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蒸汽机车(一)
天元三十五年九月二十,趁着休沐,天元帝在秦放鹤的陪同下前往城外庄园,参观体验世界上第一辆蒸汽机车。
随行的重要人物还有户部尚书董春、兵部尚书胡靖、工部尚书杜宇威、内侍总管胡霖。
一看这个阵仗,秦放鹤就知道天元帝虽然嘴上说着玩笑,其实还是很重视的。
天元帝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若此物果如秦子归所言,那么必然会在未来战争中发挥巨大优势,引发难以想象的惊涛骇浪,所以干脆就把相关衙门的最高官员带来了。
九月下旬已经颇有寒意,一行人下了车,擡头便望见绵延群山间黄叶金灿灿的,零星点缀着一点红,十分美丽。
天元帝许久没出宫了,此时放眼眺望,颇觉畅快,也有几分额外的欢喜。
只此处荒凉,便问是什么地方。
“回陛下,是内子的陪嫁庄子。”秦放鹤道。
随着后期董春的支援,蒸汽机车越发完善,体型和动静越来越大,试验场地也被迫转移到城外阿芙的陪嫁庄子上。
此处地势偏僻,整座山头都是自家的,后头也有栽种瓜果蔬菜,相关成员不必外出,可以专心研究。
天元帝听了便笑,又用手指点了点秦放鹤,什么都没说。
秦放鹤半点不害臊。
我穷嘛!
胡霖便凑过来,低声问:“秦侍读,还有多远呢?”
大冷天的,城外西北风渐起,万一陛下染了风寒就不妙了。
秦放鹤还没回答,天元帝就先听见了,“多嘴,要朕出来的是你,扭扭捏捏的又是你,这里气息清爽,走一走也是好的。”
说完了,又想起什么来,转身看董春,“阁老如何?”
董春是此行众人中年岁最大的,听了这话也呵呵笑道:“劳陛下挂怀,这点路,倒也无妨。”
秦放鹤过去扶着,又对天元帝笑道:“陛下放心,等会儿阁老累了,微臣就背着。”
说得众人都笑了。
倒也没用众人走多远。
大约几百步后,转过前头一道弯,一台黑色的庞大机器便映入眼帘。
但见它约么大型马车大小,中间一个巨大的铁罐子,连接许多铁管子,侧面又有许多摇杆和巨大的齿轮。
地上铺着一根一根的……粗铁柱?
也不晓得做什么用。
“这是车头,”秦放鹤适时解释,“如今后头还连着三节车厢。”
天元帝等人一一看过,有些稀罕,还伸手拍了拍。
这么丑。
车厢多有木制,但车头,几乎全是铁。
天元帝意味深长笑了笑,又看董春。
这么多铁,这样的技艺,单靠秦放鹤根本不成,也断然没有民间铁匠敢接这样的活儿。
董春也没指望能瞒过去,当下微微欠身,“陛下圣明。”
天元帝指了指他们爷儿俩,倒也没计较。
下头的事琐碎,不可能要求所有官员都照本宣科,只要能用在正道上,偶尔逾越倒也没什么。
“这个,能载人?”
光这个铁疙瘩怕不就要两三千斤了,非九牛之力不可动,还能再去拉人?
秦放鹤笑着招手,示意不远处的高程带着一众匠人上前,一一介绍。
研发团队必须得到应用的尊重。
高程也就罢了,之前殿试便曾面圣,倒是那些匠人,本没想过能有此殊荣,俱都欢喜得浑身发抖,纷纷跪下高呼万岁。
待激动劲儿过了,高程将机车各方面详细数据都说了,待讲到载重和时速时,天元帝等人俱都惊讶。
“你说这个,这个铁疙瘩,”天元帝指着机车,满面难以置信,“可载百人?!”
高程点头,“是。”
天元帝想也不想就摇头,“不可能。”
不光他,董春等三位阁老也在心中飞快盘算起来。
天下最能拉货的马才能负重多少?
百人,就着一个人百斤算……这是何等怪物!
亲眼看到王朝最高统治班子脸上露出这类神情,高程又是激动,又是骄傲,也不急着辩驳,只又说了速度,“若载人时,半个时辰可行进十里,空车三十里。”
秦放鹤适时补充道:“还能更快更好。”
现阶段的机车还非常简陋,各处细节都简陋,皆因当今盐铁官营,官方掌握着最好的铁胚,最先进的打造技术,以及最精妙的高温锻造炉。
即便有董春在后面开后门,这一些东西,常人没有朝廷的律令根本不敢碰,碰就是个死。
像他们这样私下偷摸搞发明的,有这个成果已经封顶了。
高程一边说,天元帝等人脑海中就同步完成与马匹的比较。
嗯,慢是慢了些。
马儿奔跑虽快,但没办法长时间维持高速,若要持久,单人单骑也就半个时辰五十里上下。
空跑无用,不具备参考价值。
若得重骑兵或运输辎重、火炮等,一个时辰能磨几里地就算不错了,还得经常停下来歇一歇。
想到这里,天元帝忍不住再次看了看那铁疙瘩。
若秦子归和高程没有夸大,这几节车厢,就能一口气拉出去……
飒飒秋风中,天元帝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
见预热得差不多了,秦放鹤笑道:“陛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多说无用,不如上去试试。”
他指着最后一节车厢说:“眼下还在保密阶段,所以不好叫那许多人来,微臣便取了等重的巨石放入,再加上研发班子,前面陛下和几位阁老,也就差不多了。”
还真别说,现在天元帝确实好奇得不得了,所以干脆利落地同意了。
这台蒸汽机车后面挂了三节车厢,为了控制成本,只有第一节是完整的车厢,内部配备了柔软舒适的宽大座椅。
后面两节,就是光秃秃的露天车斗。
没有朝廷拨款,他都快倾家荡产了,这样就不错啦!
高程带人进了第二节车斗,而整座王朝的最高统治者,连同他的核心智囊班子中的一部分,都怀揣着好奇步入第一节贵宾车厢。
车厢么,没什么特殊的,相对乘坐者的身份,甚至有些寒酸。
但这都不是最要紧的。
关键是,铁疙瘩真的能跑吗?
真的能拉这许多人吗?
秦放鹤也跟着进来,清清嗓子,先对天元帝和几位大佬的赏光表达了感谢,然后语气骤然平静,像奔腾的河流最终入海。
他微笑着看向每一个人,看到了他们脸上的种种不确定。
“陛下,诸位,我们将创造历史。”
秦放鹤这样说。
无形的飓风在这狭小闭塞的空间内拔地而起,势不可当地刮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上车之前,蒸汽锅炉那边已经预热过了,很快的,车头喷出经典的灰白色“云团”,无形的力量催动连杆、齿轮。
毫无征兆地,庞大笨重的铁疙瘩发出第一次颤抖,饶是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元帝等人也不禁跟着紧张起来,本能地抓住了座椅扶手。
而紧张过后,则是汹涌而来的惊喜。
还真动了!
“陛下,动了动了!”胡霖指着窗外缓缓向后退去的风景,难掩激动道。
天元帝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但胡霖可以替他说。
初代蒸汽机车并不平稳,每一步都伴随着清晰的“况~且~”,但此时此刻,谁还在意这些呢?
连天元帝都忍不住探出头去,努力看着前方不住喷出鼻息的蒸汽锅炉。
这吃碳的铁疙瘩,真的跑起来了!
本钱有限,铁轨只铺了二十里,刚好挂在一座小山的“肩膀”上,分为上坡和下坡两段,可以非常直观地展现蒸汽机车的爬坡和刹车能力。
兵部尚书胡靖上半身直接伸出窗外,半点阁老的姿态也无,难掩激动道:“慢是慢了些,但若得此物,辎重火炮等运送起来,可就便利得很了。”
每每各处打仗,最愁人的不是将士们怎么过去,而是后方辎重补给,一旦跟不上,都不用敌人打,自己先就冻死饿死了。
平地倒也罢了,但凡山地、戈壁,马队就非常受限,重一些的火炮和粮车很容易限住了。
有了这个!
敌军坚壁清野,堡垒易守难攻?
怕什么!
几十门火炮拉过去,就给老子轰!
工部尚书杜宇威则查看着各处细节,多少有点嫌弃,“确实太粗糙了些。”
秦放鹤笑道:“杜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向来新事物的诞生过程中,损耗最多的就是研发阶段。
这项铁路火车工程由秦放鹤总抓总办,尽可能详细地回忆前世的各种细节和要点,然后灌输给高程。高程进一步消化、明确后,再灌输给匠人班子,这就从根本上大大降低了失败率和损耗。
可饶是这么着,也实在是赶鸭子上架了。
高程搞设计、做数据可以,但唯独不会实际动手打造;那几个铁匠吧,动手可以,搞设计和改良不行……
一群人就像若干臭皮匠,凑在一起勉强拼凑起半个诸葛亮……
这就好比瘸子赛跑,能有这个,您老就偷着乐吧!
话赶话说到这儿,秦放鹤见缝插针向天元帝进言,“陛下,杜老说得对,微臣这些也只能算草台班子,若有朝廷大力支持,用更好的钢,更好的合金,更优质的煤炭,更高明的匠人,必然可以大大优化。”
天元帝瞅了他一眼,没出声。
然后就听董春替天元帝问出最关心的问题,“造价几何?”
满朝文武光想着花钱,也就是他们户部和天元帝,天天抠搜着盘算,国库那点银子还能撑多久。
秦放鹤嘿嘿笑道:“不多不多……”
机车本体也就罢了,贵,但是可以反复利用,暂且不论,剩下最大的开支就是煤炭和铁轨。
煤炭么,也好说。
如今每丈铁轨的成本大约可以控制在一百两左右,约合后世计算单位每米三十两。
因是民间私人采购、打造,所以单位成本非常高,如果能够国家直接从铁矿那边来找的话,花费至少还能砍下去三成,自然没办法跟后世比,但是不算离谱,非常现实。
“三十两啊……”天元帝等人的神色都略和缓了些。
还行,没张口就来个八千一万的。
见识过威力之后,成本好像就显得不那么高了。
但董春作为暗处的参与者之一,没有那么容易被迷惑,而是当众张口算了笔账,“一丈百两,一里约合一百五十丈有余,八百里的话就是十二万丈,折合白银一百二十万两。”
天元帝等人还没来得及高兴,立刻就被这个金额惊得倒吸凉气!
多少?!
一百二十万两?
秦放鹤赶紧帮忙抠细节,“这只是粗粗估算,如果官方采购、批量生产的话,至少能减少成本三四成,也就是说八百里顶了天也不过才八十万两。”
才?
天元帝直接给他气笑了,“朝廷一年的税收才多少?还【才】八十万两,你这个满腚饥荒的,哪来的脸面说这个才?”
刚才秦放鹤就喊穷了,说为了做这个,倾家荡产不说,还借了许多外债。
秦放鹤:“……”
后面一群大佬吭哧吭哧笑,董春也不出声帮忙。
秦放鹤小声嘟囔,“过去一二年间抄了那么多家,光云南第一波运过来的,折算成白银就近千万了,这才哪儿跟哪儿?只一个兵部哪里花得完……”
天元帝:“……合着你一直打国库的主意呢?”
还非得收支平衡不成吗?
给国库留点积蓄不行?
胡靖赶紧表清白,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话可不好这么讲啊,什么叫我们兵部花的,我们兵部只是走个过场,倒个手,那银子过一遍,没捂热的就撒到水军里去了,我们兵部可是一个大子儿没剩啊!”
他也曾任过户部尚书,对这里头门道门儿清,如今管着兵部,要起钱来格外擅长压底线,就是那种看上去挺多,但是真要是咬咬牙挤一挤,还真能挤出来,连董春也有些无奈。
秦放鹤无奈道:“下官也不是那个意思,况且下官要的这些钱,也不到我兜里呀……”
数他最年轻,数他资历浅,一群大佬,哪个都得低头让着点。
要不是董春的面子在,纵然有天元帝的信任,胡靖等人也不可能如此给面子,还同他玩笑。
他得知足。
就是年轻嘛,辈分小,被人调侃两句算什么。
从另一个角度说,我这么年轻就跟大佬们一块谈笑风生,也是骄傲嘛!
众人哄笑出声。
眼见天元帝不是不心动,只是肉疼,秦放鹤就低声发出恶魔之语,
“其实这银子嘛,也未必非要从国库里走。”
董春一听,倒是率先支棱起耳朵来。
怎么着,还有别的来钱的法子不成?高丽和倭国可还没打下来呢。
天元帝没好气道:“便是朕日日纵得你这样没大没小,在这里也敢卖关子,还不速速从实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