁止修习控灵术,也不知长琊山主是怎么想的,竟然允许掌上明珠犯禁。
天亮之际,汾河郡到了。
沉晔知道闯了祸,此刻站在越府门口等着。
越之恒说:“困灵镯。”
沉晔连忙递上新的困灵镯,越之恒接过,扣在湛云葳的手腕上。
见越之恒抱着湛云葳下鸾车,方淮难掩看热闹的心态。
啧,让越大人吃这么大的亏,带着一身伤病当傀儡,湛小姐好狠的心。
也不知道一向睚眦必报、以牙还牙的越大人会如何做啊?
*
湛云葳有意识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一股凉飕飕的视线盯着自己。
念及昏过去之前的事情,她睁开眼睛,看见越之恒靠坐在榻边。
他拿着一本器谱,不过此时没有在看,而是淡淡望着她:“醒了?”
湛云葳从地上坐起来,发现外面艳阳高照,不知已经过去了几日。她略垂眸,果然发现困灵镯再次戴在了腕间,而他们也回到了原本属于越之恒的院落。
越之恒早就换好了衣裳,包扎好了伤口,看上去明显比前几日气色好些。唯独她还维持着数日前的模样,原本穿着的罗裙没变,连披风都没有解开。
难怪她觉得浑身都疼,越之恒将她扔在地上几日,又是冷硬的地面,又是无处不在的邪气,不疼才怪。
进入六月的汾河郡,有了燥热之意,知了在院子里叫个不停。
湛云葳对上越之恒冷冰冰的眼神,心里叹了口气。
她前几日还在祈求,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和越大人相见,没想到这么快又落到了他手中。
然而她更加记挂另外一些事,不得不问出口:“越大人,仙门的人怎么样了?”
以身与灵力挡箭前,她看见有人从云舟上掉落,后面的事情一概不知,她既怕所有人都被抓了回来,又怕有人因为这次逃亡受伤、死去。
“若我说,都死了,湛小姐可会后悔自己做的一切?”
湛云葳脸色白了白。
越之恒本来就在看她,见她脸上褪去血色,不可置信、茫然惶恐,那双明亮清澈的眼,也浮现出灰败之色。
他沉默片刻,冷冷道:“但可惜,没死。跑了一大半,剩下十七人,被重新关进了诏狱。”
这短短一句话,却让湛云葳仿佛从溺毙中活过来。
她擡眼看越之恒:“越大人,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你我二人立场不同,何来生气之说?越某知道湛小姐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仙门族人,我棋差一着,没什么好说。而你没能逃走,是你无用。既然湛小姐沦为阶下囚,就烦请今后有些阶下囚的自觉。”
什么叫做“阶下囚”的自觉,湛云葳很快就见识到了。
当日晚膳,越之恒因着受伤,吃得清淡,但也有三个菜一个汤品,而落到湛云葳手里的,只有一碗白粥。
她昏迷了几日就有几日没吃饭,捧着碗,望着越大人的饭菜,颇有些食不知味。
不过比起数十族人成功逃走,这代价实在太小了。就算是白粥,湛云葳也没有浪费粮食,吃得干干净净。
没人给她烧热水,也没有换洗的衣裳,湛云葳只好从房里找出净尘符将就一下。
石斛进进出出,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氛围不对劲,也不敢擅自与湛云葳说话。
不见白蕊的身影。
湛云葳望着门口,在想白蕊是不是成功逃了,白蕊说之后会出府与她汇合。
越之恒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擡,道:“湛小姐在等白蕊?越某忘了和你说,她也在诏狱里。”
“……”她咬牙,行。
只要活着就来日方长,待到湛殊镜养好伤,与裴玉京过来,便能救走剩下所有人。
眼见月上柳梢头,到了该睡觉的时候,湛云葳往榻边过去,一本书抵在她的额上。
“做什么呢,湛小姐。”
她移开那本器谱,对上一双浅墨色,毫无情绪的眸子。
“越大人,你不会告诉我,让我睡地上?”
越之恒眸色冷漠,倒影出她的身影。
湛云葳开始觉得费解,要说触到越之恒的逆鳞,她自问这辈子做的事,还远没有前世过分。
前世两个人一开始就不和,她不仅扔东西砸过他,还骂过他,让他在外面丢了不少脸,把毕生词汇用尽,越之恒也只是无所谓地嘲讽一笑。
两人躺一起时,她还起过数次杀越之恒的念头,但他都只是禁锢着她,不让她动,并未伤害她。
大多数时候,不用与她共枕,越之恒甚至会自己去住书房和客房,将曜仙灵玉床榻留给她。
不许她睡床榻,这还是第一次。
到底哪里不一样,她这次更过分了吗?明明她先前与越大人处得t还不错,远比前世好。
湛云葳思来想去,只剩一个可能。
她的视线从越之恒高挺的鼻梁下滑,落在他唇上。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就忘了,只是太过尴尬,不敢让自己记起来。
此前她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她与裴玉京订亲还不久,最亲密的时候,也不会到这一步。
她记得自己那日是怎样一点点撬开唇舌,将妖傀丹渡过去。
也记得他吞咽的模样。
无怪他生气,那种情况谁被迫吞咽都会觉得耻辱。原来越之恒对御灵师的厌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的渡药在越大人看来,竟然比妄图杀他还要难受?
此刻,她盯得久了,看见越大人的喉结滚了滚。
越之恒注意到她的视线,冷声道:“滚下去!”
湛云葳也觉得尴尬,连忙从榻边退开。她又发现,越大人前世其实也鲜少对她说这样的粗鄙之言。
他杀人时尚且会笑,对着厌恶之人也能虚与委蛇。
湛云葳说:“越大人,你要是实在生气,不妨也惩罚回来?”
他神色难看,狭长的眸一片锐利。
湛云葳想起灵域不得伤害御灵师的规定,难怪越大人有气没处发。
湛云葳只得换个主意,说:“越大人,我先前也是情非得已,你若实在是想起来难受,要不寻个丹修,讨来几枚丹药,忘了那日的记忆?”
她还想说,她也需要一颗。
只要两个人都不记得,这件事完全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越大人的回答是一本书冷冷扔在了她的裙边,无声呵令她闭嘴。
湛云葳理亏,这次出逃算起来她又占了便宜,平心而论,除了畏惧夜晚的邪气,她心情其实还不错。
但是湛云葳得强忍这种好心情,免得心情明显不好的越之恒更想杀了她。
于是她捡起那本书,出去找石斛要了几床厚实点的褥子,抱着回来铺在榻边。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越之恒冷冰冰地盯了她一会儿,在她快要铺好的时候,他才开口:“离我远些。”
“……”她也发现好奇怪,怎么偏就在榻边睡呢?
湛云葳索性站起来,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最后在窗边找了个位子,将窗户打开,褥子铺好,这样擡眸就可以看见汾河郡流转的繁星。
两人之间隔着屏风和纱帐,躺下后都没说话。
湛云葳心想,也不知道这几床褥子管不管用,但愿她不会邪气入体。
良久,久到她以为越之恒已经睡下的时候,那边传来冷淡又平静的话语:“湛小姐,你可还记得,先前承诺过答应越某一个要求?”
湛云葳愣了愣,想起回门的交换,说:“自然记得。”
“好。”越之恒闭了闭眼,“那越某需要你记住,今后不管你用何种方式逃离,对抗王朝。上次的事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仙门余孽逃走的后果他认,但这种事情,他只允许发生一次。
湛云葳叹了口气,她说:“我答应你。”
哪里还有下一次啊,越大人对此事避之不及,前世今生,她也没有肖想过越大人,两人必定能够保持距离到她离开的那一日。
湛云葳一口答应的时候,远没想到世事无常,人生比戏还荒谬,转折就在几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