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意义上来说,谷英并没有完全消失,起码,她留下了一具躯壳,从表面上看来没有任何伤口迹象,也没有突发病因的躯壳。
所以蒋先生不愿意用死亡去定义她,他只说谷英消失了。
谷英走后的很多年,蒋先生才发现自己的容貌一直停留在当初的样子,从来不曾变过。
BLS多次找他交涉,希望他能提供谷英当初的研究稿,但关于谷英早期在细胞学方面的研究内容,早在亥姆斯联合会瓦解之后,就被她亲手毁了。
霍璟皱起眉说:“为什么她要把那些研究毁了?她毁掉的是近一百年来都没研究出的成果,是人类史的突破!”
蒋墨苍却对谷英深信不疑:“她一定有她销毁的原因。”
霍璟却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忽然擡起头说:“谷英曾经回来过,二十八年前对不对?她回来后又去了藏地,或者有可能又去了一趟冈仁波齐。
你上次带我去BLS的年聚,那里有人说你曾经带你的妻子去过,如果我没猜错,就是二十八年前,是吗?”
蒋先生没有否认:“她的确回来过,又走了。”
霍璟皱着眉:“为什么?她没找到你们的女儿吗?既然回来了为什么要走?”
蒋先生从椅子上站起身看着窗外,他的背脊挺拔,像苍翠的松柏,屹立不倒。
霍璟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说:“回不去了。”
霍璟扔掉被子走下床来到他身前望着他:“什么意思?什么叫回不去了?佐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蒋先生缓缓眨了下眸,眼中悠远的光沉淀着一个世纪的孤寂。
“她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只留下一个铜质的牌子,告诉我只要那个东西在,她就总有一天能认得回家的路。
我当时不知道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便一直带在身边。”
霍璟惊讶地从衣服里抽出那枚牌子,蒋墨苍侧眸扫了一眼:“就是这个。”
“她曾经和我说过,人的意识不是无形的,是可以转为磁场的一种有迹可循的东西。
发展到现在,谷英当初和我说的这种磁场有了个新的名字,叫灵魂。
她那时有一台仪器锁在BLS的实验柜中,后经历过几代人的研究,直到三十年前,谷博士告诉我,那台仪器很有可能是一台识别磁场存在和强弱的仪器。
随着时代的进步和BLS的发展,她早期的一些稿纸也被人翻出来重新研究。
这几十年我和谷博士一直在推进这项研究工作,只是依然处在理论阶段。
我们所想象的五维空间是一条无限延伸的时间线,她每去一个空间就会遇到不同的人生,发生不同的事情,这些事情只能按照这条时间线延续下去,无法逆转。
每个五维空间之间的相互时间都是扭曲的。
就比如,我刚才和你说话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也许另一个灵魂已经快速度过完了一生。”
霍璟听到这,有种细思极恐的感觉,她甚至汗毛都不知不觉地炸起。
“可她回来找过你,本来事情就可以终止的,不是吗?”
蒋墨苍叹了一声:“那时的她就和现在的你一样,你觉得自己是谷英吗?”
霍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如果按照她的本心来说,她根本就不是谷英,她没有谷英的记忆,没有经历过谷英的人生,她有自己的成长轨迹,有自己无可代替的记忆!
如果按照蒋先生的话来推断,谷英在近百年的时间内,已经去了无数的空间,从新生到死亡度过了无数的人生。
然后不停穿梭在各个空间中,在没有蒋先生的世界里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漫漫时空,这段时间里她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那佐膺…”霍璟再次提到了这个名字。
蒋墨苍背过身看着山背后那一抹幽亮的晨光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不愿意回到我身边,情愿在别的空间寻找我的替代品。
我只知道,佐膺的灵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我,至于他为什么会到这里,又为什么长成我的样子,恐怕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他说完便转过身清清冷冷地看着霍璟:“天要亮了,你再睡一会吧,我也要去休息了。”
他没再停留,整个人笼罩着一种深沉的阴霾,走到门口时霍璟叫住他:“蒋先生…”
他转过身立在门边,霍璟站在原地有些无力地说:“我的意识有可能全部觉醒吗?”
“等你的伤好了后,我带你去见谷博士,或许能找到答案。”
霍璟看着他漆黑的双眸,藏着涉世已久的沉淀,却又透着整整一个世纪的孤寂,她心里突然升起十分复杂难言的情绪。
只是声音很轻地对他说:“对不起,即使我知道…我就是她,可我现在仍然没法给你任何解释,我自己也很乱…”
她眼神闪烁,身后的微光镀在她的后脑,让她的发丝染上一层圣洁的光晕,迷了蒋墨苍的眼。
他静静地望着她,良久,说道:“穿的少,上床吧,被子盖好。”
说完便替她带上了房门。
然而霍璟上了床后却辗转难眠,闭上眼全是蒋墨苍孤单的身影和寂寥的神情。
她第一次感觉自己离谷英那么近,也是第一次从蒋先生口中了解谷英这个人。
她有着与身俱来的才华,可她似乎从年轻时就不认同用超自然的方式达到研究结果的目的。
然而第一次为了膺,她打破了自己的坚持,
第二次,为了他们的女儿,她再次颠覆了大自然的游戏规则。
她从来没有为了自己,为了走捷径达到实验目的而挥霍自己的才华。
她的一生,似乎都在拼命挽留她在乎的人,可到了最后,却迷失在这多维空间里,甚至忘了回家的路,忘了蒋先生,忘了他一直在等她。
霍璟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看着冉冉升起的太阳,不知不觉已经热泪盈眶。
她和佐膺的感情,还有谷英对蒋先生的承诺,所有的情感交织在她心头,压抑着她呼吸困难。
她知道,只有存活在身体里的这抹意识真正苏醒,所有的答案才能迎刃而解,可为什么她又那么害怕这股意识的苏醒,她害怕真相让她无力承受,她害怕自己变成谷英去面对蒋先生,那种愧疚和自责,她光想想,就难受得心头发紧。
可是她还有很多问题,佐膺的存在,还有吴山,如果她真是谷英,那自己一定有办法找回吴山,她不想看见云烟如蒋先生这般孤独一生!
那一瞬,她感觉自己和谷英那么像,她们都有执念,对生命的渴望和追求那么强烈,又那么恐怖。
起初的一天,霍璟一直在挣扎中度过,或许是一时间没办法接受自己就是谷英的事实,或许是她两世的记忆还有蒋先生告诉她的事混杂在了一起,种种真相接踵而来,让她有点崩溃,竟然高烧了好几天迟迟不退。
白天黄郁来为她打点滴,晚上她总是多梦,梦里什么画面都有,整夜整夜睡不好,蒋先生有时会来陪她一会。
她似乎看见蒋先生的脸后,才会睡得安稳一些,等她睡着后,蒋先生才离开,她又会噩梦连连。
连着几晚这样,弄得蒋先生也疲惫不堪,于是蒋先生提议,让她搬去他的房间,当然,带着床。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黄郁找了工人拆床搬床再组装废了不少功夫,好在蒋先生的房间够大,能放下两张床。
晚上,蒋先生有阅读的习惯,他通常会开着床头的台灯,靠在那看会书,霍璟就蜷在她自己的床上面朝他,侧躺着安静地盯着他看。
他翻书时总会不经意冒出一句:“我不是佐膺。”
说的多了,他再看向霍璟时,霍璟也会怼回去:“我不是谷英!”
然后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有时候半夜霍璟醒了,便会偷看睡在左铺的蒋先生,蒋先生睡觉很安静,不会翻来覆去,很长时间都保持着一个姿势,他睫毛长长的,鼻子在黑暗中英挺漂亮,霍璟一看就忘了时间。
蒋先生大概在睡梦中时而有种被窥视的感觉,也会突然睁开眼朝她看去,她便匆忙闭眼假装睡觉,然而她并不知道,自己偷窥被抓包那慌乱的样子落在蒋先生眼中,总是让他嘴角泛起浅浅的弧度。
霍璟不得不承认,蒋先生的模样,让她在佐膺死后的这段时间找到了寄托,她甚至…对这张脸产生了依赖。
有时候她想,怪不得谷英会在其他时空寻找另一个蒋墨苍,颠茄说的没错,人的执念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她身体稍微好转后就联系了云烟,她很担心云烟的状态,但是云烟告诉她,她已经离开京都回家了,电话里,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也没有提起吴山,却让霍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霍璟虽然把谷英之前的房间给砸了,但蒋先生很快又将房间恢复原样,那天霍璟听见对面房间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便穿着睡衣跑到对面看了一眼,竟然看见蒋先生穿着质地高档的衬衫在亲自安装玻璃,那画面…着实有些不搭调。
她几步走进去问他:“要不要我来,别把你衣服搞脏了。”
蒋先生只是瞥她一眼又继续手上的工作。
霍璟便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后来在墙角看见一幅画,她顺手把画抽了出来:“这也是谷英画的?”
蒋先生这时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回身看着她,她看见蒋先生的眼神有些复杂,偏头问他:“我能看看这幅画吗?”
“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霍璟便顺手将那幅画抽了出来,顿时整个人都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