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在霍元甲病逝的下半年,他回忆了一会,说大概是那年的11月份,鼠疫由中东铁路,经满洲里传入如今的哈市,一场很大的瘟疫席卷整个东北。
这场瘟疫持续了半年之久,吞噬了六万多条生命,蒋墨苍也是在那时去东北谈买卖,在路上染上了这种疾病。
后来公租界的德方势力组织了一支地下队伍想做活体研究,这件事因为违反了当时的多边公约,便只能暗中进行。
而对于已经染上鼠疫的人横竖都是死,于是很多人便自愿成为研究对象。
那便是最早期的BLS,不过那时并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亥姆斯联合会,对外宣称是专门研究“癌肿”的,也就是如今的癌症,但私底下却是对这些瘟疫病人进行非人的实验。
蒋先生在回忆那段过去的时候,眉头始终皱着,并没有细说,只用“人如鼠蚁,暴戾恣睢”八个字来形容那六年的光景。
他说,虽然那些人在他们身上做的事情让他们的生命得以延续,但很多人因承受不了暗无天日的折磨发了疯,或者想办法了结自己,还有很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实验在身体中产生了不同的反应,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他起初一直以为他们的研究目的是治好他们这些人,直到两年多后,当初一起的试验品相继失败,他成了唯一一个成功的案例,体内病毒的症状逐渐消失,他们却并没有放过他,反而持续在他身上做着各种残酷的实验,之后他才意识到联合会背后的目的没有这么简单。
霍璟的脑袋搭在被子上看着他:“谷英那时也在亥姆斯联合会工作?”
提起谷英,蒋墨苍的神情柔了几分,他说他第一次见到谷英是在那里的第二个年头,那时候谷英只是一个很小的记录员,经常能看见她跟在一些专家后面做记录整理工作,打打杂之类的。
他变成成功试验品后,亥姆斯联合会给他取了一个隐秘的代号,叫膺,说到这蒋先生从回忆中抽了出来扫了霍璟一眼。
她的心微微动了一下,可是她知道蒋先生介意她把他当作佐膺,便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他接下去的话。
蒋先生便继续说道,那时候他知道自己身体痊愈,试过各种办法逃跑,遭遇电击,毒打,挨饿,甚至他们拿刀割他的肉,但不管怎么样,他们不会让他死去,因为他成了整个亥姆斯联合会最成功的实验品,也是重点保护对象。
后来他们把他关在阴暗的小房子里,他回忆那间房子没有窗户,四面水泥墙,只有老鼠作伴,他十分自闭,对所有人都有很强的戒备心,也从不开口说话,很容易狂躁,具有攻击性。
久而久之,他对那些人来说便不再是一个人类,只是一个毫无情感,毫无沟通价值的活体。
他甚至试过用绝食的方式了结这荒诞的生存方式。
那时谷英偶尔会给他送饭,但两人从来不说话,他恨那些惨无人道的研究员,对他们也从来没有好脸色。
甚至有一次把谷英给他的饭直接踢翻在她身上,他记得那天谷英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安静地蹲在地上把那些食物残渣一点点收拾干净,临走时,她丢下一句话。
“活着就有希望。”
也是那句话让他记住了这个小小的记录员。
但没想到几年后局势动荡,各种运动相继出现,谷英跟的那个负责他肌体监测的专家便是在一场运动中受到波及,意外身亡,那时谷英虽然十分年轻,但她的才能已经在联合会崭露头角,多次实验报告得到了专家们的认可,便也是在那时临时被亥姆斯联合会破格提升,负责代号膺的日常肌体监测工作,和各组的研究汇总。
蒋墨苍还记得,谷英第一天上任的时候,脱下了白大褂,穿着一条有些西洋风格的淡蓝色衣裙,头发打理得很整齐,她没有拿着那些稀奇古怪的仪器针管,只是打开黑暗的房门,双手背在身后走到他面前笑盈盈地看着他说:“你好,我叫谷英,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在一起工作了,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那是谷英亲手做的糕点,蒋墨苍用了“很精致”三个字来回忆。
那时的他很惊讶,他见过太多的专家,研究员,遇上脾气好点的,顶多和他不冷不热的说两句话,脾气不好,打骂便是常事。
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谷英这样,把他当个人看,会问他痛不痛,冷不冷,饿不饿,需不需要休息。
谷英并没有把他当作一个试验品,而是把他当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合作伙伴。
他说谷英在做研究的时候的确挺执着的,有时候能三天三夜不睡觉,有时候一整天忘了吃饭喝水,她有很多很发散的想法,还会经常和他讨论,问他意见,她的思维很跳跃,比如,你还在想她上句在说什么,她已经跳到好几个话题以后了,其实她说的大多数假设性理论他都听不懂,却看着她每每聚精会神的样子,依然愿意做个忠实的聆听者。
她有时候自言自语半天,就赶紧拿笔把想法写下来,整理成报告,一动笔就停不下来,能一个人窝在角落整整一天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他说谷英是个天生的研究者,是迄今为止生物领域里罕见的鬼才!
她往往有了新的突破,便睡在实验室,天天和他待在一起。
霍璟的脑中勾勒出一个科学小怪物的形象,她好奇地问蒋墨苍:“她长什么样?和我像吗?”
蒋墨苍擡眸盯着霍璟看了一会随后缓缓道:“我第一次在船上见你的时候,并不觉得像,只是你偶然间那种倔强的神情总让我想起她。”
“所以,你帮我挡了子弹?”
有些事情蒋墨苍也说不清楚,只是那时他便自然而然那样做了。
“那现在呢?”
蒋墨苍眼眸很深地望着她:“我已经分不清了…”
好像从冈仁波齐回来后,虽然所有人看她都没有变化,可她时常对着镜子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容貌好像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原来她早已不知不觉和谷英融为一体了,连蒋墨苍都分辨不出…
随后她又问起:“可是既然你和谷英成了朋友,你有问过她,联合会要对你做的到底是什么实验吗?”
蒋墨苍低下头将怀表握在掌心,神情凝重:“人类不管发展到什么阶段,又或者经历了多少年的变迁,始终在寻求永生的方法,古有历朝历代权利的掌控者,现有这些研究机构,他们尝试对肉身的突破来达到永生,就是他们趁乱大肆网罗试验品的最终目的。”
霍璟看着他的模样说道:“他们成功了?”
蒋墨苍叹了一声继续说了下去。
他和谷英相处了一年,她对着他的身体还会脸红,他为了让谷英回趟家好好休息,便嫌弃她不洗澡,邋遢,只有那时,她才会红着脸把所有工作暂停。
谷英虽然主要负责他的肌体监测工作,但同时还有很多其他专家会定期在他身上做一些或大或小的实验。
有一次便是谷英不在的时候,一个专家对他做的实验超出了允许的范围,他便和那人发生了肢体冲突,后来那个专家连同他身边的助手将他电晕后绑了起来,对他进行了报复!
当谷英赶来实验室看见他的时候,他皮开肉绽被泡在冰块中,谷英哭着将他从容器里拖出来,那时他才有了微微的知觉,或许从那刻开始,谷英就决定彻底改造蒋墨苍的身体!
她在蒋墨苍昏迷不醒的时候直接冲到了联合会长的办公室,要求联合会对那位专家极其所有属下处以应有的惩罚并对膺道歉。
但那位专家是个外国人,且身份是当时公租界一位大佬身边的亲信,她的请求遭到了联合会的拒绝,她为了替膺讨回公道,四处奔波,别人都笑她,觉得让一位亥姆斯联合会的元老级专家向一个试验品道歉纯属无稽之谈。
蒋墨苍身体好转后知道谷英为了他的事情遭到各方排挤,便劝她算了,他记得那时的谷英眼里全是不屈不挠的倔强,抓着他的手对他说:“你必须信任我。”
于是同年,她便在亥姆斯联合会一年一度的总结大会上公开宣读了,关于恢复试验品人权的倡议。
她声泪俱下的道出了他们实验过程的艰辛,和试验品日常生活的艰苦,甚至实验成果的来之不易,拒绝一切以实验为由的私自破坏试验品的行为,要求联合会成立监督小组,并出具试验品保护条例,只有确保试验品的安全才能为研究道路提供最基本的保障!
她的发言热血沸腾,引起了全场哗然,甚至连台下坐的很多领导也十分认可她的提议,于是在半数票选通过后,让她自己也没想到,试验品保护条例真的在内部出台了。
蒋墨苍提及那段过往时,眼里全是忍不住的动容,虽然只是三言两语,霍璟依然感受到当时的谷英为了他顶着多大的压力负重而行,霍璟也揉了揉湿润的眼眶。
虽然之后的两年里他依然没有人生自由,但在谷英的努力下,他的日子不再暗无天日,变得好过多了,甚至他在谷英身上看到了希望。
也是从那之后,谷英更加疯狂地投入到秘密研究中,她不再与人讨论研究成果,每天只是机械地重复工作,等所有人下班后,她总会偷偷潜回来做一些让人看不懂的实验。
而蒋墨苍经历了几年非人的折磨,虽然当年的瘟疫治好了,但身体各项机能却在极速衰退,经常会产生各种并发症,几经生死边缘的抢救。
他问谷英,她的监测结果显示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谷英却从来不告诉他。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势力在公租界慢慢被瓦解,一个很普通的晚上,一支军队占领了亥姆斯联合会的秘密实验基地。
便是在那混乱的时候,谷英偷偷溜进实验室,慌乱地开启了所有监测仪器,他问谷英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谷英只是匆忙跑到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问他:“你信不信我?”
他毫不犹豫地说:“信!”
谷英便在他体内注射了一种东西,再后来他便没了知觉。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在一个很小的屋子里,浑身插满了管子被泡在木桶内。
亥姆斯联合会被占领的时候,不知道谷英对他做了什么,在上缴试验品的时候宣称膺死了,后来经过多位专家查看,膺当时的各项体征的确显示衰竭而亡。
便以报废试验品被留了下,并未遭到转移,也是在那次醒来后蒋墨苍的身体机能就发生了变化,他的再生能力特别强,受的伤也很快便能复原,谷英和他坦白,她在他身上做了一种大胆的实验,她也不知道实验结果会是什么,但她不想让他死!
从此蒋墨苍便逃离了那暗无天日的实验室,和谷英生活在一起。
亥姆斯联合会在那个时期遭遇了几番势力的干预,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谷英身上。
他们便过了几年安逸的日子,他也是在那时开始和洋人做生意,赚了些钱,和谷英一起搬进了大房子。
蒋墨苍说,霍璟手机里的照片,便是在那个时期拍下的,他的第一件护衣就是谷英为他亲手做的,他们那时每天早晨都要去茶馆坐上一会,或者他偶尔陪谷英听戏,谷英那时迷上了洋人的乐曲,他便弄回来一台留声机,傍晚的时候,他们就在一楼共舞。
蒋墨苍停顿了很久,似乎陷入那段记忆迟迟没有出来,霍璟也一直安静地等着他,不打扰。
他的视线渐渐落在霍璟的脸上,很快又仓促地收回。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大大超出了霍璟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