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好
【段评今天开啦】
湛云葳听他语调冷下去,越之恒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怪她多管闲事?
她抿了抿唇,擡眸望着他:“越大人要我记得什么?”
越之恒语气冷淡:“湛小姐还是阶下囚。”
她就不该整日想着激怒他,绞尽脑汁给他添堵。他见过湛云葳和裴玉京在一起的模样,那时候她微红着脸,杏眼明亮,若非仙门败落,过两年她恐怕就该同那人成婚。
越之恒亦知道湛云葳厌恶自己,迫不及待想离开。
可若不是灵帝忌惮预言,难道他就想同她绑在一起,在她的怨怼中与她朝夕相对?
听见越之恒的提醒,湛云葳垂眸,掌中账本好似一瞬有些烫手。虽然一早不是奔着让他领情,可她没想到越之恒会因此对她冷言冷语。
她今日回来以后,也隐约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
哑女是越之恒的亲人,但二夫人等人和老太爷,也都和越之恒关系匪浅。
湛云葳知道越之恒或许有些在意哑女,可全是听是“假奶嬷嬷”说的。
湛云葳记忆里,不管前世今生,只要越之恒还活着一日,都是护着越家的。
直到他倒台,树倒猢狲散,越家才被抄家处死。
说起来,她这个外人,确实不该管他的家事。越之恒说得没错,她表面担了他道侣的名头,实际不过王朝的阶下囚。
她明明和越大人立场相悖,却竟然因为前世的记忆,对他平白多出了信任和怜悯。
不该这样。
她将账册推出去,恹恹开口:“越大人的告诫,我谨记。今后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
气氛有些冷凝。
许是戳破了表面的平和,两个人心里都有些窝火。
偏偏下午越之恒待在书房绘制法器图纸的时候,王后派人送来了花巳宴的帖子。
往年越之恒没有娶妻,越府只有二夫人会收到这样的帖子,今年这帖子多了一份,送到了湛云葳手中。
但一刻钟后,花巳宴帖子就由院中仆从放到了越之恒桌案上。
越之恒看了一眼,冷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仆从害怕他,却还是哆嗦着,把少夫人的话转告完:“少夫人说,阶下囚没资格处理这样的帖子,让大人自行定夺。”
如果从宫中挨了四十七杖回来,听闻湛云葳故意给他添堵,越之恒当时是感到愠怒的话,此刻他还多了一分憋闷。
仆从本就怕他发怒,见掌司脸色平静,手中的瓷笔却生生被他握出了印子,仆从冷汗涔涔,噗通跪下。
越之恒收回视线,冷笑一声,扔了手中的笔:“出去。”
仆从忙不叠地跑了。
越之恒将桌上花巳宴的帖子拂到一旁,收敛起心神,重新取了一支笔,开始细致地绘线。
他绘制的是下一季淬灵阁要打造的法器,每一个地方都得斟酌标注t,这些法器往年除了淬灵阁的炼器师要打造,彻天府不忙的时候,越之恒也会动手做几件。
不过他炼制的法器,很少用来卖,大多是彻天府自己使用,或者被管事放在阁中当做镇店之用。
待到越之恒忙完,已经三更天。
他放下笔,走到房门时,发现湛云葳早就灭了灯烛。
院子安安静静一片,门也紧闭着,她也在生他的气。
其实倒不是非睡不可,往常炼器的时候,十数日没合眼也是常事。
可正因为知道自己没多少年好活,湛云葳来府里之前,越之恒从来不委屈自己。
他活得很肆意张狂。
他十六岁从禁地被放出来,扯下哑女拽住他袖子的手,冷笑道:“与其像狗彘这般活着,不如站起来一搏。你放心,我会保重,别人不把我的命当命,但我会攥紧。”
因为有人说过,他的命也是不可以轻易交付的。
从那天开始,越之恒开始跟着越老爷子学炼器、学符咒阵法、学骑射,不仅要学旁人会的,还要学很多世家公子不该接触的阴私。
后来当真平步青云,坐上那万人唾骂,却万人之上的位子,越之恒总会想办法对自己好些。
尽管他从没接触过,对于一个仙门世家正经公子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越家请的师傅,也不会教导他这些无用的东西。
吃穿用度,算是越之恒最初认知的人生大事。
这些习惯,就算时隔多年,湛云葳再次闯进他的生活,他也需要保持。
有一日湛云葳离开,便不会有任何痕迹。
越之恒推开门。
他晚上没用膳,湛云葳晚上还是只有那一碗白粥。他路过时,看见窗边蜷缩了小小一团。
汾河郡今夜没有星子,连月亮也没有出来,天幕暗沉沉的,窗户却还开着。
明日大概率又是阴雨绵绵。
越之恒收回视线,平静冷淡地从湛云葳身边走过。
走了几步,他蹙眉,发现了不对劲。
湛云葳呼吸沉重许多,也并不规律,越之恒原地站了一会儿,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湛云葳,醒醒。”
她下半张脸裹在被子中,只露出娇美的眉眼,睫毛纤长,一颤一颤的,似乎在做什么噩梦,他叫都叫不醒。
越之恒眉头皱得更紧:“湛云葳。”
她低低呢喃了一声,越之恒耳力好,听见她隐带哭腔叫了一声娘亲。
越之恒了解过湛小姐的背景,她没有娘,自幼就是长琊山主带大的。
白日里那股怒气,在夜晚无形消失,显得有些无力和冷嘲。
越之恒伸手一触,发现她额头滚烫。他沉默了一会儿,俯身将她抱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湛云葳比前些日子还要轻一些。
这几日她似乎瘦了。
越之恒把她放到床上,她还勾着他脖子,在胡言乱语:“娘亲,你别抛下我。”
他俯身,将她柔弱无骨的手从自己脖子上冷淡扯下去。
别对着谁都叫娘,湛小姐。
*
医修老头大半夜被拎来越府,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
自从给越之恒做事以后,他都习惯了生生死死的场合,如果彻天府不急,他就能坐上稳妥的玄乌车。若彻天府卫嫌他走得慢,拎着他赶路,往往就是越之恒半死不活的时候。
但这一次出乎他意料,掌司好好的,站在屏风后:“过来看看她怎么了。”
医修过去,看见娇美脸蛋烧得酡红的湛云葳。
医修一眼就看出了问题:“邪气入体,病了。”
医修费解地看着越之恒:“越大人,夫人怎么会邪气入体?”
越之恒说:“在地上睡了几日。”
医修不可置信道:“你让被封印了灵力的御灵师睡地上?”
越之恒迎着他的眼神,皱眉。
似乎在问,哪里不对?他幼时什么地方都睡过,别说是湛云葳这样夏日垫着厚厚的褥子在地上睡,他冬日连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山门每月总会有几日忘记给他们送吃的,他和阿姊饿极了还吃过雪。
往常彻天府抓住犯人,百般折磨,肠穿肚烂不在话下。甚至他现在站在这里,背上还受了杖刑。
可湛云葳放走了那么多仙门的人,他没碰她一下,没打过她一下,饭菜就算简陋,也没饿过她一顿,这样也能生病?
医修摇头叹气:“掌司大人,御灵师体质都很脆弱的,今后万不可如此。”
越之恒几乎想冷笑,那他把这个热衷搞事的活祖宗供起来?
可他看一眼床上人事不省的湛云葳,不太情愿道:“嗯。”
医修拿出涤魂玉牌,一边给湛云葳降温,一边絮絮叨叨。他妻子就是御灵师,到老了都很恩爱,因此颇有心得,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大堆“废话”,才想起看越之恒的反应,发现他正望着自己,在听,没什么表情。
医修怕这位动辄杀人的掌司不耐发火,意犹未尽地闭嘴。
*
石斛眼眶红红站在门口,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巴掌。
她就不该用自己这些小事去麻烦少夫人,害她被大公子指责。
跟了湛云葳一段时日,纵然石斛天真,可也隐约感觉到湛云葳的身份处境并非那样好。
医修一走,越之恒让她进去给湛云葳换衣裳,石斛跪下啜泣道:“大公子,先前不关少夫人的事,都是奴婢嘴碎。”
越之恒冷道:“你说什么?”
石斛不敢隐瞒,带着畏惧和悲凉,把白日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从府里只有越之恒院中的仆从份例最少,到湛云葳因为查哑女的用度与管家起争执。
石斛忍着泪:“少夫人说,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拿了您的东西,还敢在背后糟践您。”
石斛说出这件事,就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然而帘幕后安静许久,传来越之恒低沉的声音,并非什么惩罚:“你进来替她换衣。”
石斛战战兢兢走进去,越之恒顿了顿,出去屏风后面。
石斛见湛云葳因祛除邪气出了一身汗,越之恒也没责备自己的意思,连忙先去打水先给湛云葳擦拭,再给她换上干净的寝衣。
她做完这一切,发现越之恒还在外面,背靠着屏风,侧颜冷峻,隐约有些出神。
“大人,换好了。”
“嗯,出去吧。”
石斛总觉得怪怪的,她虽然年纪不大,可也知道,道侣之间用不着避讳那么多,她给湛云葳换衣,大人不该回避。
后半夜喂药更奇怪,越之恒本来都拿起了药碗,注视了一会儿少夫人的唇,对石斛说:“你来。”
湛云葳虽然退了热,却一直被梦魇着。
石斛怕她躺下呛着:“大公子,您可否扶一下夫人。”
越之恒微垂了眸,只得让湛云葳靠在自己怀里,石斛看不清越之恒是什么神色。
湛云葳退了热,一会儿功夫身子就凉下来,石斛喂她喝药也省心,但凡喂,湛云葳都张口喝了。
只不过还是有少数药汁从她嘴角流下,石斛连忙想找锦帕,擡眼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湛云葳唇角轻轻擦了擦。
越之恒照旧神色淡然,这幅场景却让石斛看得莫名脸红。
后半程明显顺利多了,锦帕预备着,也没弄脏湛云葳刚换的寝衣。
折腾一大通,天都快亮了。
石斛说:“少夫人没事了,大公子您也休息一会儿罢。”
越之恒在净手,他盯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不置可否。
石斛走了,湛云葳还没醒。
越之恒走到床边,垂眸看她。湛云葳的气色明显好多了,昨夜还是霜打茄子般,如今仿佛又注入了明媚的生机。
退热以后,她再也没有梦呓过,也没再逮着人叫娘。安安静静的,十分乖巧,看不出那日半分用控灵术叱咤风云的气场。
越之恒没想到事实竟然会是这样,更没想过,湛云葳会护着他。
二夫人瞧不上他,他是知道的。府里的老人,大多也清楚他的来历,只不过对此讳莫如深。新进府的人,又不敢招惹他。
他这一生,实在太少有人为他抱不平。
久了,就连他自己也以为,仿佛从未受过不公,或者他自己就能加倍奉还回去。本来也没什么,他都习惯了这样。
而且他现在比所有人都过得好,不是么。
可偏偏就像有一条线,在细细收紧他的心脏,有些疼,有些涩,陌生得令人发笑。
念及自己误会之下说了什么。
“湛小姐。”他低笑道,“你真有本事。”
后悔这样的情绪,他还以为他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
*
湛云葳又做了那个t古怪的梦,当然还是没看清“娘”的模样。
她醒来后日上三竿,发现自己睡前还在地上,现在却在床上。
越之恒去彻天府当值了,倒是石斛喜滋滋地走进来:“少夫人您醒啦!”
一看石斛的样子就有好事发生。
果然,石斛说:“越大人说今后淬灵阁的帐咱们自己管,院中人的月俸,我们自己发。”
湛云葳也没想到一夜之间,越之恒开了窍。
不仅如此,今日越之恒回来得格外早,他递给湛云葳一个盒子,在她困惑的目光中,越之恒说:“给你道歉的赔礼。”
这可真是太稀罕了!
她忍不住擡眼去看越大人,越之恒扬唇:“不打开看看?”
湛云葳打开,发现里面躺了一面精巧的镜子,主要以黑曜石、金、铜制成,背面雕刻了四只腾云火凤,镜面是什么材质她看不出来,但是入手温凉,仿佛有灵力震颤。
手柄的地方,有一枚不起眼的冰莲印记。
她有个揣测,惊喜道:“这是洞世之镜?”
越之恒颔首。
湛云葳早就听过这件赫赫有名的法器,本是上古炼器大能的得意之作,后来器谱失传。没想到当世竟然有人还能造出来。
据说向洞世之镜灌入足够灵力,就能看见自己想看的人在什么地方。
无处躲避,世人皆在镜中。
那她岂不是可以看见她爹的情况了?
“你真的给我?为什么?”
越之恒看她一眼,说:“昨日我误会了你,我以为你……是故意给我添堵。”
湛云葳一想就明白问题出在哪:“你的府卫没听见管家和我说话?”
“嗯。”
“他们不是在监视我吗?”
越之恒忍不住看她一眼:“湛小姐,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卑鄙?只是平日看着你,不让你跑了而已,你说话是没人会偷听的。”
湛云葳意外地发现,越大人竟然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格外有风度。
既然是误会,越之恒还给了这么珍贵的赔礼,她自然也不是小气的人,她确认道:“你真的给我了,不会反悔?”
“你看上去挺喜欢?”越之恒望着她,“湛小姐先前不是不收我做的东西吗。”
湛云葳没想到,自己故意搁置带银色莲纹的法器的事,越之恒竟然知道。
可洞世之镜不一样,哪怕是陷阱,她也收。
对于这辈子的自己来说,她不过一月没有看到爹爹,可实际上,是数年的生死永隔。
“我先前对越大人有防备。”她坦诚道,“可现在,好像有些开始了解你。”
她从没想过有一日越之恒会给她道歉,还会把洞世之镜送给她。
这东西……如果在越之恒手中,是可以找到裴玉京的。
而他竟然给了她。
“你久久找不到裴师兄,灵帝不会发怒?”
越之恒看一眼那镜子:“本来陛下也没觉得我能做出来。”
先前彻天府使用的,都是一些仿制半成品。再说了,裴玉京和蓬莱余孽有那么好抓?越之恒是个人,又不是神。
就算知道他们在哪,恐怕也是九死一生的恶战。
去别人的地盘打,不若来他的地盘打。越之恒不是没脑子,更不是不要命。
再为灵帝效忠,想要地位权势,那也是得保住性命的前提下。
裴玉京身边有仙门如今存活的所有大能,他疯了才带自己心腹去人间端他们的老巢。
不若给湛云葳看看她想看的人,少折腾一些,他们都好过。
“可我没有灵力,只能用灵石。”
她爹在人间,估计要好多好多灵石,才能开启一次。
湛云葳眼也不眨地望着越之恒。
他饮了口茶,道:“看我做什么?”
问越之恒要钱,一要可能还是上万灵石,她还做不出来。
“越大人,我听说你把账册拿回来了。”
“嗯。”
“那你缺一个管中馈的吗?”她杏眸亮亮的,“你看我怎么样?”
越之恒就等着她提。
但他还是问:“你会?”
湛云葳:“那当然,每个御灵师都会。”
不管男子女子,只要是御灵师,往往都默认嫁给高门大户,做夫人或者郎君,不会管中馈哪成。
她在学宫的时候,几乎样样功课都出色,中馈也不在话下。
越之恒先前将淬灵阁的账务给二夫人,原因有三,第一便是他彻天府实在繁忙,平素炼器更是耗时长久。二则他恶补的学业中,并不包括管中馈。
最重要的是当年与越老爷的约定,他得撑起门楣。
他活着一日,就得照看越家人一日。
不过这并不包括,让他们蹬鼻子上脸,暗中骑到他的头上。
没了淬灵阁,他倒要看看府中其他人,怎么补亏空。
越之恒看向湛云葳,他第一次从她眼中看见这样充满期待的目光。
他说:“那便拜托湛小姐了,为了报答你……”
在她越来越欢愉的目光下,他扬唇:“每一季,给湛小姐一成利润做酬谢如何?”
淬灵阁的一成!两万八千灵石。
越大人好大方,前世今生,湛云葳第一次觉得越大人简直闪闪发光。
她爹都没给过她这么多钱。
湛云葳投桃报李道:“那越大人,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比如过两日去参加王后的花巳宴?”
她保证,如果现在让她夸越大人,她绝对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