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的作文写得五花八门,除去语句不通顺,最大的问题是想象力匮乏。
祝今夏布置了一个可以自由发挥的题目,孩子们可以在纸上成为任何人,实现任何宏愿或奇思妙想。
可他们写的却是——
《假如我有新衣服》
《假如我住在城里》
《假如我会骑自行车》
在他们的作文中,最遥不可及的梦想似乎就是从小小的宜波乡去到金沙江另一边,三小时车程外的县城里。
而问过时序后,祝今夏才惊讶得知,学校里几乎没有孩子离开过宜波乡——这个在于小珊口中,司机稍微多踩一脚油门就能飙过的小乡村。
“从出生起,就一直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
“连县城都没去过?”
祝今夏反复确认,答案都是否定的。
“为什么不去?”
“为什么要去?”
时序说起今年年初的一件事。
“六年级倒是有两个孩子出过省。今年春节过后,刚开学,对口扶贫的学校邀请我们去参观。我带了两个成绩最好的孩子去浙江,原以为见见世面是好事,没想到回来之后,成绩一落千丈。”
他揉揉眉心。
“穷人乍富,不是好事。”
孩子还小,见到迥然不同的世界,却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只会深陷巨大的落差之中,心态失衡。
这要是在大学里,祝今夏第一个关心的就是做心理辅导了没,但这是山里。山里连义务教育都靠强制进行,哪来心理辅导?
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孩子们生在山里,长在山里,连自行车都没见过——山路重重,吃饱了撑的才在这骑自行车。
于是他们的愿望也变得渺小起来:
想要一辆自行车。
想要一只篮球。
想要一只书包。
想要去一趟县城,见识外面的世界。
那个落后贫穷的县城竟然能成为孩子们眼里“外面的世界”……
至此,祝今夏终于明白了阿包的忧虑,看上去大山限制的是孩子的口和腿,实则是他们的眼睛。
口是表达能力。
腿是行动范围。
而眼睛是视野。
视野是一个人成长的关键。它决定了教育的上限,也决定了思想的边界。
这让祝今夏想起电影学家克拉考尔在《电影的本性》中提到过的一个故事:有一位导演为非洲土著拍了一个小电影,用五分钟的时间去介绍城市的各种繁华,呈现土著们完全没有接触过的现代科技与生活,想看看他们的反应。没想到视频放映结束后,所有人竟然都在讨论一只鸡,而导演甚至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电影中竟然还出现过鸡。
土著们目之所及皆是陌生,所以不敢置喙,也无从置喙。
他们全程都呈现出麻木的状态,直到那只鸡出现。只有鸡是他们熟悉的事物。而人类对于自己熟知的一切才有话语权。
大山阻隔了孩子们的视线,群山之外的世界他们不是不憧憬,只是无从憧憬,也无从幻想。
祝今夏怔怔地看完一篇又一篇作文,好在,好在还有一篇令她重燃希望的。
那篇周记的题目叫做:《假如我是秦始皇》。虽然内容有些令人啼笑皆非,语句也还有很多不通顺之处,但至少它是充满想象力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愿望,而我的愿望是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那就是当秦始皇。
我小时候曾经想像汉武帝一样雄才大略,能文能武,也想像唐太宗一样选用贤臣,科举选官,还想像清高宗乾隆一样才能兼备,多才多艺。但我最想和秦始皇一样,暴虐,凶残,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祝今夏:建议有选择地学习,暴虐凶残不推荐学习。)
如果我成为秦始皇,那我就有了统治全国的能力。比如一些城市里的村落打起来,我就会说:“如果你们再打,我就要收回你们的领土。”如果他们再不听劝,我就会率领军队去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让他们不敢再打。
(祝今夏:……传说中的以暴制暴?)
第二,我会任用贤能,科举选官。比如,有些地方上的县长或乡长干事时,贪图享受,欺压百姓,那我就把他的职位取消,流放到别的国家,
(祝今夏:你问过别的国家的感受吗?)
如果他们还不悔改,那我就将他们斩首——用断头刀杀!
(祝今夏:哈???)
第三,我会用秦始皇的暴虐,让所有人都惧怕我。比如,有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还是无理杀人,那我就诛灭他九族。不仅如此,我还要将他的尸首挂在城墙上,用火烤,把他烤的黑漆漆的,像非洲人一样黑。
(祝今夏:哈???????)
……
读到最后,祝今夏笑出了眼泪。
总而言之,这个叫丁真根呷的小男孩用他丰富的想象力和比其他孩子都广博的历史知识,写出了一篇可爱又略带惊悚的童言童语。
虽然语病还很多,但他使用了不少历史典故,还叫得出历代皇帝的名字。
午休后半程,顿珠来讨水果吃,见祝今夏和时序讨论得热火朝天,也上前凑热闹。
“抄的吧?”
大概是文里引用了大量超出顿珠知识范围的成语和典故,顿珠合上本子如是说。
祝今夏:“……”
祝今夏:“这得是哪个脑抽的作文网站,才能给出这种范文给大家抄?”
顿珠又扫了眼作文,“那就是抄一段编一段,现在的小孩可聪明了。”
时序说:“手机都没有,你让他们上哪抄?”
“找别的老师借?”
时序看破一切:“嫉妒使你丑陋。”
“我嫉妒?嫉妒啥啊?嫉妒他要把人烤的跟非洲人一样黑?”
顿珠夸张地叫起来,正逼逼赖赖,时序淡定地问:“清高宗是哪个皇帝?”
像被掐住脖子的鸡,顿珠失声了。
时序放下杯子:“十岁小孩都比你知道的多。”
顿珠气咻咻顺了一大堆苹果走。
时序在后头补刀:“别光顾着吃,也多看看书。”
最后一句:“清高宗是乾隆。”
清净的午后,顿珠把门摔的震天响。
祝今夏笑过这两人幼稚之后,视线又落在作文本上,“……我去趟教室。”
时序:“去教室干什么?”
“我想看看哪个是丁真根呷。”
才上课几天,祝今夏记不得大家的名字。首先是因为藏语名字总是四个字四个字的,很难记住。其次是班里半数以上的小孩名字里都有丁真,容易混淆。
起初她还以为是那个叫丁真的年轻人红了,家长们都想沾沾喜气,所以这样取名。问过时序才知道,藏族人没有姓氏,只有名字,而宜波乡多数名字都是这里的活佛取的。
每天都要起那么多名字,估计是打批发了。
祝今夏虽背不全名字,但能辨认出他们的脸,比如做早操时,她一眼就能认出谁是自己班上的。
为了记起丁真根呷是哪一个孩子,她特意拿着本子跑去教室。
时序陪她一起。
五年级的教室里,孩子们的桌上都摆着课本,翻开第一页就能看见名字。她逐一翻过去,在第二排左手边找到了丁真根呷。
光看课桌,看不出任何区别。略一低头,才发现他的抽屉里有一本厚厚的书。
祝今夏把书拿出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厚的书了。如今的书本设计趋于人性化,一旦字数超标,就会分册装帧。
如果书和人一样有年龄的话,这大概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封面连同前面几页都没了。
最前面的页码上写着19,1-18页都去向成谜。
纸张泛黄,页角卷曲,一看就知道被人翻阅过无数遍。
她手里这一页在写黄帝,写他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写他于逐鹿之野擒杀蚩尤;写他披山通道,平顺天下。
……
祝今夏翻了翻内页,发现很多内容都被黑色签字笔勾勒出来,其中就包括今日出现在作文本上能文能武的汉武帝、任贤用能的唐太宗,当然,还有丁真根呷想要成为的秦始皇。
这是一本介绍中国历代皇帝的书,正史和野史都收录在内。
顿珠果然猜错了,丁真根呷没有抄范文,作文是他自己写的。
祝今夏感到由衷的高兴,但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这样一本书。并非是五年级的孩子不该看历史书,只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里,竟然会有孩子对这样的书爱不释手。
它能出现在这里,已是奇迹。
能被这个孩子珍而重之地捧在手上、记在心里,就更不容易。
合上书,视线落在周遭。
中心校很穷,桌椅板凳老旧得厉害,桌面斑驳脱漆,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天花板也有渗水的痕迹。
就在这样充满痕迹的老旧感里,祝今夏忽然笑起来。
时序站在教室门口,问她笑什么。
“笑我路走窄了。”祝今夏说,“我以为只有往前看才是好的,我以为大山遮住了他们的眼睛,让他们落后于城市里的小孩,我以为条件不好,他们大概很难追上了。”
时序没说话,只静静地望着她。
“我一度想着接触不了网络,看不见外面的世界,没有最先进的教学设备,他们就学不到知识。”
“可是你看,历史就是往后看的!”祝今夏抱着那本残缺不全的书,笑出了声,“是我本末倒置,把路走窄了。”
时序也低低地笑出声来。
“把路走窄了还这么高兴?”
高兴。
高兴坏了。
视野当然很重要。
可是谁说只有看见花花绿绿的大世界,日新月异的科技,才算视野辽阔呢?
往回看,人类的历史与知识的长河就在那里,即便是大山深处的孩子,也能从泛黄的书本里汲取最丰厚的养分。
决定树高与否的也许是头顶的太阳,可是哪怕光照不充足,只要根扎得够深,土壤里的养分也足够让树茁壮成长、屹立不倒了。
回宿舍的路上,祝今夏打开网上书城,下单了无数书籍。
时序:“学校有书库,用不着你买。”
顿了顿,“你以为我抠抠搜搜是为了抠出迪士尼城堡?”
“学校的书是学校的书。”祝今夏反问,“你看他们谁去借书了吗?”
她说中了,他好不容易抠出来的图书阅览室确实门庭冷落。时序沉默片刻,“那你买的书就有人借阅了?”
“那当然。”
时序好笑,“祝今夏,你脸大的样子还挺赏心悦目。”
“谁脸大了?我这叫智取!”祝今夏斜眼看过来,“我不借书,我只送书。”
时序一怔,看见她神采飞扬地说。
“这里的大多数小孩只读过教科书,对书的印象不可能有多好。你把书放在书库里,当然不会有什么人去看。
“但送给他们就不一样了,哪个孩子不爱收礼物呢?
“我每周布置一篇周记,选三篇写的最好的,每人奖励一本书。”
“你学过心理学吗?在奖惩效应中引入竞争机制,可以充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
祝今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时序只问了句:“那要是都写得不好呢?”
“那就挑几个写得最认真的,多夸一夸他们的潜力嘛,时间长了,他们也会觉得自己是写作文的一把好手。”祝今夏得意洋洋地说,“这也是心理学的一种——”
“皮格马利翁效应。”
时序比她先开口。
祝今夏一愣,张着嘴扭过头去,对上一双深沉的眼睛……
她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Sorry,sorry哈,小学生教久了,差点忘记你也读过大学了。”
时序:“………………”