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变得很慢。
就像那轮总是迟到的朝阳,明明天早亮了,它却非要多等几个小时才能慢吞吞地爬上一线天。
在山里,祝今夏的指针也被拨慢了。
她不再需要起个大清早,赶在早高峰时一路堵车去学校;不需要争分夺秒于行政会议和教学任务间忙碌切换;不需要赶在deadline之前批改论文,焦头烂额地为一篇篇毫无学术价值的成果白忙活;也不需要例行公事般顾及与丈夫的每周约会,或是周末往两边家里嘘寒问暖。
山外的她是祝老师,是祝副教授,是卫城的妻子,是祖母的孙女,是公婆的儿媳。而在山里,她只是祝今夏。
山里山外仿佛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时间度量单位。
在宜波乡,她可以坐在火炉前发上大半天的呆,捧着手里的酥油茶,看小银壶里咕嘟咕嘟沸腾的奶泡。
可以在下午没课的午后,躺在空无一人的小楼,身下是翻个身就吱呀作响的木板床,窗外是永不停歇的奔腾水声,睁眼是受潮发霉的天花板,闭眼是甜蜜安静的梦乡。
她会钻进厨房看顿珠做青稞饼,青年人有着黝黑粗糙却灵巧无比的手,转眼间就将白色颗粒变作美味佳肴。
也会赖在时序的茶几前嗑瓜子,一动不动看着窗外的操场,体育课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不变的是孩子们永远神采奕奕的脸。
一线天的太阳慢慢地爬上来,又慢慢地溜走,狭长的天际也从蔚蓝深海变成橙红色的金鱼尾。
在这样的节奏里,祝今夏渐渐习惯了不使用手机,有时候上早课忘带了,一整天都不会察觉到。
反正谁要找她,只要大喊一声祝今夏,惊起一众飞鸟的同时,也会有无数“小鸟”在校园里传递信号。
也因此,祝今夏在某个忘带手机的日子里,错过了卫城的二十三通电话。
那是个周三,她满二十九岁的一周后。
6月7日,这本该是他与卫城的婚期,祝今夏的指针被大山拨停,她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她也并不知道,事实上早在她生日当天,卫城就一夜无眠,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地摆弄,一字一句在对话框里打下生日祝福,却发现无论如何都生硬不已,最后又逐字逐句删除。
他翻遍了以往的朋友圈,每一年,每一年的这天他们都在一起,唯独今年不复以往。
对话框里,两人的对话还停留在他对祝今夏那封来信的嘲讽上。
他不知道他们何以至此,一切本都好好的,忽然有一天睁开眼睛,身旁的人就仿佛醍醐灌顶般,再也不愿和他维持原状了。
以前也不是没吵过架,但祝今夏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她心软,甚至因为缺爱还有些讨好型人格,所以每次争执都以她的理智妥协告终,不论谁对谁错,她都会积极沟通,相比之下,卫城才是那个更意气用事的小孩。
可他习惯了,一直以来,祝今夏都是克制又冷静的那一个,他以为他们早已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
原以为这次也该一样,何况这次他压根没有做错过什么,卫城想,等她气过那阵也就好了。
谁曾想两人从僵持冷战发展到要离婚的份上,并且,祝今夏像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要离开他。
八年,八年都这么过了,如今他没变,她却变了。
卫城是鸵鸟性格,也不曾在这段关系里掌过舵,他依然抱有幻想,说不定哪天就好了呢?只要他不松口,事情就会有转机。
可眨眼祝今夏二十九岁了,距离原定的婚期越来越近,她依然没有回心转意。
日历上的时间在一天天过去,就在婚礼前一天,卫城终于坐不住了。他早就为这个日子请好了婚假,纵使祝今夏提出离婚,他也没有取消。
6月7日,在导航上搜寻到八百公里外的川西小乡镇,卫城终于不再坐以待毙,选择破釜沉舟一次。
他只想看看,是否他就真的让人这般难以忍受,而离开他,她又是否真找到了理想中的净土。
从天不亮开到夜幕四合,卫城一口饭都没吃,倒是喝光了中途在休息站买的八瓶咖啡。
他没能一口气开到宜波乡,同祝今夏来山里时一样,他在凌晨入住了县城的假日酒店——这个点去学校,所有人都歇下了,他并不想当个不速之客。
虽然他心知肚明,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受欢迎。
酒店环境并不好,进屋就是股迎面而来的潮气。卫城走得急,什么也没带,连充电线就是找前台借的。
开车一整天,路难走,海拔又高,身体早已疲倦不堪,可不知是不是那八瓶咖啡作祟,他合衣躺在床上,思绪难以平歇。
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快三个月了吧.
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医院,她得了急性肠胃炎,面色惨白输着液,而他没有给过她一个好脸色,开口也必是冷言冷语。
后来无数次回想起那个夜晚,卫城都会反复诘问自己,究竟是哪根筋不对,才会让自己像个无能为力的躁郁症患者。
他明明是想挽救自己的婚姻,却似乎句句都在将人推远。
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当时的画面,似乎在反复审核一篇word文档,不时在旁批注错处,哪怕早过了deadline,无处提交他的修正版本。
可卫城不知道除了回忆过去,他还能做点什么。大脑像是失去控制,找不到停止键,全是些零碎的过往。
这种日子他已经过了很久,为了让自己快速入睡,他甚至会在睡前吃安眠药,或是饮酒。药效令人昏沉,酒精使人麻木,由此才能入眠。
可惜这趟走得匆忙,进山时没带酒,到县城后又已是凌晨,这附近不可能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失去助眠物,就这样反复折腾到天都泛起鱼肚白,他才终于昏昏沉沉睡过去。
没来过藏区的卫城,并未体验过高原的艳阳,睡前忘将窗帘拉上,于是理所当然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唤醒。
刺目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灼热感从脚上爬到脸上,几乎是把他烫醒的。
睁开眼睛,卫城口干舌燥,脑中昏沉。他花了半分钟时间,才从混沌中清醒过来,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身体依然疲惫,大脑却开始活跃。
他索性爬起来洗了个澡,用洗漱台上的一次性剃须刀将自己勉强收拾一番,退房离开。
酒店楼下有家面馆,卫城食不知味地囫囵吞下三两牛肉面,又加了一笼包子,仿佛要将昨日饥肠辘辘的胃一次性填满。
士兵上战场之前,都要吃个饱饭不是?
这样想着,他又开始自嘲,也许上的不是战场,是断头台。
最后坐进车里,在导航里输入目的地,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驶向了去往宜波中心校的路。
山路曲曲折折,弯弯绕绕,上午十点半,就在卫城以为这一边山林一边江水的公路要持续到天荒地老时,导航忽然提示他,目的地到了。
他没来得及踩刹车,已经一脚飙过了学校,赶紧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从后视镜里看去,才看清后方的确有栋极不起眼的建筑,落魄的大门,斑驳的牌匾。
再往上看,确实是所学校。
陈旧的字迹写着:宜波中心校。
卫城没急着下车,打开车窗,点了支烟。
只吸了一口,夹着烟的手就搁在车窗上,烟灰都老长了,才想起来第二口。
耳边仿佛听见祝今夏的声音。
“不准抽!我最讨厌烟味了!”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掐灭了烟。
高中时看多《古惑仔》,错把幼稚当成熟,也跟着学抽烟。后来大学时认识了祝今夏,因她讨厌烟味,他也就从善如流戒掉了本不算大的烟瘾。
卫城在后视镜里神经质地打量自己,一遍一遍,仿佛要确认每一根头发丝都完美无瑕。可惜这些时日他吃不下,睡不好,整个人瘦了三十来斤,衣服空荡荡挂在身上,脸颊瘦削寻不出一丝肉,眼睑更是乌青发黑。
跟丧尸来袭没什么两样。
他自嘲地笑笑,祝今夏安了心要走,他就是长成吴彦祖、金城武,难道就能留下他?
她要真是这么肤浅的人,他也不用这么心力交瘁了,去趟医美就能解决的事,一趟不行,大不了多去几趟。
卫城稳了稳心神,拿出手机,拨通熟悉的号码,然而一遍又一遍,始终无人接听。
兴许在上课。
他坐在车里,按捺住性子,等待的过程中还是有些焦灼,没忍住又抽起烟来。
车窗外积了一地烟头时,总算听见下课铃响。
又拨,还是无人应答。
十一点,太阳已经爬进了一线天,晒得车顶车内滚烫,山里早晚凉,中午却燥热不已。卫城已经合上车窗,打开了空调,出风口呼呼吹着冷气,却吹不走他心头的焦灼。
他是个不善社交、不善言辞的人,以往出行,多是祝今夏与人交涉,他则好脾气地跟在一旁,如今也只想与祝今夏本人取得联系,而不是贸然闯进学校找人。
可惜直到十一点四十分,最后一次下课铃响后,祝今夏依然没有接听他的电话。
卫城一共打了二十三通电话,最后一通在下午两点,第一节上课铃响时。
在这几个钟头里,他从耐心等待到耐心告罄,抽完了整整一包烟。最后一支烟头熄灭时,他打开车门,一脚踩在上面,重重地关上门。
小小的宜波乡就这么百来户人家,没有谁不认识谁,任何一张陌生面孔的出现都会引起侧目,更何况是如此白净的一张脸,一看就是外来人口。
门卫拦住他,叽里咕噜说起他听不懂的话。
卫城耐着性子解释自己是谁,来找谁,可惜对方完全听不明白,只强硬地拦住他不让进。
藏区的犄角旮旯里,但凡能多认两个字的,都被抓去做老师了,剩下来做门卫和食堂师傅的,几乎大半辈子没出过山,一句汉话都不会。
午后的日头晒得人头晕目眩,睡眠不足加上短时间内大量尼古丁的摄入,卫城整个人都在冒虚汗,连续几个小时无法接通的电话更让他焦灼难耐。
大门只虚掩着,并未锁起来,卫城见状,也懒得跟这藏族老汉鸡同鸭讲,直截了当往里走。
对方急了,伸出黝黑的手臂一把拦住他,一个出手急,一个走得急,力道没控制好,那一掌阴差阳错打在卫城腹部,立马引发了肢体冲突。
卫城的神经瞬间被点燃,他回身重重推开老汉,怒道:“你再动我一下试试?”
有低年级的孩子在上体育课,被这动静吸引,操场上打球的、走廊上写作业的,纷纷擡头望来。
体育老师还是那根烧火棍,丢了球,大汗淋漓跑过来,“怎么回事?”
门卫指着卫城,又急又快地说了一通,说的时候还拿手比划,指尖几次险些触到卫城的脸。
卫城本就不耐烦,被人这样戳来指去,最后几乎是一巴掌将之挡开,“我来找人!”
门卫退后两步,捂住被打中的肩膀。
体育老师本就黝黑的脸蓦地更黑了,“找人就找人,你凭什么打人?”
“那他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
“他指他的,碰着你一根手指头了吗?”
“我也就推他一把,这叫打人吗?”
没有树荫,太阳在暴晒,地面在发热。
天气助长了火气,卫城还没进门,冲突已经爆发。他本不是这样暴躁易怒的性格,却因为一连串导火索,变得神经质,变得歇斯底里。
体育老师也不问他来找谁了,回头嘱咐门卫打电话给派出所,自己像座大山一样堵在门口。
卫城的太阳穴一下一下跳着,浑身热气蒸腾,衣服都快湿透。
原以为不远万里来找她,总能表明心迹,寻到转机,却没想到她电话不接,自己连大门都迈不进。
像是烧红的铁被扔进冷水里,嘶的一声,周遭的一切都沸腾起来,模糊了理智。
午后的校园,上课的学生没精打采,低矮的植□□枯萎靡,虫和鸟都躲起来不见踪影,一线天里只剩下无声的热浪。
冷不丁一道声音劈开热浪,闯入校园。
“祝今夏——”
“祝今夏!”
“在不在,祝今夏?!”
那声音震耳欲聋,唤醒了一线天里每一个昏昏欲睡的人,并且一声接一声,仿佛得不到回音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火棍老师急了,一把拉住卫城的胳膊,“你有病啊?”
“祝今夏——”
“这是学校,学生在上课,你再喊一声?”
“祝今夏!”
整栋教学楼都骚动起来,老师们停止上课,学生们躁动地往窗外看去——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很快被老师喝止住,只能抓耳挠腮看着讲台上的大人握着书走出教室。
卫城原以为这下祝今夏总该出来了,却没想到一声接一送吼下去,依然没能看见她的身影。
很快,三楼尽头的教室里走出个男人,半空中朝这边看了一眼,回头似乎说了句什么,其余人就纷纷回去了,他也消失在视野里。
再看见他时,人已经在一楼楼道外,男人步伐极快,大步朝门口走来。
卫城扯着嗓子又叫了一声,被他厉声打断:“你叫什么?”
他一来,门卫退后一步,体育老师也松开了阻拦卫城的手。
看来是个管事的。
“我叫什么?我叫卫城。”卫城擡眼,和他对视两秒,一脸的桀骜不驯。
隔着锈迹斑斑的铁门,男人与他对峙片刻,声音跟刀子一样硬邦邦的,不带一点温度。
“谁管你叫什么?我是问你在鬼叫什么。”
——
祝今夏不在学校。
她今天的课都在上午,上完后,连午饭都没吃,拉上顿珠就往县城跑,兴致勃勃给女孩子们买做窗帘和裙子所需的布料。
时序是校长,周中不便离校,且离了他,学校里没个主心骨,祝今夏便找上了同样下午没课的顿珠。
两人兴致勃勃开着老李的小卡车来到县城,一个从来没逛过藏区的市场,一个难得在工作日能溜出来当街溜子——还是和心上人一起,想想都开心。
东西买齐后,祝今夏还在县城里找了家川菜馆,和顿珠打牙祭。顿珠一边挑剔地点评人家青稞饼没他烙得有韧劲,回锅肉刀工比他差远了,一边狼吞虎咽。
祝今夏挑眉,“别勉强啊,不好吃就别吃。”
“那怎么能行?我哥说过,不浪费粮食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顿珠从盆子里擡起头来,嘴角还粘着一粒米,“老板,再打一盆饭来!”
祝今夏哈哈大笑,顺手抽了张纸巾,替这长不大的马尾辫小孩拈去饭粒,下一秒就见他虎躯一震,脸涨得通红,头顶都快冒烟了。
“我……你……”
顿珠口齿不清,扭扭捏捏不知该说些什么,跟个要出嫁的大姑娘一样。
“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啊?”祝今夏没好气地把纸捏成一团,砸他脑门上,“吃完了吗?吃完就走,不然天黑都回不去。”
屁大个小孩,满脑子粉红色泡泡。
两人抱着采购来的一大堆东西回到车上,车里晒得滚烫,空气仿佛被压缩,屁股落在皮质座椅上,就跟煎豆腐似的。
顿珠把冷气调到最大,可惜车太旧,空调不给力,只得把车窗打开吹吹自然风。
“这破车,亏老李还是修车的,也不知道修修自己的!”
祝今夏笑:“你好好赚钱,将来买一辆自己的。”
“难。”顿珠摇头,“我哥一天在,我就攒不下来钱。”
“为什么?”
“他把自己的钱都贴给学校了,我能看着他一个人受罪吗?还不是只能跟他一起往火坑里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都快驶出县城了,祝今夏忽然看见路边有个小超市,心下一动。
“停车!”
“怎么了?”顿珠把车停在路边,“还有啥要买的?”
“忽然想起还有个东西……”祝今夏语焉不详,开了车门跳下去,钻进超市一通翻找。
超市太小,商品种类稀缺,总算还有她要找的东西,虽然看起来是个杂牌子,但勉强凑合能用。
等她结完账,拎着塑料袋重回车里,顿珠伸长脖子去瞧,“买啥了?”
祝今夏不欲多言,可惜袋子透明,也藏不住什么。
“剃须刀?”看清袋子里装的东西,顿珠奇道,“你买这个干嘛?”
这话把祝今夏问住了。
早上吃饭时,无意中瞥见时序下巴上有道口子。她问怎么了,时序摸摸下巴,说刮胡子弄的,刀片钝了,不好使了,所以下手重了点,没成想用力过头,破了道口。
伤口看着还挺深,轻微渗血,没一会儿就凝成血珠,像一粒小小的红豆挂在下巴一侧,相当醒目。
“该。”祝今夏嘲笑他,“这年头谁还用刀片刮胡子?”
“凑合凑合得了,反正山里没人看我。”
要不是身居校长之位,得给大家做个表率,他连胡子都懒得刮。
主打一个原生态。
……
刚才经过超市,不知怎么,祝今夏忽然就想起这事,条件反射叫停了车。来都来了,帮他带把剃须刀回去,她很自然地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可被顿珠叫破,看他一脸探寻的样子,她才忽然意识到,剃须刀似乎是个挺私密的物件。
顿珠还在问,买这个干嘛用啊。
祝今夏静了静,手里握住塑料袋,听见自己说:“……脱毛。”
“……”
回程,车内难得安静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