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远山浑身的力气都在随着马背上的颠簸一点一滴流逝着,他的牙齿已经将下唇生生咬出了两个血洞,腥甜的液体从唇角渗入口腔,有种苦涩的味道。
他不敢倒下,只怕自己一旦失去意识,面前的女子也会停下脚步。
九年多,他其实一直都远远地看着她,哪怕从未交心,却也将她的性格从侧面一点一滴勾画出来,然后烂熟于心。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她的,又对她抱着怎样的看法和心态,只是不知不觉地习惯了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她,然后一次又一次为她的果断与聪颖喝彩。
事实上今天以前,他从未想过两人有朝一日会以这样亲密的姿态亡命天涯,可是此刻与她共乘一骑,一切都是如此顺理成章。
他似乎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洞悉了她的一切,也熟知了她性格里最坚毅最不肯服输的一面,哪怕他其实从未与她深入交谈,却仿佛清楚她会在哪一刻做出怎样的事情。
他知道她一定不会放弃他,哪怕他拖着这具重伤的身体是个包袱,是个拖累。
夜幕低垂,最后一丝残阳的余光也消失在了地平线上,楚颜终于远远地看见了江州城门,眼神一亮,像个孩子一样呼喊起来:“到了!秦远山,我们到了!”
此刻的秦远山面色苍白如纸,终于疲倦地露出一个笑容:“是啊,我们到了……”
握住缰绳的手终于无力地松了开来,他的身子晃了晃,朝着一旁的道上轻轻地坠落下去,如同半空中断了线的风筝,再也不受控制。
楚颜的笑容凝固在这一刻,她回过头来,看见秦远山似是断线的木偶一般软软的瘫倒路边,心跳也骤然停止。
是如何顺利地勒住缰绳停下来的,又是如何惊慌失措却紧咬牙关将他拖起来的,楚颜已经统统不知道了,她一遍一遍地叫着秦远山的名字,可那个面容坚毅的男子好像终于完成了生命尽头的任务,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额头上因为坠马而撞出的伤口开始缓缓渗血,鲜红的血痕如此可怕地蜿蜒而下,为他苍白的容颜平添一抹妖冶。
楚颜终于绝望了,亡命之路似乎只剩下她一人。
世界骤然安静。
短暂地惶恐了片刻,她开始咬牙从秦远山怀里往外掏东西,寻找那封所谓的文书,眼睛酸涩得可怕,似乎一不小心就要掉出些苦涩的水珠,可她死死咬着嘴唇,这时候不能哭,她还要继续走下去。
不走下去,如何为自己此行所受的苦找到债主?
不走下去,秦远山和那么多无辜惨死的侍卫岂不是白白送死了?
不走下去,穿越而来的将近十年,她的未雨绸缪、她的风雨兼程岂非都失去了意义?
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楚颜警惕地朝向前方望去,下一刻果断地抱着秦远山的身体朝着一旁的树林里滚去,石子与砂砾划破了她的肌肤,可她一声不吭,只是死死伏在树后盯着慢慢清晰起来的身影。
那是一辆马车,看起来还很豪华,旁边有六个随行的护卫。
随着马车逐渐接近,楚颜忽然看清了那马车前方的一面锦旗——官。
她已经冰冷的心忽然活了过来,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那是江州官员的标志!竟然会如此巧合地让他们撞上了!
果真是她命不该绝!
楚颜不顾一切地重新跑回官道中央,挥舞着双手,丝毫不畏惧迎面而来的马车。
骤然看见有人出现在大道中央,驾车的人一惊,随即勒紧缰绳大声喝道:“吁——”
马车堪堪停在楚颜面前不过几丈远的地方,惊得那驾车的中年男子面色煞白,心有余悸地喝道:“大胆!前方何人?胆敢拦住知府大人的车骑!”
知府大人?
楚颜几乎喜极而泣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拿出捏在手里的文书,声音颤抖地说道:“我是当今太子妃,十四日前启程去往净云寺为蜀地洪灾祈福,无奈下山途中遇见了刺客,费尽力气才来到此处。车里若是江州知府,那再好不过,希望知府大人能助我向朝中报讯,好叫太子殿下及时派人前来迎我回宫!”
车帘倏地被人拉开,江州知府黄颙其惊愕地看着大道中央风尘仆仆、面色苍白的女子,她的发髻已然散乱,衣衫也破旧肮脏,可面上的神情却沉稳至极,眼里的光辉亮得可怕,浑身上下流露出威严雍容、不容侵犯的气息。
“太子妃殿下?”他震惊地喊出了声,慌忙下车行礼,“微臣见过太子妃殿下,殿下还请上车,微臣这就带您先进城内,然后立马派人传信去宫里!”
地方小官也知道太子妃祈福之事,眼下看这女子的神情和气质都不容小觑,想必也没人真有胆子冒充太子妃。
黄颙其这反应叫楚颜沉沉地舒了口气,指着躺在道旁树后的秦远山道:“还请大人派人将御史大夫秦远山秦大人也扶上马车,他冒死将我带出重围,却不慎重伤在身,如今已经昏迷过去,须得立即救治。”
最后,楚颜与秦远山都坐上了江州知府的马车,楚颜探到秦远山还有微弱的鼻息,终于松了口气。
天无绝人之路,既然上天注定他们没有丧命于此,那群刺客就一定会有落网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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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颙其将两人暂时安置在了自己的府中,同时请了全城最好的大夫前来替秦远山医治,楚颜得知秦远山虽失血过多,但好在伤口不在致命之处,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只要及时救治,养好伤口,最终会好起来。
这时候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踏踏实实地落了地,她听从黄颙其的话,在客房里洗漱了一下,换上了知府夫人送来的干净衣衫,又整理了片刻,这才踏进大厅。
黄颙其毫不怀疑这就是当今太子妃,在落难之际尚有勇气沉稳应对,此刻焕然一新之后就更加雍容华贵。虽没有华彩一身、首饰装点,但她的神情之中自然流转着一股动人的气韵,从容不迫,舒雅淡定,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乱了分寸。
他再次俯身行礼,恭恭敬敬地说了声:“下官给太子妃殿下请安了。”
楚颜也不摆架子,毕竟是对方救了自己和秦远山,于是只叫他不必多礼,在他的询问之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
黄颙其听得神情凝重,在听到那群黑衣人个个手持长刀潜伏在林中时,更是表情一变,末了心有余悸地说:“殿下能从那样艰险的环境下逃出来,当真是福大命大。下官若非外出归来,恰好经过城外,恐怕殿下此行也实在是凶险万分,秦大人恐怕也来不及得到救治了。”
楚颜点头:“幸亏大人路过城外,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望大人能派人传信去宫里,以便太子殿下及时得知我和秦大人的下落,派人来接我们回宫。”
黄颙其忙道:“殿下请放心,下官方才已经派人快马加鞭赶去京城,此去京城不过一日路程,想必明日黄昏前,太子殿下就会得知您的所在之处,派人前来迎接。”
“那么在那之前,恐怕要叨扰大人了。”楚颜起身答谢,面带笑意。
黄颙其连忙也站起身来行礼:“哪里说得上是叨扰,殿下光临江州,乃是下官的荣幸,叨扰二字实在不敢当。”
一切艰险终于远去,楚颜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秦远山所在的客房,看见了那个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的人。
他的双眼紧紧闭着,就连睡着时的模样也是安详宁静,让人光是看着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春日气息,和煦春风吹满面,柳塘新绿乱池沼。
楚颜忽然失却了言语,不知该怎样形容这个人,在她的印象里,他一直沉稳温和,却不缺心机,应该是标准的权臣后继之人,他日定会在朝上一展宏图。她曾经庆幸他是太子殿下的支持者,否则若是不和太子同心,恐怕日后朝堂上又会出现一个沐青卓之辈。
她并不想接近他,一来他的母亲长公主和胞妹清阳郡主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善茬,二来这个男人城府颇深,遇事总是不慌不忙,像是高校里那些交际手腕强大的领导。
可是今日——
可是今日,他护着她突破重围,镇定自若地说谎试图瞒天过海要她一人逃出生天,他甚至洞悉了她不曾说出口的恐惧,哪怕依然支撑不住,却死死撑到了城门之外,目的只是不让她跟着他一起倒在半路。
那句犹如誓言一般的话语回荡耳边:“殿下只管相信微臣哪怕死,也会保你平安无事就好。”
她忽然失神片刻,这个恩又该如何报?
自从来到宣朝,她从未觉得自己欠人什么,又平白无故蒙受过谁的恩惠,可是此番秦远山的行为却令她震动不已,因为这是她头一次面对血雨腥风的场面,更是头一次如此接近死亡,而这种时候竟然有人不顾一切地挡在她面前,用生命来捍卫她。
秦远山是个忠臣,也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
楚颜揉了揉眉心,坐在他床边的凳子上,回想着今日的一切,当真是不堪回首。
她想着太子能否及时收到消息,想着萧彻夫妇如今是否安全了,想着秦远山醒来之后她该如何感谢他,想着自己这个太子妃可真是当得惊心动魄。
摇曳的烛火里,她怔怔地盯着火光失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却醒了过来。
先前大夫治伤时,他曾经醒了一次,得知了两人目前的状况,松了口气后,又因为失血过多、意识模糊而昏睡过去。
眼下,秦远山嗓音沙哑地唤了她一声:“殿下……”
楚颜一惊,急忙转过身去:“你醒了?可要喝水?”
秦远山见她犹是一副茫然的模样,情知今日之事必定让她受到不小的惊吓,唇角扯过一抹笑意,淡淡地摇摇头:“天色不早了,殿下还是早日去歇息,您是君,我是臣,如此共处一室,实在不妥。”
他的神情极为自然,俨然一副恪守君臣之礼的样子,楚颜先是一怔,随即笑了,“好,我就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他的自然也是在给她台阶下,无非是想告诉她,今日之事不过是他身为一个臣子在尽本分,绝无其他想法。楚颜感激他的敏锐与细心,也终于清醒地找回了从容。
她语气轻快地说:“黄大人已经派人传信去了京城,想必太子殿下明晚就会得知我们的处境,立马便会派人前来营救。你且放心养伤,不用担心。”
秦远山微微颔首,她终于舒心一笑,望着他,目光清澈明亮,真心诚意地说了声:“秦大人,今日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他亦微微一笑,眼神平和悠远:“都是微臣应该做的,殿下不必言谢。”
楚颜终于走出了他的屋子,合上了门。先前只跟黄颙其说自己去歇息了,却还是放心不下,亲自来看了看秦远山。
她沿着长廊朝自己的客房走去,却忽然看见远处假山之后,黄颙其步伐匆匆地朝何处走去,模样十分谨慎。她略一迟疑,从长廊这头跟了过去,却见黄颙其先是停在她的客房前,凑近了房门听里面的动静。
楚颜没进那屋子,自然灯也都没点亮,黄颙其显然是以为她已经睡下了,放了心,便沿着长廊继续走,快步走进了书房,然后四下看了看,合上了门。
楚颜心下忽然一紧,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江州知府叫黄颙其,中间那个字读yong,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