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那晚,旺叔短暂地清醒了一阵子。
当时大家正在客厅看春晚,长条桌上摆满了年夜饭,虽是藏区,但也是川西的藏区,一家人张罗的饭菜也是混合着藏族与四川地区的特色,除去糌粑、血肠和酥油一类的,还有香肠腊肉,各式卤菜。
除去时序三兄妹和旺叔,方姨也在。
自那日旺叔走丢,又奇妙地出现在方姨家门口后,方姨就开始照顾旺叔,起初是想隔三差五来陪陪他,但旺叔总在她要离开时又哭又闹,方姨索性顺应内心,留了下来。
后来时序听扎姆说,村里有人背地里说闲话。
等他试探着和方姨聊起时,方姨却洒脱地说:“我都这把年纪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怕别人说闲话?”
年轻时未了的心愿,碍于傲气不肯低下的头,在如今两人都白发苍苍时,终于找到了转圜的余地。
时序遂放下心来。
那天夜里,电视机里热热闹闹的,歌舞之后是一个小品。
顿珠正说:“现在的语言类节目越来越不好笑了,还不如我上去给大家表演一个。”
“你倒是想,那也得要有人请你去。”方姨一边笑,一边下意识摸了摸身旁的旺叔,他脱了鞋坐在炕上,脚上只穿了双袜子,一摸之下,“脚怎么这么冰?”
扎姆闻言,立马从炕上跳下来,一路小跑着去拿旺叔平时烫脚用的木盆。
将滚烫的热水倒入木盆后,她拎起冷水壶,一边往盆中兑冷水,一边用手试温度,感觉差不多了,才收回被烫得通红的指尖。
她把木盆端至炕边,正准备弯腰替旺叔脱鞋,忽然被人拉住。
“我来。”
时序接手了扎姆做到一半的活。
平时他和顿珠都在学校,照顾旺叔的重任全在扎姆一个人身上,好在方姨来了,扎姆也能轻松些。
而今他在,自然没有再让扎姆和方姨操劳的道理。
时序蹲在炕前,耐心地挽起衣袖,又替旺叔脱掉袜子,卷起裤腿。
“旺叔,我们烫烫脚,好吗?”他温柔得不像话,声色和煦,“你的脚太冰了,烫一下会暖和些。”
起初,旺叔触到温度过高的水,稍微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就任由时序摆布了。
方姨正似笑非笑感慨:“还得是老大来,他才听话。换平常扎姆给他洗脚,挣扎得那叫一个厉害,知道的是洗脚,不知道的以为要推他下海。”
时序一边笑,一边替旺叔轻轻地按脚。
脚的耐热程度比手要高,很快他的双手就通红一片了。
不好笑的小品还在继续,屏幕上的演员们七嘴八舌说着话。
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沸腾着。
顿珠在有一搭没一搭嗑瓜子。
方姨也在剥炒花生,每剥出一颗,就往小碟子里放一颗,预备等旺叔洗完脚,捧在手里吃。
时序蹲在旺叔面前,低头细细地按着老人家粗糙干燥的脚背,他正在观察旺叔的脚是不是有些水肿。
就在这时候,头顶忽然传来旺叔的声音。
“时序。”
是很平常的一声,没有起伏,也没有多的情绪,像他从前每一次从学校的宿舍窗口探出头来,叫时序上楼吃饭时一样,带着几分家常,几分烟火气。
时序手上的动作蓦地一停,浑身都僵住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对上一双稍显混浊,却无比清明的眼睛。
一旁的顿珠手一松,瓜子掉了一地。
方姨也不剥花生了。
扎姆像坐在针上似的,猛地跳起来。
时序如坠梦中,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心跳也变得迟钝起来。
他用湿漉漉的手慢慢地握住旺叔,不可置信地问:“你叫我什么?”
片刻后。
“时序。”老人用枯瘦的手反握住他,然后又挣出来甩了甩上面沾染的水珠,失笑道,“手也不擦干,拉我做什么?”
素来从容的时序顾不上那么多,用湿漉漉的手又一次攥住他,“再叫一次。”
“……”
“旺叔!”时序语气急切,脸上在笑,眼里却在沸腾,“快点,再叫一次!”
旺叔笑了,连叫了几声他的名字,很快顿珠与扎姆也涌上前来,一个比一个着急,顿珠高声喊着“我呢,我呢旺叔”,扎姆也急急地比着手势。
旺叔一个一个叫出他们的名字,最后目光落在一旁过分安静的女人脸上。
她没有了平日里的机灵与张扬,反倒稍显迟钝,被孩子们挤到一旁,眼睛睁得很大很圆,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模样。
那时候她也像这样,不解地瞪着溜圆的眼睛,问他这个宜波乡从未有过的大学生:“山外面不好吗?”
“当然好。”
“那你好不容易出去了,为什么要回来?”
他说:“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去看外面的世界。”
那一年他二十五岁,她才刚满十八,她还太年轻,没有失去过至亲,也没有体会过小妹坠江的绝望。
所以她只是撇撇嘴,说如果有朝一日她能去到山外,一定不会再回来。
宜波乡只有连绵起伏的大山,无聊乏味的人,没有什么能把脱缰的野马拉回来。
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地甩开两条又粗又黑的麻花辫,神气地走了。
可是多年后,她还是回来了,背着沉甸甸的帆布包,拖着好几箱的书,从卡车后面风尘仆仆跳下来。
没站稳,险些一个趔趄跪倒在地,是候在门口的旺叔伸手扶住她。
“谢谢啊。”她毫不扭捏地笑起来,把乱七八糟的行李全往他手里塞。
两人站在当时还算新的中心校大门前,那时候门匾上的字迹未曾斑驳,油漆也还鲜亮。字是他一个一个写上去的,漆也是他拿着毛笔一笔一划刷的。
她依然梳着两条麻花辫,只是它们比离去时更长了,她的面容也不再稚气,乌溜溜的眼睛里闪烁着万千繁星。
她打量着这所只有三十几个学生的学校,绕场一周的样子像个前来视察的领导。
“这就是你的学校?”
旺叔笑,说是的,这就是我的学校。
在她挑挑拣拣的目光里,他问她:“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好出去之后,就再也不回来了吗?”
她回过头来冲他笑,眨眨眼理直气壮地说:“我来看看你的学校啊。”
后来的那几年里,她总是追着他跑。
学校里有人生病,她连夜赶来。山路太远,她就自学了摩托车。知道他穷,她就自掏腰包出药费,却从来都不肯收他的钱。
“我有钱啊,我给大家看诊,大家都会给我医药费。你这么穷,就别跟我装大方啦!”
旺叔没有办法,只好隔三差五去她家里,帮这一家子敲敲打打,修修这里,补补那里。
当他做着这一切时,她就眨着眼睛在旁边偷偷翘嘴角,等他修好了,回过身去,她又敛起笑意,假装无事发生,还颇为嫌弃地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说你行不行啊,别没这金刚钻还揽这瓷器活啊。
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意,可她风华正茂时,他已是年过三十的光棍一条。那个年代的山里,三十岁还没结婚的男人纯属异类。
他孤家寡人一个,背后还有一整所学校。
那个时代没有义务教育一说,也缺乏福利政策,无数学生交不起学费,吃不起饭,为了让他们来念书,他只能自掏腰包一家一家说服孩子的父母。
“来上学吧,来上学就有饭吃,我不收钱,还免费给他们发书发笔。”
他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带着几个勉强能识字的“老师”一同种地,一同上课,一同去县城里游说能资助他们的人,还在寒暑假里一天打好几份工。
这样的他没有成家的资格,而她风华正好,还是山里第一个医学生。
后来的一个星夜,她追出家门叫住他,说拉旺,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喜欢你,对不对?
对。
“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一直在等你开口,你为什么不开口?”
因为他开不了这个口。
他给不了她安稳的生活,美满的婚姻,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去照顾她。
姑娘还是瞪着圆圆的眼睛,说可是我不需要你照顾啊,我能照顾我自己。
旺叔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说:“可我已经耽误你太多。”
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根本不会回到山里。
她曾说过她是脱缰的野马,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医学生志在四方,山里是最糟糕的归宿。
旺叔说出去吧,别再逗留了,去更发达的地区,去医疗条件更好的医院,去实践,去学习,去看你想看的世界,而不是只看见一角就又回来坐井观天。
一线天里看不见辽阔的天,只有被阻隔的视线。
他拒绝得很彻底,以至于心高气傲的她气哭了,但她没有掉眼泪,仍然睁着圆圆的眼,连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泪就会断线。
她说:“走就走,拉旺,我等着看你后悔的那天!”
可她并不知道,事实上从他说出拒绝的话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开始后悔。可是后悔不能阻止他送她离开,她值得更广阔的世界。
……
昏黄的客厅里,孩子们都在掉眼泪,就连一向稳重内敛的时序也不例外,他沉默不语,将空间让给弟弟妹妹,自己只站在一旁紧咬牙关,试图收回眼底的热泪。
旺叔一一扫过孩子们,最后却只看着方姨一人。
一生太短,短到选择了孩子们,就没办法顾及另一个人。
一生也太长,长到他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就已经苍老。
他看着那两条已然掺杂着灰白银丝的辫子,它们不再粗长,反而黯淡无光,细得像老鼠尾巴。
而记忆里的少女也不复以往,她的眼角皱纹遍布,皮肤上也有了星星点点的斑。
她睁着圆圆的眼,嘴唇微张,呆呆地望着他。
噼里啪啦的柴火声里,旺叔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就睡了一觉,你怎么这么老了?”
原本是想说句讨打的话逗她发笑,却不料她眼睛一眨,热泪滚滚而下。
看来不止老了,还变脆弱了,明明以前眼睛瞪到发酸也不会允许自己哭出来,而今不过一句玩笑话,她就泣不成声。
方姨一边哭,一边锤他,说你怎么好意思说我,撒泡尿照照镜子吧,你老得比我厉害多了。
他哭笑不得说:“好,好好好,我更老。”
“本来就是。”女人边哭边笑,“我这已经算是保养得好了!”
那天晚上,一家人在客厅里又哭又笑。
没有人说伤感的话,他们都在报喜不报忧,顿珠说自己在准备读研,扎姆说哥哥们都在给她补课,方姨说自己坚持吃钙片,骨质疏松已经好了很多,时序……
时序静静地站在弟妹身后,含笑听大家说话,他却什么也不说,只一眨不眨望着老人。
旺叔朝他伸出手去,把他拉了过来。
时序顺势蹲下,任由老人摸着他的头,像小时候每个夜里因为噩梦哭醒,旺叔抱着他入睡时那样。
他是旺叔的第一个儿子。
而旺叔是他唯一的父亲。
时间有双温柔的手,能抚平伤痕。可它也太仓促,生命的起承转合转瞬即逝。
他们都没察觉到,彼此的语速比往常都要快,没有人提到旺叔的病,也没有人提起也许一觉之后他就又会变为懵懂孩童。
他们飞快地说着中心校的孩子们,说着彩虹计划,说着祝今夏和袁风,说着次仁和征文大赛。
最后旺叔困了,却还努力睁着眼睛想要再听一听。
而孩子们明明看出他的疲倦,却还很不贴心地继续说着,只是语速不知不觉放得更快了些。
眼看着旺叔老态龙钟的样子,最后是方姨不忍心让他继续熬下去,才出言打断,说好了好了,都睡觉吧,多的话留着下次再说。
可下次是什么时候,没有人敢问。
柴火噼里啪啦烧着,偶有爆裂声响,电视机里已经在唱《难忘今宵》。
旺叔朝时序伸出手去,温柔地笑了,他说老大,送我上楼睡觉吧。
时序把旺叔背起来,稳稳地踏上一级一级的台阶,察觉到老人用枯瘦的手臂轻轻地环抱住他时,他的眼前忽然间一片模糊,热泪滚滚而下。
它们像沸腾的滚水灼伤了面颊,却又悄无声息在台阶上融化。
小的时候,是旺叔背着他上楼梯,那时候的旺叔有着健壮的身体,在他眼里是无所不能的巨人。
他总在问:“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样有力气?”
旺叔笑着回答:“很快的,很快那一天就来了。”
那一天果然很快来临,却没人提醒过他,这世界遵循着能量守恒定律,孩子的长大总是伴随着父母的老去。
一棵种子长成,就有一棵大树枯萎。
时序感受着那双手臂上的微弱力气,想起往常背旺叔上楼,总要不断提醒他抱紧一些,小心别摔了,可他总也不照做。
只有在清醒状态下,他才会主动地抱住他。
时序脚下一顿,默不作声闭了闭眼,明明老人也很有重量,他却希望楼梯再长一点,夜晚再长一点,最好就这样背着旺叔走到地老天荒。
等到旺叔被搀扶上床时,大家都在门口看,嘴上说着晚安,却没有人愿意就此离去。
闭眼陷入沉睡以前,旺叔把今晚最后的对话留给了时序。
他微微阖着眼,拍了拍时序的手,说:“那位祝老师,听起来是个好姑娘。”
时序身形一滞,略带讶异地望着他,好半天才说:“……你听出来了?”
老人闭着眼,笑得像个狡黠的顽童,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来。
“你是我养大的,我还能看不出来你的小九九?”
爷俩一块儿笑了,旺叔睡着之前,像说梦话似的轻喃:“找个好日子,带她回来见见我,我得亲眼看看她长什么样子,到底有多漂亮,把我这看破红尘的大小子给迷得神魂颠倒……”
时序低声道:“其实你早就见过了……”
只是不记得了。
但没关系。听着旺叔均匀的呼吸声,时序笑笑,心道老天这样眷顾他,在大年夜里送来团圆的一刻,想必也会给他们机会,让旺叔见一见他的心上人,也让祝今夏重新认识那个故事里的旺叔。
那天夜里,时序给祝今夏发了一条长长的消息,长到像是一封信。
消息的开头是,“新年快乐,祝今夏,今天我见到了旺叔。”
而消息的末尾,他说:“很感激生命中有这样两个人,一个为我诠释了爱的定义,一个是我爱的体验与一生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