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僚主义,祝今夏见得不算多。
高校虽也免不了职场上那一套,但她一不在行政岗,二不像理工科的教授们要接项目、对接甲方,身为人文社科教师,又是如今地位尴尬、略显鸡肋的英语专业,她只需要上好课、做好科研即可。
虽也时常被学院里开不完的会、领导们说不完的方针政策烦一烦,但课上面对的是二十岁的热血青年,课后打交道的是英语史上的文学巨匠,总的来说,生活待她不薄,精神世界尚算丰富。
头一次领略这样扑面而来的官僚主义作风,实在叫人……别开生面。
山上稀薄的不止空气,还有人与人之间那层体面的纱。
祝今夏站在院子一隅,忽觉手机一震。
低头一看,好几条消息涌进来,都不是即时消息。
进村后虽有信号了,但总在一两格间跳探戈,时序断断续续发来的消息赶在一块儿抵达了。
这会儿在哪?
到村子里了?
吃饭了吗?
最后一条。
时序:祝今夏?
消息与消息间有几分钟到几十分钟的时间差,最新一条是刚刚发的。
祝今夏赶紧回复:山上信号不行,这会儿才收到。
消息一直在转圈,也不知发没发出去,下一秒,时序的电话倒是打来了。
“为什么不回消息?”
不等她回答,下一句接踵而至,“人没事?”
这语气……
祝今夏微微一愣,“能有什么事?”
“……”那头默了默,语气缓和了些,“一直不回消息,我以为……”
以为什么?
她等了一会儿,等来一句:“你吃饭了吗?”
怎么没头没脑的。
祝今夏从耳畔拿开手机看了眼,但其实多此一举,因为号码需要确认,但声音不会错。
她当然知道自己在和谁通话,只是这并不像时序。
“你急着找我,就为了问这个?”
那头短暂地停顿了下。
“不是。”时序斟酌措辞,“我是担心多吉,你不了解他,他——”
“是个色情狂?”
身为临时语文老师,祝今夏好心替他从中华词库里筛选出最精准的那一个。
“……”
时序随即意识到什么,声音都紧绷起来,“怎么,他对你——?”
“没有。”祝今夏瞄了眼正在水池边上洗碗的姑娘们,默不作声站远了些,走到院子另一边,“是同车的两个小姑娘,才刚毕业下乡……”
她停在篱笆边上讲沿途见闻。声音压得很低。
午后日头毒辣,好在头顶有棵大树,枝繁叶茂,把太阳遮得七七八八,只留下一地细碎的光影。
林叶晃动间,祝今夏恍然生出一种错觉,像是学生时代正与好友窃窃私语,讨论八卦。
对于多吉的所作所为,时序似乎并不诧异,祝今夏忍不住问:“你早就知道他有这种癖好?”
“嗯。”
“那你不告诉我?”祝今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由着我跟他跑出来,也不拦着点?”
只听那头一声冷笑,“拦着点?怎么拦?学生拉肚子,我就去了两分钟,回头你人都在山上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这个,时序的火气就上来了。
“祝今夏,我有没有说过山里治安不好?”
“说过,可是——”
“可是你长了腿,是成年人,有自主行为能力,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他把她说过的话全都还给她。
“……”
词穷。
“我能怎么拦着?把你腿砍了?”
太阳真大。脸都给她晒红了。
祝今夏拼命扇风,把话题岔开:“所以大家都知道多吉是个流氓啊?”
时序就算了,其他老师可是看着她和多吉走的,也没人跟她提一嘴。
祝今夏心里不好受。
好在时序说:“他们没怎么接触过多吉。”
又舒坦了。
不过——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去县城开会的时候看见过,还有去年年底,学校里有个女老师……”
时序言简意赅,点到即止。
“女老师怎么了?”
“……”
“说说。”她催促。
“没什么好说的,年初就调走了,你也没见过。”
“没见过才好说啊,这样你也不算背后说人坏话。”
什么歪理。
山里日子乏味,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能掀起风浪。
时序深谙缄口不言的道理,可架不住祝今夏一个劲追问。
“……刚毕业的新老师,分来学校没两周,给多吉知道了。”
“然后呢?”
“然后?”时序轻哂,笑里没有温度,只有冷冰冰的讥讽,“然后他就带着左臂右膀们前呼后拥地来了,一个巴掌一颗糖,先给学生发文具,再给老师们下马威,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新老师。”
倒是和今天午餐时一样。祝今夏心想。先和大家打成一片,叫人受宠若惊,然后突如其来大发雷霆,叫人晕头转向。
跟训狗似的。
转念一想,她又乐了。
“合着今天早上他来送牛奶送面包啥的,是因为我?”
时序虽也这样想,但嘴上说的却是,“祝今夏,脸大是病,得治。”
好奇心切,祝今夏选择不和他计较,“后来呢?”她低声追问。
“后来又这么跑了两趟,就把人唬住了。”
乡政府离学校不远,步行不过十分钟。学校对孩子严加管束,却并不限制老师出行。也许是她深夜外出,又或许是他天黑后留宿。时序不得而知。
等他知道时,那老师的肚子已经大了。
寒冬腊月,水龙头都结冰的季节,他被深夜的一通电话吵醒,那头有人在哭,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里夹杂着混乱的呼救。
“校长……”
“校长,救救我……”
时序赶到女厕所时,只看见倒在地上脸色惨白的女人,和她身下触目惊心的血泊。
山里没有医院,打120,等救护车从县城赶来,至少也要三小时,来回这么一趟,人早没了。
时序想叫人帮忙,却被她拉住裤脚。
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面上还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奄奄一息求他不要告诉别人。
“叫人知道,我活不了……”
时序石化了两秒,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冲出厕所。
老李的车就在外面空地上,他把人放在车边,头也不回朝修车铺跑,再回来时手里拿着车钥匙。
人送到县医院时,已经面如金纸,出气多,进气少。
时序站在手术室外等到天亮,那盏红灯才熄灭。
医生把人推出来时,白单下单薄的身体一动不动,就像他当时的心跳。
“她……”
“人没事。”医生摘了口罩,说好在送来的及时,命保住了,“你是小孩的父亲?”
他略一迟疑,医生只当是默认,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批。
“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她年轻不懂事,你也不懂吗?”
“要么生,要么早点打,拖到四个多月还药流,不要命了?”
“再晚到一会儿,也别送手术室了,直接去殡仪馆吧。”
孩子没了。
时序下意识看向尚在昏迷中的人,她安安静静躺在手术床上,眉眼稚嫩,明明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是在那一刻,他才终于意识到一些被他忽略的细节,譬如说多吉频频来校的举动,譬如说家境贫寒的女孩一反常态的花枝招展。
又或许他也是帮凶之一,毕竟为了展示权威,多吉不断给学校送物资,而他只看到了眼前的花团锦簇,从未深思背后的用意。
祝今夏沉默地听到最后,听见电话那边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时序也不矫情,“这是她的个人选择。”
都是成年人,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只是校长,又不是她的家长。更何况她从不曾向他求救,直到最后一刻。
祝今夏擡头,看见水池边上的花花和小张,碗已经洗完了,她们正坐在台阶上玩水。不知是谁先捧了掬水朝另一方泼去,你来我往,很快就变成了打水仗。
二十出头,花一样的年纪,她们和故事里的女老师别无二致。
此刻坐在水池边上,快乐也像孩童一样简单。
可在车里给多吉点烟时,花花也曾游刃有余。被多吉揽住肩膀说荤段子,她们也只是娇笑,并不反抗。
权势是什么?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回过神来,祝今夏听见耳边极轻极快地掠过一句:“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早点发现,及时干预,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只是那时候,时序自己也焦头烂额。
“我才刚回山里,学校里一团乱麻,旺叔病着,顿珠不服管教,州里又要解散学校……”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火烧眉毛。
“……没顾得上去关注老师们的私人生活。”
“腿长在她身上,你关注有什么用?”发觉气氛太低迷,祝今夏及时叫停,“我问你啊时序,你现在这校长当的,比去年游刃有余了吧?”
“算是。”
“还不是一样叫我给多吉拐跑了?”她理直气壮。
时序给她噎得一顿。
“所以说,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你防是防不住的。”祝今夏不紧不慢笑了两声,“连我这么漂亮的,眼珠子黏住就挪不开的,都能在你眼皮子底下被拐走,那些没我引人注目的,拐走不要太容易。”
电话那端终于传来一声轻哂。
“祝今夏,有没有人夸过你脸皮比城墙还厚?”
厚就厚吧。
祝今夏松口气,好歹他笑了不是?
只是——
“为什么不把多吉的言行公之于众?”
“你以为是谁把多吉提起来的?”时序声色平静,说的话却像巨石一样压的人喘不过气,“祝今夏,山里足够团结,自上而下的沆瀣一气。赶走豺狼,又来了虎豹,不过是杯水车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