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两辆面包车停在学校门口,车上下来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进校园。
正值课间操时分,孩子们都在操场上,见状操也不认真做了,纷纷扭头看热闹。
“谁啊?”
窃窃私语中,祝今夏也从一楼的大教师办公室探出头来,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于小珊跟着往外看,噌的一下站起来,“……好像是乡里的领导。”
外间,时序和他们碰上了头,没说两句,就让顿珠过去,帮着众人一箱箱从车上往下搬东西,为首的中年男人没动手,一边笑一边在时序的陪同下走过来。
祝今夏定睛一看,认出来了,这不是前几天在县城遇见的那个乡委书记吗?
叫什么来着?
什么吉?
不待她多想,书记擡眼也看见她了,学校本来就小,一堆人里就她白的发光,相当醒目。男人笑眯眯走过来,拍拍她的肩,“祝老师,又见面了!”
还挺自来熟……
祝今夏下意识侧身躲开了,忙说书记好。
“叫我多吉就行。”
对,是多吉。
祝今夏笑:“多吉书记。”
多吉是代表乡政府给学校送福利来的,沉甸甸的箱子里有牛奶,有面包。祝今夏问是有什么庆典活动吗,对方笑道:“乡政府关心祖国未来的花朵,隔三差五会送些东西来。”
很官方的措辞。
干部们在清点物品,老师们在维持秩序,时序身为校长,两头忙活,抽空回头看了眼,看见多吉坐在走廊里躲阴凉,笑吟吟和祝今夏说着话。
他眉头一皱。
“校长,麻烦你在这签个字。”
“校长?”
时序回头,刚签完字,又有老师来说,三年级有个小孩拉肚子了。
紧接着又是分发东西。
时序顾不上走廊了。
走廊里,多吉在和祝今夏寒暄,问她来自哪里,过得习不习惯,有什么难处。
祝今夏说一切都好。
“学校里环境单纯,是好,就是地方小,成天待着难免无聊。”多吉忽然想到什么,兴致勃勃说,“一会儿发完东西,我要带干部们去附近的几个山头访贫困户,祝老师,你要不要一起去?”
祝今夏一愣,“不会影响你们工作吗?”
多吉笑道:“不会。你难得来藏区,也没下过乡,正好和我们一起去看看。”
他说乡里响应国家号召,好多年前就开始扶贫,如今已经初见成效,实现了全面脱贫。今天干部们不止会去各家慰问探访,还会在藏家用餐。
“一起来吧,你来这么久,还没体验过我们的藏家风情。”一番官方措辞后,多吉热情邀请。
操场的干部们都挂着乡政府的工作牌,穿白衬衣、黑西裤,看上去干净体面。
多吉又笑得一派和气。
更重要的是,前几天还在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祝今夏心头一动。
牛奶面包发到尾声时,时序被于小珊叫走了。三年级的小孩腹泻不止,他得亲自去看看,然后打电话通知家长。
等他处理好一切,再回来时,操场上已经人去楼空,学生回教学楼上课,乡委干部也早走了。
时序四下环顾,走廊里已经没有多吉和祝今夏的人影。
找了一圈没找着人,她的课表是他亲自排的,背都背得下来,今天上完第一二节课她就没课了,人呢?
忙活半天,手机也没带身上,时序快步走进办公室,拿起手机一看,一堆未接和微信。
祝今夏:人呢?刚才还在操场上。
祝今夏:电话也不接。
祝今夏:我下午没课,和多吉书记他们一起去乡里访贫困户了,吃过晚饭再回来,听说他们要办篝火晚会,还要跳锅庄。
祝今夏:午饭和晚饭不用等我,书记说会把我送回学校的。
时序心里一沉,拔腿往外走。
刚巧于小珊从外面进来,两人撞个正着。
“咦,校长你在这儿啊,刚才祝老师到处找你呢。”
脚下一顿。
“……她让我帮她说一声,她跟多吉书记……哎,校长?”
于小珊话没说完,时序已经冲出校门,可惜空地上早已没了面包车的影子。
艳阳当空,万里无云,又是一个好日头。
——
中心校在一线天的山谷里,两边都是高山。
车刚往上开,手机信号就只剩下两格,还时有时无。
两辆面包车一前一后行驶在山道上,路窄且险。祝今夏坐在靠前一辆,多吉开车,她坐在副驾驶。
座位也是多吉安排的,尽管她再三推辞,多吉一句话,没人敢让她挤后排。
车上放着高亢的藏语歌,音量开的极大,除了祝今夏,好像没人觉得耳朵不适,她不好意思提意见,只能揉揉耳膜,祈祷听力不会受损。
起初有些尴尬,和一群不认识的人同处一个密闭空间里,难免束手束脚。
好在多吉和气,给大家介绍她,又引荐了后座的干事们,一路说说宜波乡的特产,指指沿途都有什么景致,祝今夏也没那么紧绷了。
从绵水来学校一路都是国道,路况还算好,如今上山就不同了。山路坑坑洼洼,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悬崖,路窄不说,道旁还没有护栏。
祝今夏坐在副驾,侧头就是万丈深渊,每转过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多吉看她一路紧握扶手,满脸紧张,笑道:“放心吧祝老师,这路我开了大半辈子,就是闭着眼开都不会出错。”
“我胆小,您还是睁着眼开比较好。”
祝今夏生硬地笑,弯道有多陡,笑得就有多勉强。
开了一会儿,多吉招呼后排的女生:“花花,来支华子。”
叫花花的姑娘是汉族人,一路上都紧跟在多吉身边,看着年纪比祝今夏还小,才下乡不久,但已经能熟稔地抽出烟来,先在自己嘴里点着,然后送到多吉嘴边。
多吉含住,“花花点的烟就是不一样,甜的。”
哄笑声里,花花佯装生气,娇滴滴叫了声书记。
祝今夏微微一顿,移开视线,低头看手机。车都开到半山腰了,她才收到时序早就发出的消息。
时序:注意安全,保持联络。有事直接打电话。
她回复:知道了,不用担心。
下一句:能有什么事?
消息发了好多次才发出去。
那头的时序站在操场上,顶着太阳暴晒也不知道热,等半天等来一句“能有什么事”,心头更烦了。
能有什么事?
不怕一万,就他妈怕万一。
宿舍三楼的窗户里探出个脑袋来,顿珠喊他:“哥,还不回来做饭啊?”
时序面色阴沉沉的,站那没动,也不知道在想啥。
顿珠又喊:“祝老师呢?让她上来看我做青稞饼啊,她不是说想学一手吗?”
喊半天没人理。
“时序,叫你呢,你聋了啊?”
时序终于回头,大老远的一个眼刀杀过来,顿珠脖子一短,缩回窗里。
“靠,来大姨爹了吗,怎么这个脸色……”
时序拿着手机,消息打打删删,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去。
多吉不是好人。
你不该跟他去的。
你现在在哪,我接你回来。
……
最后发出去的,却是一句“玩开心,早点回来,有事立马联系我”。
但愿是他杞人忧天,那么多乡干部在,多吉能干什么?
她也反复跟他说过了,她是成年人,有自主行动能力,他实在不该像对待小学生一样限制她出行。
想归想,到底还是一整天的坐立不安。
——
车越往上开,视线越开阔。
天蓝的惊人,偶有飞鸟掠过,像鱼游深海。祝今夏望着窗外,头发被山风吹得烈烈飞扬,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天上还是在海里。
多吉问她,来山里教书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祝今夏想了想,想起一件事来。
“我们班上有两个男生,既是同桌,又是好朋友,一个成绩很好,另一个每回考试都吊车尾。昨天我把成绩差的叫去办公室,说你看人家成绩那么好,你要是不好好学习,等他将来出人头地了,肯定不带你玩。你们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了?”
“他说:不可能,跟我玩还想出人头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个趣事,班上有个男孩子不爱学习,一上课就睡觉,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祝今夏把人叫来,苦口婆心谈理想,说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如何实现理想呢?
男孩子抠抠脑门,说他的理想已经实现了。
实现了?
“你的理想是什么?”
男孩子笑得一脸淳朴,说:“我的理想是不学习。”
祝今夏:“……”
说起这些,她哭笑不得,大家倒是被逗乐了,欢声笑语不断。
车一路往上开,距离天幕越来越近。
半山腰上,他们抵达第一站。
藏区的村庄不同于祝今夏记忆里的农村,首先是路边晃悠的动物。藏香猪黑黑瘦瘦,好几只团成一团睡大头觉。村口有小牛晒太阳,摇着尾巴牟牟叫,眼神清澈如一汪泉。
高原氧气稀薄,植被低矮,连动物也被缩放了一般,比平原地区小一大圈。
祝今夏停下拍照,被多吉亲热地拉住,“走啊祝老师,进去喝茶。”
男人的手粗壮有力,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抓握的位置太靠上,指尖几乎触到她的胸。
祝今夏下意识抽手,猛地后退一步,多吉似乎也愣住了,连忙解释说台阶太陡,他想拉她一把。
“没事,我自己爬。”
这是祝今夏第二次感到异样,第一次是在车上,叫花花的姑娘给多吉点烟时,多吉的那句玩笑话。
万万没有想到,令人不适的事情一桩接一桩。
起初是在村民家吃午饭,脱贫户虽已脱贫,但离富裕还差得远,即便在政府的帮助下修建起漂亮的两层小楼,屋子内部也还是一览无余的拮据。为了迎接干部们的到来,主人家杀鸡宰牛,末了,客人们大吃大喝,他们只站在一旁听候差遣。
祝今夏问:“他们不坐下来一起吃吗?”
多吉满不在乎:“他们的任务就是招待好我们的贵客。”
一边说,他一边打了个响指,要立在一旁的主人家出列,给贵客唱支歌。祝今夏再三推拒,多吉却习以为常地说:“你别客气啊祝老师,我们这都是这个习惯,有客人远道而来,我们藏家儿女必须表示欢迎。”
那你怎么不站起来唱呢?
——祝今夏看着他,没有把话说出口。
不管歌声是因何而起,曲毕,她还是热烈鼓掌。强权是丑陋的,但歌声是美丽的。
多吉还是笑得和蔼可亲,但在祝今夏眼里,已经与和气没有半点关系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出现,多吉想展示权威,抑或他素来就这样作威作福。
起初还和下属们有说有笑,某一刻忽然发问,让人说出村子的人数,男女比例,去年总收入……干部们面面相觑,忙翻笔记本,一一回答。
多吉不依不饶,说下次县里的领导,州里的领导来,问起这些,难道你们也翻笔记本?
他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命令所有人交罚款,一人五百。
和祝今夏同车的男青年解释说:“这个数据一直是春云在统计,她今天生病没来——”
打断他的是多吉面前的茶杯。
“还狡辩!”
男青年下意识歪头,茶杯沿着耳朵飞过去,磕在地上碎片四溅。
他表情一僵,在场人也都没了声音。偌大的客厅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闻,窗外主人家养的鸡倒是扯着嗓子嘶鸣,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多吉怒道:“这么多人吃干饭的?一问三不知,连最基本的人口比例都报不出来。今天是我在这,要换成上头来人,我看你们都别想干了!”
他在藏语和汉语间切换自如,最后扔下一句“一人一千”,这句祝今夏听懂了。原以为是危言耸听,没想到他一拍桌,“现在!立马交钱!”
所有人窸窸窣窣从包里掏现金,一人一千,厚厚一摞放在多吉面前。
整个过程非常迅速,无人置喙,看来这种私下罚款的场景由来已久,大家做起来也都游刃有余。
多吉把钱揣进包里,短短几秒又变了脸,重挂上和煦的笑容,侧头关切询问:“祝老师,没吓到吧?”
祝今夏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让你见笑了,我这就是小惩小戒……茶呢?”多吉边说边伸手,伸到一半发现茶杯给他摔了,稍显尴尬。
一旁隐身许久的男主人赶忙递上新茶杯,又是倒茶又是道歉,转头就呵斥妻子没眼色。妻子点头哈腰,惶恐地拾捡地上的碎片。
主人家不会说汉语,但并不妨碍祝今夏理解。
多吉在众人面前逞完威风,心里舒坦了,很快又笑成先前一团和气的样子,一会儿就说起笑来,又招呼祝今夏吃饭。
“尝尝,祝老师,这是我们的藏香猪,肉质跟外面的不一样。”
“这是酥油,来一块,可以干吃,也可以放茶里泡开了吃。”
“哎,怎么了?太腥了吃不下去?哈哈哈,阿布,去,给祝老师弄杯热水来,漱漱口。”
多吉从祝今夏手里拿过咬了一口的酥油,神情自然地接着吃。
祝今夏一时分不清是什么叫她犯恶心。
多吉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众人的应对能力也相当出色,挨骂时诚惶诚恐,罚完款就云淡风轻。
一桌子好酒好菜,多吉言笑晏晏,众人谈天说地,主人家殷勤备至,窗外是蓝天白云,时有鸡鸣。
地上的碎瓷片被打扫干净后,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祝今夏擡头,看见偌大的藏式客厅里,墙壁五彩斑斓,一整面墙都是主人家的手绘。来时她还拍过照,得知夫妻俩甚至小学都没毕业,不由暗自感慨民族文化的瑰丽,藏族人民仿佛对色彩的艺术有着与生俱来的感知。
可如今再看,满墙艳丽却显得光怪陆离。
吃过饭,他们也不急着走,多吉让人收拾好桌子,拿来扑克,男人们玩起了炸金花。
祝今夏是女人,即便来者是客,多吉也没有让她参与其中的意思,只招呼她歇一歇,午休后再去下一个村子。
且不提不认路,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上来,她无论如何不可能独自走回去。
一屋喧哗,她索性走到院子里透气。
同车的两个姑娘,花花和小张,在帮女主人洗碗,她上前询问要不要帮忙。隔着窗户,多吉的大嗓门如期而至:“花花,照顾好祝老师,可不兴让贵客动手啊!”
祝今夏回头,隔着窗户看见多吉笑出一脸褶子,而男主人还跟侍从一样伺候着屋里那堆,时不时端茶递水,说几句恭维的话。十来个人坐在长条桌上,每人面前都摆着一摞厚厚的钞票。
她知道宜波乡穷,一路听到看到的,都是赤贫。也因此,那一摞摞粉色钞票便显得更加刺眼。
花花笑着说:“祝老师,你站远点儿,别让水啊油啊溅到身上了。”
祝今夏回过神来,和她们说话,问她们是不是本地人。
“不是,我是康定的,小张是天泉的。”花花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多了几分稚气,没了领导在旁,她也活泼些,言谈举止不似之前那么老练,“我们都是年初才下乡来的。”
“去年刚毕业?”
“嗯嗯。”
天泉和康定离省城更近,虽是藏区,但比宜波乡发达不少。
“怎么想起到宜波来?”二十出头的姑娘,来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
花花的笑里有些惆怅,“没得选啊,干部都要下乡,家里又没关系,当然是分到哪就是哪了。”
还是小张乐观,“没事,待两年就能调走,到时候就不用往深山老林里走了。”
“再怎么走,还不是在山里打转?这地方有哪不是深山老林?”花花望向祝今夏,眼里不无羡慕,“祝老师,省城是什么样子?你跟我们说说吧,我还没见过呢。”
祝今夏无从说起。
高原日照充足,来的一路上都能看见五彩斑斓的花,鲜活的生命寂静地盛放在深山之中,也不管有没有路人驻足。
冷不丁有人拍她肩膀。
“祝老师,想什么呢,这么认真?”多吉的脸又一次出现在视野里,他一边说,一边从袋子里拿出一片牦牛肉干,亲昵地喂到祝今夏嘴边,“尝尝,主人家自己晒的。”
祝今夏下意识别过脸去。
“谢谢,午饭吃得很饱。”
多吉也不以为意,一条喂给花花,一条喂给小张,喂完还一手搂一个姑娘,笑问:“好不好吃?”
祝今夏的目光落在那两只粗糙黝黑的手上,一只搭在小张肩膀,一只环住花花的腰。
两个姑娘没有挣扎,反而异口同声笑起来,脆生生说好吃。
多吉轻轻拍了下花花的屁股,“好好洗碗,洗了进来陪我打牌,你不在,都没人给我点烟了。”
花花姿态娴熟地避让开来,娇嗔道:“别挤我啊书记,这儿这么大个水池子呢,挤下去可怎么办?”
“哈哈,挤下去就洗个澡啊。你不知道,我搓澡是一绝,咱仨一起——”余光看见祝今夏,多吉笑得更高兴了,挤眉弄眼,“加上祝老师,我给你们搓背!”
祝今夏一言不发,两个姑娘倒是和多吉一起笑得开心。女主人不通汉语,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好笨拙地陪笑。
至少看上去,还是其乐融融的场面。
多吉刷完存在感又离开了,祝今夏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问花花:“你刚才说你多大了来着?”
“二十三。”
才二十三。
祝今夏沉默不语,侧头看着院外漫山遍野的花。
苦寒之地,花开得也未免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