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天上体育课,简直是种酷刑。
午后的太阳悬于一线天正中央,热浪蒸腾,操场仿佛一个巨大的烤箱,要把一切都融化。
体育老师是个藏族壮汉,经年累月地暴晒,黑得像根烧火棍。抗晒如他,在操场上站了没两分钟,也跟从金沙江里捞出来似的,一身白T前胸后背都透明了。
他让孩子们绕操场跑了一圈,草草了事。
“解散。”
除了几位热爱篮球的勇士扛着暴晒也要打球,其余学生作鸟兽散,纷纷跑走廊上躲阴凉去了。
这是夏天的常态,山里海拔高,紫外线强,小孩们撅着屁股在走廊上趴得整整齐齐,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写作业。
室内闷热,没有空调,纵使风扇卖力地吹,也只能吹出阵阵于事无补的热风。老师们便也搬了张大办公桌到走廊上,围成一圈批改作业。自然风再怎么也比蒸笼里的风强。
祝今夏正批改周记,于小珊拿胳膊肘捅她。
“快看!”
不远处趴着个低年级的小姑娘,背对她们,裤子已经快掉下去了,大半个屁股露在外面,自己浑然不觉。
“……”
祝今夏盖上笔帽,“多大了你?”
于小珊冲她背影道:“你帮她穿上也没用,裤子短了一截啊!”
果然,祝今夏刚帮人整理好衣裤,也就一转头的功夫,随着小姑娘又一次跪趴下来的动作,□□又掉了下去。
于小珊一脸“我说什么来着”。
祝今夏环视一周,上体育课的一共两个班:她教的五年级,她没教的二年级……没几个小孩衣服合身。
“要么是家里哥哥姐姐穿过的,大了;要么是前几年的旧衣服,小了。”于小珊说完,发现祝今夏在逛淘宝,凑过去一看,惊了,“不是吧你,买完书又买衣服?学校里百来号人啊!”
祝今夏还没说话,面前摊开的作文本上倏忽落下一片阴影,有人站在她身后,轻飘飘抽走她的手机。
祝今夏仰头,对上一双森森的眼眸,你别说,和这天气还挺适配,给人带来丝丝凉意。
“你家开慈善机构的?”
时序拿过手机,扫了眼屏幕,她果然在看童装。
“省省吧,买了也是白费。”他指尖飞快,蜻蜓点水般划过屏幕,重新塞她怀里,“看那边——”
祝今夏接过手机,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望去。
只见操场上的勇士们为了抢球,跟扑棱蛾子一样跳起来,半空中咚的一声撞在一起,落地就摔成一团。都这样了还是没人放弃,大家又在地上烙起饼来,最底下的男生都快被压扁了,还死死抱着怀里的球不撒手。
“给我!”
“不给!”
“给我抢!!!”
“啊啊啊啊!”
拽衣服的拽衣服,拉裤子的拉裤子,惨不忍睹。
“看见了吗?”时序淡道,“这阵仗,你要不考虑一下买钢盔?”
祝今夏:“……”
低头再看手机,界面和刚才不一样了,她划了两下,发现哪里不对。
“不是,我淘宝呢?”
“你把我淘宝卸了??!”
“帮你省钱,不谢。”那人闲庭信步,走了。
祝今夏:“……”
淘宝最后还是下载回来了,不过没买衣服,想想上一次买的书发得差不多了,她又下单了一批新的。专业使然,挑国外名著时,她还十分考究地选择了国内优秀译者译本。
周记还是照写不误,每周都有新主题。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管是爱看书不爱看书的,看见那崭新的,带有油墨香气的漂亮书籍,都会怦然心动。渐渐的,“孪生双胞胎”消失了,大家开始绞尽脑汁剑走偏锋,试图从每周的周记大赛中脱颖而出。
《我最想去的地方》——
祝今夏欣慰地看到,终于不是所有人都只想去三小时车程以外的县城了,有人想去威尼斯,有人想去天|安|门,有人想去埃菲尔铁塔。虽然这其中还夹杂着想去西天取经的……
《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这个主题写了两次。第一次写时,祝今夏还没发课外书当奖品,作文收上来一看,两眼发黑,几乎全班都写的语文书、数学书。
“你们就没看过别的什么书吗?”
“没——有——!”整齐划一的回答,听着还挺乐呵。
在周记写得好,奖励课外读物的政策下,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班里几乎所有小孩都拥有了新书。因为她不止设定了最佳周记奖,还设定了最佳进步奖,最别出心裁奖……
班里有几个孩子话都说不利索,通篇错别字,为了让他们也拿到新书,祝今夏抠破头皮还想出了“最佳进步空间奖”。
时序指着奖状问:“什么叫最佳进步空间奖?”
“就是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俗称安慰奖。
时序:“……”
在全班拥有最大的上升空间,拿这个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
在这样强有力的鞭策下,大家都拥有了新书。于是乎,一个月后,交上来的作文里虽然还有歪歪扭扭的错别字,但至少没有人最喜欢语文书和数学书了。
有人喜欢《唐吉坷德》,有人喜欢《罗密欧与朱丽叶》,有人喜欢《安妮日记》……最后,几乎没有人不喜欢《哈利·波特》。
谁会不喜欢魔法世界呢?
铅笔有了新的用途,课间时分永远有人拿着细细的棍子对峙,一个喊除你武器,一个喊阿瓦达索命。
打篮球时,有鸟落在篮球架上,不知是谁叫唤一声:“金色飞贼!”于是大家都顾不上篮球了,热血沸腾地追起鸟来。吓得小鸟花容失色,扑腾间毛都掉了好几根。
捡到的人喜滋滋说:“羽毛笔!”
于是一群人又轰轰烈烈扑上去——
“我的!”
“给我!”
更离谱的是,五年级的扫把总是比其他年级坏的更快——无他,骑扫把的人太多了。
后来给于小珊逮到了正骑新扫把的丁真根呷,这属于是撞在了风口上,当然要杀鸡儆猴了。
丁真根呷骑着扫把一顿狂奔,嘴里还振振有词:“等我飞起来你就追不上我了!”
结果当然是被逮住一顿暴揍。
渐渐地,师生们都察觉到,五年级的孩子似乎不一样了,虽然说不上来具体的变化是什么,但已足够引人侧目。
他们课上照样开小差,不过是从在书上乱涂乱画,变成了在抽屉里偷偷看书。
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后,孩子们对书本似乎有了敬畏之心。
于是李白不再长翅膀,鲁迅不再骑摩托,杜甫也没有了烈焰红唇。在一本关于美国电影史的书上,他们看见了一位金发女郎,她有着真正的烈焰红唇。
她丰满又轻盈,娇俏地捂住被风掀起的白色裙摆,像一个绮丽的梦。
就在那个周末,趁着放大星期回家时,有孩子短暂索得家长的手机使用权,再返校后,他已能模仿视频里的女人,站在桌上捂住隐形的裙摆,双唇嘟成O字型,发出一串令人浮想联翩的“噢~~~”。
次日的课间操上,五年级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噢唔起来。
其他年级纷纷观望。
“这是在干嘛啊?”
“学玛丽莲·梦露!”
“玛丽莲·梦露是谁?”
“一个美国明星!”
追问三连,依旧一头雾水,而那个动作似乎成为了加密符号,只有五年级心照不宣。
女生们依旧热衷聊天,话题却与以往有所不同了,从家里的小鸡下崽,小牛能站起来走路,一路发展到“达西和瑞德你更喜欢哪一个”,“斯嘉丽的腰到底有多细”。
《飘》里说,斯嘉丽的腰只有十七英寸,是三个县里腰围最小的。
大家面面相觑。
“所以,十七英寸到底有多长?”
数学课上教过毫米、厘米和分米,却没有提到过英寸。被世界未解之谜缠绕了好几天,在好奇心的趋势下,终于有人扒拉着办公室的门框探头探脑,伸出了试探的小脚。
“校长……”
孩子们怕老师,很少会有人在课后来问题,迫不得已非要问时,时序也绝对在黑名单上。
开玩笑,谁会去问凶巴巴的校长呢?半路撞见都恨不能绕道而行。
可英寸是多少厘米,于小珊不知道,顿珠不知道,老师们通通答不上来。而祝今夏嘛,眼珠子一转,说我忘了,不如你们去问数学老师?
最后竟只能求助时序。
时序也觉得新奇,面前的呷西拉姆显然很紧张,一张并不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却还挺直腰板强撑底气。
再看门外,一群小姑娘扒拉着门框,屏住呼吸,从他口中得到答案后,又欢呼着跑远了。
一旁的祝今夏调侃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有人找你提问了。”
“可惜跟课本知识没半毛钱关系。”
“知足吧你,肯提问就是好的开始了。”她哼了一声,“就这还是我的功劳呢,要不是我给的书激发了大家的好奇心……”
“是是是,托您的福,您可真是劳苦功高。”
只可惜没过两天,就轮到生活老师气急败坏找上门来,“校长,不得了,五年级的小孩把宿舍窗帘给剪坏了!”
“什么?”
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还是那群来提问的女生,这回老老实实站成一排,在办公室接受审问。脚边是生活老师气咻咻抱来的罪证——一条被剪得破破烂烂、不成样子的蓝色窗帘。
窗帘是时序从镇上买来的布料,为节约人工费,是生活老师承担起缝制窗帘的重任,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时序不得不板起面孔,问她们为什么破坏公物。
孩子们耷拉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
其实回不回答都不重要了,破坏窗帘是事实,不管因何缘故,她们都做错了。做错了就要接受惩罚,也许还会请家长,再严重点估计要索赔……已经有胆小的女生偷偷擦眼泪了。
时序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该有的惩罚,还没宣布结论,就见一旁的祝今夏快步而来。她用两只指头略带嫌弃地捡起褪色的窗帘,打量片刻,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还在半空抖了两下。
……一屋子灰,纷纷扬扬跟落雪似的。
乱七八糟的咳嗽声打破了原本凝重的氛围。
时序:“你干什么?”
祝今夏没管他,随着抖落开来的窗帘铺展眼前,她忽然明白过来,乐了,“你们在做裙子?”
女孩们擡头看着她,终于点头。
《飘》里,战乱使物资匮乏,斯嘉丽失去了穿不完的新裙子,也没有了热闹的舞会能参加,可她扭头就将绿色天鹅绒的窗帘剪下来,做出一条漂亮的新裙子,趾高气昂走向街上。
书里说,那条裙子极尽华美,流光溢彩。
可她缺的真是一条裙子吗?亦或是在命运受困时,寻遍契机,只为让干涸的生命再一次流淌起来。
祝今夏心下一动,没再嫌脏,仔细打量窗帘。
“光剪也不行啊,还得有针线。”
呷西拉姆弱弱地说:“我上星期回家时,把我阿奶的针线盒借来了。”
“你阿奶知道她借给你吗?”时序一针见血。
华生,你发现了盲点!
呷西拉姆脖子一缩,不吭声了。
祝今夏立马帮孩子打掩护:“那这胳膊肘两边剪得也不对称啊!”
央金小声说:“是呷西拉姆啦,我都说照着矿泉水瓶底剪,她手残——”
“你不也剪得坑坑洼洼的?还说我。”
严肃的氛围很快荡然无存,大家刚才还是一副犯了错挨批斗的模样,眼下已经开始讨论裙子为何失败。
生活老师觉得哪里不对,捅捅时序的胳膊,“校长?”
那边的祝今夏却已经兴致勃勃将窗帘铺展开来,一边问她们准备做条什么样的裙子,一边在脑子里搜索儿时看祝奶奶踩缝纫机做裙子的细节。
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那时候的夏天还没有空调,为了省电,风扇也不会彻夜开。祖孙俩躺在凉席上,奶奶打着蒲叶扇,说赶明儿给她扯快绸布,做条背心裙,穿着凉快。
说干就干,第二天老人家就从市场带回一块碎花面料,呼呼踩着缝纫机,手里翻飞。
祝今夏负责坐在一旁的凉席上吃西瓜,汁水不慎滴在衣服上,赶忙扭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擦,最后还是被发现。
老人家又好气又好笑,骂她是小冤家,这是看新裙子要做好了,找个由头就不要旧裙子了是吧。
由于年代久远,记忆里的夏天也像眼前的窗帘一样不复鲜亮,褪色不少。可那条裙子对年少的祝今夏来说,依然流光溢彩。
成长过程中她总听见大人教育孩童,不要贪慕虚荣,不要追求外表,因为这样的美丽羞耻症,甚至在青春期,同龄女生们都会抗拒穿裙子,只着黑白灰的宽松服饰,祝今夏自己也不例外。
是在后来长大了,她才渐渐回过神来,对美的追求是没有错的。
哪怕是在贫瘠的土壤里,也要追求美,妥协于生活只会让人变得麻木不仁。越是有限的空间,越要奋力争取,奋力反抗。
祝今夏擡起头来,宣布:“这样,你们先回去,裙子的事我来想办法。”
时序:“?”
这位支教老师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在越俎代庖,还摸着下巴思索:“这窗帘布太厚了,做出来的裙子也没法穿啊……”
“我看还是这周末我去县城一趟,带点布料和针线回来。”她还把一旁的生活老师也给算进来了,“苏姐,你那有缝纫机是吧?”
生活老师稀里糊涂地点点头,“有啊。”
“有就好,到时候还要拜托你教教我们——哎,不如我帮你打打下手?”祝今夏凑过来,拉住她的手感慨,“都是一样的手,为什么你的就这么巧呢?”
“哎?也没有啦。”生活老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熟能生巧嘛,你们聪明人都学知识去了,笨活儿可不就只能让我们这些粗笨的人来干了?”
三言两语间,她们已经约好周末一起去采购布料了。
时序:“……”
不是,还有人记得他这位校长吗?
等到祝今夏忙完这茬,回头才发现被遗忘的校长大人,难得地卡了下壳。
时序平静道:“安排好了?”
“……”
你不都听见了。
心虚。
“裙子是安排好了。”时序扫了眼地上,“那这窗帘怎么处理?”
祝今夏赶紧表示:“做裙子的布得买,做窗帘的也要买!”
“谁买?”
“我!我买!”她斩钉截铁,义不容辞地举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