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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独立日 卷二 独立日 第四十七日

所属书籍: 我的独立日

    从县城回学校,雷打不动的三小时车程,有祝今夏在,顿珠空有超速的心,没有实施的胆。

    临近晚饭时间,两人抵达宜波乡。

    顿珠把车停在修车铺门口,探了个头,“李哥,油给你加满了!车停哪啊?”

    稀罕的是,铺子里不止老李在,于小珊竟然也在,两人凑一堆嗑瓜子,正神神秘秘说着什么,闻言齐齐回头。

    “哟,于小珊,上课时间不在学校,跑这偷懒来了?”刚从县城浪回来的人毫无自觉,还有脸说别人。

    换平常,于小珊早和他掐起来了,今天却反常地没有还击。

    祝今夏拎着塑料袋从卡车上跳下来,擡眼看见老李和于小珊齐刷刷看着她。

    “……怎么了?”

    她摸了把脸,难不成和顿珠一样饭粒粘嘴边了?

    于小珊扔了瓜子,拉着她往屋里走,神情凝重地说:“祝老师,你先待在老李这儿,暂时别回学校了。”

    祝今夏奇怪,“为什么?”

    “……学校里来了个人,找你的。”于小珊回过头来,欲言又止,“说是,说是你……”

    祝今夏的心跳漏了一拍,站定不动。

    “说是什么?”

    “说是你丈夫……”于小珊声如蚊蚋,讪讪道。

    “什么?!”祝今夏没来得及反应,一旁的顿珠先有反应了,双眼瞪得溜圆,“谁?丈夫?谁丈夫???”

    于小珊吓一跳,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小点声!生怕谁不知道啊?”

    “也没谁不知道了吧。”老李在旁幽幽道,“人是上午到的,架是下午打的,在学校门口又打又闹,我在这修车都听得一清二楚。”

    祝今夏转身朝铺子外面走。

    于小珊叫她:“哎,你上哪去?不是叫你先别回去吗?!”

    不回去?他都千里迢迢找上门来了,难不成她还能缩头乌龟一样不出面吗?

    祝今夏擡眼看着那栋熟悉的小楼,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铺子里,顿珠比她还失魂落魄,喃喃自语:“丈夫?她有丈夫?她结婚了?”

    于小珊这才注意到他的异样,睁大眼睛回头打量他。

    “不是,你这又是啥情况?”

    “她从来没提过她有丈夫——”顿珠忽然擡头,“你是不是听错了?”

    “听错了?又不止我一个人,全校师生都听见了,不信你问他们去。”于小珊翻白眼,再看看他这样子,联想起平日里他献殷勤的表现,有点明白了,“不是,祝老师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对象,关你什么事?你在这儿上蹿下跳个啥?”

    “你——”

    “还是说你……哈哈哈哈,看不出来啊顿珠,人没多大,脸倒是挺大。”

    两人掐架掐惯了,终于给于小珊逮住机会阴阳怪气,当然要狠狠奚落一番。

    “你宿舍里没镜子吗?平常也不知道照照镜子再出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哈哈哈哈哈哈!”

    “你——!”

    没等顿珠还击,于小珊已经大步流星跑出门。

    “你上哪儿去?”

    “废话,看八卦啊!”

    “你,你怎么落井下石啊——”

    顿珠话音未落,身旁的老李也窜了出来,卷帘门一拉,紧随其后。

    顿珠错愕:“你又上哪去?生意不做了?”

    “少做半天不会死,走走走,看八卦去!”

    顿珠在原地捶胸顿足了两秒钟,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

    校门口没有卫城的身影。

    铁门虚掩着,门卫大叔和往常一样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见祝今夏,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指指她,指指里头,情绪激动说着什么。

    祝今夏听不懂,推门欲进,被他着急地拦住。

    “男的”,“很凶”,“打你”,“不去”……他艰难地从自己并不熟悉的语库里搜寻关键词,试图阻拦祝今夏。

    那只手黝黑粗粝,质感像磨过的砂纸,它挡在她面前,着急地想阻止,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到她。

    祝今夏来这两个多月了,虽然语言不通,但进进出出都会点头示意。每回去小卖部买瓜子饮料,回来时也不忘分给他一份。老人家总是受宠若惊朝她道谢,接过东西前还反复在衣服上擦手,怕她嫌他脏。

    她听时序提过,老人是旺叔的同村,先天有轻微的智力缺陷,在家窝了小半辈子,村里大人小孩都欺负他。后来旺叔回来办学校,把他带下山来守门,一守就是大半辈子。

    如今旺叔又回到山上去了,他却还在。

    他脑子简单,想不到太复杂的事,唯独记得下山那天,旺叔嘱咐他:“从今以后你就当自己是门神,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牢牢守在这里,不能擅离职守,知道吗?”

    他点头如捣蒜,这是他人生中拥有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唯一一份,一干就是几十年。

    他吃饭不去食堂,就蹲在门口吃;洗漱不去厕所,都在狭小的门卫室里擦擦;逢有生人进出,他都会不依不饶拉着对方,直到有老师匆匆跑来,批准进入,才肯松手。

    有时候他这轴劲也叫人头疼,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可有他在,师生们都安心。

    祝今夏几乎没有看见他离开过这里。

    有一回她照例从小卖部回来,分给老人一捧瓜子,老人忽然把她叫住,叽里咕噜地拿出一只橘子,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塞她手里。

    祝今夏知道他日子节俭,不忍心要,忙推拒说:“你吃,你吃!”

    他也听不懂,歪着头想半天,才想起那两个字,连连摆手说:“不脏,不脏!”

    他把手摊给她看,又急忙指指操场那头的洗手池,示意自己洗过手了。

    ……

    而今,祝今夏低头看着那双拦住她的手,干枯皲裂,生动诠释了何为大地的儿女。

    老李说了,卫城在大门口“又打又闹”,以老人的倔脾气,估计挨了打也不知道退缩,只会硬守在门前。

    祝今夏胸口堵得慌,深呼吸,灵巧地拉过老人的手,仔细查看他有没有受伤。老人吓一大跳,不安地缩回手去,还是执着地重复着那几个词,示意她不要进去,里面有凶神恶煞的男人要找她麻烦。

    祝今夏拍拍他,说:“没事,没事的。”

    黝黑的手背上有些许红痕,不知道是不是卫城留下的,好在没有更严重的伤。

    祝今夏推开铁门,走进橘红色的校园。

    下午最后一节课已经结束,孩子们在操场上打球的打球,打扫公区的打扫公区,见她回来,一窝蜂涌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没教过的班级在周围,五年级的孩子在近处,女孩们拉住她的手,眼里俱是担忧。

    “祝老师,有个凶巴巴的男人来找你,他好凶啊!”

    “就下午那会儿,在大门口叫得满学校都听见了!”

    “他是谁啊?”

    男孩子们挺身而出,拍拍胸脯。

    “你别去!我们保护你!”

    “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办公室里,体育老师走出来,先把孩子驱散了,回头尴尬地看着她,“回来了啊,祝老师……”

    祝今夏:“他人呢,走了?”

    “没。校长宿舍里呢。”火棍讪讪道,“我们说你出去了,他偏不信,在门口闹腾半天。校长就把他带回去了……”

    话没说完,祝今夏已经朝教师宿舍大步走去。

    外间是太阳落山后渐渐凉爽的风,晚霞温柔地融化,将操场变成了橘子冻。楼道里却没有光,乍一进去,阴冷从四面袭来。

    她机械地步上台阶,停在三楼的铁门外。

    门是虚掩的,时序身为校长,无时无刻没有人找,他便不再关门,方便大家进出。

    说是校长宿舍,其实也等同于半个办公室了。

    祝今夏深吸一口气,还没擡手,门忽然从里面被拉开。她猝不及防对上时序的眼睛,它们一如既往的漆黑透亮。而他站在门后,似乎早就捕捉到她的脚步声,表情很是寻常。

    “回来了?”

    语气就跟每日下课,她抱着教材回来吃饭时一样。

    祝今夏慢了半拍,侧头看向窗边。

    那里多了个人。

    卫城穿着她买的衣服,她买的裤子,要不是瘦的太厉害,昔日合身的衣服空荡荡挂在身上,一切都和从前别无二致。

    他怎么……

    祝今夏张了张嘴,不敢相信他居然瘦成这样,脸颊上几乎挂不住肉。

    从校门外积攒而来的怨与怒,在看见他的这一刻忽然间冻住,无从发泄。

    相处八年,他们太过熟悉彼此。

    可眼前的卫城却令她陌生。

    时序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了个来回。

    “你们聊,我下去看看学生。”

    他从她身旁擦过,把门带上,门完全合上之前,他又回过头来。

    “有事叫我,我就在楼下。”

    ——

    卫城在窗边,半边身影都染上了夕阳的红。祝今夏自打进门就没挪动过,手里还拎着那只塑料袋。

    两人在屋子里站了好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时序的宿舍位置极好,站在窗口能将大半个校园尽收眼底,也因此,自打祝今夏出现在校门口,卫城就知道了。

    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心脏不受控地收紧,像草叶被碰触后蜷缩起来。

    等在这里的每分每秒,他都饱受煎熬,怒气不可遏制地增长,理智几乎冲破天灵盖。尤其是看见这所破败的学校,蛛网遍布的楼道,还有这间号称是校长宿舍,却到处是渗水痕迹、发黄逼仄的屋子。

    那她呢,她又住的什么地方?

    卫城几乎忍不住冷笑,他就这么让人难以忍受,她堂堂大学教授,工作不要,家也不要,宁可躲在这种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也不愿意和他过下去?

    紧接着,他看见门卫那老头着急忙慌地拦住祝今夏,而她忽然间反手握住他,老头吓得连连缩手。

    卫城呼吸一滞,不自觉低头看手,想起他对老头动的手。也是在这时候,他才回想起失控的刹那,他似乎没能控制好力道……

    手指动了动,先前的底气忽然消失不少。

    他看她一路走来,被孩子团团围住,又和那黝黑的壮汉说话,最后快步朝他所在的小楼走来。

    心狂跳起来。

    无数念头在脑子里叫嚣,比如质问她,控诉她,像每个不眠的夜里还未被酒精麻痹的大脑里演练的那样,可等到祝今夏真的走进来时,那些声音又消失了,大脑像被人抽了真空一样,安静得吓人。

    他们沉默地对峙着,他察觉到自己竟然在发抖,心脏在身体里咚咚狂跳,声音震耳欲聋。

    这让他想起两人初识那天——确切地说,是她刚认识他的那天——毕竟祝今夏在年级上早有学神美名,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

    只是从前,都是他坐在台下观看她的比赛,看她上台领奖,看她灵动又亲和力十足的赛课。

    她是天上的月亮,而他不过是路边的无名浪潮,谁也不会知道他擡头一刹曾为之澎湃。

    而那一天,他们在外语节的戏剧大赛上同为观众,找座位时,当他看见旁边居然是她,手脚都有点不知朝哪放。

    察觉到有人落座,祝今夏也擡头看他一眼,礼貌性地弯了弯唇角,卫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来的,后来回想时,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同手同脚了?

    那天的礼堂里演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号称是前后五年最精彩的一届演出。可惜卫城的注意力压根不在台上,全被身侧夺走。

    虽然她其实根本没多少动静。

    临近期末考试,她大抵是熬夜复习了,场面那么热闹,她居然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一点没被台上台下的动静打扰到,睡得十分安详。

    他发誓自己听到了极轻微的鼾声,不可笑,反倒可爱至极。

    随着她的脑袋一点点垂下,卫城不知怎的心跳如雷,忽然间有个荒谬的念头:最好她能朝他偏倒。

    如果她朝他倒来,那一定是命运的暗示。

    老天爷兴许听见了他的心声,开了个大大的玩笑,竟真让他如愿以偿。

    卫城屏住呼吸,看见那颗脑袋一点一点朝他偏来,最后轻轻地,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舞台上的戏剧早已开始,而他的幕布才刚刚拉开。

    灯光下,罗密欧爬上高高的阳台,深情地说:“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园墙,因为砖石的墙垣无法把爱情阻挡。”

    暗处,卫城低下头来,看见女生细碎的额发,这一刻,爱的轻翼也飞跃高墙,飞出礼堂。

    ……

    八年后,他站在陌生的学校逼仄的房间里,又一次心跳如雷,无措得像个稚子。那些质问和怒火在看见她的瞬间冰消雪融,只剩一片柔软的委屈。

    卫城喉咙里痒痒的,像钻进一团棉絮。

    求和吧。

    服软吧。

    他了解祝今夏,她是那样一个柔软的人,路边的野猫野狗都会忍不住驻足,他只要求她,也不是没有机会。

    话都到嘴边了,他忽然看见她手里拎了只袋子。

    塑料袋是透明的,很容易就看清里面装了什么。

    那是一把剃须刀。

    男士剃须刀。

    棉絮像浸了冷水,忽然间不再轻盈,牢牢堵住喉咙,叫他难以呼吸。

    刚才那位校长说她下午去哪来着?

    ……县城。

    ——去干什么了?

    ——买东西。

    卫城自己就是从县城开车而来,三个多小时车程,再清楚不过。

    他死死盯着那只塑料袋,忽然间大步流星走上去,粗暴地一把抢过。

    祝今夏一时不察,被袋子勒了下手。

    “你干什——”

    “这就是你上县城要买的东西?”卫城擡起头来。

    祝今夏愣住了,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是的,她不是去买剃须刀的。

    不过是顺路,是帮个忙。

    真正买的东西还在老李的卡车后头,顿珠应该会把它们搬回学校。

    ……

    很多话卡在嗓子眼里,没来得及出口。

    下一秒,她看见卫城暴怒的眼神,积攒数月的怒火在这一刻点燃了他的神经,理智灰飞烟灭。

    他从袋子里拿出那把剃须刀,啪的一声砸向她。

    刀没拆封,一面是纸壳,一面是透明塑料壳,刀片挨不着人,但不妨碍它自带重量,又经由男人之手重重砸来。

    祝今夏只来得及偏头,却没躲过。

    包装一角不偏不倚命中她的左颊,顷刻间划出一道不浅的口子。她看不见自己的脸,只察觉到一阵急剧的痛,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

    脑子一片空白,大概是没想到两个多月后的重逢,一来就是这种场面。

    这一刻祝今夏居然在想,男人到底为什么要长胡子?先是时序被割伤,然后是她,要是男人不长胡子,是不是就没这么多破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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