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拂唤了好几声「云知」,怎么都听不到回应,才发现她已经失去了意识。
握上了她的指尖,直凉的他心脏狠狠一痛,他回身,一字一顿问:「你们对她用刑了?」
明明是一身长衫的书卷气,一句问话仿佛带着凛凛杀意,直把身后的两个太监问的连连躬身,战战兢兢地说「没有」「不敢」云云。
囚室内阴风阵阵,一刻也不能呆了。
他将她横抱而起,阔步而出。
雪到了后半夜总算是停了。
慎刑司外停着一辆轿车和几辆军用车。轿车内的沈一隅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看到弟弟抱着那女孩出来,嘴角一勾,下车上前,故作关切「哟」了一声,问:「人没事吧?」
沈一拂抱着怀里的冰人儿,面如冰霜看着沈一隅:「我要带她去医院。」
「半夜三更的,医院里值班的医生哪有家里的军医强……」话没说完,沈一隅猝不及防被对面的人瞪的心里一『毛』。
「你还想顺利带我回家交差的话,不要让我重复第二次。」沈一拂说。
周围的士兵默默瞄过来,没人敢吭声。
「行,去就去。」沈一隅将手中的烟头踩在脚下,咬牙一笑,「一起去。」
从医院外到走廊门前,沈一隅布了几十号兵守着,连病房唯一一扇窗户都事先让人钉了个严实,副官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二少爷就一个人,也不至于用这阵仗吧……」
沈一隅看着病房方向,嘴角咧起一个不冷不热的弧度,「对他放松警惕,是要吃大亏的。」
但沈一拂对这些浑然不觉,他守在病床前听病况,医生说:「主要就是没休息好、进食不够加上受了寒,如果之后没有发烧,可适当考虑用中医的手法祛除寒气……」
他听的极认真,不时询问照顾的注意事项,等医生说完,护士要再做全面的体检,沈一拂才踱出房间,沈一隅主动走向前道:「既然没事,人就好好在医院养着,你就随我回去……」
沈一拂无视越过他,坐在楼道的座位上,沈一隅就他身旁一坐,「爹可是亲口说的,今天就是打折你的腿,也得把你抬回去,可这毕竟接兄弟回家,能和和睦睦的何必动枪子儿呢?你就不要给大哥出难题了嘛。」
「我既然来了,就做好了回家的准备。」沈一拂面无表情道:「我要等她做完检查。」
「行了。」沈一隅「嘁」了一声,「爹又不在这儿,还真演上瘾……我还不知道你,你心里除了那位五格格,还能装得下别人?你要保这小姑娘和大哥直说便是,何必编这种理由?」
沈一拂无意识捏着自己的手指关节:「你私囚我的学生,这笔账我还没和你算。」
「就是请到家里来坐坐,何至用个『囚』字。」沈一隅一笑,「这小丫头能从我眼皮子底下逃走,这一逃还能逃到皇宫里去,真是名师出高徒……不过她才逃出来多久,我都不知道她逃到哪儿去了,你怎么知道她人在慎刑司里?」
沈一拂没答。
其实也确是阴差阳错,险而又险。
昨夜那班京奉列车他是上了的,只是抵达站点时,见整好十点,想起了和她的「十点二十分」之约,忍不住在站台的电话亭给了她电话。
并没有期望她能接的到,毕竟这个时间她未必会在图书馆里。
只是想她了而已。
但也不知是否因为云知最近在学校颇有名气,电话员都认识她,还去图书室内转了一圈,回来后同他说的是「有人说林云知临时被家人带走了不在学校」。
沈一拂一听就觉得哪里不对。
于是联系马咏主任,了解了大致情况后更觉不对。他心里本就隐隐不安,这就等不及了,当即买了回北京的票,等清晨抵达后,第一时间赶到学校里去,只看了一眼那张「请假条」,脑子内一声轰响,知道她是出事了。
沈一拂这一生除了做少帅的那一年里,鲜少对人疾言厉『色』过。但今日就在北京大学的教务处内,林楚仙在他遽怒之下,坐倒在教务处里崩溃痛哭。
到底是心系云知的安危,才拂袖而去。
一想到云知落入沈一隅手中,便难受的无以复加,总算理智尚存,没直接杀回沈府,稍作打探,方知早前几个小时,她已脱身。
失联的大半天里,他因自己还是被通缉的身份,兜兜转转,竟无一计可施。
若非是到了自溃的边缘,也不会求助旧友,世上的事竟也如此巧,他联络上的人,是刚从慎刑司出来没多久的骆川。
也就是一个小时之前。
在听到「慎刑司」三个字时,系在沈一拂心弦上最后一根理智也断了线——他甚至没有犹豫一分一秒,直接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皇城里的「小朝廷」虽今时不同往日,但要救云知脱困,没有比求助沈邦更快的方式了。
这段日子,他的父亲为了找他,近乎掘地三尺,此番他「自投罗网」,以救出云知为唯一要求,沈邦岂有不应之理?
她平安就好。
至于之后有多少硬仗要打,是顾不上了。
等医生再出来,确知她身体没有受到别的伤害,沈一拂始终紧攥的拳头才稍稍得缓。
「这下,你可不能再推脱了吧。」沈一隅站起身。
「我要带她一起回家。」
沈一隅愣了一下,「我方才说回家,你说要来医院,现在住院手续都办好了,你又说要带她回去,弟弟,你挺会玩儿的啊。」
「确保她平安是我唯一的条件,除了我自己之外,我信不过任何人。」沈一拂淡淡道:「如果兄长希望我配合的话。」
沈一隅面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一跳,旋即,做了个摊手的手势,「依你,谁让你是我的好弟弟呢。」
反正这回二弟回家,有的是时间慢慢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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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隅认定二弟是为了保故人之女,才做了这么一出「用情至深」的戏码。
当年父子决裂,便始于此症,沈邦虽气急发狠登报断交,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尤其是……大儿子房中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也没什么动静,沈邦心底又开始盼着嫡子能回到家里,听从他的话娶个妻子给沈家添个后。
若非如此,沈邦不会允诺沈一拂的请求,毕竟前几天,这宝贝二儿子还把刺杀自己的刺客给放跑了。
即便是手染鲜血无数的司令,也是上了岁数的老人家,逆子叛逆还能教,要是真断了后,那就是愧对列祖列宗的大罪过了。
「爹,你说这二弟,这么多年清心寡欲的就快修道成仙了,」沈府内,沈一隅来来回回在书房中踱了好几轮,实在抑制不住心中的烦躁,「喔,突然和您说他看上了他的学生,还是个中学生,您信么?」
年过花甲的沈邦靠在沙发椅上,敛着眸,未表态。
看他一言不发,沈一隅又道:「那小女孩的爹是那个林赋约,这些日子不断生事坏爹计划的那些人,不都是从林赋约手下出来的么!而且我这边可靠消息,那『东西』最后落在林赋约手中,咱们只要从林云知身上下手,定能顺藤『扌莫』瓜,大有所获!」
后一句话,似乎说动了沈邦,「一拂人呢?」
「他昨晚带那女孩回房后就没出来过。」
沈邦闭着眼:「这么说,他们睡在一个屋里?」
「那肯定是假的啊!爹,林赋约是领二弟走上同盟会的人,对二弟而言要说是人生导师都不为过,这老师过世没多久,二弟照顾他的女儿,说白了那就是托孤,别人能丧心病狂撬这种墙角,二弟能么!您可不要被二弟给蒙蔽了。」沈一隅唯恐父亲心软,又补充道:「当年,二弟可是在大娘的牌位前发的誓言,说这辈子只有妘婛这一个妻子,这您总不会忘记吧?」
沈邦倏然抬眸,深陷的双眼泛着一丝冷意,「去把一拂叫来。」
二儿子劫囚可谓是将国法家法都犯了。沈老爷心里窝着气,本是想好好整治他,或杀鸡儆猴让他知道忤逆父亲的后果。但短短几日未见,看他清瘦不少,想起昨日电话里听到的他恳求自己的声音,又不由心软。
有没有十年,没有听到老二同自己这样说话了。
沈邦叹了一口气,看向沈一拂:「你房里那姑娘如何了?」
「还未醒。」沈一拂站在他身前,态度还算恭敬。
沈邦让人给他搬椅子坐下,又让沈一隅也坐,随即问道:「昨夜你在电话里和我说幕埃墒钦娴模磕闳肥悼瓷狭苏飧鲂」媚铮俊?
「嗯。」沈一拂低着头,神『色』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沈邦紧紧盯着他,观察他的反应,片刻后,道:「可你大哥似乎不信你说的话。」
「他信不信,与我何干。」
沈一隅双手抱在月匈前冷笑。
沈邦:「听说这小姑娘寄居乡下许多年,不论是学习还是容貌都不及她的姐姐……虽说是林瑜浦的孙女,林家已无往日风光,单要说门户,我们沈家自是瞧不上的……」
沈一拂眉头一蹙,刚要开口,沈邦手一抬,示意他把话听完。
「何况,一校之长搭上了自己的学生,若这桩事公之于众,莫说是有损你的声誉,也有损我们沈家脸面……只是,这么多年,头一回听你开这个口,为父不是不能信你一次……」沈邦看向他,「你如何证明你所言不虚?」
「父亲要什么证明?」
「你都快到而立之年了,男女之事,如何证明,还需多问?」沈邦意有所指。
沈一拂心脏「咚」地一跳,难以置信道:「父亲……此事太过荒谬了!她、她还小……」
「妘婛嫁给你的时候,比她还小一岁。按照民国民法,也到了法定结婚的年纪。」
沈邦语调虽缓,但一字一句都极为严肃,仿佛不是谈论婚嫁,而是在下军令。
沈一拂脸上「唰」的一些变白,跪下身,「林小姐是大家闺秀,婚姻大事不可儿戏,父亲不妨多给我一点时间,待她病好后,若她同意,我再去苏州向林家提亲……」
意识到父亲的意思,他第一反应是拖延时间。
沈邦焉能看不穿他的心思?
「老二,为父只是要你证明,非是谈婚嫁。从慎刑司把她提出来,只是保释而已。」
后一句,是威胁。
「父亲!」
「不必多言,就这一两日,这是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沈一拂离开书房时脸『色』惨白到极致。
沈一隅双手拢在袖中,嘴角带笑陪他走了一段路:「换作是任何天下有情人,都不会像你现在这般神情……」
「这龌龊至极的主意,是你向父亲提出来的?」
沈一隅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怎么能算是龌龊呢?倘若你们真是一对有情人,你大可坦言你的难处,她又岂会不谅解你?除非你们不是,但你又非要保她。哎呀,那就有看头了,你说那小姑娘若是醒来,得知自己的老师要……了自己,会作何感想?这算不算有违师德?可能不止,违法了,都违法了哈哈哈……这一想,我又有些期待了呢……」
话没说完,沈一隅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拳。
难得看到弟弟失控的模样,他拿拇指抹开嘴角的血,仿佛愉悦之至:「弟弟,要是现在肯同父亲说实话,也还是来得及的。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君子』,有些事是宁死也不可为之的。说穿了,不就是保住这小丫头的『性』命嘛,这本不是难事,我答应你就是了。」
沈一拂知道,沈一隅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
「二弟啊,不要怪我没有给你机会,爹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你该清楚,从你踏进家门的这一刻起,不要说是保护别人,就是你自己……」沈一隅没把话说全,「是,从前你自己不怕死,而爹怕你死,原本没人奈何得了你,但现在这女孩闯进来,这一局不用开你就输了。你现在必然是在想,有没有法子瞒天过海,或是有没有可能让那个女孩陪你演一出戏骗过爹。一拂,这可不是戏文里那些浪漫的戏码,像我们沈家这样的人家,丫鬟、小厮从来都是跟在床边伺候的,什么是真,什么假,唬不了人的。」
沈一拂站定,冷冷瞥了他一眼,「滚。」
沈一隅不以为意,大笑离开。
昨夜情势危急,为救云知,这才利用了父亲的心病。
但他自己知道,所谓两情相悦,只是谎言。
他哪里敢奢求她的情?
十年前,他错的太过离谱,离谱到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那次她高烧的咬痕犹在,她一个眼神望来,他就知她恨极了自己。这么久以来,一直小心翼翼的守着她,不敢相认,甚至不敢流『露』破绽、不敢逾越半分。
他在等……等到有一天可以打开她的心扉,哪怕她不完全原谅过去的自己,但来日方长,未来的情份但凡能在她心上攒一丝一毫,也许……还能留得住她。
如果可能,他想好好追求她、向她求婚、办一场她心仪的婚礼……
此间种种,自认出她后,偶尔……极偶尔的奢想过。
可眼下到了这一步,连脱困的计划都被打『乱』了,哪还有什么慢慢来的机会?
既然摆明了是试探,若此刻退,以父亲的心『性』是绝不会对云知手软的……而他,无一兵一卒,此刻被困于囹圄中,拿什么与父兄对抗?
但若进……如何进?
沈一隅既已将话挑明,这件事就会被赤/『裸』/『裸』的放在明面上,丝毫敷衍不得。
但他……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么忍心、怎么能够以这样的方式……辱没她?
雪又开始下了,心脏又一阵钝痛席卷而来,他回到东院,一手扶着门框,急急喘气。
与她分开不到半个小时,思念担忧之心更甚。
一门之隔,他竟不敢再多往前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