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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独立日 卷一 笼中鸟 第二十八日

所属书籍: 我的独立日

    屋内的牌局何时结束,全看多吉何时赢得盆满钵满。

    就在祝今夏怀疑此行是不是就要耗在这没完没了的炸金花里时,牌局终于结束,这还多亏大家知情识趣,输得够快。

    多吉心满意足收手了,他们才动身去接下来的两个村子。

    看着桌上那堆“金山银山”,祝今夏总算明白多吉为什么背着只瘪瘪的空腰包出门了,这叫先见之明。来时是空包袱,走时已经鼓鼓囊囊。

    面包车继续往上开,山风呼啸,流云浮动,距离苍穹似乎只剩咫尺之遥。

    沿途,多吉还是肆无忌惮,主打一个左拥右抱、打情骂俏,花花和小张也很配合,你来我往,跟武侠小说里过招似的,默契十足。

    祝今夏看得眼睛疼,科技日新月异,怎么就没人发明个手动屏蔽功能在眼皮子上呢。

    好在多吉对她倒还算得上客气,毕竟她初来乍到,又不接茬,多吉也不好硬来。

    男女之间,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

    这也与时序的判断吻合——

    “当着这么多人,他也干不出什么来,顶多逞逞威风。你早去早回,以后不要再和他打交道就是。”

    赶着去上下午第一节数学课,只能潦草结束。在那通电话结尾,他还说:“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定时报平安吧。”

    挂了电话,祝今夏才想起来,发消息问他:定时是多久啊?

    时序:每隔十分钟?

    隔你妹啊。

    祝今夏笑骂了一句,收起手机没理他了。

    抛开多吉这个人,此行还是值得的。

    她在第二个村子里看见了当地独特的蜜蜂养殖,村民们把木桶打横放置,请来蜂后,蜜蜂们便成群结队赶来筑巢。

    桶子是明黄色的,又在繁花之间,配上湛蓝的天与金色的地,祝今夏都怀疑下一秒画面里是不是该蹦出个小熊惟尼来。

    结果惟|尼没来,多吉来了。

    “祝老师,你来尝尝。”

    他管主人家要了一罐今年的新蜜,用手沾了点,示意祝今夏张嘴。

    粗滚滚的手指从半空朝她袭来,祝今夏灵活地躲开了。

    “您别客气,我自己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在他的地盘。祝今夏也不欲当众驳他面子,只避让开来,自己伸手沾了点蜜尝。

    花蜜清甜可口,带着旷野花香,确实和从前吃过的截然不同。

    在多吉的示意下,主人家拿出了好几罐蜜,其中一罐送给了祝今夏。

    “拿着吧,远来是客,一点心意。”

    多吉收起礼来毫不手软,明明刚才介绍这户人家时,他还说过主人家有残疾,这些年全靠养蜂过活。而就祝今夏所见,院子里也不过七八只蜂桶,根本无法量产。

    那几罐蜜大概是今年最好的收成了,否则也不敢拿出来招呼多吉。

    这算什么,借花献佛?

    祝今夏找个了空隙拉住花花问价格,临走前,默不作声塞了八百块在主人家手里。主人家感激不已,连连道谢,被祝今夏阻止了。

    她怕动静闹大,又招来多吉的注意,万一他不许主人家收钱,或是自己笑纳了,那就功亏一篑。

    在第三个村子里,祝今夏还偶遇了“熟人”。

    准确说来,是看见了熟人的照片。

    在某个肉眼可见一贫如洗的家里,奖状挂了满墙,她仔细一看,全是“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诸如此类的表彰。

    电视机上有张全家福,夫妻俩搂着三个小孩,但奖状得主就一个:丁真甲措。

    巧了,她的班上也有个叫丁真甲措的小男孩。

    祝今夏特意凑近看,认出来了,还真是同一个人。

    她记得丁真甲措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是他成绩很好,字迹工整,第二是他长得很好看,小小的内双剪成雨燕的尾,人虽不爱说话,但擡眼垂眸间,都完美诠释了什么叫造物主追着喂饭吃。

    侧头看看那对父母,夫妻俩不会说汉语,全程冲她尬笑,笑得那叫一个憨厚。

    这算什么,基因突变?

    祝今夏兴致勃勃指着照片里的小男孩说:“这是我们班的孩子!”

    万万没想到男主人一听,顿时拉下脸来,噼里啪啦开始说藏语。

    她懵了,望向一旁的多吉。

    “他说他儿子本来成绩很好的,都怪你们学校新来的校长,有事没事带他儿子去浙江出差,说是见世面,结果小孩回来就跟丢了魂一样,书也读不进去,人也不爱说话了。”

    祝今夏:“……”

    她立马想起时序曾经说过,班上有两个孩子同他一起去浙江出了趟差,回来后就有些抑郁,做什么都没劲。

    后来他们在屋子里待了多久,丁真甲措的父亲就念了多久。他还很会挑对象,知道不能对着乡领导念,便一个劲追着祝今夏念。

    有没有搞错,我只是个支教老师啊!

    祝今夏落荒而逃。

    跑出院子,她义愤填膺给时序发消息:看你造的孽!

    时序:?

    听完她的控诉,时序:他念他的,反正你也听不懂。

    就是因为听不懂,才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祝今夏回头,许是山间风大,宅子门窗紧闭,但挡住的却不止是风,还有人的思想和视野。

    她想为时序辩驳,明明是他费劲唇舌才争取来的机会,最后却被人误解,被人怨怼,可话到嘴边却被风吹散。

    最后只发出一句:你不懂,语言不通,感觉自己在去西天取经。

    要不怎么一路被人追着念藏经。

    ——

    暮色四合。

    最后一丝余晖隐没在山岚后,山风也失去了温度。

    在又一户人家用完晚餐后,祝今夏看看时间,礼貌提出要回学校。

    多吉不答应。

    他推开木窗,与风一同涌入的还有不知从哪传来的藏歌。

    “听听,那边广场上就要跳锅庄了。”他一脸陶醉,跟着鼓点拍起手来,“祝老师,你得去看看,我教你跳锅庄!”

    “不了,明天还有课,我得回去准备。”

    “那不成。”

    祝今夏还没推辞几句,多吉就拉下脸来,回头骂下头的人不会安排,时间都给耽误了。

    他骂的口沫横飞,刚才还吃喝尽兴的大家立马就垂下头去,夹着尾巴不吭气了。

    又是惯用招数。

    祝今夏很快明白,只要她不松口,他就能一直骂下去。

    多吉越骂越厉害,身旁的花花求救似的拉她手,拼命使眼色,四面八方也全是求救讯号。

    假如眼神有力度——祝今夏静默而坐,心道这他妈都快给她射成筛子了。

    最终还是没办法。

    “就留半小时。”她郑重地看看时间,要多吉答应她,“九点钟,九点我必须下山。”

    主要是多吉不松口,没人敢开车载她下山,她又不会飞。

    多吉一口答应了,脸变得那叫一个快,前一秒还如丧考妣,后一秒就欢天喜地,招呼众人往村活动室去。

    前呼后拥之下,刚才的插曲好像又没发生过,众人的脸上也完全看不出沮丧。

    绝了。

    听说川剧变脸都要花上不知多少年的苦功夫才能练成,没想到山里无师自通了。

    村活动室有两间教室大小,室外有个小广场,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放了两只老式音响,中间竖起高高的柴堆,火光冲天。

    走近了,藏歌震耳欲聋。

    锅庄,全名藏族广场舞。村民们穿着民族服饰,手拉手绕着火堆跳起舞来。多吉伸手来拉,被祝今夏灵活躲过。她没给他机会,一手拉住花花,一手拉住小张。

    可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跳了没两首歌,多吉累了,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吆喝众人进屋休息。

    活动室里,条桌围成长方形,众人坐成一圈,桌上摆满酒肉。

    多吉依然把祝今夏带在身边,转头要她喝酒。

    那酒是藏族特色,用猪肉熬的,杯子上端浮着厚厚一层油脂,酒香四溢。

    祝今夏不喝。

    于是又是老三样。

    ——你们怎么熬的酒?人祝老师都喝不下去,就是你们招待不周!

    ——全都给我认错。

    ——祝老师不喝酒,我就一直骂。

    场面又一次僵住。

    祝今夏都快气笑了,且不提孙悟空有七十二变,人猪八戒好歹也会三十二变,合着到您这真就一成不变。

    时序说错了,强扭的瓜是不甜,但解渴。多吉这德行,看起来就是渴死鬼投胎。

    祝今夏坚称自己酒精过敏,不肯再退让。

    有本事您就骂,不嫌累就骂一宿。

    爱谁谁。

    多吉硬的不行,又来软的,使眼色让村民来敬酒。

    来的是个八旬阿婆,面上沟壑纵横,走路都颤颤巍巍。多吉不叫她走,她就端着酒杯一直抖,抖得祝今夏心都碎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祖母。

    祝今夏一把夺过.酒,侧头问多吉:“书记,都说我酒精过敏了,还要我喝。是这桌上的菜不好吃吗,您非要吃席?”

    多吉给她噎得脸都僵了。

    这山上没人敢驳他面子,他说要吃猪肉,看上哪一头,就没人敢留它到天明。谁也不能例外。

    多吉脸上红光满面,也不知是酒喝的,还是气生的,他凑过来轻声细语问她:“祝老师,你和时校长关系不错吧?”

    祝今夏一顿,擡眼看他凑近的脸。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中心校其实早该撤了?”

    “你是城里来的,看不起乡干部也正常,但山里跟你们那不一样,有时候我说一句话,宜波乡就得变天。”

    他还是笑,笑得一脸和煦。

    “时序不是一直想要电子屏吗?被上头压了一整年,唉,上头经费紧啊,他不明白,他就是喝死了也没用。”

    那张脸,满脸横肉都在颤动。

    “别说电子屏了,学校撤不撤,也就我一张考核表的事。”

    他捧住祝今夏的双手,将那杯酒推到她嘴边,含笑问:“祝老师,这酒你是喝还是不喝啊?”

    ——

    要是袁风在场,必然喜闻乐见。

    他和祝今夏二十九年交情,熟知她字典里每一个字,那是正着翻倒着翻,翻个百八十遍,也绝对找不出“低头”二字。

    那会儿在家属区,她就是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

    有人欺凌弱小,她提起凳子就上,也不管自己打不打得过,头破血流也没在怕。但轮到隔壁小胖子班长丢了班费,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就能一咬牙摔了小猪存钱罐,把攒了一整年的早饭钱掏出来给他。

    那时候流行山地车,祝今夏盼星星盼月亮都想要一辆,可车太贵,她也不想为难祝奶奶,便把每日的早餐钱都省下来,饿了一年肚子。

    不过呢,那时候不止流行山地车,还流行武侠小说,武林中人讲究一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袁风首当其冲,也深受其害,不得不把早饭分她一半。

    饿也饿不死,吃也吃不饱,袁风心里那个苦。

    所以他也盼星星盼月亮,盼着祝今夏早点攒够山地车的钱,这样他也能吃个饱饭不是?

    看见祝今夏砸了存钱罐,把钱给班长时,袁风眼睛都直了。

    不是,合着他一整年忍饥挨饿,每天上午课间操后肚子就开始咕咕叫,是给丢三落四的班长攒班费来着?

    以及,难不成还要再饿一年???

    可祝今夏拉着袁风去班长家看了,人父亲早逝,母亲开了个米铺,娘儿俩每天扛着十斤二十斤的米袋子爬家属区的楼,一天要爬个几十趟。

    她还把小胖子的手往他跟前凑,说你俩比比。

    袁风就看了一眼,不吭声了。

    谁家六年级小孩满手老茧啊?看着都悲催。

    得了,饿就饿吧,再饿一年也不会死。

    总之,祝今夏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的人。

    而今,面对多吉这赤裸裸的威胁,她不怒反笑。

    多吉要是继续骂人,她难免同情在场各位,这杯酒喝了也罢,可他明晃晃地骑到她头上来了。

    那双手又热又肥大,将她覆在其中,还趁机暧昧不清地摩挲两下。

    祝今夏抽手而出,退后一步,当着在场众人,把酒往多吉面前洒了个半圆,就跟洒在坟头似的,嘴角一勾,俏皮地笑道:“敬您。”

    外头广场上的音响还震耳欲聋地嘶鸣着,藏乐欢快嘹亮。

    屋内众人却像哑了一样,鸦雀无声。

    哪怕村民们不通汉语,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文化与文化中总有相通之处,这一手敬酒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多吉脸上。

    多吉瞠目结舌,气血上涌,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蹿红。

    反了天了。

    他霍得举起手来,只是巴掌还没落下去,一个瘦小的人影挤到了祝今夏面前。

    是花花。

    她一把端起桌上的酒壶。

    “书记,祝老师酒精过敏,我帮她喝吧。”

    不待多吉说话,也不等祝今夏反应,花花端起酒壶,仰头大口往下灌。酒太烈了,她这么灌难免呛到,晶莹的液体沿着嘴角往下流,打湿了她胸前的衣服,她仍在吞咽。

    祝今夏惊呆了。

    “花花——”

    见女孩呛得眼角都浸出泪来,她欲伸手去拉,小张却在身后拉她,压低的声音央求:“让她喝吧祝老师,书记发不出火,大家今晚都别想好过……”

    她擡眼一看,果然,所有人都诚惶诚恐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多吉。

    村民们杀鸡宰牛,将家底悉数奉上,为的不过是多吉手里的津贴。他松松手,指头缝里漏点钱,大家能吃饱一整年。

    而今他动怒了,他们都怕得不行,怕他不发钱了,怕他苛责,也许还怕他罚款。

    那八旬阿婆吓得浑身发颤,抖如糠筛,站都站不稳。

    又来了。

    又是这样。

    祝今夏受得了大刀阔斧的针对,却无法忍受花花的眼泪、小张的哀求,以及在场所有人的惶恐。

    她清楚知道这就是多吉处心积虑织的网,只要拂袖而出,这屋子里的一切都与她再不相干。

    可脚像是生了根。

    年轻的女孩还在为她喝酒,村民们战战兢兢望着她,祝今夏终于拉住花花,一把夺过酒壶。

    “书记,刚才是我手抖,把酒洒了。”她一字一顿说完,把剩下半壶都干了。

    酒是烈酒,火却是从心底烧起来的。

    她把空酒壶倒过来,低头给多吉道歉。脖子垂下去好半天,多吉终于笑了。

    他扶起她,说:“早这么乖多好?”

    摸了把她细腻白皙的手,多吉心头也火起,但此火非彼火。

    城里的女人是不一样。

    小张赶紧挤过来,一手拉花花,一手拉祝今夏,笑道:“书记,我想去上厕所,喝这么多,祝老师和花花要一起吗?”

    也不管祝今夏点没点头,多吉脸色有多难看,她硬生生把两人拉走了。

    外间山风四起,温度奇低,吹得人打起冷战来。屋内烧着炕,燃着炉子,人人举杯相劝,又是一派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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